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z 探索愛因斯坦的信仰

探索愛因斯坦的信仰

2011-07-01

「對現代人來說,這位不廢除苦難的上帝,是一個醜聞,更糟糕的是他居然用苦難(基督受難)的方式來解決罪的問題。對現代的心靈來說,這種解決方式忽視了最主要的問題(苦難、殘酷、災難)。從基督徒看來,現代式思維才忽視了最主要的問題(罪)。」

     -彼得·克利夫特(Peter Kreeft), 「苦難的意義」,「On the Meaning of Suffering,」 1986。

                                

愛因斯坦與玻爾,1925年。 

關於愛因斯坦的宗教信仰,討論過的人已經很多。可是,以訛傳訛的訊息也很多。無神論者喜歡斷章取義地把他拉到無神論的陣營,也有基督徒熱心地斷章取義,把他拉到信仰上帝的陣營。或許我們更應當關心的是,這位科學界的奇才,他的世界觀到底是什麼?怎樣形成的?與他的科學研究有什麼關係?什麼是他信仰上的盲點?這就是本文希望探討的。或許從這個探討里,我們也可以得著啟發,對我們自己的信仰有更清楚的視野。

要了解愛因斯坦的世界觀,我認為,最耐人尋味的例子莫過於他與玻爾兩人,為了量子力學而產生卅年激烈的辯論。這個辯論是廿世紀物理學界的大事,所牽涉的物理學家很多,前後也經過幾個不同的階段,直到愛因斯坦去世。可是,辯論雖然激烈,但都是為真理而爭,並未傷及友誼。我雖然看不懂討論的內容,但是感覺整個過程非常有啟發性。最後爭論的焦點其實並非物理,而是哲學與世界觀的差異。雖然他們對物理的了解都一致了,然而兩人(或兩派意見)對「實體」的看法還是無法統一。這個爭論不但有趣,對認識愛因斯坦的信仰觀也至關重要。

愛因斯坦與玻爾的爭論

海森堡在丹麥哥本哈根大學裡的玻爾研究室,與玻爾一同研究量子力學的數學基礎。1927年,當玻爾有次遠行的時候,海森堡忽然有了突破,他根據馬克斯·玻恩的「波函數概率詮釋」發展了「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這是個違反直覺的理論,粒子的性質居然會受到觀察者的影響。玻爾對海森堡這個「測不準」理論的表達方式並不十分滿意,為了尋求更好的解釋,同年兩人共同提出了「哥本哈根詮釋」(Copenhagen interpretation)。量子力學的革命於焉正式宣告成功!

「哥本哈根詮釋」嘗試在實驗證據的範圍內,給予實驗結果和相關理論表述一個合理的解釋。此後,量子理論中的概率特性便不再只是個猜想,而是作為一條定律而存在了。可是這種用概率為基礎的理論卻遭到了愛因斯坦及薛定諤等人堅決的反對。愛因斯坦與玻爾間長期的論戰開始了。

愛因斯坦其實是第一位意識到普朗克量子發現將改寫整個物理學的物理學家。他在1905年就已經提出光有波(電磁波)、粒(光量子)二性。玻爾卻堅決反對光子(光量子)的假設,一直到1925年才接受。但是,1927年當他的「哥本哈根詮釋」提出來以後,現在是愛因斯坦堅決反對了。

起先,愛因斯坦不能接受量子的非決定論(不確定性原理)。這就是他「上帝不會與宇宙玩骰子」這句名言的由來。他前後舉出了好幾個「思想試驗」,試圖推翻量子力學的基礎,但是玻爾總能有驚無險地巧妙化解。愛因斯坦對量子力學持續而深入的挑戰,反而幫助玻爾堅固了他的理論。經過多次交鋒,最後愛因斯坦固然是接受了「哥本哈根詮釋」。但是,他並沒有全盤接受量子力學的理論基礎。

他認為,量子力學只能描述現象,但是無法解釋現象後面的「實體」到底是什麼?到底是什麼原因構成這些物理現象?他關心的是哲學上「本體論」的範疇,玻爾關心的只是「認識論」的範疇。難怪他們的辯論常常不對港,因為兩個人看問題的出發點完全不同。

在愛因斯坦的觀念中,科學需要對「本體」(實體)提出解釋,不能只停留在描述表象。他認為,這個宇宙是(已經)「決定的」,而非由概率控制。他希望找到一組物理原理,以統一宏觀與微觀的宇宙,代替這個從概率和統計出發(不完全)的理論。

