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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聖」杜甫的佛緣詩情

前  言

杜甫以沉鬱頓挫的寫實詩風而被號為「詩聖」,在唐代與李白齊名。《新唐書·杜甫傳》載:「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杜甫的一生是一個平民化的一生,其15歲時,作《百憂集行》曰:「憶昔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幹回。」讓我們看到青春活潑而生氣勃勃的杜甫!詩人25歲游東都洛陽時作《游龍門奉先寺》中有句曰:「欲覺聞晨鐘,令人發深省。」於寺院「聞晨鐘」而醒睡魔、深有省悟。無疑,杜甫是深具宿世佛緣和靈明善根的。在以後現實人生的悲歌中,一步步走近佛法,參禮寺院、親近大德、聞思經教,感悟思辨,憂國愛民的慈心悲願為其人生主旋律,乃至於晚年漸漸趨於平淡。大味則淡,斯言極矣!杜甫流傳至今的1400多首詩中,與佛教有關的約有50首左右。現在就讓我們追尋一代詩聖的佛緣人生,在其悲歌的行履中重拾「詩聖」的佛緣詩情。

一、杜甫與佛教的因緣淺析

盛唐三大詩人是李白、杜甫與王維。過去人們把他們的思想分屬於道儒釋三家。李白屬道家思想,杜甫屬儒家思想,王維屬佛家思想,實不盡然。人唐以來,隨著佛教禪宗的廣泛傳播,更由於「安史之亂」和杜甫個人遭遇,使杜甫的思想介於人世與出世、崇儒與近禪之間。

杜甫(712--770),字子美,祖籍襄陽(今湖北襄樊市),生於鞏縣(今屬河南),自幼好學,知識淵博,但舉進士不第。安史之亂髮生後,陷於賊中,顛沛流離,逃至鳳翔(今屬陝西),任左拾遺,後移家成都,築草堂於浣花溪上。一度在劍南節度使嚴武幕中任參謀,經嚴武推薦為檢校工部員外郎,因此世稱為杜工部,晚年攜家出四川,病逝在湘江旅途中,終年59歲。他的詩反映社會動亂,對人民的疾苦,具有深厚的同情心。他的詩語言精練,沉鬱頓挫,被稱為「詩史」。他的詩不但有很高的藝術價值,還具有豐富的佛教思想。。

在大多數人眼裡,杜甫是中國文學史上的偉大現實主義詩人,他的人生觀是積極進步的。著名學者肖滌非先生就說,在杜甫的詩中,我們幾乎讀不到那種「人生如夢」一類消極頹廢的東西。他是頑強的,他是不知疲倦的,他是「死而後已」的。他富有犧牲精神、利他精神。這是他之所以偉大,超過一切詩人之處。為了天下窮人,他曾有「自比稷與契」的詩句。他可以「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這種推己及人的慈悲之心是十分可貴的。在儒家為仁,在佛家為悲,而佛的悲比儒家的仁更徹底。「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是杜甫的政治觀,也可以說是他的人生觀。然而,杜甫晚年詩歌中卻蘊涵著豐富的禪宗意趣。這與他的禪宗信仰密切相關。他在《夜聽許十誦詩愛而有作》中明確道出:「余亦師粲可,身猶縛禪寂」的禪宗信仰。在這裡,「粲」指禪宗三祖僧粲,「可」指禪宗二祖慧可,「禪寂」就是禪者的身心感受。

(一)杜甫所處的歷史背景

杜甫所處的文化背景是佛教興盛的唐代。從大的環境來看,自唐玄宗以來,儒、釋、道三家並重,杜甫的佛學觀與其儒學思想並不矛盾,其慈悲觀念與儒家的仁愛意識有相融之處。而「在這樣一個時代的士大夫階層,要想不受佛教的影響,那是很難辦到的」。杜甫跟佛教的因緣很深,而且他對於佛教的接受有一個發生、發展、變化的過程。佛教歷史最興盛的時期就是唐代,作為一種大的社會文化環境,杜甫沒有排斥佛教,這是當時大多數人的主要心態。特別是在安史之亂這場浩劫的影響之下,杜甫等大批盛唐文人對儒家理想產生懷疑甚至感到失望,迫切需要尋求新的人生參照系。禪宗在這時期廣泛傳播,正好適應了這種要求。但是,杜甫也沒有很快被這種環境同化,而是藉由心靈的指引,一步步親近佛教。

