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詩詞的傳承與發展
中華詩詞的傳承與發展
馮傾城(澳門)
近年來,中華詩詞正處於一個能否繼續取得長足發展的瓶頸。從表層現象看,神州大地湧現出上千萬詩詞作者,彷彿是一個超唐邁宋的時代業已屆臨。然而,這或許只是一種易於使人產生錯覺的表象。從質量內涵看,在這浩繁如滿天星斗的詩詞中,雖出現一些優秀的作品,但其份額仍小,而各類陳腔濫調式的製作,卻不鮮見。在這種情勢下,如何打造精品力作,就引起了詩詞學界的高度關注。
怎樣的作品才算精品力作?對於這一課題,全國詩友曾就此作過多次討論。「思想性與藝術性高度完美的統一」,這一準則是詩人們的共識。詩歌藝術的思想性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藉由揭發社會生活的陰暗面,謀求人類的反省;一是藉由描寫崇高的行為,提升世人的品性。哲理性和美的體現對文學創作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但還特別講求真情實感。文學不同於科學,科學改變物質的位置,文學則是轉換人類的精神。偉大的文學必須同時是「真」,是「善」,是「美」,而且終究要以「美」作為基調。這種美不是指華麗庸俗的裝飾,美存在於質樸的本色之中。富於哲理性的精神之美才是文學所追求的境界。這種美讓我們的生活豐饒潤澤,讓我們領悟到生命的美與尊嚴。就詩歌而言,詩歌的語言美征服了我們的眼睛,詩歌的哲思美,卻足以征服我們的心靈。
在追求藝術境界、實踐藝術境界和研究藝術境界的過程中,宗白華先生認為,「功利境界主於利,倫理境界主於愛,政治境界主於權,學術境界主於真,宗教境界主於神。但介乎後二者的中間,以宇宙人生的具體為物件,賞玩它的色相、秩序、節奏、和諧,藉以窺見自我的最深心靈的反映;化實景而為虛境,創形象以為象徵,使人類最高的心靈具體化、肉體化,這就是『藝術境界』。藝術境界主於美。」關於「境界」說,王國維先生則如此論述:「境界有二:有詩人之境界,常人之境界。」他還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我以為,無論是文學作品,或其他藝術作品,真正具備不朽意義的作品不是那些單純追求詞藻的「形式主義」的、或一味信奉自然效果的「自然主義」的作品,而是那些既重「境界」,也有終極關懷的作品。因為,無論是「詩言志」,或是「詩緣情」都關乎人類的生存。
詩翁蔡厚示教授認為好的詩詞作品應達到「情真、味厚、格高、境闊」四項要求。我以為,這是精到的概括。在這基礎上,如果再加上「語工、韻諧」二項,那就是對精品力作有更嚴格的要求了。這就是說,一首詩詞的精品力作,若做到「情真、味厚、格高、境闊、語工、韻諧」六項要求,則臻至「思想內容與藝術技巧完美的結合」。這前者就是對後者的具體落實。現在,我們常把精品和力作聯繫在一起。如果進一步推敲,精品和力作似乎還是有所差別的。大體說來,優美的藝術品就是精品。在詩詞中,有可能是短篇,也有可能是長篇巨制。詩詞中的短篇,常是文章天成,妙手偶得,靈光一閃,便成佳篇;至於長篇巨制,則必須經過千錘百鍊,精雕細琢,苦心經營,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扛鼎之作。因此,所謂力作,更是指一些鴻篇鉅構。
以詩而言,《唐詩三百首》是從五萬首全唐詩中選出,大多是有代表性的詩人的代表之作,其中當然也包括了精品和力作。在審視唐詩的時候,我們不難發現,唐詩中力透紙背的強烈的時代氣息。唐詩之所以稱為唐詩,既源於其所屬朝代,更在於其氣質。中國傳統詩學一向將形與神對舉。唐詩的魅力乃在於神,而不在於形。國學大師袁行霈教授便有「唐詩風神」說。盛唐的詩,有明顯的太平盛世氣象;到了中、晚唐,這種蓬勃氣象和雍容風度則不復存。如果說唐詩重韻致,是嚴羽在《滄浪詩話》中所指的「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宋詩則另闢風格。錢鍾書《談藝錄》謂:「唐詩、宋詩,亦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天下有兩種人,斯分兩種詩。唐詩多以丰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反觀現代人的詩詞,時有「面目模糊」之感,分不出氣質、風格。甚至是一些青春年華的大學生,其征詩比賽的獲獎作品也不乏陳詞腐語。因此,我們在提倡打造精品力作的同時,還應注意到詩詞創作的現代化。因為沒有時代氣息的作品,就是沒有「個性」和「輪廓」。
