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魚撇波:騎魚破浪,形容宮女思鄉情切,等不及坐船。 譯文:
宮女在燭光高照之下,在自己的住處里搗制紅守宮。象形的香爐香煙裊裊,細密的地毯溫暖如馨。深夜不眠的宮女,在夜色重重之中,漏板聲聲的敲擊下,一陣陣寒氣從門外透過屏風襲來;宮殿里燭光將盡,搖明著的燭影,顯得陰暗朦朧,這裡的氣氛無比悲涼。殿外面到處是冷霜凝結,在陰冷的月色籠罩下,一片慘白;大地瑟縮,只有螻蛄蟲在欄干外似泣似訴地哀鳴著,像是憑弔死者的悲啼那樣凄厲。在這樣的氣氛下,沉重的宮門重重關鎖,正像被關鎖冷宮中的甄夫人那樣悲慘。主人公的夢魂蕩蕩悠悠,飛向遙遠的天邊,回到了長洲,踏上了水邊的沙地,進入了家門。這,只是一場夢,一場美好的又是令人心酸的夢。願君王能象太陽那樣光明、那樣溫暖,放我走吧!我將騎上魚兒衝波劈浪向家園飛奔、飛奔。
註解:
在封建社會裡,描寫宮女或被遺棄的后妃痛苦的詩歌,稱為宮怨詩。宮怨,是古代詩歌很重要的題材,歷代詩人寫了不少的宮怨詩,自漢以來作品不絕。之所以產生這一類題材的作品,是由於封建帝王有所謂三宮六院,成千上萬的嬪妃宮女供他蹂躪役使。這些女子幽閉在宮中,肉體和精神都受到極大的痛苦,李賀這首《宮娃歌》是宮怨詩中寫得很有特色的一首。這首詩與其他一些詩人所寫的詩不同,其他一些詩人的宮怨詩多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場表示同情,如寫宮怨詩著稱的張祜、朱慶餘等詩人的作品就多是如此。而李賀這首詩卻是以第一人稱來寫,詩的抒情主人公是宮女自己,這樣,詩中所塑造的宮女形象,就能由外及里,深入宮女的內心世界,更加親切動人。
這首詩從環境氣氛的渲染開始,用層層深入的手法進行描寫。經過層層渲染悲涼的氣氛之後再用「阿甄」比喻,讓抒情主人公宮女佇立在這種悲涼愁苦的氣氛之中,令人投入無限的深切同情。 這首詩卻是以第一人稱來寫的,詩的抒情主人公是宮女自己。在「夜」中爛漫「花」的「房」里「搗紅」的執行者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而「守宮」的目的承受者亦是她自己,這種雙重身份不可迴避地將「治搗萬杵」這種客觀行為推向極至的悲壯。「萬杵」搗出了紅色的絢爛,這是女性亘古的色彩。而當這種色彩由第三者男性來塗沫時,便在激動中滲進了冷靜,在熟悉中注進了陌生,悲慘里夾進了敘述者的批判態度,審美觀點。本來「搗」字更多地潛藏了女性自戀和自虐的生命情調,夾著敘述者畫外之音,這有別於女性詩歌純粹的自白與傾訴。而由於「守宮」作為旨歸且加進了明確的批判態度,由此將女性的自我主體傾訴轉為了控訴。 詩人李賀還不滿足於此,他還通過抒情主人公宮女的心理活動,深入到抒情主人公的內心世界裡去。這呼喊是一種覺醒,一種要求自由的覺醒,人性的覺醒。這呼喊似乎是寄希望於君王,這種成份確實存在;但是,現在主人公卻不能飛向故園,還在搗「守宮」,十分殘酷。「夢入家門上沙渚,天河落處長洲路。願君光明如太陽,放妾騎魚撇波去。」一種那個時代的抗爭,一種那個時代的隱晦,一種那個時代的空間置換。