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問西東》這碗雞湯我喝不下去

《無問西東》橫跨和清華大學有關的四個時間點，看起來都是在講述不同大時代下的個體選擇，波瀾壯闊的命題，但它的落腳點，其實是四碗一樣的雞湯。

這個概念本身沒有任何問題，馬特·達蒙和本·阿弗萊克自編自演的《心靈捕手》講的就是這個，當天才清潔工威爾（馬特·達蒙飾）在大談特談藝術時，老教授直接駁斥他說：「你沒離開過波士頓，問你藝術你可能會提出藝術書籍中的粗淺論調，有關米開朗基羅你知道的很多，但你不知道西斯庭教堂的氣味，你從沒站在那兒看著美麗的天花板……問戰爭你會引用莎士比亞的話，但你從沒接近過戰爭，看著好友吐出最後一口氣……」一下子就鎮住了威爾，而威爾的好友查克（本·阿弗萊特飾）則對他說過：「我每天到你家接你，我們出去喝酒笑鬧，那很棒。但我一天中最棒的時刻，只有十秒，從停車到你家門口，每次我敲門，都希望你不在了，不說再見，什麼都沒有，你就走了，我懂得不多，但我很清楚。」

因為這些，當我們看到片尾威爾離開時，才會得到和查克一樣的欣慰笑容。

這是真實的力量，因為必須強烈地在甚至相反的兩個選擇中做出決定，所以才會給人以重重一擊。

而《無問西東》呢？我甚至可以按照時間線來給你劇透一下它的大致故事，因為它的故事實在是乏善可陳。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1924年前後。陳楚生飾演的清華學子吳嶺瀾國文成績滿分，物理卻不及格，當時的清華學堂物理教師梅貽琦（祖鋒飾）詢問他為何要選擇實科（理工科的舊稱）而不選擇文科時，吳嶺瀾的回答是不自信的，他只是覺得自己在學生時代只要求學，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學習。這是梅貽琦和他說，要選擇做真實的自己。

於是吳嶺瀾開始迷茫，影片中對他迷茫的表現只有一處，那便是當他的同學們都在忙著排練舞台劇時，他在旁邊心不在焉地翻看著實科課本。他開始不知道自己要做一個什麼樣的人。很快，1924年，泰戈爾來到了中國，演講了一番，吳嶺瀾從他的演講里，發現那些名人們和自己有著同樣的困惑，於是他釋然了，於是他找到了自己的路。

當然，吳嶺瀾的故事延續到了第二個故事裡，在那裡他成了第二個故事主角沈光耀（王力宏飾）的老師。

讓我們來分析一下這個故事。在這個故事裡，起因是吳嶺瀾的物理成績不及格，承上啟下的是梅貽琦找吳嶺瀾詢問他求學的目的，轉折是吳嶺瀾聽了泰戈爾的演講後恍然大悟，吳嶺瀾最終相信了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繼續深造最後成了西南聯大的老師。

邏輯上看是沒有問題，但是索然無味。就如同我們看到了第一幕，就一定可以知道他的結局，但是這個過程，卻沒有任何力度，我們無法從中汲取到真正讓我們自己也獲得真實力量的養分，我們能獲得的，只有一碗雞湯。

那麼第二個故事呢？

第二個發生在抗戰時期，抗戰爆發後，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西遷昆明，1938年4月，改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這個故事的主角沈光耀（王力宏飾）出生於廣東的一個官宦世家，是家中的獨苗，眼見山河破碎，他想要去參軍，卻被聽聞消息的母親趕來制止，但沈光耀還是選擇了自己的真實內心，報名參加了飛虎隊，最終壯烈犧牲。

