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全譯》(精校本2):《公孫丑》(上、下)
(一)
【原文】公孫丑問曰①:「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②,可復許乎?」
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問乎曾西曰③:『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然不悅④,曰:『爾何曾比予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
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
曰:「以齊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⑤,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
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⑥,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⑦,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⑧,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夏後、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飢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⑨。』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譯文】
公孫丑問道:「如果您在齊國掌權,管仲、晏子那樣的功業,能再次建立起來嗎?」
孟子說:「你真是個齊國人啊,只知道管仲、晏子罷了。有人問曾西說:『你和子路相比,誰賢?』曾西不安地說:『子路是我的先人所敬畏的人。』那人又問:『那麼你和管仲相比誰賢?』曾西頓時很不高興地說:『你為什麼竟拿我同管仲相比?管仲得到齊桓公的信任是那樣專一,執掌國政是那樣長久,而功業卻是那樣卑微。你為什麼竟拿我同這個人相比?』」
(孟子接著)說:「管仲那樣的人是曾西不願做的,而你以為我會願意嗎?」
公孫丑說:「管仲使他的君主稱霸,晏子使他的君主揚名,管仲、晏子還不值得效仿嗎?」
孟子說:「憑齊國的條件稱王天下,真是易如反掌。」
公孫丑說:「如果是這樣,我這個學生就更糊塗了。憑文王的德行,壽近百歲才去世,尚且沒能(使仁政)遍及天下;武王、周公繼承他的事業,這才(使仁政)遍及到天下。現在您說起稱王天下,似乎很容易的樣子,那麼文王也不值得效法了嗎?」
孟子說:「哪可以同文王相比呢。從商湯到武丁,賢聖的君主出了六七個,天下歸順殷朝很久了,久了就難改變了。武丁使諸侯來朝拜,統治天下,就像將它放在手掌中轉動一樣容易。商紂距武丁的時代不算長,(武丁時代)勛舊世家遺留的習俗,及當時流行的良好風氣和仁惠的政教措施,還有留存下來的,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這些都是賢臣,一起輔佐他,所以過了很長的時間才失掉天下。(那時,)沒有一尺土地不是他的疆土,沒有一個人不是他的臣民,然而文王還是在百里見方的地方興起,所以是很困難的。齊國人有俗諺說:『雖然有智慧,不如趁形勢;雖然有鋤頭,不如等農時。』現在(要稱王天下)卻是很容易的。夏、殷、周三朝興盛時,土地沒有超過縱橫一千里的,而現在齊國有那麼大的地方了;雞鳴狗叫互相聽到,一直傳到四周的國境,齊國已經有那麼多的百姓了。土地不必再擴大,百姓不必再招聚,施行仁政稱王天下,沒有人能阻擋得了的。況且,仁德的君王不出現,沒有比現在隔得更長的了;百姓受暴政折磨的痛苦,沒有比現在更厲害的了。飢餓的人什麼都吃不挑揀,乾渴的人什麼都喝不挑揀。孔子說:『德政的流行,比驛站傳遞政令還要快。』當今這個時候,擁有萬輛兵車的大國施行仁政,百姓對此感到喜悅,就像在倒懸著時被解救下來一樣。所以,事情只要做古人的一半,功效必定是古人的一倍,這隻有現在這個時候才能辦到。」
【注釋】
①公孫丑:姓公孫,名丑,孟子弟子。
②管仲:名夷吾,字仲,春秋初期政治家,曾任齊桓公的相,在齊國進行許多改革,增強了齊國的國力,輔佐齊桓公,使之成為春秋時第一個霸主。
③曾西:名申,字子西,曾參之子。
④子路:姓仲,名由,字子路,孔子弟子。艴:bó,生氣,不悅貌。
⑤周公:姓姬,名旦,周武王之弟,因采邑在周(今陝西岐山北),稱為周公。曾輔佐武王伐紂滅商,統一天下;後又輔佐成王,鞏固了周初的統治。
⑥武丁:商代帝王,後被稱為高宗。
⑦微子……膠鬲:微子,商紂王的庶兄,名啟。微仲,微啟的弟弟。王子比干,紂王叔父,因多次勸諫,被紂王剖心而死。箕子,紂王叔父。膠鬲,紂王之臣。
⑧鎡基:鋤頭。
⑨置郵:驛站。
(二)
【原文1】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
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①。」
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②。」
曰:「不動心有道乎?」
曰:「有。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橈③,不目逃;思以一豪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捨之所養勇也④,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捨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⑤。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捨守約也。昔者曾子謂子襄曰⑥:『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捨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
