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沈從文和錢鍾書能有今天的國際地位，他功不可沒丨讀書者說

提起中國現代小說，除了「魯郭茅巴老曹」（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這六位作家，不能不說的就是張愛玲、沈從文和錢鍾書了。

而說起這三位作家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又不得不提到夏志清教授。

夏志清

1949至1980年間，中國內地出版了不少中國現代文學史專著和教材，但令人遺憾的是，這些作品都不曾重視張愛玲、沈從文等在內的諸多作家。

真正發掘並論證張愛玲、沈從文、錢鍾書、張天翼等重要作家的文學史地位，使他們的優秀作品廣為大家所熟知的，是夏志清於上世紀50年代在耶魯大學撰寫的《中國現代小說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中國現代小說史》（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

而他之所以能夠跳出盒子，在革命化的文學史敘述話語之外另闢蹊徑，發掘其他的優美作品，我認為和夏志清本人早期的經歷密切相關。

夏志清

1951年，夏志清取得了耶魯大學英文系的博士學位，卻發現在耶魯圖書館的藏書中，中國現代文學史竟沒有一部像樣的書，這讓他十分詫異。

於是，一直以來都研習西方文學的夏志清開始著手準備中國文學史的寫作，並於1952-1955年完成《中國現代小說史》主要部分的寫作。

然而在這三年中，夏志清名義上仍是耶魯英文系的研究員（research fellow）。

夏志清和妻子王洞

1961年，《中國現代小說史》由耶魯大學出版發行，填補了海外漢學研究領域的一項空缺。

《紐約時報書評周刊》在該書出版不到兩三星期即寫到：

The great virtue of this book is that it provides a practical acquaintance with the writing itself by means of copious passages of translation from representative novels.

本書最大的優點，就是通過提供豐富的代表性小說的譯本，使讀者了解到作品的真實面貌。

沈從文 魯迅 張愛玲

《中國現代小說史》以1919-1957年的作家作品為主要研究範疇，正文部分共有19章；其中的10章都以重要作家的姓名為標題，如魯迅、茅盾、老舍、沈從文、張愛玲等。在夏志清的心中，這些作家都是現代小說作家中的佼佼者。

其他各章處理了分量稍輕的作家，同時凸顯了形成文學史的其他重要題目。如第一章和第十三章討論現代史兩個關鍵時刻——五四時期及抗戰之後——小說創作與文學、文化政治的複雜關聯。

1968年，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的劉紹銘先生開始著手準備《中國現代小說史》的翻譯工作。他邀請到了包括李歐梵、林耀福、思果、庄信正、夏濟安在內的13名學者，協同他一起完成這本書的翻譯。

短短半個世紀，這本小說史就以中英文兩種語言出版發行了十餘次，難怪國際知名文化學者，香港中文大學李歐梵（Leo Lee）教授評價說：

C. T. Hsia"s book is by now an acknowledged classic. It truly opened up a new field and prepared the way for generations of American scholars to do research. We are all in his debt.

夏志清的書至今已是公認的經典之作。它真正開闢了一個新領域，為美國作同類研究的後學掃除障礙。我們全都受益於夏志清。

李歐梵（左）和夏志清在紐約

或許正是基於夏志清早年所受西洋文學的熏陶和訓練，他在研究文學作品時的批評視角，也自成一派。

在開篇的序中，夏志清這樣寫道：

The present work is not of course designed as an adjunct to political, sociological, or economic studies. The literary historian』s first task is always the discovery and appraisal of excellence: he would be forfeiting his usefulness to students of literature and to scholars in other disciplines as well if he used the literary material merely as a mirror to reflect the politics and culture of an age.

本書當然無意成為政治、經濟、社會學研究的附庸。文學史家的首要任務是發掘、品評傑作。如果他僅視文學為一個時代文化、政治的反應，他其實已放棄了對文學及其他領域的學者的義務。

他曾經坦率地表示：「講中國文學的時候，一定要引起洋人讀者的興趣。」而要引起外國人的興趣，就一定要引入他們熟悉的作者。

談張愛玲

在寫到張愛玲時，夏志清便將其和《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的作者簡·奧斯汀（Jane Austen）相比：

She can be as gay and satiric as Jane Austen, but behind her comic surface is a profound impersonal sorrow over the perversity and pettiness of all passion.

她能和簡·奧斯汀一樣地涉筆成趣，一樣地筆中帶刺；但是劃破她滑稽的外表，我們可以看出她的「大悲」——對於人生熱情的荒謬與無聊的一種非個人的深刻悲哀。

張愛玲

也拿她和英國小說家傑弗雷·喬叟（Geoffrey Chaucer）對照，認為：

It is this astonishing combination—a Chaucerian gusto for life and all its little enjoyments plus an adult and tragic awareness of the human condition—that marks the young author of Romances as a well-high unique figure in modern literature.

