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新文化運動一個歧路:改造國民性

國民性改造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主題,多年來已有很多極富價值的討論。然而如果從大歷史視角進行觀察,又很容易發現國民性改造既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主題,又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歧路。改造國民性,與近代以來啟蒙主義宗旨相背離。

衝決網羅

新文化運動的發生,主要是因為中國社會在與西方接觸後有了新的因素。新文化運動的起點,狹義或以為陳獨秀創辦《新青年》,或可推至鴉片戰爭。其實,傳統中國因外來因素髮生裂變,大致可以追溯到明代中晚期,那時中國思想的變動,也早被學者定性為「早期啟蒙思潮」,或晚明「思想異端」。侯外廬說:「中國啟蒙思想開始於十六、七世紀之間,這正是『天崩地解』的時代。思想家們在這個時代富有『別開生面』的批判思想。」(《中國思想通史》卷五,5頁)

侯外廬這個看法來源於馬克思。馬克思《資本論》分析了資本主義興起、發展,以為資本主義儘管發生在西歐,但其影響迅速超越歐洲,向全球蔓延。資本主義發展推動了第一波全球化浪潮,「商品流通是資本的起點。商品生產和發達的商品流通,即貿易,是資本產生的歷史前提。世界貿易和世界市場在十六世紀揭開了資本的近代生活史。」(《資本論》卷一,167頁)據馬克思分析,全世界被動捲入資本主義是歷史必然,差別只是時間。

侯外廬

根據可信文獻,中國很久以來與世界有著密切的貿易往來。秦漢帝國開啟了此後千年影響深遠的絲綢之路,深刻影響了中亞、西亞,甚至向歐洲一些地方輻射。到了唐宋,特別是宋代,中國不僅是全球貿易積极參与者,而且在全球貿易中佔據極大份額。中國的遺憾在於沒有隨著全球貿易發展引發自身的產業革命,但重視全球貿易的事實,讓中國在接納來自西歐近代生產方式時,並不存在窒礙,或不適。

中國具有重視貿易的傳統,但是由於中國社會重心在農業,貿易、商業要素受到極大遏制,重農抑商成為歷代執政者的基本立場。儘管如此,在中國社會內部很早就孕育著商品經濟要素,孕育著資本主義萌芽,這些萌芽一旦遇到來自歐西的資本主義,社會性質不能不因此而變化。二十世紀中晚期史學界關於「資本主義萌芽」的研究,為我們重新理解晚明以來社會變遷提供了學理依據。

隨著資本主義要素積累,中國社會醞釀著「天崩地解」大變局,具有近代性質的市民運動此伏彼起,挑戰權威的政爭、清議、公論一浪高過一浪。隨著經濟生活變化,市民階層在消費方式上也在變化,漸漸具有打破原來尊卑貴賤等級制度,趨於平等消費的意思。凡此,又對思想意識、道德倫理形成衝擊,所謂「異端思想」,其實就是對儒家倫理的抗爭。一個最極端例子是李贄:

  • 李贄壯歲為官,晚年削髮。近又刻《藏書》《焚書》《卓吾大德》等書,流行海內,惑亂人心。以呂不韋、李園為智謀,以李斯為才力,以馮道為吏隱,以卓文君善擇佳偶,以秦始皇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為不足據。狂誕悖戾,不可不毀。尤可恨者,實居麻城,肆行不簡,與無良輩游庵院,挾妓女,白晝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講法,至有攜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又作《觀音問》一書,所謂觀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後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於明劫人財,強摟人婦,同於禽獸而不之恤。邇來縉紳士大夫,亦有誦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數珠,以為戒律,室懸妙像,以為皈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於禪教沙門者,往往出矣。(容肇祖《明代思想史》233頁)

李贄的言行,表面上看與魏晉時期「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情形相類似,實際上,李贄的時代,李贄的思想行為,已蘊含有近代因素,從思想異端層面分析,是人性的釋放,是對禮教的控訴,是一個全新文化的萌生。

