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只道是尋常——我的語文人生無字書

當時只道是尋常

——我的語文人生無字書

 

       非常喜歡蕭紅,喜歡她的《呼蘭河傳》,喜歡她的《小城三月》,喜歡她心中的北國,喜歡她筆下的人物,喜歡她的小城呼蘭。讀了又讀,看了又看。總是覺得她的世界裡有一種莫名的東西令我感動,瀰漫在我的靈魂深處,揮之不去。很久很久,當我已經長大了,大得足夠反思自己的「語文」底色,大得足夠清點自己文化背景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我和蕭紅是「近鄰」。她的呼蘭城毗鄰巴彥,巴彥,那是我生命最初的起點。蕭紅用生命呈現的文學世界、風土人情,令我難以釋懷,我似乎熟悉她的人物的一顰一笑,熟悉那小城獨有的氣息,海角天涯,天涯海角難以忘懷。

  巴彥,有兩個古老的城門,那絢麗的城樓,訴說著滄桑和古老。

  巴彥,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有一條黃沙土路的主街道,我已記不清我走過多少回。

  巴彥,有著北方小城特有的泥土味,特有的寧靜和喧嘩。

  巴彥,有著最美、最名副其實的炊煙和最溫暖的人情味。

  我是在11個月大的時候被媽媽抱到姥姥家巴彥的,我在這裡生活了六年。她和爸爸忙於工作,疲於應付文革期間的各種批判會,沒有時間照顧我,我卻因此擁有了一個快樂的童年的天堂。姥姥家是一個熱熱鬧鬧的大家庭,姥姥,姥爺,老舅,還有當時還沒有出嫁的三姨、四姨、老姨,其實還有住在西屋的吳姥爺一家,吳姥爺是個老紅軍,爬過雪山,走過草地。他的頭光光的,有好多疤,那是槍林彈雨的印記。那時我總是願意「猴」在他的懷裡一遍遍地問,這個疤是怎麼回事呀?那個疤又是怎麼來的啊?吳姥爺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吳姥爺十六歲參軍,戎馬倥傯,死裡逃生,闖過無數的「鬼門關」,他是我童年一部最神奇、最驚彩、最撲朔迷離的書,他是命運在不經意間贈予我的最奇特的語文教科書。

  我一遍又一遍就想像著那槍戰片才有的鏡頭,子彈打飛了帽子,擦破了頭皮,吳姥爺卻安然無恙,吳姥爺十六歲參軍個子沒有槍高,軍裝大得過膝,被敵人追趕得無處可逃時,他跳進池塘,當他剛剛露出水面想喘口氣的時候,子彈又無情的從頭頂飛去,吳姥爺是我心中的英雄。可是生活中的吳姥爺一點也不凶,總是笑眯眯的,我知道他疼我,於是我總是取笑他滿口湖南的鄉音,其實吳姥爺真的很可憐,是他自己獨自一人將一雙兒女帶大,我看見過他笨拙地給關生舅、吳老姨做棉褲,戴著老花鏡。我有時也會想,吳姥姥哪去了呢?要是她在,多好呵,吳姥爺就可以不做女人該作的活了。

  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吳姥爺曾經有過一段「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壯舉,日本投降解放軍進駐巴彥縣,年輕的吳姥爺出任巴彥縣縣長,我想那時候吳姥爺一定很帥氣、很瀟洒。可是吳姥爺卻愛上了巴彥縣城一個風流的小寡婦,為此他丟了官,為此他徹底地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我眼中的吳姥爺只是一個平常、和藹、沉默、可親的老人,他的風采銳氣被時光偷走了,被她深愛的女人帶走了。後來,那個女人為他生了一兒一女後,在一個清晨不辭而別,從此,吳姥爺將全部的心思放在關生舅和吳老姨身上,從此緊緊關閉了愛情之門和幸福之門。

  關生舅和吳老姨也就成了姥姥家的另外兩個家庭成員,我就這樣擁有了屬於我童年的世界,一個大大的家庭,一群寵我、愛我的大人們。

  在成人的世界裡,只有我一個孩子,他們花樣翻新地嬌慣我,哄我入睡的方法很奇特,名曰「賣狗肉」,就是扛著我,在街上走來走去,讓我觀風景,看市井百態。往往走到東排樓,我才肯入睡,扛到家裡輕輕往炕上一放,我又醒了,換一個人繼續向西排樓「扛」去,古色古香的排樓就那樣浸到我的骨子裡,嵌在我的眼睛裡,鋪在我的靈魂的最底層,那是我中國古典文學最初的一課。於是命定了我和她一生的情緣,文革結束後,重建城樓,我那多才多藝的大舅是巴彥東、西排樓的總設計師,這是後話了。