張愛玲一方面有喬叟式享受人生樂趣的襟懷，可是在觀察人生處境這方面，她的態度又是老練的、帶有悲劇感的——這兩種性質的混合，使得這位寫《傳奇》的青年作家，成為中國當年文壇上獨一無二的人物。

談沈從文

而對於沈從文牧歌式作品中所蘊含的對於社會形勢的認識，夏志清認為：

His extremely variegated fiction is shot through with a comprehensive awareness of the contemporary situation and a firm conviction that, unless certain pieties and attitudes persist, China and, by extension, the rest of the world will become increasingly brutalized.

他的作品顯露著一種堅強的信念，那就是，除非我們保持著一些對人生的虔誠態度和信念，否則中國人——或推而廣之，全人類——都會逐漸地變得野蠻起來。

The pastoralism of Shen Ts』ung-wen therefore is on the same moral plane and speaks with the same urgency to modern man as that of Wordsworth, Yeats, and Faulkner.

因此，沈從文的田園氣息，在道德意義來講，其對現代人處境關注之情，是與華茲華斯、葉芝和福克納等西方作家一樣迫切的。

沈從文與湘西世界

除了作者間的比較，夏志清對於東西方作品間的對照也信手拈來，對西方作品的運用頗為自然和隨意。

談茅盾

討論到茅盾的處女作《蝕》三部曲，看到《追求》中的張曼青由希望和女同學朱近如結婚來獲得真正的幸福，到婚後發現他原先認為的理想女性，不過是「一件似是而非的假貨」時，夏志清感慨到：

茅盾

The story of Chang Man-Ch』ing and Chu Chin-ju, especially, is a miniature drama of marital tension and frustrated idealism that suggests, however faintly, the story of Lydgate and Rosamond in Middlemarch.

就那張曼青和朱近如的故事來說，真是一出失敗的婚姻和理想破滅的喜劇的縮影，使人不禁想起英國女作家喬治·艾略特的小說《米德爾馬契》里的一對夫妻，Lydgate和Rosamond。

同時，夏志清認為在《蝕》三部曲中：

Mao Tun presents a vision of nihilism akin in spirit to the early novels of Hemingway, Huxley and Waugh.

茅盾所表現出的虛無主義，在精神上和海明威、赫胥黎及伊夫林·瓦等名家的早期作品，實在是一脈相承。

Just as the latter writers scrutinized the amoral consequences of World War I and a belated liberation from Victorianism, Mao Tun, in his more naturalistic fashion, makes a similar inquiry into the effects upon Chinese youth of the miscarriage of the Kuomintang-Communist coalition, and of the decline of Confucian authority in the realm of conduct.

所不同的，上述那幾位英美作家所注意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和同時脫離了維多利亞時代精神家之後所產生的道德瓦解。茅盾的三部曲更富自然主義的色彩，但他對國共合作失敗後和同時傳統道德式微後的青年人的舉止，做了同樣深入的探討。

談錢鍾書

對於錢鍾書的《圍城》，他則在其中發現了英國18世紀「流浪漢小說」的冒險味道，因為：

During the war the educated Chinese, most of them for the first time, journeyed to the interior and encountered on the road and at the inns the same kind of dismay, fatigue, and mishap that befell English squires of 200 years ago as they set off from London or Bath.

正如兩百年前從倫敦或巴斯出發的英國紳士那樣，在戰時，很多有教養的中國人首次啟程回內地時，亦在路上及旅店中遭逢同樣的狼狽、勞苦及災難。

錢鍾書

談到小說的主人公方鴻漸從國外回來，在戰爭首年留在上海，長途跋涉跑入內地後再轉回上海的經歷時，夏志清便想到十八世紀英國四大現實主義作家之一亨利·菲爾丁（Henry Fielding）的作品《湯姆·瓊斯》（Tom Jones）。

他將方鴻漸同湯姆·瓊斯進行對比，說到：

Along the way he meets with all sorts of fools, impostors, and hypocrites, but he does not survive his misadventures a triumphant Tom Jones vindicated in his moral goodness.

途中他遇上各式各樣的傻瓜、騙徒和偽君子，但他不似湯姆·瓊斯那樣勝利地度過災難，作為美德戰勝邪惡的證明。

Rather he is a disappointed and defeated man. As a matter of fact, he loses track of his Sophia Western quite early in the book and later marries another woman who brings him only an increasing awareness of his isolation. 