社會生活的變化,必然導致思想觀念的更新;思想觀念的更新一定會促使制度反省。明清之際中國思想之最大進步,還不是李贄式的反叛,而是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基於明亡切膚之痛,反省制度缺失。

顧炎武目睹晚明政治動蕩,以為「天下之大患,莫大乎貧。」(《亭林文集》卷一)主張「善為國者,藏(富)之於民」(《日知錄》卷十二),主張尊重民眾合乎情理的私慾,「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亭林文集》卷一)這反映了早期有產階級、新興市民階層利益、願望。

黃宗羲

明亡後,黃宗羲潛心研究歷史,「常疑孟子一亂一治之言,何三代而下之有亂無治?」(《明夷待訪錄·序》)研究的結果,以為制度之惡莫過於後世君主視天下為「一人一姓」之私產:

  • 後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我以天下之力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漢高帝所謂「某業所就,孰與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於辭矣。此無他,古之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荼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其既得之也,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無君,人各得其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嗚呼,豈設君之道固如是乎!(《明夷待訪錄·原君》)

古典中國思想中出現過無君論、烏托邦,但像黃宗羲這樣將人類社會的罪惡歸罪於君主,在過往中國思想中並不曾見過。黃宗羲批判的鋒芒對準了君主專制體制,其啟蒙意義,深刻影響了近代譚嗣同。譚嗣同說:

  • 「自生民以來,迄宋而中國乃真亡矣!天乎,人乎,獨不可以深思而得其故乎?至明而益不堪問,等諸自鄶以下可也,慮皆轉相授受,自成統緒,無能稍出宋儒之胯下,而一睹孔教之大者。其在上者,亦莫不極崇宋儒,號為洙泗之正傳,意豈不曰宋儒有私德大利於己乎?悲夫,悲夫!民生之厄,寧有已時耶!故常以為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惟大盜利用鄉愿;惟鄉愿工媚大盜。二者交相資,而罔不託之於孔。被托者之大盜鄉愿,而責所託之孔,又烏能知孔哉?」(《仁學》二十九)

譚嗣同接續黃宗羲等人啟蒙思路,將批判鋒芒對準「秦政」、「荀學」,其方向是對,是傳統中國向現代中國轉型的必由之路。秦漢以來建構的帝國模式,原本合乎農業社會的需求,政治上的郡縣制、選舉制,社會上的宗法制,思想上的儒術獨尊,經濟上的重農抑商,對待周邊的以夏化夷、宗藩體制等,大致合乎中國兩千年社會發展需要。不論是蒙元時期的馬可波羅,還是明代晚期來華的利瑪竇,他們從域外眼光打量中國,在某種意義上看到了中國文明的優長之處,甚至有「歷史終結」的感覺。

然而到了中國社會有了西方因素,開始向近代轉型後,秦制、荀學不再是中國社會穩定的積極因素,而是走向了反面,成為中國社會停滯的根源。譚嗣同大聲疾呼「衝決網羅」,敏銳且準確看到了走向未來、走向現代的癥結之所在。

新民與舊民

近代中國是歷史沒有沿著黃宗羲、譚嗣同指引的方向順暢走下去,而是挫折連連,進兩步退一步。這裡面的原因很複雜,但其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是中國文明太豐厚,太悠久,用五四話語說,歷史的包袱太沉重。

利瑪竇

其實在中西文明剛接觸的時候,中國文明對於域外文明並沒有後來的拒斥,而西方看東方,也沒有後來的蔑視。馬可波羅對中國文明的讚美因文本真實性存疑,姑且勿論。利瑪竇及其對中國的觀察,東西方几百年來並沒有人懷疑,利瑪竇的觀察深刻影響了西方,而他的觀察,從啟蒙主義眼光看,則具有非同尋常的正面意義。利瑪竇認為:

