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宏志:回憶李壽全的《8又二分之一》
時間是1986年,國語流行歌曲彷彿正來到它「最美好的時光」;說它最美好,是因為新生事物一件件出來,大家都勇敢地做創新的東西,不怕沒前例,不怕沒市場,不怕被查禁,勇敢前行,渾然不知資源與世界的局限在哪裡……。
那時候,李壽全正想要出版他自己的新專輯,但他不想和其他藝人一樣,上電視打歌,也不想到處去上電台節目,和不熟識的DJ們進行客套性的訪談,所有唱片歌手必須做的事,他通通不想做。事實上,我們做為他朋友的人也覺得很合理,他也不是狹義的歌手,無需為唱片拋頭露面,因為他當時真正的身份是「台灣第一名的音樂製作人」…。
製作人是幕後工作者,並不一定是站在台前的人,但我們做為他的朋友,卻很希望他站到台前,因為如果你有機會聽過他台上的演唱,你會恨不得全世界都有機會聽見。
我認得李壽全是在1983年底,滾石唱片的兄弟老闆之一段鍾潭(三毛)邀我去管滾石唱片公司(他們兩位兄弟老闆倒都不在滾石上班),我覺得很惶恐(我做過雜誌的總編輯,卻不曾管理過公司);三毛卻是什麼都不怕的,好像也不怕我搞垮他的公司,但他覺得至少應該讓我多認識一些音樂人,某個晚上就把我帶去見製作人李壽全,多少有一點拜碼頭的意味。
李壽全當時已經名滿天下,因為他製作的蘇芮專輯《一樣的月光》剛剛出版,已經把全台灣音樂排行都打掛,我們已經全知道他了。其實這不是他第一次創造暢銷奇蹟,1980年李建復的《龍的傳人》和1982年潘越雲的《天天天藍》都是他製作的風行一時的音樂專輯,只是大家當時聽唱片還不習慣注意製作人,壽全的名字儘管一直都在封套上,大眾傳播則記述得很少,影劇新聞的報導重點多半在歌手身上,我們或許常聽李建復、蔡琴、潘越雲,甚至侯德健之名,但他們身後的推手反而隱身了。
見李壽全的面時在他開的「小西唱片行」里,唱片行後方有個榻榻米的小房間,專供壽全和他女友小西(也就是唱片行名稱的由來)休息會朋友之用。我們在那裡相談甚歡,談什麼我全不記得了,無非是交換一些聽西洋音樂的心得吧,這就開啟了我們長達三十幾年的友誼。
但我進了滾石之後,第一張唱片就要做羅大佑的《未來的主人翁》,雖然我對國語流行音樂的工作方法所知有限,但羅大佑的唱片本來就不能用傳統方法來工作,加上大佑第一張的唱片《之乎者也》早已席捲全台,認識歌手已經不是我要擔心的事,我應該考慮的不過是通路鋪貨、宣傳訊息、選主打歌,最多加上超級巨星本人的工作情緒,其他的工作並不困難(或者說,我也無能為力)。果然唱片推出後,黑色旋風的魅力勢如破竹,我陪著羅大佑一路南下做宣傳,大佑興緻頗高,精神亢奮,而他的聰明敏銳,使他的舉手投足都成了焦點,我簡直是沒有事可做。
唱片成功推出後,緊接著羅大佑就決心要開個人演唱會了;在那個時代或者更早,一個人從頭唱到尾的「個人演唱會」是聞所未聞的,但我們這些以發展台灣搖滾樂自許的工作者怎麼能夠放棄演唱會這樣的「現場文化」?