反之，他變成失望及失敗的人。事實上他在書中很早就失去他索非亞·華斯頓式的好女子。後來他和另一女子結合，而她只帶給他更孤立的感覺。

電視劇《圍城》劇照

談魯迅

在談到落魄書生孔乙己淪為小偷的故事時，夏志清說：

His pathos lie in his clinging to the genteel ways when he should have had more self-knowledge as to his status in traditional society.

他的悲劇在於他不自知自己在傳統社會中地位的日漸式微，還一味保持著讀書人的酸味。

As told by the boy whose job is to warm he drinks at the tavern, the story has an economy and restraint characteristic of some of Hemingway』s Nick Adams stories.

這個故事是從酒店裡溫酒的小夥計口中述出，它的簡練之處，頗有海明威早期尼克·阿當斯故事的特色。

這樣的對比，像是一座架在中國文學和西方文學之間的橋樑，使得雙方的讀者都能夠跨過中西方文學之間的鴻溝，看到對面的世界。 

不僅如此，在作品的分析中，夏志清也能夠運用西方理論，將一己所學，驗證於不同的文脈上。

20世紀40年代，夏志清初至美國時，也正是新批評派在美國學術圈崛起之時。而新批評派所提倡的，一則是文本細讀，也就是注重在閱讀作品的基礎上進行評論；另一則就是重視「語言」、「象徵」、「比喻」等文學要素在作品中的作用和地位。

而對於文學作品中的「象徵」手法，夏志清的分析更是常有妙筆生花之處。

大家一定還記得收錄在小學語文課本中的魯迅先生的作品《葯》。

母親為華小栓端來沾有人血的饅頭

對於文章中兩個青年的死，夏志清說，魯迅在這篇小說中嘗試建立一個複雜的意義結構（complex structure of meanings）。

As indicated by their names (the phrase hua-hsia being a poetic synonym for China), the two young men represent the hopeful and the doomed mode of Chinese existence.

兩個青年的姓氏（華夏是中國的雅稱），就代表了中國希望和絕望的兩面。

Hua』s failure to survive even after he has drunk Hsia』s blood symbolizes the death of the feudal order, unlikely to be resuscitated in the event of a revolutionary change.

華飲血後仍然活不了，正象徵了封建傳統的死亡。這個傳統，在革命性的變動中，更無復活的可能了。

The death of Hsia indicates Lu Hsun』s gloomy view of the revolutionary cause in China. But in spite of his pessimism, he lodges a memorable protest over Hsia』s unjust execution.

夏的受害表現了魯迅對於當時中國革命的悲觀，然而，他雖然悲觀，卻仍然為夏的冤死表示抗議。

「華夏」這一象徵意味雖然在今天可以算作老生常談了，但在半個世紀前，「象徵」這一概念剛剛被提起時，一定可以算作是敏銳的「新見」。

還有中學時我們學過的《綉枕》，講述家道中落人家的閨女，如何精心縫製綉枕，獻予高官，卻被無情踐踏的故事。

夏志清對其中兩個段落印象深刻，一個是舊式女子在大熱天綉靠墊套的情形，另一個就是這位女子在日後聽人敘說她精心綉制的靠墊套如何淪為被弄髒的枕頭套。

在小說史中，夏志清這樣講到：

In the second, the cushion covers themselves have become a symbol of the girl.

在第二場里，套枕成為女主角的象徵。

As she listens to the story of their degradation, she realizes it is herself rather than her handiwork that was so exquisitely prepared, so contemptuously received, so rudely vomited and trampled upon.

當她傾聽者他們受辱的經過時，她心裡有數，受到輕蔑的接待而給人上吐下踏的，不是她的刺繡精品，而是她自己。

怎麼樣，這樣的分析是不是叫人拍手稱絕？

夏志清還說：

Despite its brevity, 「Embroidered Pillows」 was the first modern Chinese short story to be sustained on the dramatic irony of a pervading symbolism. And this symbolism, in its minor way, is of the order of Desdemona』s handkerchief in Othello.

雖然字數不多，《綉枕》卻是中國第一篇依靠著一個充滿戲劇性的諷刺的象徵來維持氣氛的小說。在它比較狹小的範圍里，這個象徵與莎劇《奧賽羅》里狄斯特夢娜的手帕是可以相媲美的。

讀到這裡，我不但為夏志清寬闊的視野和深廣的涉獵範圍所折服，對於他細緻的分析和西學中用的本領也敬佩有加。

難怪錢鍾書也評價他：「東學西學，道術未裂；南海北海，心理攸同。」也難怪時至今日，夏志清的這本《中國現代小說史》仍為大家所廣泛關注。

如果你也像我一樣喜歡文學，可一定不能錯過這本書！

編輯：李雪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