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
「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何也?」
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
【譯文1】
公孫丑問道:「如果讓您擔任齊國的卿相,能夠實行您的主張了,那麼即使因此而建立了霸業或王業,也不必感到奇怪的了。如果這樣,您動心不動心呢?」
孟子說:「不,我四十歲起就不動心了。」
公孫丑說:「如果這樣,老師就遠遠超過孟賁了。
」孟子說:「做到這點不難,告子在我之前就做到不動心了。」
公孫丑問:「做到不動心有什麼方法嗎?」
孟子說:「有。北宮黝這樣培養勇氣:肌膚被刺不退縮,雙目被刺不轉睛;但他覺得,受了他人一點小委屈,就像在大庭廣眾之中被人鞭打了一般;既不受平民百姓的羞辱,也不受大國君主的羞辱;把行刺大國君主看得跟行刺普通百姓一樣;毫不畏懼諸侯,聽了惡言,一定回擊。孟施捨這樣培養勇氣,他說:『把不能取勝看作能夠取勝;估量了勢力相當才前進,考慮到能夠取勝再交戰,這是畏懼強大的敵人。我哪能做到必勝呢?能無所畏懼罷了。』(培養勇氣的方法,)孟施捨像曾子,北宮黝像子夏。這兩人的勇氣,不知道誰強些,但孟施捨是把握住了要領。從前,曾子對子襄說:『你喜歡勇敢嗎?我曾經在孔子那裡聽到過關於大勇的道理:反省自己覺得理虧,那麼即使對普通百姓,我也不去恐嚇;反省自己覺得理直,縱然面對千萬人,我也勇往直前。』孟施捨的保持勇氣,又不如曾子能把握住要領。」
公孫丑說:「請問,您的不動心和告子的不動心,可以講給我聽聽嗎?」
(孟子說:)「告子曾說:『言論上有所不通,心裡不必去尋求道理;心裡有所不安,不必求助於意氣。』心裡有所不安,不必求助意氣,這是可以的;言論上有所不通,心裡不尋求道理,這不可以。心志是意氣的主帥,意氣是充滿體內的。心志關注到哪裡,意氣就停留到哪裡。所以說:『要把握住心志,不要妄動意氣。』」
(公孫丑問:)「既說『心志關注到哪裡,意氣就停留到哪裡』,又說:『要把握住心志,不要妄動意氣』,這是為什麼呢?」
孟子說:「心志專一就能調動意氣,意氣專一也能觸動心志。譬如跌倒和奔跑,這是意氣專註的結果,反過來也使他的心志受到觸動。」
【原文2】
「敢問夫子惡乎長?」
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何謂知言?」
「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
「宰我、子貢善為說辭⑦,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⑧。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聖矣乎?」
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⑨,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
曰:「姑舍是。」
曰:「伯夷、伊尹何如⑩?」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11),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
「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
曰:「然則有同與?」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得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
曰:「敢問其所以異。」
曰:「宰我、子貢、有若(12),智足以知聖人,汙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13)。』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于飛鳥,太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譯文2】
(公孫丑問:)「請問,老師擅長哪方面?」
孟子說:「我能識別各種言論,我善於培養我的浩然之氣。」
(公孫丑說:)「請問什麼叫浩然之氣?」
孟子說:「難說清楚啊。它作為一種氣,最為盛大,最為剛強,靠正直去培養它而不傷害它,就會充塞天地之間。它作為一種氣,要和義與道配合;沒有這些,它就會萎縮。它是不斷積累義而產生的,不是偶然地有過正義的舉動就取得的。如果行為有愧於心,氣就萎縮了。因此我說,告子不曾懂得義,因為他把義看作是外在的東西。(對浩然之氣,)一定要培養它,不能停止下來;心裡不能忘記它,也不妄自助長它。不要像宋國人那樣:宋國有個擔心他的禾苗不長而去拔高它的人,昏昏沉沉地回到家中,對家裡人說:『今天累極了,我幫助禾苗長高啦!』他的兒子趕忙跑到田裡去看,禾苗已經枯死了。天下不助苗生長的人實在很少啊。以為(培養浩然之氣)沒有用處而放棄的人,就像是不給禾苗鋤草的懶漢;妄自幫助它生長的,就像拔苗助長的人,非但沒有好處,反而危害了它。」
(公孫丑問:)「什麼叫能識別各種言論?」
(孟子說:)「偏頗的言論,知道它不全面的地方;過激的言論,知道它陷入錯誤的地方;邪曲的言論,知道它背離正道的地方;躲閃的言論,知道它理屈辭窮的地方。(這些言論)從心裡產生出來,會危害政治;從政治上表現出來,會危害各種事業。如果有聖人再次出現,一定會贊成我所說的。」
(公孫丑說:)「宰我、子貢擅長言談辭令,冉牛、閔子、顏淵擅長闡述德行。孔子兼有這兩方面的特長,(卻還)說:『我對於辭令,是不擅長的。』(老師既然說擅長識別言論,)那麼老師已經是聖人了吧?」
孟子說:「唉呀!這是什麼話!從前子貢問孔子道:『老師是聖人了吧?』孔子說:『聖人,我不能做到,我只是學習不覺滿足,教人不知疲倦。』子貢說:『學習不覺滿足,這樣就有智慧;教人不知疲倦,這是實踐仁德。既有仁德又有智慧,老師已經是聖人了。』聖人,孔子尚且不敢自居---(你說我是聖人了,)這是什麼話呀?」
(公孫丑說:)「以前我聽說過這樣的話:子夏、子游、子張都有聖人的一部分特點,冉牛、閔子、顏淵具備了聖人所有的特點,只是還嫌微淺。請問您處於哪種情況?」
孟子說:「暫且不談這個問題。」
公孫丑問:「伯夷、伊尹怎麼樣?」