  • 中國社會實現了人類「哲學家治理」的夢想,「他們全國都是由知識階層,即一般叫做哲學家的人來治理的。井然有序地管理著整個國家的責任完全交付給他們來掌握。軍隊的官員都對他們十分尊敬並極為恭順和服從,他們常常對軍隊進行約束,就像老師懲罰小學生那樣。戰爭政策由哲學家規劃,軍事問題由哲學家決定,他們的建議和意見比軍事領袖的更受皇上的重視。」(《利瑪竇中國札記》59頁)

假如利瑪竇的描述是歷史真實,那麼哪裡還有譚嗣同的抱怨與牢騷呢?

利瑪竇的描述是真實的,譚嗣同的抱怨也是真實的。語境轉換主要是時代的變遷。利瑪竇時代中國還處在帝制巔峰期,西方發展還沒有對中國構成實質性威脅。而譚嗣同時代則不然。帝制中國經過兩次鴉片戰爭、中法戰爭,特別是甲午戰爭打擊,久已失去「天朝上國」的威風,「世變之亟」、救亡圖存,成為譚嗣同那代人心中最大的隱痛,因而倡導維新,推動變法,尋找中國走向富強的途徑。要實現這個訴求,在那一代啟蒙思想家看來,關鍵在於「新民德」,由此開啟「國民性改造」之先河。

嚴復

「新民德」的說法來自嚴復。嚴復1895年指出,中國的富強道路,質而言之,不外利民云爾。「然政欲利民,必自民各能自利始;民各能自利,又必自皆得自由始;欲聽其皆得自由,尤必自其各能自治始;反是且亂。顧彼民之能自治而自由者,皆其力、其智、其德誠優者也。是以今日要政,統於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原強》)嚴復的「三民主義」一方面為中國富強尋找一條新通道,另一方面坐實先前幾十年傳教士對中國國民性的分析,以為既有國民性不足以擔當走向現代的大任,中國現代化,除了器物、制度層面,還有「人的現代化」。

就其大概而言,在馬戛爾尼1793年來華前,在華西人大致沿襲利瑪竇的看法,對中國文明抱持敬意,至少以為中西文明可以互補,他們對中國文明也有批評,不過這種批評是基於不同文明背景的善意提醒。但在馬戛爾尼、阿美士德(1816)兩個訪華使團相繼失敗後,西方人對中國的觀感發生急劇變化,他們不僅看到了中國的頹敗,而且從中體悟到中國國民性中隱含著根本缺陷。1865年,赫德發表《局外旁觀論》,對中國內政外交對出諸多批評,以為中國改革之所以如此困難,主要是因為中國官僚階層盡職者少,營私者多,「文武各事之行,盡屬於虛,執法者唯利是視,理財者自便身家。」如此官風民風,焉能遠情上達,上令遠行?

第二年(1866),威妥瑪在《新議略論》中批評中國人「好古惡新,謂政治以堯舜之時為最,外國人考察內外不同之事,惟以此件為獨特。」

1875年,林樂知在《中西關係略論》中指出,外國人視古昔如孩提,視今時如成人,以一種進化眼觀看待歷史,而中國剛好相反,「以古初為無加,以今時為不及」,是一種以復古為基本取向的歷史觀。這種歷史觀差異,「故西國有盛而無衰,中國每每頹而不振;西國萬事爭先不敢落後,中國墨守成規而不知善變。」林樂知這些描述深刻影響了後來的中國人,嚴復二十年後對中國國民性的分析,與林樂知的描述極為相似:

  • 嘗謂中西事理,其最不同而斷乎不可合者,莫大於中之人好古而忽今,西之人力今以勝古;中之人以一治一亂、一盛一衰為天行人事之自然,西之人以日進無疆,既盛不可復衰,既治不可復亂,為學術政化之極則。(《論世變之亟》)