這就是關鍵點。

 

有趣的的下午茶 (注1)

這是1942年一個下午,物理學家愛因斯坦邀請了三位賓客到家裡喝下午茶。他們都坐在主人擁擠的會客廳里。客人中一位是年青的、正統猶太教的拉比何曾(Dov Herzen),一位是中年的天主教神父麥克勞夫頓(Brian McLaughton),還有一位是自由派的新教神學家哈特曼(Mark Hartman)。

寒暄過後,大家都品嘗了茶點。愛因斯坦開口了:「和曾拉比算是這個茶會的發起人。當我放棄『靜態宇宙觀』的時候,他恭喜我開放的態度。不久之前,我去了加州理工學院,觀察了哈柏的紅移(Hubble』s redshifts)現象。」(按:天文學家哈柏觀測到兩個銀河系的距離在拉遠,導致宇宙大爆炸理論的確立。愛因斯坦本來反對這個學說。)

愛因斯坦靠回椅背,抬起頭來,繼續地說:「當然,我老早就知道,廣義相對論的推論之一就是宇宙的膨脹。往回看,我們就可以推斷,在某個有限的時刻,宇宙從一個超密集的球體開始了。」

愛因斯坦接著說:「所以,我已經開始接受宇宙有個起源的學說。那麼,這個發現有什麼後果呢?它會有形而上的,或是宗教上的涵義嗎?這就是和曾拉比問我的問題。或許我們幾個人可以討論一下。」

他微笑地等待大家回答。這位一頭亂髮和叢密鬍子的天才,穿著一襲舊毛衣和長褲,一副心不在焉的教授模樣。但是可別被他這溫和無辜的樣子給騙了,他討論起問題來可是言辭鋒利,條理分明,一點都不饒人。

和曾拉比首先上鉤。「你難道不認為,如果這個宇宙有個開始,那麼它後面一定有個原因,也就是所謂的第一因?」

愛因斯坦可不放過他,語帶挖苦地說:「為什麼一定會得到這個結論呢?我也稍微懂得一點科學,但是當討論到第一因的時候,我們就超過了科學討論的範圍。」

麥克勞夫頓神父開口了:「至少我們知道因果關係的重要性,任何一個果,後面必定有個因。如果宇宙有個

「好啊」愛因斯坦拍手歡呼,「你把整個問題簡化成三段論法了。」

「有時,真理是簡單的。」麥克勞夫頓神父微笑地回敬。大家都有點神經質地笑開了。

和曾拉比這時恢復了意識,他提高了嗓門激動地說:「天文學家的發現,就是科學證明有位全能者。愛因斯坦博士,作為猶太人,你有一切的理由去體驗,這位全能者就是將律法頒布給摩西的那位。以色列的全能者是值得稱頌的,我們就是他的百姓!」他幾乎是在作勝利的歡呼。

「全能者怎可能不是猶太人的上帝?」愛因斯坦諷刺地問。

和曾拉比繼續加勁:「所以你相信有一位造物主?」

這時愛因斯坦顯得嚴肅起來:「我從前說過,現在還要說,我相信一位斯賓諾莎的上帝,也就是這個有秩序的宇宙所顯現的神祗。作為一個科學家,每當我可以把一組複雜、不相關的事件簡化成背後一個統一的自然規律,我就會為宇宙中所展現的理性思維所深深感動。對我而言,這種態度就是宗教感最高的表現,我稱之為宇宙的宗教情懷。」

這段話讓三位客人的面部表情鮮活起來。愛因斯坦取出他的煙斗,靜靜地觀察他們的反應,好像在故意挑起他們的希望。接著,他說:「但是,我所不能接受的,就是一位可以懲罰和獎勵人類的有位格的上帝(personal God)。我的宗教觀裡面沒有教條,沒有按著人的形象所造的上帝。真正的科學家必須遵守因果法則的普遍運作。因此,他無法接受一位可以干擾這個秩序的存在者。」

他提高了聲量:「為什麼你們這些宗教領袖們總是喜歡把對上帝的了解牽扯到古時的神話?我告訴你們,你們這種原始的信仰方式反倒是在傷害宗教,是造成宗教與科學之間衝突的最大原因。」

他猛力地敲著手中的煙斗,用炯炯的眼神掃視著三張面孔,然後接著說:「我知道你們玩的是什麼把戲,宗教不過是控制人的工具。你們使得人們恐懼顫驚,這樣你們這些牧師僧侶就可以把權力集中在手。這就是為什麼你們食古不化,為的是增加自己的權力。」