孟子說:「處世的方法不同。不是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是理想的百姓不去使喚;天下安定就入朝做官,天下動亂就辭官隱居,這是伯夷的處世方法。可以侍奉不好的君主,可以使喚不好的百姓,天下安定去做官,天下動亂也去做官,這是伊尹的處世方法。該做官就做官,該辭官就辭官,該任職長一些就任職長一些,該趕快辭職就趕快辭職,這是孔子的處世方法。(他們)都是古代的聖人,我還做不到他們這樣;至於我所希望的,那就是學習孔子。」
(公孫丑問:)「伯夷、伊尹相對於孔子來說,是同等的嗎?」
孟子說:「不。自有人類以來,沒有比得上孔子的。」
公孫丑問:「那麼他們有共同之處嗎?」
孟子說:「有。如果能有方圓百里的一塊地方而由他們做君主,他們都能使諸侯來朝見而擁有天下;如果要他們干一件不義的事情,殺一個無辜的人而讓他們得到天下,他們都是不願去乾的。這些是共同的。」
公孫丑說:「請問孔子和他們不同的地方。」
孟子說:「宰我、子貢、有若,他們的智慧足以了解孔子,即使有所誇大,也不至於阿諛吹捧他們所敬愛的人。宰我說:『根據我對老師的觀察,老師遠遠超過堯、舜了。』子貢說:『見了一國禮制,就能知道一國的政治;聽了一國的音樂,就能了解一國的德教;即使從一百代以後來評價這一百代的君主,也沒有誰能違背孔子這個道理的。自有人類以來,沒有比得上孔子的。』有若說:『豈只是人類有這樣的不同!麒麟對於走獸,鳳凰對於飛鳥,泰山對於土丘,河海對於水溝,都是同類的;聖人對於一般的人,也是同類的。(這些)都高出了同類,超出了同群。自有人類以來,沒有比孔子更偉大的了。』」
【注釋】
①孟賁:古代著名勇士。
②告子:戰國時人,名不詳。
③北宮黝:姓北宮,名黝,齊國人,事迹不詳。橈:náo,屈服。
④孟施捨:姓孟,名施捨;一說姓孟施,名舍。事迹不詳。
⑤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弟子。
⑥子襄:曾參弟子。
⑦宰我、子貢:都是孔子弟子。宰我,姓宰,名予,字子我。子貢,姓端木,名賜,字子貢。
⑧冉牛、閔子、顏淵:都是孔子弟子。冉牛,姓冉,名耕,字伯牛。閔子,姓閔,名損,字子騫。顏淵,姓顏,名回,字子淵。
⑨子游、子張:都是孔子弟子。子游,姓言,名偃,字子游。子張,姓顓(zhuān)孫,名師,字子張。
⑩伯夷、伊尹:伯夷,商末孤竹國君的長子。初孤竹君以次子叔齊為繼承人;死後,叔齊讓位給伯夷,伯夷不受,後兩人都投奔到周。周武王伐紂時,伯夷兄弟兩人攔馬諫阻武王;周滅商後,兩人隱居首陽山,不食周粟而死。伊尹,商湯之相,曾輔湯滅夏。
(11)何:通「可」。
(12)有若:姓有,名若,孔子弟子。
(13)堯、舜:傳說中父系氏族社會後期部落聯盟的兩個首領,儒家推崇他們是古代的聖君。
(三)
【原文】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①。《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②
【譯文】
孟子說:「憑藉武力假託仁義的可以稱霸,稱霸必須具備大國的條件;依靠道德施行仁義的可以稱王,稱王不必要有大國的條件——商湯憑七十里見方的地方,文王憑百里見方的地方就稱王了。靠武力使人服從,不是真心服從,只是力量不夠(反抗)罷了;靠道德使人服從,是心裡高興,真心服從,就像七十位弟子敬服孔子那樣。《詩經》上說:『從西從東,從南從北,無不心悅誠服。』就是說的這種情況。」
【注釋】
①七十子:孔子辦學多年,傳說有弟子三千,其中優秀者七十人,這裡是舉其整數。
②以上三句出自《詩經·大雅·文王有聲》。
(四)
【原文】孟子曰:「仁則榮,不仁則辱。今惡辱而居不仁,是猶惡濕而居下也。如惡之,莫如貴德而尊士,賢者在位,能者在職。國家閑暇,及是時,明其政刑,雖大國必畏之矣。《詩》云:『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此下民,或敢侮予?』①孔子曰:『為此詩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國家,誰敢侮之?』今國家閑暇,及是時,般樂怠敖②,是自求禍也。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③《太甲》曰④:『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譯文】
孟子說:「仁就獲得尊榮,不仁就招來恥辱。如今有人厭惡恥辱卻又安於不仁,這就像厭惡潮濕卻又安於居住在低洼的地方一樣。如果真的厭惡恥辱,就不如崇尚道德、尊重士人,讓賢人在位做官,讓能人在職辦事。國家太平無事,趁這時候修明政教刑法,(這樣,)即使大國也必然會怕它了。《詩經》上說:『趕上天氣沒陰雨,取來桑皮拌上泥,窗洞門戶細修葺。從今下邊的人,有誰再敢把我欺?』孔子說:『做這篇詩的人,真懂得道啊!能治理好他的國家,誰還敢欺侮他?』如果國家太平無事,趁這時候尋歡作樂,怠惰傲慢,這是自找災禍啊。禍與福,沒有不是自己找來的。《詩經》上說:『永遠配合天命,自己求來眾多的幸福。』《太甲》說:『上天降下災禍,還有辦法可躲;自己造下罪孽,那就別想再活。』就是說的這個道理。」
【注釋】
①以上五句出自《詩經·豳風·鴟鴞》。牖,y?u,窗戶。
②般(pán)樂:作樂。
③以上兩句出自《詩經·大雅·文王》。
④《太甲》:《尚書》中的一篇已失傳;現在《尚書》中的《太甲》,系晉人偽作。
(五)
【原文】孟子曰:「尊賢使能,俊傑在位,則天下之士皆悅,而願立於其朝矣;市,廛而不征①,法而不廛,則天下之商皆悅,而願藏於其市矣;關,譏而不征,則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稅②,則天下之農皆悅,而願耕於其野矣;廛,無夫里之布③,則天下之民皆悅,而願為之氓矣。信能行此五者,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有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譯文】