  • 彼西洋者,無法與法並用而皆有以勝我者也。自其自由平等觀之,則捐忌諱,去煩苛,決壅蔽,人人得以行其意,申其言,上下之勢不相懸,君不甚尊,民不甚賤,而聯若一體者,是無法之勝也。(《原強》)

啟蒙真諦

嚴復「國民性改造」路徑受傳教士啟發,不過嚴復並不認為改造國民性主要是因為中國人「醜陋」,或劣根性,中國人需要更新人生觀、價值觀,是因為時代在變化,一個與農業文明全然不同的工業文明、現代社會,需要的是國民、公民,而不再是奴隸、僕役。

  • 「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國者,斯民之公產也,王侯將相者,通國之公僕隸也;而中國之尊王者,曰天子富有四海,臣妾億兆。臣妾者,其文之故訓猶奴虜也。夫如是則西洋之民,其尊且貴也,過於王侯將相,而我中國之民,其卑且賤,皆奴產子也。設有戰鬥之事,彼其民為公產公利自為斗也,而中國則奴為其主斗耳。夫驅奴虜以斗貴人,固何所往而不敗?」(《辟韓》)

顯然,嚴復所謂「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之「三民主義」,其價值訴求就是將傳統中國引向現代,重構「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的新社會。(《原強》)

康有為

譚嗣同「衝決網羅」的啟蒙路徑將「秦制」作為攻擊目標,嚴復「新民德」以西方近代價值引導中國,他們的討論雖然觸及傳教士提及的中國人負面形象,然總體上並不認為中國需要一次徹底的「國民性改造」。到了康有為,情形則發生了變化。梁啟超《南海康先生傳》說:

  • 「(康)先生又宗教家也。吾中國非宗教之國,故數千年來,無一宗教家。先生幼受孔學,及屏居西樵,潛心佛藏,大徹大悟;出遊後,又讀耶氏之書,故宗教思想特盛,常毅然以紹述諸聖,普度眾生為己任。先生之言宗教也,主信仰自由,不專崇一家,排斥外道,常持三聖一體諸教平等之論。然以為生於中國,當先救中國;欲救中國,不可不因中國人之習慣而利導之。又以為中國人公德缺乏,團體渙散,將不可以立於大地;欲從而統一之,非擇一舉國人所同戴而誠服者,則不足以結合其感情,而光大其本性。於是乎以孔教復原為第一著手。」

改造國民性,培養國民公德意識,以先覺覺後覺,成為康有為自以為是的歷史使命。

接續乃師,梁啟超認為中國之所以一敗再敗,主要在於國民性:

  • 「以吾中國四萬萬戴天履地含生負氣之眾,軒轅之胤,仲尼之徒,堯舜文王之民,乃伈伈俔俔,忍尤攘詬,緬然為臣,為妾,為奴,為隸,為牛,為馬於他族,以偷余命而保殘喘也。《記》曰哀莫大於心死。心死者,詬之而不聞,拽之而不動,唾之而不怒,役之而不慚,刲之而不痛,縻之而不覺。此其術也,自老氏言之,謂之至道;而自孔子、孟子言之,謂之無恥。」於是,梁啟超對國民性的批判,是全方位的:官惟無恥、士惟無恥、商惟無恥、兵惟無恥、民惟無恥,「吾中國四萬萬人者,惟不知無恥之為可恥以有今日」,因此中國只有痛下決心,徹底改造國民性,「願吾儕自恥其恥,無責人之恥,賢者恥大,不賢恥小,人人恥其恥而天下平。」(《知恥學會敘》)

梁啟超所謂「新民說」,就是期待中國人洗心革面,從頭開始,「為中國今日計,必非恃一時之賢君相而可以弭亂,亦非望草野一二之英雄崛起而可以圖成,必其使吾四萬萬人之民德、民智、民力,皆可與彼相埒,則外自不能為患,吾何為而患之?」(《新民說》)

康有為、梁啟超以先覺者姿態指責國民麻木不仁、缺少公德,不關心公共事務,不關心國家前途。他們忘了從孔子到顧炎武的教誨:國之大事,肉食者謀之。政治家不能很好地治理國家,博弈政治,而是博取民眾同情,借力民眾,進而指責民眾愚昧,又有多少道理呢?