  這麼多人寵我,勢必養成了我任性刁鑽、頑皮的個性,姥姥家前後園子種滿了果樹,有山丁子樹、山裡紅果樹、櫻桃樹、李子樹、杏樹,地上還長滿了紅紅的草莓,秋天,山裡紅紅得發紫的時候,姥姥會帶著我和三姨、四姨、老姨、吳老姨,去「搖」山裡紅樹,山裡紅果掉在地上就會摔得扁扁的,又甜又面,我們在樹下嬉鬧著,爭搶著,我的姨媽們會喊:「媽,你看小菲呀!」我會對姥姥喊:「姥姥,你看小英,小傑,小蘭呵」。我會不依不饒,毫不退讓,絕不講孝悌,絕不講禮貌,只要姥姥在,我就會有恃無恐,我就絕不吃虧,我的語言表達像極了爆豆,在成人的世界,我語言能力突飛猛進。

  姥姥家門上有一條窄窄的河,河上有一個小橋。我站在小橋上,穿著大姨給我做的漂亮的布拉吉,充滿了驕傲和自豪。我美麗的大姨是巴彥巧手的裁縫。我就那樣驕傲地站在小橋,手裡拿著那個年代北方孩子十分罕見的桃子,這時巴彥城的一個啞巴女孩從姥姥家的小橋前經過,我沖將過去,堅決地執意要把那隻桃子送給她,她嚇壞了,哭著跑了,我悻悻很久……姥爺卻在不同的場合大肆地表揚我「小菲就是大方,不小氣,桃子都可以送給小啞巴。」巴彥的小橋是我無字的語文人生。

  那是一個困難的年代,糧食要用糧票,布要用布票,姥姥那樣一大家子人,生活的艱難是可想而知了,可是我卻被放在蜜罐里養大,中午大門一響,無論正在玩什麼,我都會跑著出去,因為我知道是姥爺下班回來了,姥爺多數時候是不會空手回來的。姥爺疼我疼的沒有任何原則,我以孩子的狡猾深深地懂得這一點,「猜猜我給你買了什麼了?」姥爺的眼睛笑得彎彎的。「不猜,不猜,就不猜,你告訴我,告訴我嘛!好姥爺」,被姥爺牽著小手走,那感覺好好哇。

  我有一個大大的玻璃瓶子裝滿了各色糖塊,只要少了一點點,姥爺就會裝滿。

  姥爺去世的時候,我讀大四忙著畢業分配,我沒能去參加葬禮,那是我永遠的痛。

  巴彥街里那條黃沙路總有一個賣冰棍的老頭兒,他的一條腿有點瘸,他穿著洗毛了邊的白褂子,每次見到我都要喊:「冰棍,五分錢的冰棍!」那時的冰棍有三分錢的,有五分錢的,我從不吃三分錢的冰棍,賣冰棍的老頭兒最清楚,看見我,他知道買主來了,許多孩子圍著他,戀戀不捨地看他的冰棍壺,卻找不到三分錢,姥姥領著我說:「吃吧,丫崽子,吃夠了,咱們再回家!「她坐在路邊的樹陰下,叭嗒叭嗒地抽煙袋,我扎著羊角辮,一根一根地吃五分錢的冰棍,吃夠了才跟姥姥回家,長大後我從不吃冷飲,再好的冷飲也不感興趣,我知道我一生中的冰棍在六歲之前吃得差不多了。

  「冰棍,五分錢的冰棍!」,那叫賣聲還在小巷回蕩,還在心間回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自己的語文人生。

  姥姥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孤兒,沒有娘管束她,她的性格里有幾分潑辣幹練,她沒纏過腳,她的一雙天足也給她帶來一顆不受拘束的心靈,她是大家庭里「主事兒」的人,任何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

  我在巴彥長呵長,從11個月長到了六歲,這六年里有那麼多的人和事讓我記住,讓我無法忘懷。

  關生舅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我四姨。

  我四姨外號叫「四辣子」,她的美麗是一種生機勃勃的美麗,是一種火辣辣的美麗,是一種無法讓人忽視的美麗,她大大的眼睛,苗條的高挑的身材。一身洗得發白的軍裝穿在她的身上是那樣的合體,軍帽下那雙忽閃的大眼睛,讓許多男孩子神魂顛倒,卻又不敢靠近她,她的嘴像刀子一樣具有殺傷力,她既調皮又可愛,像一朵帶刺的玫瑰花。

  我和四姨打嘴仗的次數最多,「你憑什麼住在我家!」。「你憑什麼住在姥姥家!」「你又沒有戶口!」這是四姨的殺手鐧,我最怕人家說我是「黑人」,這是我致命的短處,我的戶口不在姥姥家,這是她們和我打嘴仗勝利的法寶,這一次,我照例「哇」的一聲哭起來,找姥姥作保護傘,結果是我四姨真真假假地挨了姥姥一頓笤帚疙瘩,算是一場風波平息了。可是四姨就是四姨,她既不是三姨、老姨,也不是吳老姨,她把我抱在膝上,開始繪聲繪色地杜撰我的身世,大致的意思是:「我是街上那個馬瘋子的女兒,被我姥姥收留了。」更可恨的是她告訴我,「如果還有人問你戶口落沒落下,你就說『落了,落在電線杆上了』」。

