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茶
回憶茶
作者:胡竹峰 《光明日報》( 2017年02月17日 15版)
光明圖片/視覺中國 |
綠茶
以格調論,綠茶在紅茶之上。綠茶坦蕩,紅茶黑茶烏龍茶泡開後統統有些陰惻惻的。
綠茶是回憶不盡的。喝過那麼多綠茶,一款有一款的風致,以致回憶之際腦海空空如也。
綠茶如春夢,春夢未必無痕,也是碎片。
在敬亭山與一幫人在煙霧蒙蒙中喝敬亭綠雪,春茶剛上市,細雨中茶園的綠冒了尖。在六安喝瓜片,鳥鳴在峽谷里生長。霧長了腳,飄來飄去,從山這邊到山那邊。在山東煙台喝一款不知名的綠茶,陡然想起梁山泊上的好漢。喝青島嶗山綠茶,腦子裡不忘蒲松齡筆下的嶗山道士。在霍山喝黃芽,水裡的茶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茶水沖了又沖,淡了又濃。淡也不是真淡,濃也並非真濃。
綠茶的好,不是喋喋不休,而是娓娓道來,從容不迫,這一點紅茶黑茶青茶不及也。
紅茶
回了趟鄉下,到處逛了逛,田埂、河灘、山前、屋後,走了許久。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往事像碎片在聚集,漸漸清晰。青山已變,夕陽依舊,青山修了馬路,蓋了房子,成了林場,不復當年模樣。突然想,故鄉是幫人回憶的。
有些茶也是幫人回憶的,譬如紅茶。幾杯天柱紅喝下去,童年的記憶頃刻復甦。我想起小時候在鄉下的點點滴滴,老井旁的村姑,槐樹下的老牛。更想起冬天清早,賴在被窩裡,看著窗戶發獃的辰光。入眼是糊在窗欞上的白白的紙,風吹日晒,已現出淡淡的灰黃色,白里泛黃,黃中夾灰,淡淡的,淡得讓我忍不住惆悵。
窗欞上的白紙下有杯紅茶,不是什麼名品,是鄉下最普通的粗茶。粗茶放在瓷碗里,瓷碗似乎有個裂紋。那樣的瓷碗如今不見了,那樣的裂紋更是不見了。
一杯紅茶像是「風物誌」,紅茶入嘴總覺得有久違的田野之氣與浩蕩民風。或許和記憶有關。
一杯茶是一篇隨筆,很多綠茶頗有日本隨筆的味道,紅茶一改日本隨筆的唯美纖細,注入了民間的淳樸與厚重,棄哀艷為淡然,清雅的同時多了些許明亮。綠茶的明亮是透,紅茶的明亮是殷,紅殷殷,殷殷紅。除此之外,紅茶的明亮里還有一種驚艷的迷惘。
我喝過的紅茶不多,記得名字的不到十種:滇紅、祁紅、天柱紅、洞庭紅、正山小種、金駿眉……天柱紅是我鄉天柱山下的一款紅茶。多年沒喝天柱紅了,多年沒去過天柱山了。
記得有個畫家叫沈紅茶,浙江人,一生坎坷,曾作輓聯自道:「一生兩足繭皮厚,老來猶然作畫師。」有悵然有慨然,淡淡的,語氣溫文爾雅又不乏文人的骨氣,像一杯上好的紅茶。
紅茶適宜秋天喝。幾場秋雨後,一杯紅茶在手,能撫平秋意滲入肌膚的戰慄。漸漸地,身子慢慢晴朗。
黑茶
一杯黑茶在記憶的夢境里,是黑色的。黑也不是漆黑,說褐色更為恰當。黑茶放在鐵壺裡,掀開蓋子瞻望片刻,烏黑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
黑茶倒出來,盈盈一杯,茶湯橙紅透亮,像紅茶,又比紅茶剔透,水路細膩,入口醇香而清潤。醇香大放光芒,讓人喜不自禁。
黑茶的味道質樸——不只質樸這麼簡單,似乎還有一種精緻的粗糙。精緻的粗糙該作何解,我說不好,只能意會。探究一款茶的好壞,品味之外,還得講緣分,緣分到了,入嘴會意,會心一笑,反之則懵懂無知。
黑茶是茶葉里的青銅器,是茶葉里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引申來說,黑茶是上古文章,紅茶是唐人傳奇,綠茶是宋人小令,花茶是明清小說。過去小說地位不高,花茶地位也不高。很多江南人不喝花茶,某人不解茶味,或者茶品不高,便有人不屑嘀咕說:吃花茶的。南方好茶太多了,花茶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小妾,以致在南方喝花茶的人氣短。
朋友送了我兩盒黑茶,是上等雨前櫧葉種。一直沒去喝,總覺得喝黑茶要年紀,要境界,張岱、袁宏道、蒲松齡、魯迅、周作人,他們適合喝黑茶。
我喜歡黑,倘或是墨團之黑更好。石濤語云「黑團團里墨團團,黑團團里天地寬」,墨團之黑好,黑茶之黑亦好。黑里乾坤,黑茶里一片天地。
白茶
福鼎的天在回憶里是那麼青,青得像泡在杯底的福鼎白茶。青嗎?也不一定,轉眼,杯底有些淡黃了,透亮得像清晨的陽光。熱水一泡,白色的茸毛浮起,葉如雀舌作嫩碧色,清香撲鼻,香氣像雲浮在半山腰,襯著碧海晴天。
福鼎白茶是微發酵的茶,採摘後,經過輕微程度發酵,不炒青或揉捻便直接烘乾。其口感除了綠茶的恬淡、紅茶的悠遠、黑茶的幽深之外,還有一份澹靜。喝上幾口,如嚼橄欖,風流雋永。仔細品味,鮮甜,清爽。
茶葉專家說,福鼎白茶有提高免疫力和保護心血管等作用,夏天經常喝白茶,可解暑氣。從福鼎回來,朋友送了我一餅白茶。那次順便去了福建土樓,覺得自己彷彿收藏了一棟土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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