而沈光耀選擇自己內心的那一刻，正是他在迷茫時，得到了已為人師的吳嶺瀾對他闡述的那一段關於真實的話（梅貽琦也對吳嶺瀾說過），當時外面炮火紛飛，內心波濤洶湧。

這個故事的落腳點比前一個稍好一些。因為它給主人公設置了抉擇：生命、家人、祖國。而這三個抉擇在戰亂年代卻不能共生，因此當主人公做出決定時，會給人以力度。我有一位朋友，她是一位母親，孩子不大，她說她看到這個故事時，想到自己那幼小的孩子，不禁潸然淚下。——這個故事並不複雜，但它終於做了一些樸素的情感在其中，自然會有觀眾被打動的可能。

但這個故事也絕非完美的。首先，它依舊缺乏足夠的故事性，從故事開頭，我們就能知道，主角一定會參軍、主角一定會犧牲；其次，它缺乏足夠的細節，雖然在這個故事最後，主角的母親看到主角素描了母親離去的畫時，能夠戳中觀眾，但是這個故事的主線應該是如何刻畫主角的抉擇，可惜，沒有；第三，這個故事為了和第三個故事連接起來，很刻意地設置了主角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聽隊伍命令、去給貧民窟送食物的段落，這放在當年是要受軍法處置的（因為同一條路線不停走，相當於就直接把自己送給對手），偏偏他的隊友們還被他的行為感動，一個個都加入了送食物的隊伍中，能理解導演這麼做是想給整個故事以煽情，但是設計感太重了。

第三個故事的主角，就是第二個故事裡貧民窟里的孩子。

故事發生在1962年，黃曉明扮演的陳鵬是清華大學物理系的學生，當陳鵬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後，面對著他愛的人王敏佳（章子怡飾）和祖國對他的希望，他選擇了「我有要照顧的人」。而王敏佳則在陳鵬和李想之間徘徊不定，他倆都是自己的好友。於是因為一次很俗套的誤會，陳鵬誤以為王敏佳選擇了李想，於是他黯然離去，去了大西北。

然後王敏佳又因為其它原因，在時代的大背景下被批鬥，李想卻沒有站出來替她辯解，王敏佳毀容了，有著心靈感應的陳鵬突然感受到了這一點，於是飛快地跑了回來。——這一幕完全無法解釋陳鵬是如何知道王敏佳出事的。然後在大雨中，陳鵬對李想咆哮：「你怪她對你不真實，你給她對你真實的力量了嗎？」

又是一個講述真實的故事，但是依舊輕飄飄。陳鵬帶著毀容的王敏佳去了自己家裡，安頓好她之後，陳鵬回去了大西北，繼續他未完成的事業。

故事發展到這裡，我很期待陳鵬接下來的這條線會如何發展，因為事情已經很明朗了，陳鵬他們要研發的，是原子彈。但是故事也在這裡戛然而止，下一個畫面就已經是原子彈試驗成功，研發人員歡呼雀躍，然後故事迅速結束，沒有一個給觀眾著陸的落腳點。

影片里原子彈爆炸的場面用了影像資料。電影《橫空出世》里也有這組畫面，《橫空出世》由陳國星執導，李雪健、李幼斌、陳瑾等人主演，講述了將軍馮石和科學家陸光達帶著科研部隊在西北荒漠克服一個個困難，最終完成我國第一枚原子彈爆炸的故事。

在影片里，在戈壁灘上，李雪健扮演的馮石將軍慷慨激昂：「同志們，國內的仗打完了，國外的仗也打完了，一沒有披紅挂彩開慶功會，二沒讓回家看望爹娘。一聲令下，你們跟著黨跑到了這大戈壁灘上，至今家裡面的親人不知道我們在哪，不知道我們是死是活。有的戰士的未婚妻，在家等不住了，就跟別人跑了。有的戰士去朝鮮的時候才十五六歲，還是個孩子，現在平安回國了，該不該回家和老娘說一聲啊？該說！但不能說！這是國家的機密問題！還有的戰士，這個歲數了，該回家當爺爺抱孫子了，但是我把他留下了。和我們一起在這個大沙灘上，鬥風沙、吃鹹菜、喝鹹水，為什麼？為什麼呢？就因為，在朝鮮美國人用一個小玩意，在我們頭上懸了好幾年，懸著，動不動就嚷嚷著要對我們動外科手術。蘇聯專家也撤走了，瞧不起我們啊！沒有這個東西啊，我們中國人的腰杆子就挺不直，就沒地位，沒和平，就不能踏踏實實的過咱們的日子，所以現在中央指示，可以把這個秘密告訴大家了，我們要在這個大戈壁灘上，用我們自己的雙手，搞出我們中國人自己的原子彈！」