這三位神職人員一時被說得啞口無言,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愛因斯坦抓住機會。

「原諒我激烈的言論。你們其實都是我的客人。不過。請你們考慮一下,我的論點非常簡單。如果這位有位格的上帝是全能的,那麼宇宙間一切發生的事件都是他手中的工作 –包括所有人類的行動、思想、和感覺。要是這樣,我們如何想像要人類對自己的行為和思想負責?」

他的口氣變得沉重起來。「你們說,上帝是絕對的善、絕對的公正。但是請想想,如果他至終為我們的行為負責,那麼他就是在人類彼此傷害的後面那隻隱藏的手。這樣,當他罰惡賞善的時候,他其實是在審判他自己。上帝自己正是他所審判的邪惡的根源。」

麥克勞夫頓神父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反駁說:「但是我們有自由意志。」

「我不相信人真有自由意志。」愛因斯坦這下把他的宇宙觀搬出來了:「科學向我們顯示,整個宇宙是受著自然律的支配,這是一個理性的宇宙。這個宇宙容不下另外的一組規律。」

和曾拉比接著說:「如果沒有自由意志,道德就失去了意義。」

「自由意志。自由意志。你難道看不出來那只是一個假象嗎?」愛因斯坦有點擔心在浪費時間。「當科學發達到可以探究人心靈的奧秘時,我相信,它會發現一組支配人心的自然法則,就像是物質世界一樣。所以,我請你不要把你的論點建築在自由意志上,因著科學的進展,你們的宗教正被迫在不斷地退卻、修正中。」

在愛因斯坦拿起他的杯子的那一刻,哈特曼牧師終於找到發言的機會:「這倒是實話,我們不必花精力去辯論科學與宗教。宗教對科學所討論的範圍沒有任何意見,真正的宗教是對那『絕對的存在者』的依靠感。」

愛因斯坦好奇地問他:「牧師,我知道你是一位思想前進的人。所以,你是怎樣去解釋一位引進邪惡的上帝?」

「噢,科學以及它所宣稱的,說這整個宇宙是由自然律所支配的,這些觀點我都沒有問題。但是宗教存在於人類的經驗領域。我們相信一位有愛心和賜下救贖的上帝,這讓我們在苦難中找到意義。」

愛因斯坦借著這個思路推理說:「原來如此。我們知道宗教是假的,但是我們還是去相信它,以滿足我們心理上的需要。」

和曾拉比急了:「不,不,上帝容許苦難,使我們可以從中學習。」

愛因斯坦深深地吸了口氣,眉頭上揚,站起身來,隱晦地說:「我想是吧。好了,諸位,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下午。可惜我有點頭痛,需要在晚餐前休息一下。」下午茶就這樣結束了。

愛因斯坦的信仰觀

                                             

愛因斯坦被公認是廿世紀最偉大的科學家,他的名字幾乎與「天才」是同義詞。我們通常以為科學家比較愣頭愣腦,實而不華,但愛因斯坦卻可能更接近藝術家,他也以此自許。他曾說:「如果我不是物理學家,我很可能會是音樂家。我常用音樂的眼光來看待人生、、、我最快樂的時間是花在小提琴上。」(注2)他特彆強調直覺、靈感、和「想像力」的重要性,甚至認為想像力比知識還重要。其實,他並非唯一特例,許多重要的科學發現(例如,理查德·費曼的量子電動力學)都是從直觀和想像力出發的。

愛因斯坦來自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猶太家庭。由於對大自然的敬畏和出自對家庭的反叛心理,他很早就接受了猶太教信仰。10歲的時候,他接觸了整套的科普讀物,愛不釋手。到了12歲,當他正準備要接受猶太教成人禮時(滿13歲),他忽然宣布脫離猶太教,以後就再也沒有回去了。 

他後來回憶說,他之所以離開猶太教的信仰,是因為在閱讀過科普書籍以後,他認定聖經上許多故事不可能是真的(不合科學!)。後來他承認,他放棄信仰有點魯莽,並沒有經過冷靜和理性的思考。縱然如此,愛因斯坦還是一直對宗教中那深層的信仰、敬畏、和諧以及美麗留下深刻的印象。他用「上帝的心智」(mind of God)來表達宇宙的創造和它的法則。