孟子說:「尊重賢人,任用能人,傑出的人在位,那麼天下的士人都會高興,而且願意到那個朝廷去做官;市場,提供場地存放貨物而不征租賃稅,依照規定價格收購滯銷貨物,不使貨物積壓在貨場,那麼天下的商人都會高興,願意把貨物存放在那個市場上了;關卡,只檢查不徵稅,那麼天下的旅客都會高興,願意經過那條道路了;對於種田的人,只要他們助耕公田,不徵收私田的賦稅,那麼天下的農夫都會高興,願意在那樣的田野里耕種了;人們居住的地方,沒有勞役稅和額外的地稅,那麼天下的人都會高興,願意來做那裡的百姓了。真能做到這五個方面,那麼鄰國的百姓就會像敬仰父母一樣敬仰他了。(鄰國要想率領這樣的百姓來攻打他,那正像是)率領子弟去攻打他們的父母,自有人類以來,沒有能成功的。像這樣就能無敵於天下。無敵於天下的人,是奉了上天使命的人。這樣還不能稱王的,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注釋】
①廛(chán):市中儲藏、堆放貨物的場所。
②助:指助耕公田。相傳殷周時代實行一種叫「井田制」的土地制度。一里見方的土地劃作「井」字形,成九塊,每塊百畝,其中一塊作為公田,其餘八塊分給八家,八家同養公田。
③夫里之布:即「夫布」、「裡布」。「夫布」,一夫的勞役稅;「裡布」,一戶的地稅。布,古代的一種貨幣。
(六)
【原文】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賊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賊其君者也。凡有四端於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譯文】
孟子說:「人都有不忍傷害別人的心。先王有不忍傷害別人的心,才有不忍傷害別人的政治。用不忍傷害別人的心,施行不忍傷害別人的政治,那麼治理天下就會像在手掌中轉動它那麼容易。之所以說人都有不忍傷害別人的心,(根據在於,)假如現在有人忽然看到一個孩子要掉到井裡去了,都會有驚恐同情的心情——不是想藉此同孩子的父母攀交情,不是要在鄉鄰朋友中博取名聲,也不是討厭那孩子驚恐的哭叫聲才這麼做的。由此看來,沒有同情心的,不是人;沒有羞恥心的,不是人;沒有謙讓心的,不是人;沒有是非心的,不是人。同情心是仁的開端,羞恥心是義的開端,謙讓心是禮的開端,是非心是智的開端。人有這四種開端,就像他有四肢一樣。有這四種開端卻說自己不行,這是自己害自己;說他的君主不行,這是害他的君主。凡自身保有這四種開端的,就懂得擴大充實它們,(它們就會)像火剛剛燃起,泉水剛剛湧出一樣,(不可遏止。)如果能擴充它們,就足以安定天下;如果不擴充它們,那就連侍奉父母都做不到。」
(七)
【原文】孟子曰:「矢人豈不仁於函人哉①?矢人唯恐不傷人,函人唯恐傷人。巫匠亦然②。故術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不仁、不智,無禮、無義,人役也。人役而恥為役,由弓人而恥為弓,矢人而恥為矢也。如恥之,莫如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
【譯文】
孟子說:「造箭的人難道比造鎧甲的人不仁嗎?造箭的唯恐(造的箭不尖利)不能射傷人,造鎧甲的唯恐(鎧甲不堅硬)使人被射傷。(求神治病的)巫醫和(做棺材的)木匠之間的關係也是這樣。所以謀生的職業不能不慎重選擇啊。孔子說:『住在有仁德的地方才好。經過選擇卻不住在有仁德的地方,哪能算聰明?』仁,是天(賦予人的)最尊貴的爵位,是人最安定的住所。沒有誰阻擋他(行仁),他卻不仁,這是不明智。不仁、不智,無禮、無義,只配當別人的僕役。當了僕役而覺得當僕役羞恥,就像造弓的覺得造弓可恥,造箭的覺得造箭可恥一樣。果真覺得可恥,不如就行仁。行仁的人就如比賽射箭:射箭手先要端正自己的姿勢,然後放箭;射不中,不怨恨贏了自己的人,只有反過來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罷了。」
【注釋】
①函:鎧甲。
②巫:以裝神弄鬼替人祈禱為職業的人。有的兼給人治病,稱為「巫醫」。
(八)
【原文】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過,則喜。禹聞善言①,則拜。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捨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②。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
【譯文】
孟子說:「子路,別人指出他的過錯,他就高興。禹,聽到善言,就拜謝。偉大的舜又超過了他們,好品德願和別人共有,拋棄缺點,學人長處,樂於吸取別人的優點來修養自己的品德。舜從當農夫、陶工、漁夫,直到成為天子,沒有哪一點長處不是從別人那裡學來的。吸取眾人的長處來修養自己的品德,這又有助於別人培養品德。所以,君子沒有比幫助別人培養好品德更好的了。」
【注釋】
①禹:傳說中古代部落聯盟的領袖,曾奉舜命治理洪水,後成為夏朝開國君主。
②與(yǔ):幫助,讚許。
(九)
【原文】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於惡人之朝,不與惡人言。立於惡人之朝,與惡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於塗炭。推惡惡之心,思與鄉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將浼焉。是故諸侯雖有善其辭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柳下惠不羞污君①,不卑小官;進不隱賢,必以其道;遺佚而不怨,厄窮而不憫。故曰:『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②,爾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與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與不恭,君子不由也。」
【譯文】
孟子說:「伯夷,不是他理想的君主就不去侍奉,不是他中意的朋友就不去結交。不在惡人的朝廷里做官,不同惡人交談。在惡人的朝廷里做官,同惡人交談,就覺得像是穿戴著上朝的衣帽坐在泥土炭灰上一樣。把這種厭惡惡人的心情推廣開去,他就會想,如果同一個鄉下人站在一起,那人帽子戴得不正,就該生氣地離開他,就像會被他玷污似的。因此,諸侯即使有用動聽的言辭來請他的,他也不接受。不接受,就是不屑於接近他們。柳下惠不認為侍奉壞君主是羞恥的事,也不因為官職小而瞧不上;到朝廷做官,不掩藏自己的賢能,必定按自己的原則行事;被國君遺棄而不怨恨,處境窮困而不憂傷。所以他說:『你是你,我是我,即使你赤身裸體地在我身旁,你又哪能玷污我呢?』所以他能高高興興地同這樣的人處在一起而不失去自己的風度,拉他留下,他就留下。拉他留下他就留下,這也就是不屑於離開罷了。」孟子又說:「伯夷狹隘,柳下惠不嚴肅。狹隘與不嚴肅,君子是不效仿的。」