「騎魚」而非「乘舟」,魚實是一個性的代碼,這比「同居」二字絕妙得多。這是通篇文章的結語和聚焦點。女性的時間,(不是一個宮女一輩子的時間,而是群體女性的歷史時間),被投射在「宮」這個男性文化構設的空間上,突破它是女性絕望的願望,猶如王琦解:「夫宮娃未易得放,河魚豈可騎乘?」女性的焦慮是女性自身的覺醒,而這覺醒卻伴隨著對黑暗更深的體悟。要表述這樣一種複雜,象徵意象永遠比描述更加有力。因為行動,在它開始作用時就呈其正背兩面,所以隱語便是必然,外在的眼更是必須,具恰到好處。詩人李賀對備受禁錮的宮女是滿懷同情,他體察了宮女的痛苦,理解她們的心情,所以能寫出這首為宮女呼籲的不朽詩篇。
節婦吟·張籍·寄東平李司空師道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容齋隨筆》:「籍在他鎮幕府,鄲帥李師道又以書幣聘之,籍卻不納,作此寄之。徐太史倬謂:按詞意婉轉,恐非節婦意也,宜以本事為題,則得風人之意。」) 注釋:
節婦:能守住節操的婦女,特別是對丈夫忠貞的妻子。吟:一種詩體的名稱。 妾:古代婦女對自己的謙稱。 纏綿:情意深厚。 羅:一類絲織品,質薄、手感滑爽而透氣。襦:短衣、短襖。 苑:帝王及貴族遊玩和打獵的風景園林。 良人:丈夫。戟:一種古代的兵器。明光:明光殿,此指皇宮。 事:服事、侍奉。擬:打算。
譯文:
你明知道我有了丈夫,還偏要送我一對明珠。
我心中感激你情意纏綿,把明珠系在我的紅羅短衫上。 我家的高樓就連著皇家的花園,我丈夫拿著長戟在皇宮裡值班。 雖然知道你是真心朗朗無遮掩,我侍奉丈夫發誓要生死共患難。 歸還你雙明珠我淚漣漣,遺憾沒有遇見你在我未嫁之前。 註解:
這是一首具有雙層內涵的唐詩精品,文字層面上,描寫了一位忠於丈夫的妻子,經過思想鬥爭後終於拒絕了一位多情男子的追求,守住了婦道;在喻義的層面上,他表達了作者忠於朝廷、不被藩鎮高官拉攏、收買的決心。
佳人·杜甫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雲良家子,零落歸草木。關中昔喪亂,兄弟遭殺戮。官高何足論,不得收骨肉。世情惡衰歇,萬事隨轉燭。夫婿輕薄兒,新人已如玉。合昏尚知時,鴛鴦不獨宿。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侍婢賣珠還,牽蘿補茅屋。摘花不插發,采柏動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注釋:
合昏:即夜合花。
修竹:長竹,與詩中「翠袖」相映。 譯文:
有一個美艷絕代的佳人,隱居在僻靜的深山野谷。
她說:「我是良家的女子,零落漂泊才與草木依附。 想當年長安喪亂的時候,兄弟遭到了殘酷的殺戮。 官高顯赫又有什麼用呢?不得收養我這至親骨肉。 世情本來就是厭惡衰落,萬事象隨風抖動的蠟燭。 沒想到夫婿是個輕薄兒,又娶了美顏如玉的新婦。
合歡花朝舒昏合有時節,鴛鴦鳥雌雄交頸不獨宿。