杜甫是我國中古時代偉大的寫實主義詩人,他的詩歌無疑是唐代由盛轉衰的忠實記錄。在他的兩千多首古、近體詩中,寫自己極少有歡娛之言,多半窮愁苦悶之語,佛法所言有漏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苦)他都嘗盡了。在玄宗天寶十三年(754),作《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內諸官》云:「荒歲兒女瘦,暮途涕泗零。」在第二年冬,作《自京赴奉先縣詠五百字》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誰能久不顧,庶往共饑渴。入門聞號啕,幼子餓已卒。吾棕舍一哀,里巷也嗚咽。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豈知秋禾登,貧窶有倉促。」窮得使兒子都餓死了,秋禾雖登,而也無救於貧。所以唐肅宗至德二年(757),作《述懷》云:「麻鞋見天子,衣袖見兩肘。」同年九月作《北征》云:「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髮。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松聲迥,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綴才過膝。……」肅宗乾元元年(758)《贈畢四曜》詩云:「才大今詩伯,家貧苦宦卑。饑寒奴僕賤,顏狀老翁為……」次年在華州《至日遣興奉寄北省舊閣老兩院故人二首》云:「何日卻憶窮愁日,日日愁隨一線長。」這年,他白東都回華州,經歷道途,所見所聞,悲慘萬狀,作「三吏」、「三別」,以紀其事。

以上詩句說明,杜甫因戰亂攜妻子而到處奔走流浪,所到之處皆因一家老小無衣、無食、無住而窮愁,因衰老多病窮愁而怨天尤人。如云:「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又云:「自古聖賢多薄命,奸雄惡少皆封侯」,充滿憤憤不平之氣。甚至厭惡一切,詛咒一切。桃紅柳綠,象徵春日佳境,而杜甫詩云:「癲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尤其是杜甫晚年的詩歌,充分表達了他對生命的理解,記錄下最切身的體驗。所以,杜甫接受佛教思想的影響,一點也不奇怪。

(二)杜甫自幼深受佛教熏陶

眾人在關注杜甫自幼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同時,往往忽略了在杜甫成長過程中還有佛教思想的陪伴。

杜甫幼年喪母,其父杜閑,時任兗州(今山東滋陽)司馬,便將童年的杜甫送到洛陽的姑媽(即杜閑的姐姐)家寄養。杜甫一直住到唐玄宗李隆基天寶元年(742)姑媽去世,此時杜甫已屆而立之年。

杜甫的姑媽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其父杜審言(即杜甫祖父,約645--708)是初唐有名的詩人,曾與數名僧人交往,官至膳部員外郎、國子監主簿、修文館直學士,具有很高的文化素養,並且長齋茹素,精通佛經。

天寶元年(742),杜甫在三十一歲時為其姑媽撰寫墓志銘《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誌》,文中說其姑媽:「爰自十載已還,默契一乘之理;絕葷血於禪味,混出處於度門。喻筏之文字不遺,開卷而音義皆達。母儀用事,家相遵行矣。」由此可知其姑母信佛,且全家上下奉行。

值得注意的是,墓志銘還提到杜甫早年寄居姑母家中的事實:「甫昔卧病於我諸姑,姑之子又病,問女巫,巫曰:『處楹之東南隅者吉。,姑遂易子之地以安我,我用是存,而姑之子卒。」杜甫自幼體弱多病,四歲時,與姑媽親子同時罹疾,姑媽求醫於女巫,女巫暗示:「處楹之東南隅者吉。」富於自我犧牲精神的姑媽,「遂易(親)子之地(楹之東南隅)以安(杜甫)」。在她的精心護理下,杜甫痊癒了,而她的親子卻夭折了。杜甫長大後得知此事,感動得涕淚俱下,並在《唐故萬年縣君京兆杜氏墓誌》中,把姑媽比做《列女傳》里魯義姑式的人物,評價極高,並說自己要「制服於斯,紀德於斯,刻石於斯」。以致當時一般人還誤以為杜甫是其親子。

杜甫在姑媽家居住的二十餘年,正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開元盛世」,佛教,尤其是禪宗空前繁榮,洛陽有舉世聞名的龍門石窟和白馬寺,如此濃厚的佛教氛圍,對杜甫必然產生一定的影響。