【注釋】
①柳下惠:春秋時魯國大夫,姓展,名獲,字禽;因封邑在柳下(地名),謚號「惠」,故稱為柳下惠。
②袒裼(xí)裸裎(chéng):袒裼,肉體袒露;裸裎,露身。
公孫丑下共十四章
(一)
【原文】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譯文】
孟子說:「有利的天時不如有利的地勢,有利的地勢不如人心的團結。三里的內城,七里的外城,包圍起來攻打它,卻不能取勝。包圍起來攻打它,必定有得天時的戰機,然而卻不能取勝,這是有利的天時不如有利的地勢。城牆不是不高,護城河不是不深,兵器鎧甲不是不堅利,糧食不是不多,(可是敵人一來卻)棄城逃離,這便是有利的地勢不如人心的團結。所以說,控制人民不遷逃,不靠國家的疆界,鞏固國家不靠山川的險阻,威服天下不靠兵器鎧甲的堅利。得到仁義的人,幫助他的就多;失掉仁義的人,幫助他的就少。幫助他的人少到極點,連家裡人都背叛他;幫助他的人多到極點,天下的人都歸順他。讓天下人都歸順他的人去攻打連家裡人都背叛他的人,(必然所向無敵;)所以君子不戰則罷,戰則必勝。」
(二)
【原文】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①,將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
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
明日,出吊於東郭氏②。
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
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弔?」
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對曰③:「昔者有王命,有採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於路,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④。景子曰:「內則父子,外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
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
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
曰:「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⑤?』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不如是,不足與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醜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
【譯文】
孟子正要去朝見齊王,齊王派人來說:「我本該來看望您的,但是有畏寒的病,不能吹風。明天早晨,我將臨朝聽政,不知(您是否肯來)讓我見見您嗎?」
孟子回話道:「我不幸生了病,不能到朝廷上去。」
第二天,孟子出門到東郭氏家去弔喪。
公孫丑說:「昨天推說有病,今日卻去弔喪,也許不合適吧?」
孟子說:「昨天有疾,今天好了,怎麼不能去弔喪?」
齊王派人來詢問病情,醫生也來了。孟仲子應付來人說:「昨天有王的召令,他不巧有點小病,不能到朝廷去。今天病好了點,急匆匆趕赴朝廷去了,不知道現在到了沒有?」孟仲子隨即派了幾個人到路上去攔截孟子,告訴他:「請您一定不要回家,趕快到朝廷去!」
孟子不得已,就到景丑氏家去歇宿。景子說:「在家有父子,在外有君臣,這是人世間最重大的倫理關係。父子關係以慈愛為主,君臣關係以恭敬為主。我看到了齊王對您敬重,卻沒看到您怎麼敬重齊王。」
孟子說:「咳!這是什麼話!齊國人沒有一個拿仁義的道理去說給齊王聽的,難道是認為仁義不好嗎?(只是)他們心裡在想:『這個君王哪值得同他去談仁義!』那麼,(對齊王的)不恭敬沒有比這更大的了。至於我,不是堯、舜之道不敢在齊王面前陳述,所以齊國人沒有一個像我這樣敬重齊王的。」
景子說:「不,不是說的這個。禮的規定說:父親召喚,兒子不能用『諾』應答,(而要恭敬地用『唯』應答);君王宣召,臣子不等車子駕好就動身。您本來準備去朝見,聽了君王的召令卻不去了,這恐怕與禮的規定不大符合吧。」
孟子說:「難道能這麼說嗎?曾子說過:『晉國、楚國的財富,沒法比得上。不過,它們憑藉財富,我憑藉我的仁德;它們憑藉爵位,我憑藉我的道義,我欠缺什麼呢?』難道這話沒有道理而曾子隨便說說的么?這或許是另有一種道理的罷。天下普遍看重的東西有三樣:爵位、年紀、道德。在朝廷里,沒有比爵位更尊貴的,在鄉里,沒有比年齡更尊貴的,輔助君主、管理百姓,沒有比道德更尊貴的。(他)哪能有了其中一種(爵位)而輕視另兩種(年齡、道德)呢?所以想要有大作為的君主,必定有他不能召見的臣子,要有事情商議,那就(親自)前去請教。如果他不像這樣(誠心實意)地崇尚道德、喜愛仁義,就不值得同他一起幹事。所以湯王對於伊尹,(首先是)向他學習,然後才把他當作臣子,所以不費力氣就統一了天下;桓公對於管仲,(首先也是)向他學習;然後才把他當作臣子,所以不費力氣就稱霸諸侯。現在天下(大的諸侯國)土地相等,德行相似,誰也超不過誰,(之所以如此)沒有別的原因,是因為(君主)喜歡任用聽從他們使喚的人做臣,而不喜歡任用教導他們的人做臣。湯王對於伊尹,桓公對於管仲,就不敢隨意召見。管仲尚且不能隨意召見,何況不願做管仲的人呢?」
【注釋】
①朝(Zhāo):早晨。
②東郭氏:齊國的一個姓東郭的大夫。
③孟仲子:孟子的堂弟,又是他的學生。
④景丑氏:齊國大夫景丑。
⑤慊:qi?n,欠缺。
(三)
【原文】陳臻問曰①:「前日於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②;於宋,饋七十鎰而受③;於薛,饋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