袁行霈教授在其《博採精鑒深味妙悟——研究中國詩歌藝術的點滴體會》一文中談到:「詩歌藝術不等於平常所謂寫作技巧,它的範圍很廣泛,制約因素也很多。就一個詩人來說,人格、氣質、心理、閱歷、教養、師承等等都起作用。就一個時代來說,政治、宗教、哲學、繪畫、音樂、民俗等等都有影響。」「博採、精鑒、深味、妙悟,四者結合起來,就有希望打開中國詩歌藝術這座寶庫,看到其中璀璨的珍寶,並為我們自己民族的文化而自豪。」詩是中國文學的主流,詩並沒有消亡,究竟如何在傳承中創新,如何在發展中再創高峰?這就要視乎今人如何走好古典詩詞現代化的進程。偶爾翻閱文學報刊,發現了這樣一首詩:「小老闆從廚房裡走出來/淡淡地說了句:來了/我說:來了/小老闆說:砂鍋?/我說:砂鍋/吃完飯,我們走時/後院的狗又叫了幾聲/同前幾次的一模一樣。」我想這也許就是一度流行詩壇的「口水詩」的典型風格。然而,根據我對詩歌的認識,這首「詩」雖然披著「詩」的外衣,但實際上應只是把一般的散文句子以詩行的形式排列而已。從閱讀的效果來看,則像一杯淡而無味的白開水。
現代詩以白話為載體,但以白話寫詩,並不等於詩歌語言就應當放棄精雅的追求。白話寫作不應流於大白話式甚或口水式的抒情言志。一位詩人在作品中有「從被子上聞到了太陽的味道」一句,有人稱其是神來之筆。但有過帶孩子經驗的人可能都有這樣的體會:牙牙學語的頑童就會對著媽媽剛曬過的被子,興奮地喊:「我聞到太陽的味兒了。」小孩子被大太陽曬得不耐煩時,甚至會伸伸小舌頭,說:「我把陽光吐出來!」詩人的口語化表達反不如頑童脫口而出的喊叫更為傳神,這真是詩人的悲哀。
以語言藝術為表現手段的詩,是文學的最高樣式。詩的語言應是至為精純的語言。但目前流行的口語詩所表達的大白話味卻愈來愈趨向極端。詩歌語言的審美特質因而受到了極大的侵蝕。與此對照,古人的詩詞創作也往往以日常體驗為表現對象,不少佳作即使今人讀之也頗覺淺易。
而其詩歌語言不僅合轍押韻,讀來頗有樂感,且能於平淡中寄寓深情,令人有百誦不厭之感。如明代詩人沈昌的作品:「杏花枝上著東風,十里煙村一色紅。欲問當年沽酒處,竹籬西去小橋東。」這首小詩表現的內容和上述的口語詩頗為相近,只是「沽酒」變成了吃「砂鍋」而已,但後者的表達淺易而文雅,未流於直白。吟詠《千家詩》、《唐詩三百首》等傳統選本,更能體會到這一點。
古典詩詞的藝術形式至今仍吸引著許多文學愛好者為之身體力行,可見其生命力是不朽的。當代的口語寫作亦應借鑒古典詩風,於平易中見高情雅緻,方能真正建構其留傳於文學史上的一席之位。
馬凱先生在其《再談格律詩的「求正容變」》一文中指出:「在最近中國作協召開的全國詩歌理論研討會上,與會詩人、評論家達成了新體詩與舊體詩要『比翼雙飛』、『相互促進』的共識。在今年魯迅文學獎的評選中,格律詩作品首次參加評選,有的已列入候選名單。這些都是十分令人欣慰和振奮的消息,必將對發展和繁榮當代詩歌產生積極的影響。」孔子說:「不學詩,無以言。」作為中華文化的精髓之一,中華詩詞是語言與形象、情感高度統一的文學藝術,也是精妙才華與豐富思想馳騁的王國。作為一種精鍊的表達方式,中華詩詞雖往往短小精悍,卻常常意蘊深遠。華夏民族在語言文字上的深邃與精妙在傳統詩詞的形式中得到了最充分的體現。與此同時,其包羅萬象的內容亦展開了傳統禮俗與人情世態的綺麗畫卷。
毫無疑問,堅持對傳統詩詞的研讀、創作、傳承與弘揚,是培養對本民族文化傳統的理解與認同的重要途徑。那種只重視新體詩而試圖將舊體詩詞鎖進博物館與故紙堆的思路,低估了文化傳統本身不斷積澱與創新的能力。我們不能將本民族文明現代化的發展之途拱手讓予西方文明。我們相信,只有一個建立於豐富歷史底蘊與優秀傳統文化的堅強基石之上,以自身的文化文明與精神價值為旨歸的民族,才有能力與世界各民族進行平等的交流與對話,也才能實現本民族文化的偉大復興。
(作者系中華詩詞學會常務理事、澳門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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