  那一年我四歲,我為我的「身世」感到異常羞辱,想來我四姨忽悠人的本事了得,編故事的本事了得,第二天早晨我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睛,眼睛由於上火紅腫得一塌糊塗,姥姥把四姨一頓「神訓」,四姨銀鈴般的笑聲令我越發惱羞成怒。關於「戶口落在電線杆上」一時又成了我的典故。

  四姨是班級的文娛委員,她一米六八的身高,走路像跳舞。洗衣服,掃院子一陣風似的,對男生冷冷的,高傲得像個公主,好幾個男孩子圍著她轉,她總是帶理不理的,一時間,我的身價倍增,為了接近她,我成了一個焦點人物,我一時間擁有了許多好玩的,也不乏好吃的,而四姨卻還是四姨。

  內向、沉默、寬厚的關生舅愛上了四姨,他愛得深沉,愛得辛苦,愛得執著。

  外表平平的關生舅註定不是高傲的四姨的白馬王子,他們今生註定要錯過。

  四姨畢業去了大慶,關生舅追隨著她也去了大慶,可是他們都分別和別人結了婚。

  四姨在24歲的時候,因工而死,葬在一棵白楊樹下,我沒有親眼看過那棵白楊樹,可是我童年中夢到最多還是白楊樹,春天碧綠,秋天金黃。上大學的時候我給四姨寫了許多的詩發表在校刊上,她永遠年輕,永遠二十四歲,儘管我現在已到了不惑之年。

  關生舅在四姨死後,一直借酒銷愁,也早早隨之而去。那個把我扛在肩膀上,走東西牌樓的關生舅,那個不幸的從小就沒了母親的男孩,他的愛那麼沉重,又那麼苦,所幸的是他追隨他的愛走了。

  「四姨,我的戶口落在電線杆上了!」你聽到了吧?

  三姨結婚的時候,我哭著鬧著一定要跟著去,哪有新娘子結婚那天帶著外甥女的,可是,我任性,我被嬌慣壞了,姥姥說:「英子,你就帶著她吧!要不她會哭壞了」,帶著就帶著吧,三姨是厚道的姑娘,三姨夫愛三姨,他順著她,我就這樣坐著馬車跟著三姨來到三姨的新房,那是一個冬天 ,天寒地凍。

  我習慣了熱鬧,我受不了冷清,四姨走了,三姨嫁了,我小小的心靈有說不出的悲涼,後來讀《紅樓夢》,讀張愛玲,對「聚了散了」有太多來自生命的感慨。

  那個冬天,我一下子長大許多,我的小臉上多了些許成熟,我知道我纏著三姨買綠豆糕,賴著她陪我玩,蠻不講理地要她帶著我去和她的同學聚會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三姨已經為人妻了。

  老姨在窪興插隊,老舅用自行車帶我去看她,我用小手緊緊握著他的褲帶,驕傲地坐在車子的後面,走過一片田野,走過一座座山,我開始覺得單調乏味了,我睡著了,後來我從自行車上掉了下來,老舅狠狠地嚇一跳,他擔心我摔壞了,姥姥、姥爺罵他,還好,我居然毫髮無損,我勝利到達了目的地。

  老姨和老舅在街上邊走邊談大人的事兒,我蹦蹦跳跳地到邊上玩兒,驀然回首,我有了一個好主意,我發現高大英俊的老舅和同樣高挑美麗的老姨那樣般配,我多希望他倆結婚呵,那樣多好了,我就不會孤單了。

  可是老舅還是娶了陌生的老舅母,老姨嫁給了同樣陌生的老姨夫。

  沒有人和我玩了。

  我和姥姥、姥爺在一起。沒事爬上爬下給姥姥、姥爺找煙台、煙笸籮。

  有一天,大門吱呀一響,是爸爸接我回家,我坐上長長的火車,走向陌生的家,姥姥沒來送我,她哭了,我的童年在這一年結束了,轟然結束了。

  人的一切都會找到深深的童年的印記,我的語文人生也自然始自童年。

  巴彥,那是一本無字的書。

  那段時光,那些人,那些老街,那些氣味,那些和靈魂有關的東西遠了卻又近了。

  當時只道是尋常,童年如一條小溪靜靜地流過,那一段時光,那些人就這樣遠去了。可是那一切在心中留下了深深的不可磨滅的印記。從此,我似乎懂得了人生的況味,那份淡淡的哀傷,那份美,從此我擁有了和文學貼近的心靈,從此我似乎更懂得了什麼是孩子,我們該怎樣愛他們。

  「當時只道是尋常」,這是納蘭的詞,是呵,當時只道是尋常,可是千迴百轉之後,我卻發覺那一切不可能尋常。我從這裡出發,我成為一個優秀的語文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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