(三)杜甫仕途失意,傾心於佛教

杜甫的文化心態結構中,存在著兩種人生價值取向:一是「竊比稷與契」(自比稷與契這兩位虞舜的賢臣)、「致君堯舜上」的人生抱負和政治理想,這代表了人的社會性的一面,是他集體情感和社會責任感的體現;二是「江海志」、「獨往之願」。代表了人的自然性的一面,是他個體意識和獨立人格的反映。前者早年表現得較突出,後者系晚年的主要心態,從而使杜甫的思想與創作出現矛盾的痛苦狀態。杜甫《上牛頭寺》詩云:「無復能拘礙,真成浪出遊。」杜甫此時的心情是空寂自由的,因為他已經從官場退出,擺脫了世俗拘束,獲得了心靈的解放。

杜甫本是儒家詩聖,出身官宦之家,執著於功名富貴,在長安苦求十年,理想破滅,失望而歸。在生活的重負之下,漸漸感悟到人生無常、有求必應的佛禪真諦。他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表達了苦悶的心情:「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取笑同學翁,浩歌彌激烈。非無江海志,瀟洒送日月。生逢堯舜時,不忍便永訣。當今廊廟具,構廈豈雲缺?……」他負載著儒家的政治理想,活得很痛苦。尤其是到了晚年,遭受重重挫折之後,將退隱人禪作為新的人生目標,他在唐肅宗寶應元年(762)寫的一首《謁文公上方》詩中表現得尤為真切:

野寺隱喬木,山僧高下居。石門日色異,絳氣橫扶疏。

窈窕入風磴,長蘆紛卷舒。庭前猛虎卧,遂得文公廬。

俯視萬家邑,煙塵對階除。吾師雨花外,不下十年餘。

長者自布金,禪龕只晏如。大珠脫玷翳,白月當空虛。

甫也南北人,蕪蔓少耘鋤。久遭詩酒污,何事忝簪裾。

王侯與螻蟻,同盡隨丘墟。願聞第一又,迴向心地初。

金篦刮眼膜,價重百車渠。無生有汲引,茲理儻吹噓。

詩的末尾敘述自己謁文公之意:「願聞第一義,迴向心地初。」據此,蘇東坡和王嗣二人皆言是杜甫「見道之作」。見的是什麼道?不是別的道,是菩提道,是當時最盛行的佛道。

仕途的跋涉、世態的冷暖、人生的起伏給了杜甫太多的傷痛、太多的困惑,而這些傷痛、困惑已經遠遠超出了儒家學說所能調節的範疇,唯有指向「心地初」、朝向彼岸的佛教可以承擔這樣的人生境界。所以,嚮往佛教,追求「第一義」,「迴向心地初」的想法跟杜甫的稷契之志同樣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的。

二、淺析杜甫詩歌里的佛教思想

本文選取了杜甫有關佛教的詩歌加以研讀,力圖窺見其佛教信仰的主要行跡。每一類詩歌中,盡量依據作者作詩時間的先後為序排列列舉。並權且劃分為以下三類:

(一)登臨、遊歷、參禮寺院,聽經聞法——親近佛教

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736),杜甫只有25歲,作《游龍門奉先寺》,有「欲覺聞晨鐘,令人發深省」之詩句。詩人夜宿寺院,置身於寺院中清幽的夜景,聞晨鐘而令人內心產生深深的思索而有所醒悟。據趙清獻《玉壘記》說:「他到成都,寓沙門復空所居。」據《成都記》云:「草堂寺,在府西七里,寺極宏偉。僧復空居其中,與杜員外居處近。」

杜甫還在浣花溪寺里聽復空大師說法。當時他的朋友著名詩人高適為彭州刺史,寫一首五律《贈杜二拾遺》給他。「傳道招提客,詩書自討論。佛香時人院,僧飯屢過門。聽法還應難,尋經剩欲翻。草玄今已畢,此後更何言。」從詩意來看,高適知道他在寺里聽高僧說法,鼓勵他聽法要提出問題,向講經者詰難。

