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報復出軌丈夫的女人

06-02

<萬箭穿心> 來自潘幸知 22:06

《萬箭穿心》是很多年前我看過的一部電影，主演是顏丙燕。

顏丙燕真可算得上國內首屈一指的虐心重口味皮鞭女王，從《愛情的牙齒》開始，我就被她折服，到了《萬箭穿心》更是覺得她「演誰就是誰」。在《萬箭穿心》里，顏丙燕飾演的是一個名叫李寶莉的武漢女子。

電影一開始，就是她向丈夫馬學武求歡卻被拒絕的橋段。看得出來，她還愛自己的丈夫，但丈夫已經對她心生厭惡了。

接下來，是夫妻倆搬進新房子的畫面。性格潑辣、嘴上不饒人的李寶莉是家裡最有話語權的人，丈夫在她的壓制下，大氣不敢出，活得比較憋屈。

某天，在外人面前風趣幽默而在家人面前沉默寡言的馬學武忽然開口了，直接向潑辣驕橫的李寶莉提出離婚，並說只要她答應，他可以什麼都不要。一向要強的李寶莉直接就懵了，她開始留心丈夫的行蹤。

某天，她果真抓到了丈夫的奸。她內心非常矛盾，一方面她想挽回這個家，另一方面她不敢相信也非常氣憤一向老實的丈夫怎麼會有外遇……於是，她報了警，謊稱有人嫖娼，結果她丈夫被捉，這個事情鬧得沸沸揚揚。

這次事情過後，馬學武丟掉職位，從主任降職到工人，丈夫雖然回歸了家庭，但卻回歸得不情不願。

再之後，馬學武老家拆遷，家中唯一母親來投奔兒子，卻遭到心直口快的兒媳的冷遇，老人氣不過要回老家，又被馬學武找回。這時，廠里第一批下崗名單出來，裡面有馬學武。一時間，馬學武承受不住這些打擊，跳江自殺了。

丈夫死後，李寶莉毅然決然地挑起了生活的大梁。為了能多賺一些錢，她去干男人才幹的苦力活——漢正街的「扁擔」（挑夫）。

每天起早貪黑，掙生活費給婆婆打理生活，其中的艱辛自不待言。累了一天回到家，她每天只知道問候兒子作業做了沒有。

令她感到痛苦的不僅有掙錢的艱辛，還有婆婆和兒子對自己的怨懟。婆婆告訴兒子，是媽媽對爸爸不好，爸爸才自殺的。

十年後，李寶莉的兒子考了全省狀元，李寶莉很欣慰。可兒子卻查明當年報警捉姦的竟是母親李寶莉，父親正是知道是李寶莉報的警之後感到悲憤與無奈才選擇自殺的。於是，兒子決意要和她斷絕母子關係，並向她提出房子的所有權。

為了兒子能健康茁壯的成長，她含辛茹苦十年，被人冷眼、欺辱，幾乎放棄了所有尊嚴和重獲幸福的機會，可她換來的卻是「學有所成」後的兒子的聲討驅趕，殘酷拷問，換來的卻是他要和她劃清界限。

李寶莉傷心欲絕。她在長江大橋下呆坐了一晚，看到那些放煙花、請她幫忙拍照的孩子們時，她似乎終於想通了、看透了。

第二天，她回到家，把房產證交給了婆婆，收拾行李離開了家。

在家門口附近，她又遇到了以前坐過牢、後來跟她上過床的建建開著麵包車。她上了他的車，車拋錨了，她罵了一句「婊子養的」，開始推車，然後跟著那個男人走了。

幾乎每一個看過《萬箭穿心》的人，都覺得李寶莉過成那樣真是活該。

的確，李寶莉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這樣的女性，現實生活中太多見了，我們的父母輩中，很多人都是這樣的，特別是在社會底層生活的那些。她們愚蠢、粗野、小氣、潑辣，不會經營和反省自己，不善於溝通但特別能吃苦耐勞。

她們對家庭有很大的責任心，也願意為了家人「鞠躬盡瘁，死而後己」，但她們的精神層面都停留在比較簡單、粗暴的層面，作為人的靈性始終無法開啟。她們強行付出，也強行索取。特別擅長讓自己受苦受委屈，然後也特別擅長以這種方式去博取在家裡的話語權。

起初的李寶莉，的確是個非常討厭的女人，她絲毫不考慮丈夫的感受，動不動就對他罵罵咧咧。李寶莉潛意識裡認為自己雖然是賣菜人家的女兒，但是好歹是個城市人，而馬學武只是個鄉下人，她並沒有以平等視角去看待他。

我們可以看到，李寶莉的悲劇，很大程度上是她自己「作」的。換任何人，跟李寶莉這樣喜歡用抱怨、指責來代替溝通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估計都會感到痛苦。於是，李寶莉成為了「自作自受」的代言人，大家都認為她的悲劇完全是自己造成的。