我在這裡不能重述當時在中華體育館舉辦羅大佑個人演唱會的艱辛過程,總之,來到開場之夜,那是令人難忘的歷史時刻,體育館擠滿年輕人群,台北能調到的音箱全被徵調來了(搖滾樂需要足夠的音量),台北最好的樂師也都在舞台上,吉他的馬沙(游正彥)、鼓王黃瑞豐、鍵盤兼編曲陳志遠,當然,加上超級巨星黑衣墨鏡的羅大佑本人,這是台灣流行音樂史上難以忘懷的演出一頁(夜)。但如果要說,當天晚上對我而言最大的驚奇,卻是擔任特別來賓的李壽全。因為羅大佑的演唱我已經透過唱片熟悉了(雖然現場演唱的魅力仍然是不同的),我卻還不曾聽到李壽全的演唱。
李壽全當晚以特別來賓的身份出場,背著吉他,白色Polo衫,藍色牛仔褲,蓄著落腮鬍,但滿場的羅大佑歌迷多半不認得他;他先唱了自己寫的一首歌叫《我的志願》,全場觀眾立刻沸騰起來;一方面是歌曲旋律輕快、歌詞幽默有趣,一下子就打動了人心,另一方面則是演唱者的魅力,李壽全的聲音極富感染力,他又扯著嗓子賣勁唱,力度張力十足,現場就被挑動起來。
緊接著羅大佑出場與李壽全合唱《未來主人翁》,羅大佑的聲音與表演自然是現場歌迷所預期中的,但陌生的李壽全卻也唱得分庭抗禮,到了末段兩人在「飄來飄去」的合聲中互颷高音,層層堆疊,一句高過一句,彷彿PK大賽一樣,贏得全場一波又一波的喝采。那是第一次,我見識到李壽全現場演唱的魅力。
李壽全和羅大佑在錄音間錄製《明天會更好》,1985年(來自李壽全微博)
後來我和他一起工作的機會多了,李壽全還是全心放在幕後製作工作上,努力發掘新人,製作新型態的音樂,他似乎並沒有追求個人表演的意圖;我和他一同工作的,大部分是關於藝人新專輯的宣傳與詮釋,偶爾也被他找來寫歌詞,但大部分是替他修補或改寫他人已經寫好的歌詞。壽全是不斷尋求新可能性的人,他也不斷尋找作家來合作歌詞,但有些歌詞局部與旋律不協調,需要動一點手術,或者是名家寫詞,不好意思回頭叫他們重改歌詞,我就是那位與他反覆推敲,一字一句挪移歸位的修補匠。
但李壽全也不是不想給自己出一張創作專輯,他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聲音獨特,是當時歌壇缺少的一種音色,另一方面他也有一些創作構想放在任何藝人身上都未見合適,也許他自己是詮釋那一類歌曲最好的人選。
這當然就是後來《8又二分之一》的由來,但整個創作時間很長,大約是橫跨了1985到1986兩年。李壽全也是慢慢寫,慢慢想,慢慢累積,他想要出一張有想法的專輯,是對台灣社會的各種現象與議題有呼應、有對話的成人音樂作品,但又不適合像羅大佑那樣,變成對抗或預言的象徵。他試著與好幾位作家合作,在專輯的寫詞者當中,有張大春、吳念真和呂學海,我被他找去討論每一首歌曲的概念與歌詞,有時候他也播放錄製中的部分音軌讓我先聞為快。雖然已經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但那各首歌的創作過程,我還覺得歷歷在目,非常難忘。
其中有一首歌《佔領西門町》我參與最深,議題的設定來自我在《日本文摘》寫的關於西門町「龐克文化」的專欄文章,李壽全從事流行音樂工作,對社會上的青少年文化當然是敏感的,他想寫一首描寫新一代帶著反社會色彩的年輕人,把各種流行文化符號都寫進去,並且要大人們採取一種比較寬容了解的眼光看待年輕人。歌詞先寫出來,似乎是太複雜也難以入歌,當時看起來也難以通過審查(現在年輕一代可能不知道那個時代歌詞是要送審的,否則無法在電視電台上播出),歌詞後來經過一點簡化,而且李壽全採取一種「念唱」的方式,效果既特別又好聽,把一首散文詩的歌詞發揮得淋漓盡致,這和後來李宗盛的獨特念唱唱腔完全不同,但音樂性極高,至今我還沒有看到相似的創作;順便一提,即使經過修改,《佔領西門町》仍然沒有通過音樂審查,並不能在電台播放。
《8又二分之一》出版之後,歌手甚少露臉,也沒有太多傳統的唱片宣傳,但專輯仍然賣得很不錯,賣過了四萬張之後,我還為李壽全做了一張報紙全版的廣告稿,那是唱片最大的宣傳了。《8又二分之一》極可能算不上流行音樂史上的暢銷專輯,卻是一張默默傳播的膜拜專輯,只要是在台灣做音樂的,沒有不注意到這張創作專輯的,它的地下影響力也是歷久不衰。經過了三十年,這張專輯要發行30周年remix紀念版,重現昔日風采,當年我們這些曾經參與其事的人,都感到很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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