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行者必以贐,辭曰:『饋贐④。』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聞戒,故為兵饋之。』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饋之,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譯文】
陳臻說:「以前在齊國,齊王送您一百鎰好金您不接受;在宋國,送您七十鎰,您接受了;在薛,送您五十鎰,您接受了。如果以前不接受是對的,那麼後來接受就是錯的;後來接受如果是對的,那麼以前不接受就是不對的。在這兩種情況中,您必定處於其中的一種了。」
孟子說:「都是對的。當在宋國的時候,我將要遠行,遠行的人必然要用些路費,宋君說:『送點路費(給你)。』我為什麼不接受?當在薛地的時候,我有防備(在路上遇害)的打算,主人說:『聽說需要防備,所以送點錢給你買兵器。』我為什麼不接受?至於在齊國,就沒有(送錢的)理由。沒有理由而贈送,這是收買我啊。哪有君子可以用錢收買的呢?」
【注釋】
①陳臻:孟子弟子。
②金:古代所說的金,多是指黃銅。
③鎰(yì):古代的重量單位之一,二十兩為一鎰。
④贐:同「賮」,贈送給行人的禮物。
(四)
【原文】孟子之平陸①,謂其大夫曰②:「子之持朝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
「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飢歲,子之民,老羸轉於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
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抑亦立而視其死與?」
曰:「此則距心之罪也。」
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譯文】
孟子到了平陸,對那裡的長官(孔距心)說:「如果你的衛士一天三次擅離職守,開除不開除他呢?」
孔距心說:「不必等三次。」
(孟子說:)「那麼您失職的地方也夠多的了。荒年飢歲,您的百姓,年老體弱拋屍露骨在山溝的,年輕力壯逃荒到四方的,將近一千人了。」
孔距心說:「這個問題不是我能夠解決的。」
孟子說:「假如現在有個人,接受了別人的牛羊而替他放牧,那麼必定要為牛羊尋找牧場和草料了。如果找不到牧場和草料,那麼是把牛羊還給那個人呢,還是就站在哪兒眼看著牛羊餓死呢?」
孔距心說:「這是我的罪過。」
往後的某一天,孟子朝見齊王說:「大王的地方長官我認識五個,能認識自己罪過的,只有孔距心。」(孟子)給齊王複述了一遍他與孔距心的談話。齊王說:「這是我的罪過啊。」
【注釋】
①平陸:齊國邊境的邑,在今山東汶上縣北。
②大夫:這裡指地方上的行政長官。
(五)
【原文】孟子謂蚔蛙曰①:「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②,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數月矣,未可以言與?」
蚔蛙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
齊人曰:「所以為蚔蛙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
公都子以告。
曰:「吾聞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
【譯文】
孟子對蚔蛙說:「你辭去靈丘地方長官的職務,請求擔任法官,似乎是有道理的,因為可以(接近齊王向他)進諫了。現在已經幾個月了,還不可以進諫嗎?」
蚔蛙向齊王進諫而不被採納,便辭官而去。
齊國有人議論說:「孟子替蚔蛙出的主意倒是很好了,他怎麼為自己考慮,我就不知道了。」
公都子把這話告訴了孟子。
孟子說:「我聽說過這樣的話:有官職的人,如果無法行使他的職責就辭職;有進諫責任的,無法盡到進諫的責任就辭職。我既沒有官職,又沒有進諫的責任,那麼我的行動進退,難道不是寬寬綽綽大有迴旋餘地了嗎?」
【注釋】
①蚔(chí)蛙:齊國大夫。
②靈丘:齊國邑名。士師:官名,掌禁令、獄訟、刑罰,為古代法官之通稱。
(六)
【原文】孟子為卿於齊,出吊於滕,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①。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公孫丑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譯文】
孟子在齊國擔任卿,奉命到滕國去弔喪,齊王派蓋地的大夫王驩作為副使與孟子同行。王驩(同孟子)朝夕相見,但在從齊國到滕國的來迴路上,孟子不曾同他談起出使的事情。公孫丑說:「齊國卿的職位不算小了;齊國與滕國之間,路不算近了,往返途中不曾同他談起出使的事情,為什麼呢?」孟子說:「那個人既然獨自包辦了,我還說什麼呢?」
【注釋】
①蓋(gě):齊國邑名,在今山東沂水縣西北。王驩:蓋邑的地方長官,齊王的寵臣。
(七)
【原文】孟子自齊葬於魯,反於齊,止於嬴①。
充虞請曰②:「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嚴,虞不敢請。今願竊有請也:木若以美然。」
曰:「古者棺槨無度,中古棺七寸,槨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於人心。不得,不可以為悅;無財,不可以為悅。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且比化者無使土親膚,於人心獨無恔③乎?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
【譯文】