50歲那年,在一個晚宴里,他有個機會表達自己的宗教信仰。他批評「占星術」是迷信的。有位客人問他是否信仰上帝。愛因斯坦安靜地回答說:「你可以這麼說。如果我們嘗試用有限的手段去參透大自然的奧秘,你會發現,在所有明顯的規律和關聯的後面,仍然有種微妙、無形和無法理解的存在。我的宗教就是對這個超越理解的力量的崇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其實是有宗教信仰的。」(注3)

1929年,在他50歲生日後不久,他接受了喬治·西爾維斯特·維埃里克(George Sylvester Viereck)的專訪。這時,他還以為維埃里克是猶太人,更不知道他日後是納粹的同情者。這是一個非常特出的訪問。

維埃里克首先問愛因斯坦認為自己是猶太人還是德國人。愛因斯坦說:「國家主義就跟德國麻疹一樣,是人類年幼時的疾病。」一語雙關!

在問到基督教對他的影響時,他說:「童年時,我既受到《聖經》的教誨,也得到《塔木德》(Talmud)的指導。我是猶太人,但是我沉醉在拿撒勒那位偉大人物的光輝中。」

你真相信耶穌在人類歷史上存在嗎?「無可置疑!沒有人讀福音書會感受不到他的臨在。他的個性在每句話中悸動。沒有人能夠編織這樣的故事。」

你相信上帝嗎?「我不是無神論者。我也不是一個泛神論者。這個問題太大,不是我們小小的腦袋可以理解的。我們人類就好像是個孩子,走進一間巨大的圖書館,裡面充滿了各種語言的書籍。這個孩子知道一定有人寫了這些書,但是他不知道這些書是如何寫成的。他或許也有點概念,知道這些書籍是按著某種次序排列的,但是他搞不清楚是按著什麼次序。這是最聰明的人對待上帝應有的態度。我們看到這個宇宙奇妙地安排在一起,它遵照某些定律運轉。而我們對這些定律只不過有非常朦朧的了解。」

這是猶太人的上帝觀嗎?「我是個決定論者。我不相信自由意志。猶太人相信自由意志。他們相信人們塑造自己的一生。我拒絕這樣的教條。從這點來說,我不是猶太人。」

那是斯賓諾莎的上帝嗎?「我對斯賓諾莎的泛神論很感興趣,但我更崇拜他對現代思想的貢獻。他是第一位把身體和靈魂整合來看的哲學家,沒有把二者劃分成兩個不同的領域。」

你相信不朽嗎?「不,一個人生對我已經足夠了。」

1930年夏天,他在卡普思(Caputh)航海和反思期間,為著一個人權團體的要求,寫下了他的信條《我所相信的》(What I Believe)。在末了,他為自己的「宗教信仰」作出解釋:「我們可以經歷到最美好的情感是神秘的。那是站在所有真正藝術和科學搖籃里最根本的情感。誰對這種情感陌生,誰就不再能幻想,不能全神貫注地敬畏。這樣的人好像已經死亡,有如一支熄滅的蠟燭。要能感受到經驗事物背後還有其它東西,那些我們的思維無法捕捉的東西,它們的美和崇高只能間接地傳遞給我們,這種信念就是宗教心。從這個角度來講,也只有從這個角度來講,我是一個虔誠的宗教信仰者。」

看到這則消息,紐約著名正統猶太領導人赫伯特·格爾德斯特恩拉比(Rabbi Herbert S. Goldstein)立刻發了一封電報給愛因斯坦:「你相信上帝嗎?回電已付。答案限50字。」結果,愛因斯坦僅僅用了大約25個字:「我信仰斯賓諾莎的上帝,他從萬有的和諧存在中啟示他自己。但是,我不相信一位關心人類命運和作為的上帝。」

我們一方面窺見他對浩瀚宇宙的敬畏。他認為神學家太不謙卑,自以為知道上帝。對他而言,「這世界所最不能了解的事就是它居然可以被人所了解」。另一方面,他認為保持被造的完美,不去干預人世的上帝才是更偉大的上帝。這真是一種奇特的想法!

