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上海妓女行為規範(四)
高等妓女和傭僕之間同老鴇和妓女之間一樣, 並不存在鮮明的主子和下人的關係。「從屬的」妓女對老鴇也有所控制,只不過她們的權力有點被遮掩了;同樣,妓院的傭僕雜役對妓女的控制也可達到驚人的程度。從顧客的角度看,妓院的僕役很像政府機關里的辦事員和勤務員,儘管地位很低,卻把守著通向重要資源的關卡,所以對他們也得恭恭敬敬。
有的女佣人年輕、有點姿色,其稱呼五花八門,有「大姐」、「阿姐」、「跟局」、「做手」等等,她們在妓女應召出堂差的時候陪伴前往。有一部指南書解釋說,「先生為花,阿姐為葉」;「阿姐」的工作是扶助先生,在先生出堂差時跟局,「以防中途發生意外」,同時也是監視先生的行動,特別是那些還是女兒身的小先生。阿姐同先生一樣,也有自己的稔客,阿姐雖然地位不及先生,但據說比先生容易上手。有的自立門戶的先生有貼身的阿姐,收入兩人拆賬。黑幕故事常會影射先生和阿姐與同一嫖客有染。僱傭阿姐並不按節度付一定數目的錢,她們的收入名堂繁多。有的看上去就是低檔次的,便按月開支工錢,外加賞錢。還有的和先生一樣,也要侑酒主觴、應酬場面的,那就按其辦花酒的數目從妓院的盈利中拆份頭。
妓院中還有一類年紀大些的女傭,叫「娘姨」。娘姨同先生和狎客沒有什麼親密關係,但在妓院內部卻頗有權勢。本來「娘姨」指的是妓院里結過婚的傭人,不過娘姨同阿姐的區別倒不在於結沒結婚,而是看其同妓院財力的關聯。猶如先生常被比作官人,娘姨也被比作做官人家僱傭的扈從。1891年的一種史料講到,專橫跋扈的傭人也會叫嫖客受氣,文中用譏刺的口氣評論說,娘姨就像做官人家的家奴,自己花了錢來當奴才扈從,為的是壓榨百姓。年紀輕、品貌好的娘姨也從嫖客那裡接賞錢,有時積攢多了,也就自己當起老鴇來。她們還可以動用自己的關係,幫先生借錢,這種做法叫「掮賬」。
然而,娘姨最常見的經濟角色,是直接為一先生或妓院投資。78在這種稱作「帶擋」的安排中(「帶擋」有攜帶和抵擋的意思),一幫人——通常是妓院的傭人——斥資數百,相幫一個先生。有時妓女本人也入股。凡投了錢的,都可從先生的酬金和賞錢中拆得份頭,而先生則要遵從所有的斥資人的意思。1919年小報上有一則故事,講有一女傭權力很大,妓院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捏在她手裡,夜裡沒有客人的時候,她睡在先生的床上,先生倒只好睡地板了。倘若帶擋娘姨借了錢給老鴇,老鴇就會給她派發些輕省的管家活計,不敢有所得罪。許多住家妓院是沒有老鴇的,那麼有可能多數情況下都是帶擋娘姨在拿主意。娘姨可能對先生十分嚴厲,乃至兇狠,這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投資,因為帶擋交易是有風險的。先生一個節度下來所賺不多,娘姨也就得不到多少投資回報;先生要是跟嫖客跑了,那麼帶擋也就血本無歸了。但另一方面,運氣好的或投資管理有方的娘姨則可積累資金,在銀行錢莊開戶頭,老來不愁了。有一則黑幕故事,說是有個外號叫「金牙老三」的25歲上下的娘姨,同很多有錢人都拉上了關係,專門安排摘取小先生童貞的事宜(如此可為妓院大把地賺錢,自己也大撈賞錢),還放印子錢給妓女,一年後她用掙來的錢開了個妓院,自己做起了管事。
或許因為娘姨在妓院里算是有點權勢的人物,所以她們像老鴇一樣,也受到了譴責和嘲諷。1917年有書形容說,娘姨通常過了24歲,邋裡邋遢,模樣兇狠,極遭人嫌。若來刻意奉承,益發令人厭惡。她們來回走動,真是討厭。一句話不對,就可將你趕出門外。最好離她們遠遠的。
同乖巧討喜的阿姐相比,娘姨的名聲不好聽,當然有時也有人指責這兩類人都出口粗鄙,甚至惡言惡語(例如罵那些惹惱了她們的男人「挨千刀的」)。娘姨尤其被描畫得面目可憎,是因為評論者不能見容於其所謂泛濫的性慾,暗含的對比是名妓有節制的、通過正當渠道進行的性活動。據說娘姨同妓院的男僕私合(如是老鴇的女兒做此事,那男女相悅就被視為通姦);娘姨還同客人暗中勾搭。奇怪的是,一則19世紀的史料指責娘姨危害了社會風氣,而名妓卻從來沒有背過這樣的罪名;史料說娘姨亂軋姘頭的做法流傳廣泛,「相習成風,幾有人盡夫也之意,甚至背夫棄妻、79口角輕生等案層見疊出。」20世紀30年代的黑幕小說中,娘姨是一副貪婪相,漫天地向客人討賞錢。如若先生抱怨說討得太凶,客人都趕跑了,那麼娘姨就威脅說要先生立即償還帶擋本錢加利息。諸如此類的故事表明,一個「傭人」在性行為和錢財方面所擁有的自主權,那種動搖了社會性別等級和階級等級的定位,使得觀察高等妓院景緻的男人感到深深不安。