杜甫在成都時,曾游過大雲寺、兜率寺、真諦寺、新津寺、牛頭寺、惠義寺、始興寺。認識的高僧有巳上人、贊公、上人、復空、閶丘師兄等。反映與僧人交往的詩歌有《巳上人茅齋》、《大雲寺贊公房四首》、《因許八奉寄江寧曼上人》、《寄贊上人》、《贈蜀僧間丘師兄》等共約10餘首。其中最重要的人是贊上人,《宿贊公房》詩云:「杖錫何來此,秋風已颯然。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蓮。放逐寧違性,虛空不離禪。相逢成夜宿,隴月向人圓。」據詩自注,贊公是「京中大雲寺主」,說「相逢」是因為二人是故友。詩人在這之前曾經寫過《大雲寺贊公房四首》,其一有句:「把臂有多日,開懷無愧辭。」其四有句:「晤語契深心,哪能總箝口。」由此可見,詩人和贊公上人「把臂有多日,晤語契深心」的情誼之深。《西枝村尋置草堂地,夜宿贊公土室二首》中也有句:「怡然共攜手,恣意同遠步。」

(二)反映禪凈修持——偏重於「出世」的行願

現將杜甫所作有關佛教修持的重要詩句摘錄出來,簡釋其義,以管窺其佛教信仰的主要行跡。

1.「何階子方便,謬引為匹敵。」——由禪修向凈土轉化

杜甫於唐玄宗天寶十四年(755)44歲時,在長安作《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有句云:

許生五台賓,業白出石壁。

余亦師粲可,身猶縛禪寂。

何階子方便,謬引為匹敵。

離索晚相逢,包蒙欣有擊。

言許生自凈土宗聖地曇鸞大師弘化過的凈宗祖庭五台山石壁玄中寺(今山西交城縣)學佛歸來,身口意三業清凈;而自己雖也以禪宗二祖慧可、三祖僧粲為師,但未得慧解方便,身心尤為禪寂所縛。現在受到許生的啟發而轉向凈土宗。「何階子方便」的「階」是憑藉的意思,「謬引為匹敵」的「謬引」是指上文「身猶縛禪寂」的感受,指身心為「禪寂」所縛,不得自在。這兩句的大意是在許生的方便開導下,我得以茅塞頓開。詩里「離索」一句,點明了作詩是在他晚年居蜀感到孤寂之時。因而他慶幸衰暮時有此殊勝因緣,得遇許生,使他心開慧解,修持凈業。

2.「醍醐長發性,飲食過扶衰。」——長養菩提之心

心在水精域,衣沾春雨時。

洞門盡徐步,深院果幽期。

到扉開復閉,撞鐘齋及茲。

醍醐長發性,飲食過扶衰。

——摘自(《大雲寺贊公房四首》)

這首詩是唐肅宗至德二年(757),作者46歲,被陷在長安時作。時作者處於亂世,去大雲寺親近贊公上人,因吃齋而想到醍醐。「醍醐」是從牛乳中反覆提煉而得到的甘美食品。印度人不但視為「世間第一上味」,而且認為它有較高的藥用價值,善治眾生熱惱亂心。「發性」言發戒定慧之性。在此,詩人用飲食能滋養日漸衰老的色身與醍醐能長養菩提之心作類比,表達了作者髮長遠心修持的心愿。

3.「惟有摩尼珠,可照濁水源。」——只有佛法才能凈化社會

肅宗上元元年(760)秋天,杜甫49歲,在成都草堂作了《贈蜀僧閶丘師兄》,有句雲——

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

漠漠世界黑,驅驅爭奪繁。

惟有摩尼珠,可照濁水源。

這裡的「軟語」指在寺院里與僧人親切交談,系借用《維摩詰所說經》「所言誠諦,常以軟語,眷屬不離,善和爭訟」。詩末四句是說,這個世界太黑暗了,爭奪殘殺太頻繁了,到處你爭我奪,製造惡業。唯有弘揚佛法使人心凈,息滅鬥爭。如摩尼珠之能使水清凈,才能普度眾生,凈化濁世。

4.「休作狂歌老,迥看不住心。」——以觀照般若直契佛心,住無住處

牛頭見鶴林,梯徑繞幽深。

****浮山外,天河宿殿陰。

傳燈無白日,布地有黃金。

休作狂歌老,迥看不住心。

此《望牛頭寺》詩為杜甫於唐代宗廣德元年(763)作,是年詩人52歲。這首五律近體詩,非常重要。詩眼在末後二句:「休作狂歌老,迥看不住心」。「狂歌老」之「狂」即狂慧,據《觀音玄義》卷上載,定而無慧者,稱為痴定,譬如盲人騎瞎馬,必定墮坑落塹;慧而無定者,稱為狂慧,譬如在風中燃燈,搖揚不定,則照物不明。「不住心」,即「無住心」,為《金剛經》中金剛般若大旨。若能生無所住心,便離一切垢染纏縛,便是清凈心,即是妙明真心。