從這裡,我們可以窺見,他的宇宙觀決定了他對人生和對上帝的看法。這個宇宙觀建立在他個人的直觀和主觀的認定上,並非什麼科學理論。他認為,宇宙的一切都是受到一些我們並不十分知曉的定律所操縱。這個「決定性」的宇宙觀也讓他不能接受「自由意志」的存在。跟斯賓諾莎一樣,愛因斯坦對「自由意志」的了解,就好像衛星繞著星球轉的自由一樣,完全是受到定律控制的,是決定的。他喜歡引用叔本華的名言:「一個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但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主宰意志。」(A man can do as he wills, but not will as he wills,)

他的友人如馬克斯·玻恩對這種決定論非常不能接受,認為這個立場毀滅了人類道德最基本的原則。既然人並不真能作自由的抉擇,那麼道德就沒有意義,良心也不過是個假象,人類也因此就沒有了尊嚴。我們不過是宇宙里的玩偶,按著預先安排的命運生活而已。這種「宿命論」的思想怎能夠激發人創新呢?相對地,玻恩或然率的量子觀,表明的是個「不確定」的宇宙,當然就沒有這個問題。

要解決這個明顯的問題,愛因斯坦的答覆是,為了人類文明的前途,我們要活得好像有自由意志。這樣,我們也就有了責任感和善惡觀。他說:「我知道,雖然一個殺人犯不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但是,我還是不會和他飲茶。」這種避重就輕並不足以服人。對愛因斯坦而言,道德意識不是來自內在的需求,而是為了造福人類全體福祉的必需。(注3)

這種世界觀並沒有科學作為後盾,而且非常可怕,它讓希特勒無可厚非。愛因斯坦如果當真,那所帶來的災難遠比他所瞧不起的神學家們要嚴重多了。愛因斯坦雖然值得我們尊敬,但他究非完人。我不知道他私人行為中一些放任的表現是否可以用這個世界觀來作解釋。無論如何,這種世界觀可以帶來毀滅性的影響。我不能想像一個比不需要為自己行為負責更可怕的社會現實。

可是,不像今天一些「新無神論者」那樣武斷,愛因斯坦從來不覺得科學與宗教之間存在著衝突。他有句名言:「沒有宗教的科學是跛足的,沒有科學的宗教是盲目的。」他對被人認為是無神論者的指控,反應非常激烈。他曾對一個朋友說:「最讓我憤怒的是,有人用我的話支持這種論點。」與佛洛伊德、羅素和蕭伯納不同的是,他從來沒有衝動去詆毀信仰上帝的人。相反地,他偏向於批判無神論者。他說:「我與所謂無神論者不同的地方在於,我對宇宙中那種不可觸及的和諧有種深刻的謙卑感。」

愛因斯坦不能接受一位有位格的上帝,可能不僅是受到他哲學偏好的影響,也可能有部分是他對人類現實的失望。他雖然沒有「錫安主義」的心態,不認為猶太民族特別優越,但是他一直關心著猶太民族的前途。一次大戰以後,猶太人在德國所受到的虐待,已經讓他非常遺憾。他自己就是從德國逃出來的科學家,連他的科學在德國都受到打壓。根據愛因斯坦自己的話(1943年):

「我不願意教會對孩童灌輸有位格的上帝的教條,因為教會兩千年來做了許多不人道的事、、、你只要看看教會在歷史上對付猶太人和穆斯林的仇恨表現,十字軍所做的壞事,宗教裁判所的火刑柱,當猶太人和波蘭人在挖掘自己墳墓的時候,教廷對希特勒的默許。希特勒年幼時還作過聖壇童子。」(注4)

愛因斯坦特別對庇護十二世沒有公開出來反對納粹感到非常痛心。猶太人在納粹手下所遭受的迫害讓他痛苦。他希望了解上帝的屬性(品格),這不只是智識上的好奇心,而是個極其真實、切身的問題。作為猶太人,他不能接受一位容許邪惡存在,特別是容讓猶太人被屠殺的上帝。對他而言,這樣的上帝不可能是全愛的。他不過只是位旁觀的鐘錶匠,而不是有情的上帝。這是他的障礙,也或許是許多人的障礙。

邪惡與苦難為什麼存在,我們不可能完全了解。愛因斯坦為著奧秘的宇宙而驚嘆,但是如果他不是囿於自己決定論的哲學立場,如果他容許不完美的人有自由意志這個事實,或許他對邪惡與苦難的奧秘性能夠比較認同,或許他也對苦難之外,人類所能表現出的尊嚴更能體會。邪惡與苦難固然不是我們所願望的,尤其是不公的苦難,但是免予邪惡與苦難也並非人類終極的目的。在上帝更高的善和更高的意志面前,我們這有限的人生所能了解的十分有限,十分片面。比起絕大多數人,愛因斯坦已經是很謙卑的。可是,面對上帝那偉大而測不透的心靈,或許他還是不夠謙卑?