可坦白說，我總覺得李寶莉雖然缺點滿滿，但還是令人心生憐憫和敬佩。

馬學武是一個怎樣的人呢？他軟弱，無主見，不懂得溝通。他當初會喜歡李寶莉，想必除了李寶莉長得漂亮、是城市戶口以外，估計也有一部分原因是覺得她能幹，娶回家自己可以省很多事兒。

我不認為是李寶莉造成了他的死亡。以他那樣的性格，即便沒有李寶莉，可能也會因為承受不住其他壓力而自殺。

而李寶莉呢？發現丈夫外遇之後，選擇報復又有多大的過錯？那不過是一個女人面對被背叛的愛情時絕望的抗議罷了，她並沒有想到她的衝動報復會給丈夫帶來致命的後果。

電影里，有這樣一個細節：馬學武的遺書里，說他對不起自己媽，對不起小兒子，但隻字不提妻子。李寶莉向後翻了一頁，又一頁，然後眼裡流露出失落的神情。她知道，他到死都在恨她。

這個男人，對外人客氣有禮，唯獨對自己的妻子冷漠相對。搬家的時候，他讓李寶莉打點一切，自己大部分時間就當個甩手掌柜。李寶莉是個急性子，很多時候她估計也是指望不上老公了，自己才親自上陣的。

搬了新家，李寶莉倒上酒想要和馬學武乾杯，馬學武敷衍地舉起了酒杯獨自飲了，李寶莉只好尷尬地將自己酒杯里的酒喝了一口。

馬學武自己一死了之，把整個家的擔子都扔給了李寶莉扛。李寶莉一起扛起來的，還有本該馬學武承擔的贍養自己親媽的義務，還有「妻子逼死了丈夫」的罵名。

兒子金榜題名，獲得了高考狀元，李寶莉再次舉杯慶祝，可兒子對她只有敵對情緒，並且趕她離開，彷彿那十年來，供養他上學的，是他死去的爸爸、年邁的奶奶，而不是眼前這個操勞得只剩半條命的可憐女人。

李寶莉生的這個兒子，不就是個「白眼狼」么？李寶莉何其可憐，一輩子最愛的兩個男人，誰都沒有真正體諒過她的辛苦，包容過她的缺點，尊重過她的價值。自己過得不幸福，就讓這個女人來背鍋。

他們自始至終以受害者姿態自居，對李寶莉需索無度，覺得李寶莉要圍著自己的需求轉，要為自己的不幸負責。

仔細想想，一個出軌的丈夫面對妻子毫無愧疚之心，一言不合就自殺了事，自殺之前還去找了他的情人，在遺書里卻不給妻子留一個字，這種行為又比李寶莉好到哪裡去？仔細想想，誰的心不曾被傷害過，誰沒被生活欺負過，誰不是一邊流血流淚一邊奮力向前奔跑？

李寶莉比馬學武進步的一點在於：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好好活著，把該扛的責任都扛在肩上，她有這種血性、這種力量、這種擔當。

李寶莉雖然刀子嘴，但她的心是熱的，她有想與對方產生鏈接的慾望，有想挽回和解決問題的心，雖然用錯了方式。可她丈夫對她，早就已經不把她當人看了。

再說李寶莉的兒子，在那麼多年的時光里，就真的看不到母親的頑強、善良、單純、直爽、堅韌么？在他的眼裡，父親出軌情人，東窗事發後自殺，就是值得同情，而喪偶後的母親跟人談個戀愛滾個床單就是噁心么？

要我說，比起李寶莉，這父子倆的問題更大，而且，自始至終沒有覺悟。

李寶莉是頑強的螻蟻，打不死的蟑螂，她身上有那種生機勃勃的生命力。天大的打擊來了，她跑去長江邊坐一個晚上就想通了，第二天照樣接著過。她嘴巴很碎，但在行動上，卻是一個真正有擔當力的女人。

當她跟好朋友說出「你幫不了我一輩子，我覺得做這個也蠻好」，然後挑著扁擔鑽進人海中時，我真想給她點個大大的贊。

李寶莉的確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現實卻讓她承受了非常沉重的懲罰。這種懲罰，與她的過錯相比，完全是不相匹配的，類似於一個嘴饞的小孩偷吃了一塊麵包，卻被打斷了腿。

嘴賤，的確不是一種好品質，但也要看遇到的是誰。李寶莉和建建不可能有詩情畫意的能力，不可能像現在的中產階級一樣追求舉案齊眉、琴瑟和鳴。他們跟對方說話，每一句聽起來都很賤，但也都很熱乎。