5.「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永泰元年(765),杜甫的好友、成都尹嚴武死去,使杜甫失去了依託,杜甫帶著家人離開成都草堂,乘舟東下,在岷江、長江漂泊。下面這首《旅夜書懷》五言律詩大概是他舟經渝州(今重慶市)、忠州(今重慶忠縣)一帶時寫的,時作者54歲。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因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杜甫在最後兩句「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表達了悲壯沉鬱、蒼茫浩渺的情懷,不正是那「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境界嗎?

6.「勇猛為心極,清蠃任體孱。」——發大勇猛,以凈土為皈命

杜甫晚年過著荒涼潦倒的村居生活,面臨垂暮飄零之窘境,可說是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他在56歲時寫的《詠懷》里說:

顧愷丹青列,頭陀琬琰鐫。

眾香深黯黯,凡地肅芊芊。

勇猛為心極,清羸任體孱。

金篦空刮目,鏡象未離銓。

詩句意思是說:信佛的人們,用「顧畫」般的美術來做功德也好,用「王碑」般的文章來做功德也好,乃至建寺造舍作諸功德也好,但最究竟的修持還是拼得苦行,精進凈心。假使心無分別,就能轉變濁世為凈土,不勞再尋方便來開慧眼,也能很容易悟人染凈平等的不二法門。「勇猛」一詞,出自《楞嚴經》「發大勇猛,行諸一切難行法事」。杜甫借用此,顯然是表示自己發大勇猛心,不顧體弱多病,追求究竟的清凈自在,即以得生極樂世界為終極目標。「心極」即是精神抖擻的意思。「清嬴」即清瘦羸弱,「任」,由著;孱,軟弱、弱小。至於「金篦空刮目」,出自《大般涅盤經》「盲人為治目故造詣良醫,是時良醫即以金篦抉其眼膜」(金篦是治眼病用的似箭鏃的手術刀)。最後一句的大意是:如良醫為盲人刮眼,即使治療好了眼疾,所能看到的外在事相及權衡之心,仍然會給人帶來煩惱,成為人往生極樂世界的業障,不能得到究竟解脫自在。表明作者晚年信仰起了根本性的變化:一心歸命凈土。

(三)杜甫晚年回歸平淡

杜甫晚年漂泊西南,人蜀後的杜甫,經歷了數年的輾轉流離、貧病折磨,身體衰弱,最後成了「卧病愁廢腳」、「牙齒半落左耳聾」的又病又殘的老人。在這種情況下,詩人對佛教產生心理依賴,棲身佛門,也是必然。

杜甫不以山水詩見稱,卻在兩個時期留下了大量的山水詩:一是壯年時期。此時期山水詩數量較多,也有名篇佳作,但景物描寫缺乏個性,感情未與理趣融合;二是人蜀之後。此時不僅山水詩數量巨大,而且內容充實,風格多樣。後一現象的出現,跟詩人經過長期流離而終於獲得暫時的安定,以及蜀中秀麗山水的撫慰啟迪有很大的關係。除此之外,也很大程度上受到了禪宗的影響,反映了杜甫晚年歸於平淡的生活情調。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何當一茅屋,送老白雲邊。」——棄官歸隱

杜甫《秦州雜詩》之十四:

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

神魚今不見,神地語真傳。

近接西南境,長懷十九泉。

何當一茅屋,送老白雲邊。

公元759年,為避戰亂,杜甫攜眷西行,離開華州到秦州,投奔在秦州的從侄杜佐和舊友贊公。在秦州的日子裡,杜甫遊歷古剎名寺,走親串友,訪談作詩,且留下了千古絕唱。這就是著名的《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中的「何當一茅屋,送老白雲邊」的詩句,反映出杜甫棄官歸隱思想的端倪。

