書痴的日常生活

             書痴的日常生活

                       趙荔紅

  「我要逃離對你的痴迷,不再給你以任何搭理。」

  古羅馬詩人賀拉斯這幽怨的詩行,不是獻給女人,是獻給書的。就一個典型男書痴而言,對書的親愛,等同甚至超越女人。又要書,又要女人,怎能不三心二意?唯一辦法是,讓他親愛的女人也愛書,成為一個女書痴。

  美國詩人藏書家尤金·菲爾德斷定,讓一個女人愛書,幾乎不可能。除非——除非在她心智尚不成熟時,就遇見了她的書痴男人,他一手打磨、塑造一個像愛她男人身上的零部件一樣狂熱愛書的女人。

  尤金·菲爾德的話不無道理。我懷疑自己對書的熱愛,全因年紀輕輕就遇見我後來的先生。想想看,一個笨拙的小城鎮女孩,突然遇到一個文雅男子,他口吐柏拉圖、但丁、歌德、盧梭等名字,在寬大幽暗的校園、潮濕陰翳的梧桐樹下,這些名字帶來的書籍氣味是多麼讓人沉醉;那些32開16開發黃斑點的書,被他的手握著,就那麼迷人地印在了心上。

  於是我迅速加入了他的看書、淘書行列。我們買的那套人民文學1978年版《莎士比亞全集》,是在折成豆腐塊的宿舍被子上讀的。那時,我倆的對話就是「在你沒有要求以前,我已經把我的愛給了你了;可是我倒願意重新給你」這樣的。讀研究生時,吃罷晚飯,溜達到國年路那兒,總有個面容瘦削、頭髮略禿的老頭,拎只麻袋蹲在路邊,攤了幾本書出來,書總是新的。混熟了,也總要討價還價磨半天,我就去旁邊小攤點看看草莓小罐子啊、頭飾啊(我當然沒被完全馴化),回來時他腳邊已經堆著一摞書了。

  回憶這些零零碎碎,其實是嘆息,那樣的淘書時光多麼美好啊。錢少,書品種少,必須淘,斟酌比較,淘得價廉版本好內容上品的書,這種樂趣,豈是那些閉眼大把花錢買書的能體會到?

  碩士畢業後,為了配合一個書痴的全部生活,我順利成長為一個做書人。每天往返於出版社與家之間,觸手所及,都是書。15年過去了,不知不覺間,我自己也變成一本書:當我二十多歲穿碎花白連衣裙時,我是本窄邊小32開的五角叢書;如今我是小16開寶藍麻衣封面內頁純質紙的文學書;當我成為小核桃臉婆婆時,我會是本深棕色布絨面32開燙金字的版本學專著?這樣被書籍浸染,我對他說的話,就是這樣的了:「你再讀完一個印張就開飯了」,「這大提琴聲有啞銅版的質地」,「那些絲綢比進口純質紙還滑啊」,「天哪,這人呆板得像本辭典」,「你不要將衣服折成八開大,要折成十六開才好」??

  我曾經問過他:書,音樂,我,書是排第一位吧?他回答說:當然你是第一位啦。於是我就寬容了書的霸道,一任他將買衣服的錢用去買書了。當我們的房子還不足40平方米時,書不滿三千冊,他經常坐在涼席上,將書攤放出來,有時按國別排,有時按作者生卒年排,有時又按出版年份排,這樣的辰光,他安靜得很,連音樂也不要聽。搬去新房時,從整理書入箱,再打包,再排到書櫥內,忙了一個多月,一次性搞怕了,很長時間他就沒鼓搗那些書。再後來書超過萬冊了,他再也沒能力全部攤出,只在有限的區域內挪挪位置。但他還是記得住每本書的大約位置。假如我想要一本寫落雁糕做法的書,他會迅速抽出《中華名物考》給我;若要尋一本談書的,他就抽出《書於竹帛》、《聚書的樂趣》這樣的給我;假如他出差在外,我要找本朱熹生平,他就在電話里說,在E架M行內排靠左,不出二三本,我就能找到我想要的。

  某個明朗的下午,光線因為竹簾細密的過濾而讓房間顯得陰翳,在這寂靜中會聽見書們均勻呼吸。他拉開書櫥的一扇門,隨便翻弄一本什麼書,或者無所事事地來回逡巡,喃喃自語:「它們都是我的孩子,整整齊齊乖乖地站在那裡。」這時候,我這本寶藍麻衣16開小書,矮矮地在房間移動,這個光景,是很好的。

  尤金·菲爾德為自己做的藏書章是:「我書我心,不離不棄。」他說他不能想像某天早上起來,他的這些夥計們全然不見了。而我們的藏書章則是:「人書俱老。」

  摘自2010年10月8日《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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