和《無問西東》里陳鵬的抉擇比起來，這是足夠真實且有力度的，有犧牲，才能彰顯尊重自己的力量。儘管他們的名字無人知曉，但他們的功績萬古流芳。

第三個故事裡的李想，在聽了陳鵬的話之後，幡然悔悟，於是開始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在一次意外中，救了一個小男孩，自己卻不幸身亡。

這個小男孩，就是第四個故事裡主角張果果的爸爸。張果果由張震扮演，這個故事講的是牛奶奶粉的安全問題，如果能夠深入討論，那麼會有很強的社會批判力度，但故事最後依舊不痛不癢地一帶而過。

而此時，第四個故事和清華大學的唯一聯繫也只是，張果果畢業於清華大學而已。為此，特地拍攝了張果果回校的一幕，還讓章澤天來客串了一個路人甲。

這些故事，全部都缺乏力量，是讓人覺得很廉價的雞湯。要給人以真實的力量，首先自己得相信，然後故事裡的人得相信。換而言之，只有知道不真實的時候會是什麼樣，才能知道真實的時候會帶來什麼。

當然，值得一提的是，在我看來，全片里黃曉明和章子怡是演得最好的。章子怡自不必多說，黃曉明這次也許和角色的設置有關，一個樸實的大男孩，有些自卑，有些陽光，和《中國合伙人》里的成冬青設定很像，因此黃曉明的陳鵬一點都不讓人覺得突兀。

而其他的演員，尤其是張震，則完全沒有表現出自己，這和故事本身有關，張震的現代故事，就是一個弱化電影版《獵場》。真可惜了張震。

可偏偏導演還用張震的這個現代戲做全片開場。如果電影開頭以其它三個故事切入，那麼時代感會撲面而來，現在以這個故事切入，只會讓人感受到濃濃的電視劇氣息。

這充分證明本片的剪輯存在很大問題。本片故事的切入是先張果果、再陳鵬、再沈光耀、再吳嶺瀾，這本沒什麼，但時空之間的轉換卻十分生硬，都是前一個故事的主角突然定格，凝視遠方，然後黑屏，然後引入下一個故事，造成一種強烈的割裂感。

與此同時，本片還存在著大量的對角線畫面，分布在全屏的左上角和右下角，同時出現兩組不一樣的畫面，偏偏這兩個畫面幾乎沒有聯合，不僅達不成1+1＞2的效果，甚至疊加起來的效果還小於1。看到這裡，只能揣測導演可能是捨不得那些素材。

到了後來，四個故事之間的來回剪輯更是沒有緣由，不像很多多線敘事的作品如《雲圖》《降臨》等，這部電影的來回剪輯好像是在故事鬧著玩，如果按照次序標上號，恐怕用音符演奏出來的也不是美妙的樂章。

回到故事本身，這四個故事之間的聯繫太弱了，甚至可以說是強加的人物關係：第一個故事的主角是第二個故事主角的老師，第二個故事主角救了第三個故事主角，第三個故事主角的朋友救了第四個故事主角的父親——把這些人物關係全扔掉，對電影沒有任何影響。

電影是要做減法，但首先必須有足夠多的素材再剪才能有作用。

至於很多觀眾津津樂道的最後的彩蛋，恍如《人類群星閃耀時》一般的民國學者紛至沓來，觀眾是很吃那一套，但一定要記住，觀眾那只是因為這些名人而激動，卻不是因為電影本身。

更重要的是，他們是帶著自己的故事來的，而不是帶著自己的畫面一閃而過。

本期編輯 邢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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