2.「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閑適背後的憂患情結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上元元年(760),杜甫卜居成都西郭草堂,在飽經離亂之後,開始有了安身的處所,詩人為此感到欣慰。春暖花開的時節,他獨自沿江畔散步,情隨景生,一連成詩七首。此為組詩之二。這首絕句,表現了詩人走在成都郊外那條通往「黃四娘家」的路上,享受著沒有戰爭的春光、鳥語、花香、蝶舞的同時,在內心深處的憂患情結。

3.「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江村、小家,怡情悅性

《江村》作於上元元年(760),自然地袒露了杜甫怡情於江村及小家庭的恬淡心境。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粱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4.「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春夜喜雨》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曠天低樹,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這首詩寫於上元二年(761)春。此時杜甫因陝西旱災來到四川定居成都已兩年。他親自耕作,種菜養花,與農民交往,因而對春雨之情很深,寫下了這首詩描寫春夜降雨、潤澤萬物的美景,抒發了詩人的喜悅之情。

5.「水流心不竟,雲在意俱遲。」——對境無心,一切隨緣

杜甫在成都逗留八年,生活安定,寫了許多五言山水田園詩,都具恬靜淡泊、與世無爭的遺世出塵之風。如上元二年(761)暮春他在成都草堂所作的《江亭》:

坦腹江亭暖,長吟野望時,

水流心不競,雲在意俱遲。

寂寂春將晚,欣欣物自私。

故林歸未得,排悶強裁詩。

6.「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恬淡自在,物我兩忘

《水檻遣心》二首,是杜甫作於公元761年的閑情詩歌,記錄了詩人離開塵囂的閑適心情,其一云: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

澄江平少岸,幽樹晚多花。

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

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7.「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閑適、恬淡,回歸自然

杜甫在廣德二年(764)於成都草堂作五言絕句,就是極富詩情畫意的「以詩為畫」的佳作,反映了詩人閑適、恬淡、回歸自然的雅興。如: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8.「凍泉依細石,晴雪落長松。」——王維風格

杜甫的田園山水詩歌表現了作者在漂泊與困頓後息心於寧靜,有許多詩歌蘊涵著禪悅的優美意境,具有王維詩的風格。如大曆二年(767)年所作的《謁真諦寺禪師》:

蘭若山高處,煙霧嶂幾重?

凍泉依細石,晴雪落長松。

黃白山評比說:「三、四句景中見時,與王右丞(王維)『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過香積寺》)同一句法。然彼工在『咽』字、『冷』字,此工在『凍』字、『晴』字。」(見《杜詩鏡銓·卷十七》)另一首《大覺高僧蘭若》,楊倫也認為「風調頗似摩詰(王維)」。

9.「牛羊下來久,各已閉柴門。」——山村日暮

「淡」,是指杜甫晚年詩歌走向自然,追求自然恬淡的境界。杜甫受禪宗無住思想的影響,在詠物寫景的詩歌中,塑造出自然平和、恬靜淡雅的意境。如《日暮》云:

牛羊下來久,各已閉柴門。

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

頭白燈明裡,何須花燼繁。

三、結    語

杜甫是中國文學史上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和李白齊名,世稱「李杜」。但杜甫秉具殊勝的佛緣,其一生傾心於佛教。杜甫在崇儒之時,傾心於佛,他的詩蘊涵著般若思想。杜甫的詩現實主義的情感很突出,但在塵世生活的困苦、煩惱中,也時常萌發出世的感情。杜甫好似一隻在深沉天幕上搏擊翱翔的蒼鷹,展擊著出世和人世的雙翼,始終遊歷在現實世界,以積極的人世精神,勇敢、忠實、深刻地反映了極為廣泛的社會現實。更為難能可貴的是,杜甫無論處於何種險惡的形勢下,他都沒有對祖國和人民失去信心,被稱為「詩聖」。全唐詩收其詩1445首,有《杜工部集》,在中華民族文化史上永遠綻放著奇光異彩,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炎黃子孫為振興中華而奮勇拼搏!

參考文獻:

[1]  朱學壽:(杜甫詩論與佛禪宗風》。

[2]  惕忱:《杜甫:中國傳統文化的完美符號——對杜甫文化意義的深入思考》,《佛教研究》1998年第7期。

[3]  姜玉芳:《我詩故我在——杜甫與唐代文化》。

[4]  呂瀲:《杜甫的佛教信仰》。

(釋慧伯:《寒山寺》季刊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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