結語

1950年12月,愛因斯坦在普林斯頓收到鄰近羅格斯大學一位19歲大學生寫來的長信。他說:「先生,我的問題是『人活在世界上到底為什麼?』」他先排除了掙錢發財、博取功名或助人為樂之類的答案。然後,他認為人活著「什麼目的也沒有」。(注5)

這位大學生非常苦惱,懇請愛因斯坦指出一條明路,並請說明理由。他說:「請不必照顧情面,如果你認為我已誤入歧途,煩請你把我引入正途。」

愛因斯坦並沒有敷衍他。他立刻回信:

「為了探索個人與整個人類的生活目的,你如此認真的努力,使我深受感動。我認為,這樣的問法沒有一個合理的解答。如果你問的是,某個行動的目的是什麼、、、或是這個行動背後所希望達到的願望是什麼、、、這樣的問題,還比較容易處理、、、」

「儘管如此,我們都感覺,一個人活著就應該捫心自問,我們到底應該怎樣度過一生,這是一個合情合理的問題,也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在我看來,問題的答案應該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量滿足所有人的慾望和需要,建立人與人之間和諧美好的關係。這就需要大量的自覺思考和自我教育。不容否認地,在這個非常重要的領域裡,開明的古代希臘人和古代東方賢哲們所取得的成就遠遠超過我們現在的學校和大學。」(注5、6)

雖然在哲學上他奉行「決定論」,認為人是沒有自由意志的。但是,在做人上,他一生都希望看到公平和正義的伸張,希望能夠對人類社會有所貢獻。很可惜,他沒有更深地認識這位耶穌基督,與這位愛的源頭失之交臂。這或許是他人生的一大憾事。

1955年4月,愛因斯坦的生命走到了盡頭。13日,他說:「當我必須走時,就應該走。人為地延長生命是毫無意義的,我已盡了我的責任,是該走的時候了。我會走得很體面的。」他堅持不注射嗎啡。18日凌晨1時15分,愛因斯坦停止了呼吸。當天下午,12位最親近的人聚在一起,與他告別。其中一人吟誦了歌德的詩句:「我們全都因他受益,他的教誨惠及全球,那專屬他個人的東西,早已傳遍人間。他如將隕的彗星,光華四射,無盡的光芒與他永伴。」隨後,遺體被火化,骨灰撒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注6)

似乎,愛因斯坦毫無遺憾地走完了一生。但是,我不知道他給這位19歲學生的指導是否能夠幫助他找到人生的意義。我感覺,他的回答中有種無奈感。在心靈上,這位年輕人已經跨越了愛因斯坦的勸告。他已經認定,「樂意助人」並不足夠構成生命的意義,生命應當比這個更深,更高貴、更有價值。人的心靈猶如一隻自由飛翔的鴿子,又猶如萬丈深淵,深不見底。這個世界不能滿足它,任何努力所達到的目的立刻會讓它陷入絕望。這就是人心靈的奧秘。我認為,尋找這個奧秘是這個學子真正的苦惱。或許這個內在奧秘是愛因斯坦所未曾探索過的。

後記:本文原寫於2009年10月。這次刊登經過大量改寫。

註:

1、這個故事是從下面這本書節錄出來的。Charles Colson & Nancy Pearcey, 「How Now Shall We Live?」 1999, Tyndale。它是一個戲劇化的故事,但卻是根據愛因斯坦自己兩本書里的話寫的。一本是:Albert Einstein,Out of My Later Years: The Scientist, Philosopher, and Man Portrayed through His Own Words, Bonanza Books, 1990。另一本是:Albert Einstein, The World As I See It, Citadel Press, 1995。

2、請參考 "What Life Means to Einstein,」 George Sylvester Viereck的訪問, 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 Vol. 202 (26 October 1929) , 或 Glimpses of the Great (1930) by George Sylvester Viereck.

3、請參考《時代周刊》,」Einstein & Faith,」2007年4月5日。

4、請參考William Hermanns, "Einstein and the poet: in search of the cosmic man", Branden Books, 1983,

5、請參考Albert Einstein: The Human Side, Selected and Edited by Helen Dukas and Banesh Hoffma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9.

6、李鵬:《一生應結識的25個人》,北京工業大學出版社,或「新浪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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