高等妓院也僱傭男僕, 差事是吆喝通報客人到來、上茶、遞毛巾、打掃、準備筵席、給客人送請帖、給先生髮局票(見本章後面的討論)、送先生出堂差等。男僕先前叫「外場」或「相幫」,是幫忙的意思,後來也得了些不大好聽的稱呼,如「龜瓜子」、「烏龜」、「龜奴」等。這一組名稱的緣起就像以「鴇」稱呼妓院的女業者一樣,已無從查考了。不過,「龜」字大多數的含義都是人不愛聽的,只看「烏龜」的稱呼就明白了。(1919年有文章琢磨說,他們不該叫烏龜啊,妓女又不是他們的老婆和女兒。)龜奴與娘姨不同,與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妓院男老闆也不一樣,他們被刻畫為相對無權的甚至地位卑下的人。有勸客人對龜奴客氣一點的,說這樣他們辦差事就不會慢慢吞吞的了,不過他們看來不會像威風凜凜的娘姨那樣讓人氣餒。指南書作者也不覺得當堂差的人有何精明之處。1935年的一部上海俗語彙編解釋說,「鄉下男子,跟著阿姨嬸娘同到上海來吃堂子飯的為數亦頗多,他們的職務也各各不同,識字的可當賬房先生,代嫖客記局賬,代妓女記夜廂,聰明的能學烏師先生,有氣力可拉包車,最無用的便留在客堂里做『相幫』。」
愉悅妓院規制雖說龜奴也許被人看扁,當成粗笨愚魯之人,但他們日日親近唾手可得的美貌女子,還是勾起了一些會意的評說。評論主要圍繞著晚清時龜奴肩背先生出堂差的習俗。本來妓女應客人之召到書場演唱是坐轎子去的,但是到了光緒(1875—1908)末年,公共租界開始對轎子納稅了。開始時還只是年紀小(分量也輕)的雛妓坐在龜奴肩上出堂差,她們的服務也只限於歌唱。龜奴在肩上鋪一條白手巾,掮著雛妓走路,雛妓就抱著龜奴的頭。「後來不限雛妓,連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廿二三歲的成熟姑娘等,近一百斤左右的身體,也坐在龜奴肩頭,寶塔似的一座。」龜奴在馬路上疾步行走,坐著的要想不掉下來,就得緊緊抱著他的頭,於是就有了這俏皮話:「小先生夜夜摸龜頭。」龜奴背雛妓的做法還引出了史料中很少見的公開提到80妓女行經的段子,那是1905年發表的一首七言詩:
龜背難當代用肩,
時髦出局力能掮。
虛心昨夜經期到,
點滴留心褲後前。
這四句詩有點特別,不僅沒有色情內容,還甚為罕見地提到了妓女的身體。一般詩文中摹寫妓女的姿色都用比喻手法,而不會直白地寫實;無論淫穢猥褻的文章還是科學說理的,總之文字資料中幾乎從來不曾直接提到過妓女的身體機能。然而淫穢地影射妓院男堂差的文字一直延續到掮行已被黃包車取代的年代。1935年的一幅漫畫中,妓女和阿姐坐在「龜奴」拉的黃包車上出行。畫面實在是在糟蹋妓女:黃包車的背面畫著兩顆顛倒的黑心,車牌號碼606,而治梅毒藥(灑爾佛散)的商標名正好也叫六六。說明文字先講妓女如何不忠不義,又會對身體造成何等危險,接著對拉車的堂子龜奴品頭論足,說他正色迷迷地斜睨阿姐,因為堂子里不惟阿姐,就連先生也同龜奴相好哩,此事路人皆知。有的寫妓院恩客的文字材料還影射說,真正做「烏龜」的不是「龜頭」,倒是這些客人,客人來玩要付錢,堂差則不花一個子就可白相。
堂差不惟能接近先生,還把守著見先生的關卡;找先生陪伴是很花錢的,可誰又不想讓先生陪著呢。所以,資料中所表露出來的對堂差的敵意或許與此有關。還有一種情況也可能造成摩擦,那就是妓院里各個層次的傭僕差役都靠賞錢過日子,嫖客每每必須上下通通打點到。客人在妓院里擺檯面、同妓女過夜或是替妓女贖身討來做小,都須付「下腳」給傭僕。有的「下腳」錢不多,幾元就可;倘若客人老是到某一妓女處過夜,則價碼看漲。過年過節也要給賞錢,那叫「手巾鈿」(客人來設宴席或牌局時,堂差要給客人遞手巾),也有叫做「吃粢飯糰」的。新年裡會給常客「開果盤」,客人照例也要出手大方,多多給賞的,賞錢就分發給妓院內所有的傭僕。客人若要討妓女做小老婆,81那麼房侍就會拿了銀檯面銀四喜等各色銀器來,客人要麼收下(付幾百元),要麼謝絕(付四五十元)。客人大多無心收受,故銀器多半也是房侍從銀樓租借來的。1908年時,上海的高等妓院聯合漲價,辦酒席全都漲了一塊錢,這時一家報紙評論說,逛妓寮的真正花銷不在於花酒、賭局,而是各種名堂的犒賞,凡擺席、設賭、住夜、吃頓便飯、逢年過節,無不需要給賞。雖說重重犒賞有時令嫖客裹足不前,也使其為逃脫重賞而有意迴避在重大節日造訪妓院,但是詳述妓院禮儀的手冊還是奉勸客人不要太過吝嗇。一位作者批評說,有的狎客對先生有求必應,慷慨贈賜,可讓他掏一個子的手巾鈿給「小人」都滿心不情願。作者告誡說,聰明的辦法是錢要花在明處,讓人人都看得見,最好顯得落落大方、通曉人情世故——如此大概可讓「小人」也開心了,他們可是能阻止客人去會先生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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