孟子從齊國到魯國去(安葬母親),返回齊國時,在嬴地停留。充虞請問道:「前些日子您不知道我缺乏能力,派我監理打造棺槨的事,當時事情匆迫,我不敢請教。現在想冒昧地問一下:那棺槨似乎太華美了吧?」孟子說:「上古時候,棺槨沒有規定的厚度,中古時候,棺厚七寸,槨的厚度同棺相稱。從天子到平民百姓,(棺槨講究)不只是為了好看,而是這樣才稱盡了孝心。(由於等級的限制)不能用(好的棺槨),就不會稱心;沒有錢財用好的棺槨,也不會稱心。既有資格又有錢財,古人就都用好棺槨,為什麼偏我不能這樣?而且為了避免泥土挨近死者的肌膚(而用厚棺槨),對於孝子之心豈不是一件感到慰藉的事嗎?我聽說過這樣的話:君子是不會因為愛惜天下財物而從儉辦父母的喪事的。」
【注釋】
①嬴:齊國南部邑名,在今山東萊蕪縣西北。
②充虞:孟子弟子。
③恔:xiào。暢快。
(八)
【原文】沈同以其私問曰①:「燕可伐與?」
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得受燕於子噲②。有仕於此③,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
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有諸?」
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
【譯文】
沈同以個人名義問道:「燕國可以討伐嗎?」
孟子說:「可以。子噲不得把燕國讓給別人,子之不得從子噲那裡接受燕國。比方說,這裡有個士人,您喜歡他,就不稟告君王而私自把自己的俸祿、爵位讓給他,那個士人也不經君王同意,私自從您那裡接受俸祿和爵位,這樣行嗎?(子噲)讓君位的事,同這有什麼兩樣?」
齊國攻打燕國。有人問道:「(您)鼓勵齊國攻打燕國,有這回事嗎?」
孟子說:「沒有。沈同問『燕國可以征伐嗎?』我答覆他說『可以』,他們認為這個說法對,便去征伐燕國。他如果問『誰能去征伐燕國?』那我將答覆他說:『奉了上天使命的人才可以去征伐。』就好比這裡有個殺人犯,如果有人問我:『這個人該殺嗎?』我就回答說:『可以。』他如果再問:『誰可以去殺這個殺人犯?』那我就會回答他:『做法官的才可以殺他。』現在,讓一個跟燕國一樣無道的國家去征伐燕國,我為什麼要鼓勵它呢?」
【注釋】
①沈同:齊國大臣。
②其事參見《梁惠王下》第十、十一章及本篇下一章。
③仕:同「士」。
(九)
【原文】燕人畔。王曰:「吾甚慚於孟子①。」
陳賈曰②:「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孰仁且智?」
王曰:「惡!是何言也!」
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③。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王乎?賈請見而解之。」
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
曰:「古聖人也。」
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
曰:「然。」
曰:「周公知其將畔而使之與?」
曰:「不知也。」
「然則聖人且有過與?」
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譯文】
燕國人反抗(齊國的佔領)。齊王說:「對孟子我感到很慚愧。」
陳賈說:「大王不必犯愁。大王如果在仁和智方面同周公相比較,自己覺得誰強一些?」
齊王說:「咳!這是什麼話!」
陳賈說:「周公派管叔去監察殷人,管叔卻帶著殷人叛亂。(如果周公)知道他會反叛還派他去,這是不仁;如果不知道他會反叛而派他去,這是不智。仁和智,周公還未能完全具備,何況您大王呢?請允許我見到孟子時向他作些解釋。」
陳賈見到孟子,問道:「周公是怎樣一個人?」
孟子說:「古代的聖人。」
陳賈說:「他派管叔監察殷人,管叔卻帶著殷人叛亂,有這回事嗎?」
孟子說:「是這樣。」
陳賈說:「周公是知道他會反叛而派他去的嗎?」
孟子說:「(周公)不知道。」
「既然這樣,那麼(豈不是)聖人也會有過錯嗎?」
孟子說:「周公是弟弟,管叔是哥哥,(誰能料到哥哥會背叛呢?)周公的過錯,不也是情有可原的嗎?況且,古代的君子,犯了過錯就改正;現在的君子,犯了過錯卻照樣犯下去。古代的君子,他的過錯就像日食月食一樣,人民都能看到;等他改正後,人民都仰望著他。現在的君子,豈只是堅持錯誤,竟還為錯誤作辯解。」
【注釋】
①齊國佔領燕國時,孟子曾向齊宣王提出,為燕立一君主而後撤離。齊王不聽。兩年內,燕人不服;趙國等諸侯國也反對齊吞併燕,怕齊國因此而變得更強大,於是立燕昭王,燕人擁護,迫使齊軍敗退撤回。
②陳賈:齊國大夫。
③周武王滅商後,封紂王之子武庚於其舊都,派其弟管叔、蔡叔、霍叔去監視殷的遺民。武王死後,成王幼,周公執政,管叔等和武庚反叛,後周公平定了叛亂。
(十)
【原文】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
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他日,王謂時子曰①:「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②,使諸大夫國人皆有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
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③,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
孟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季孫曰④:『異哉子叔疑⑤!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不欲富貴?而獨於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譯文】
孟子辭掉齊國的官職要回鄉。齊王到孟子住處去見他,說:「過去想見您而不可能,(後來)能在一個朝廷里共事,我非常高興;現在您要撇下我回去了,不知今後還能見到您不?」
孟子回答道:「我不敢要求(同大王相見)罷了,這本來就是我所希望的。」
過後的某一天,齊王對時子說:「我打算在都城裡給孟子一所房屋,用一萬鍾糧食供養他的弟子,讓大夫和百姓都有個效法的榜樣。你何不替我去對孟子談談這件事呢?」
時子通過陳子把(齊王的打算)告訴給孟子,陳子就把時子的話告訴了孟子。