朝朝暮暮只與新人調笑,那管我這箇舊人悲哭?!」 在山的泉水清澈又透明,出山的泉水就要渾濁濁。 變賣首飾的侍女剛回來,牽拉蘿藤修補著破茅屋。 摘來野花不愛插頭打扮,采來的柏子滿滿一大掬。 天氣寒冷美人衣衫單薄,夕陽下她倚著長長青竹。 註解:
這首詩是寫一個在戰亂時被遺棄的女子的不幸遭遇。她出身良家,然而生不逢時,在安史戰亂中,原來官居高位的兄弟慘遭殺戮,丈夫見她娘家敗落,就遺棄了她,於是她在社會上流落無依。然而,她沒有被不幸壓倒沒有向命運屈服;她咽下生活的苦水,幽居空谷,與草木為鄰,立志守節,宛若山泉。這種貧賤不移,貞節自守的精神,實在值得謳歌。全詩文筆委婉,纏綿悱惻,繪聲如泣如訴,繪影楚楚動人。「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深寓生活哲理。
某太史鬼求代
京師某太史,情重前魚,終歲不御妻妾,但狎優伶。嘗有友招飲,忽遭優伶所戲侮,為坐客姍笑,羞忿自經,其鬼求代。初,正陽門外某生遠遊,其妻獨居,家小阜。妻兄弟素無賴,時來稱貸,妻頗厭之,恆不能遂其所欲。一日,弟乙以有急,又來求姊,會姊往親戚家,待至薄暮甫歸,廁身暗陬,窺姐下車,身後隨一美少年,相將入房,大駭,以姊有所私,心殊恥其所為。繼思藉此有所挾,計亦得,爰潛身躡足入,伏窗窺姊坐燈下,面頻蹙,若有憂色,少年偎姊身旁,低聲耳語,隱不可辨。姊危坐自若,少年或左之或右之,或長揖而跽懇之,醜態百出。無何,更鼓二報,少年似益急迫,跽懇益數。姊意似首肯,起拭淚至案前,挑燈啟鏡奩,薄加脂粉,轉身坐榻上,小聲嚶嚶啜泣。少年頻為拭面而殷情之,便見姊起身解帶掛樑上,少年不禁狂喜,或拊掌,或踴足,或伏地雀啄,笑容可掬。乙莫喻其故,既見姊上榻向外跪,少年笑援樑上帶授之,姊引帶納項下,意將投繯。乙駭甚,始悟少年非人,系縊鬼之求代者。乃大聲疾呼:「有鬼!」時甫二更,市上行人尚眾,聞聲畢至,佐乙破扉入房。乙急解其繯,放姊卧榻上,意甚痴,默不一語,灌以薑湯,頓蘇。而市人至者益夥,屋狹,鬼皇遽不得出,側身引避,形嵌壁上,宛然寫照。有識者諦視之,詫曰:「是某太史也。」僉稱怪事。太史家聞之,爭來濯洗,竟不能去。急延僧諷誦經懺,日以法水祓除,匝月方滅其跡。後某生歸,詰妻前事,則曰:「自君之出,意忽忽如有所失。他日自某家歸,覺耳畔有人,極稱生愁不如死樂,不覺心動,入其彀中。實其時身亦不能自主也。」某生夫婦從此德乙,有無遂常相通雲。 里乘子曰:往予游京師,友人招飲,座客無不各召歌童侑酒,否則即不合時宜,舉座皆為不歡。而歌童聞召即至者,主人意氣洋洋,如膺九錫;脫有再三候之不至者,座客輒冷語相誚,主人顏色慘沮,坐立不安,觀其盼望情切,直不減於秀才望榜。惡習相沿,牢不可破,真為咄咄怪事!至若太史為優伶死,尤為絕無僅有,可補《情史》之缺。予嘗謂:烈士殉名,盪子殉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古今忠孝節義,皆不外一情宇,但恐人誤用其情耳。以堂堂太史,屏妻妾而割骨肉之愛,昵優伶而乘陰陽之和,下流忘反,已屬有玷清班;而一遭戲侮,即不惜以身殉之,亦何性命鴻毛乃爾耶!乃生既包羞,死猶無賴,以求代故,幾波及無辜婦女,卒至壁上留形,萬目攢視,互相傳述,以為笑談;幸菩薩有靈,法水洗垢,不然光天化日之下,千古遺此奇蹟,豈不於貳負之臣(即貳負。傳說中的神,人面蛇身。唐李冗《獨異志》卷上:「劉向對曰:『此是黃帝時窫窳國負貳之臣,犯罪大逆,黃帝不忍誅,流之疏屬山。』」唐皮日休《虎丘寺殿前有古杉》詩:「未倒防風骨,初僵負貳屍。」)外,又添一話柄也哉! 某太史鬼求代