陳獨秀

沿著康梁思維路徑繼續演化,遂有陳獨秀對成年人徹底失望,轉而將希望寄托在年青一代身上,近乎完全放棄了與同齡人周旋:

  • 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於硎,人生最可寶貴之時期也。青年之於社會,猶新鮮活潑細胞之在人身。新陳代謝,陳腐朽敗者無時不在天然淘汰之途,與新鮮活潑者以空間之位置及時間之生命。人身遵新陳代謝之道則健康,陳腐朽敗之細胞充塞人身則人身死;社會遵新陳代謝之道則隆盛,陳腐朽敗之分子充塞社會則社會亡。(《敬告青年》)

陳獨秀對「新青年」的恭維,意味著他對中國政治整體失望。他在經歷了辛亥革命、二次革命一系列失敗後,深切體會中國問題積重難返,就是因為國民不覺悟,不覺醒,普遍處於麻木愚昧狀態。因此,他期待一次深刻的思想革命,期待將民眾從專制主義束縛中解放出來,重構全新價值觀。新價值觀標準,就是他在《敬告青年》中強調的六條:

自主的而非奴隸的;

進步的而非保守的;

進取的而非退隱的;

世界的而非鎖國的;

實利的而非虛文的;

科學的而非想像的。

革命一再失敗不僅影響了陳獨秀,而且使孫中山、李大釗、蔡元培、魯迅,乃至毛澤東等人思想都在變。孫中山原本對中國人國民程度有過相當高的估計,但在二次革命後也激烈抨擊中國人奴性、保守、自我封閉。李大釗將中國人劣根性放到「東洋民族性」 框架中進行討論,以為麻木、自私、愚昧、不潔、詐偽、奴性、守舊等,除了專制主義、綱常名教影響,主要還是以為東方國家的自然條件、經濟條件與近代西方不同。(李大釗《東西文明根本之異點》)由此,五四思想家漸漸將對專制主義制度批判轉換為對底層民眾的嘲諷,這一點尤以魯迅最突出。

魯迅強調他之所以將制度批判轉換為國民性批判,是因為革命失敗:

  • 「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實光明得多,當時我也在南京教育部,覺得中國將來很有希望。自然,那時惡劣分子固然也有的,然而他總失敗。一到二年二次革命失敗之後,即漸漸壞下去,壞而又壞,遂成了現在的情形。其實這還不是新添的壞,乃是塗飾的新漆剝落已盡,於是舊相又顯了出來,使奴才主持家政,哪裡會有好樣子。最初的革命是排滿,容易做到的,其次的改革是要國民改革自己的壞根性,於是就不肯了。所以此後最要緊的是改革國民性,否則,無論是專制,是共和,是什麼什麼,招牌雖換,貨色照舊,全不行的。」(《兩地書》八)

於是,魯迅為後世留下了阿Q、孔乙己、祥林嫂等中國人形象,藝術展示國民愚昧無知、自私自利、奴性卑怯等性格。至此,因西方因素進入而引發的新文化運動,終於從對專制主義批判,完全轉向國民性批判。

由國民性改造、批判,進而引出毛澤東「最重要的問題是教育農民」這一判斷,將民眾視為教育對象,於是領袖成了神仙,成為社會發展引領者。其實,傳統中國政治倫理素來強調的是「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荀子·王制》)人民的喜怒哀樂是政治家的行為依據,足以決定政治統治興廢存亡。君行道,民必歸之;君行不義,民必叛之。是民眾決定統治者的命運,而不是相反。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國民性改造,就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歧路,將制度性批判轉換為批判民眾,從而為二十世紀持續不斷的愚民政策提供了一個理論上的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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