孟子說:「是啊,時子哪知道這件事是不能做的呢?如果我想富,辭掉了十萬鐘的俸祿卻來接受這一萬鐘的賞賜,這是想要富嗎?季孫說:『真奇怪啊,子叔疑這個人!想讓自己做官,沒被任用,那也就算了,卻又叫他的子弟去做卿。人們誰個不想富貴?而偏偏在富貴之中有人想獨自壟斷。』古時候做買賣,是拿自己所有的東西交換所沒有的東西,有關部門的官吏管理這種事罷了。有個下賤的漢子,總要找塊高地登上去,用來左右張望,(企圖)把集市貿易的好處都撈到。人人都認為他卑鄙,於是就對他徵稅。對商人徵稅就是從這個下賤的漢子開始的。」
【注釋】
①時子:齊國大夫。
②鍾:古代容量單位,一鍾合古代的六石四斗。
③陳子:即陳臻,孟子弟子。
④季孫:人名,事迹不詳。⑤子叔疑:人名,事迹不詳。
(十一)
【原文】孟子去齊,宿於晝①。
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几而卧。
客不悅曰:「弟子齊宿而後敢言②,夫子卧而不聽,請勿復敢見矣。」
曰:「坐!我明語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③;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④。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
【譯文】
孟子離開齊國,在晝邑宿夜。
有個想為齊王挽留孟子的人,恭敬地坐著跟孟子說話。孟子不答理他,靠著小桌子打盹。
客人不高興地說:「我先齋戒了一天,然後才敢來同您說話,您卻睡覺不聽我說,今後再不敢來見您了。」(說完,起身要走。)
孟子說:「坐下,我明白地告訴你,從前,魯繆公要是沒有人在子思身邊(伺候致意),就不能使子思安心留下;要是沒有賢人在魯繆公身邊,就不能使泄柳、申詳(在魯國)安身。你替我這個長輩著想,卻想不到(魯繆公怎樣地對待)子思;(光勸我留下而不去勸齊王改變態度,)這是你跟我這個長輩搞僵了呢,還是我這個長輩跟你搞僵了呢?」
【注釋】
①晝:齊國邑名,在今山東臨淄附近。
②齊:同「齋」,齋戒。古人在有重大事情前,沐浴更衣,不飲酒,不吃葷,以示誠敬,稱齋戒。
③魯繆公是魯國國君,名顯,前409年—前377年在位。子思,名孔伋,孔子之孫。魯繆公尊敬子思,常派人在子思身邊伺候致意,使子思安心。
④泄柳、申詳:同為魯繆公時賢人。泄柳亦稱子柳;申詳,孔子弟子子張之子。他們二人認為,如果沒有賢者在左右維護君主,自身就感到不安。
(十二)
【原文】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①:「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然且至,則是干澤也②。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則茲不悅。」
高子以告③。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於其面,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
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譯文】
孟子離開齊國。尹士對人說:「不知道齊王不能成為商湯、周武王那樣的君主,那就是不明智;知道齊王不可能,然而還是到齊國來,那就是為著期求好處。不遠千里地來見齊王,不相投合而離開,在晝邑住了三夜才走,為什麼這樣滯留遲緩呢?我對(孟子)這一點很不高興。」
高子把這番話告訴了孟子。孟子說:「那尹士哪會懂得我(的想法)呢?千里迢迢來見齊王,這是我自己願意的;不相投合而離開,難道也是我願意的嗎?我是不得已罷了。我住了三夜才離開晝邑,在我心裡還覺得太快了,(心想)齊王或許會改變態度的,齊王如果改變了態度,一定會召我回去。(等到)離開了晝邑,齊王沒有(派人)追我回去,我這才毅然下定決心回老家去。我雖然這麼做了,難道肯捨棄齊王嗎?齊王還是完全可以行善政的。齊王如果任用我,那豈只是齊國的百姓得到安寧,天下的百姓都能得到安寧。齊王或許會改變態度的!我天天期望著他能改變!我難道像那種氣度狹小的人嗎?向君主進諫不被接受,就怒氣沖沖,臉上顯露出不滿的表情,離開時就非得拼盡一天的氣力趕路,然後才歇宿嗎?」
尹士聽了這話,說:「我真是個小人啊。」
【注釋】
①尹士:齊國人。
②干:求。
③高子:齊國人,孟子弟子
(十三)
【原文】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①:「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②」
曰:「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天未欲賓士天下也,如欲賓士天下,當今之世,捨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譯文】
孟子離開齊國,充虞在路上問道:「老師似乎有些不愉快的樣子。以前我聽您說過:『君子不抱怨天,不責怪人。』」
孟子說:「那是一個時候,現在是一個時候。每五百年必定會有聖王出現,這期間也必定會有聞名於世的賢才。從周以來,已經七百多年了。按年數說,已經超過了;按時勢來考察,該出現聖君賢臣了。上天還不想讓天下太平罷了,如果想讓天下太平,在當今這個時代,除了我,還有誰(能擔當這個重任)呢?我為什麼不愉快呢?」
【注釋】
①充虞:孟子弟子。
②此句是孔子之語,見《論語·憲問》。
(十四)
【原文】孟子去齊,居休①。
公孫丑問曰:「仕而不受祿,古之道乎?」
曰:「非也。於崇②,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久於齊,非我志也。」
【譯文】
孟子離開齊國,停住在休地。
公孫丑問道:「做了官卻不接受俸祿,這是古代的規矩嗎?」
孟子回答道:「不是的。在崇地,我見到了齊王,回來後就有了離開齊國的想法,我不想改變(這個想法),所以不接受(俸祿)。接著齊國有戰事,不便申請離開。長時間呆在齊國,不是我的意願。」
【注釋】
①休:地名,在今山東滕縣北,距孟子家約百里。
②崇:地名,不可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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