他們都生活在社會底層，但都皮糙肉厚，嘴巴賤，心腸熱，拉得下來臉，吃得了苦。李寶莉靠挑扁擔把兒子養大，兒子養大了不認自己了跑江邊坐一夜就好，建建進了監獄丟了人生最美好的十年，出來了照樣重整旗鼓，拾掇著破敗的生活。

「自作孽不可活」也好，「性格決定命運」也罷，不努力開著玩笑厚著臉皮活下去，難道都去跳江，然後告訴世人自己是被別人逼死的嗎？

《萬箭穿心》的原著者是方方。方方說：女人，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容易的動物…

男性在社會當中，表達憤懣和失望是有諸多出口的，他們可以通過無視老婆的存在、打老婆孩子、跟狐朋狗友們去胡吃海喝，甚至以出軌、嫖娼等方式來宣洩；而女性呢，特別是底層女性，不管做什麼出格的事都要付出代價，唯一安全的發泄的途徑便是像祥林嫂一樣嘮叨。

自古以來，社會觀念認為女性應該是賢惠的、柔順的、毫無怨言的，要懂得給男人面子，要以丈夫的意志為自己的意志。人們習慣了這樣的女性形象，所以，李寶莉這樣的人一出現，就受到了口誅筆伐。

可事實上，馬學武若是多操心家裡的事情，不對李寶莉實施冷暴力，或許李寶莉也就不會活成一個潑婦樣兒。而李寶莉的婆婆和兒子，後來只把她當成賺錢機器，甚至利用她的善良剝奪掉她作為人的最後一點期望和尊嚴。

李寶莉的嘮叨、面對丈夫出軌後的報復，都是「刷存在感」的方式，可她一刷存在感，想強調下自我的感受，就付出沉重的代價。

李寶莉用一生做了一件事：家庭和孩子最重要，我自己算什麼呢？她的自我是被壓抑的，被犧牲的。這是女性幾千年來在長期無助的犧牲狀態中養成的甘願犧牲的慣性，彷彿她們不選擇犧牲自己就無法證明自己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價值。

如果說底層人承擔著這個社會最苦痛和最悲慘的境遇，那麼底層中的女性，無疑是最具悲劇性的群體。

我一個朋友，從小生活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之中。因為兔唇，因為家庭貧寒，她從小受盡歧視和欺辱，甚至被父親、兄弟厭棄。她早早就輟學了，成年後她遠嫁他鄉，老公是一個非常懦弱的人。

婚後她跟老公生了一個兒子，孩子落地以後家庭矛盾增多。有一回，因為跟婆婆拌了幾句嘴，她一氣之下跟老公說了句「我要跟你離婚」，然後就抱著孩子出門散心去了。豈料，當天晚上，她老公就投河自殺了。

婆家從此恨她入骨，要求她不得再嫁，安心把大兒子撫養長大，給公婆養老送終。可後來，她還是認識了現在的丈夫。前婆家把她趕出了家門，並且不讓她認兒子。掙扎了一段時間之後，她選擇了跟第二任丈夫結婚，並且又生了一個孩子。

而前婆婆則一直給她大兒子灌輸這樣的話：「你爸爸是被你媽害死的，你媽為了過好日子嫁人了，不管你了，以後我們就指著你過了，你一定要好好爭氣。」

她幾次想去看一眼大兒子，可人都還沒見著就被原公婆趕出家門。再後來她跑去學校見了大兒子一面，可她發現：那孩子對她只有滿滿的仇恨。

在全村人眼裡，她也是一個為了過好日子對親生兒子不管不顧的蛇蠍婦女。在他們的觀念里，如果一個女人做不好妻子、母親的角色，那麼她連人都不是了。

一旦你強調自己作為「人」的感受，你就要付出代價，他們也會看輕你。我這個朋友面臨的境況是這樣，李寶莉也不例外。

今天我們生活在大城市裡，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追求的是像舒婷在《致橡樹》里寫的一樣的婚戀關係，很多人可能想像不到底層女性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也不明白她們為什麼最後會活成那個樣子，只能「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以前，我信奉「可憐必有可恨之處」；現在，我覺得「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

仔細想想，我們又有什麼好嘲笑和奚落李寶莉的呢？你以為她是這樣的李寶莉，另外一個她又是那樣的李寶莉，殊不知自己可能就是李寶莉，只不過所暴露的缺點不同，境遇也不一樣。

人這一輩子，誰沒被生活欺負過，誰敢說就自己活明白了？男權社會中女性的自我成長與救贖之路，本就很漫長。而那些一次又一次地從廢墟里爬起來，縱然經歷著萬箭穿心的磨難也能像小太陽一樣散發著光芒的女性，其實很值得我們尊敬。

作者簡介：晏凌羊，80後，2001年雲南某市高考文科狀元，在廣州生活的單親媽媽。著有情感暢銷書《那些讓你痛苦的，終有一天你會笑著說出來》《願你放得下過往，配得起將來》微信公眾號：qiushan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