京師某翰林,情系龍陽之痞,發誓不娶妻妾,但是喜歡玩弄戲子。曾經有朋友找他飲酒,忽然遭到戲子的戲弄侮辱,被在座的客人們嘲笑,羞憤之下竟然自縊而死。他死後的鬼魂求代替。最初,正陽門外某生遠遊,他的妻子獨居在家,家境稍稍富裕。妻弟素來是個無賴,經常前來借錢,她非常討厭他,總是不能滿足他的要求。一天,妻弟以有急事為借口,又來求姐姐借錢,趕上姐姐正好去親戚家,等到傍晚才回來,他藏身在陰暗角落,窺探姐姐下車,身後跟隨著一個美少年,正要和她一起進屋。不禁非常驚駭,以為姐姐和人私通,心裡對她的行為感到非常恥辱。繼而想到這也可以作為日後對她的要挾,心裡盤算這也很划算,於是潛身躡手躡腳進去,伏在窗下窺視姐姐坐在燈下,表情嚴肅,皺緊眉頭,好像非常憂愁的樣子,少年依偎在她身旁,對她低聲耳語,隱隱約約聽不清楚說什麼。姐姐正襟危坐非常從容,少年則一會左,一會右,或者長長的作揖,雙膝著地,上身挺直地懇求她,醜態百出。過了一會兒,已經二更天時分,少年似乎更加急迫,跪著懇求得更加迫切。姐姐似乎是同意他的樣子,站起拭淚走到桌子前,將油燈挑亮,打開梳妝盒,在臉上薄薄地敷上一層脂粉,轉身坐在床上,小生嚶嚶啜泣。少年頻頻為她擦淚而殷切動情,就見姐姐起身解開裙帶掛在房樑上,少年不禁狂喜,或者拍掌,或者頓足,或者伏在地上親吻地面,笑容可掬。妻弟不明白是什麼緣故,繼而看到姐姐上床向外側跪立,少年笑著牽引房樑上的裙帶交給她,姐姐接過帶子套在脖子上,看意思是要上吊。妻弟更加恐懼,這才開始醒悟到少年不是人類,正是弔死鬼前來求代替的。於是大聲疾呼:「有鬼!」這時剛剛二更天,市場上行人還很多,聽到呼叫紛紛趕來,和妻弟踢開房門進入房間。妻弟急忙解開弔帶,放姐姐躺在床上,看她的表情非常迷糊,默默不發一言,用薑湯灌給她喝,頓時蘇醒過來。這時市場上前來的人越來越多,屋子狹窄,弔死鬼竟然倉皇之間不能逃出,側身躲避,形體鑲嵌在牆壁上,清清楚楚地映現出來。有認識的人仔細觀察,詫異地說道:「是某翰林啊。」都稱這真是一樁怪事。翰林家裡聽到消息,爭著前來對牆壁擦洗,竟然不能將鬼魂的影子除去。急忙相請僧人誦經拜懺,每天用法水拔除,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才消除了痕迹。後來某生回來,詢問妻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妻子答道:「自從你出去遠遊之後,我的心情忽然變得非常失落。有一天從某家回來,感覺耳畔有人,對我極力的慫恿說與其活著愁苦不如死了快樂,不覺心動,就落入了他的圈套。其實當時身體並不能自己做主,完全聽任鬼魂的蠱惑罷了。」某生夫婦從此非常感激妻弟的恩德,彼此經常互通有無常來常往。 里乘子說:「從前我遊歷京師,朋友招我飲酒,在座的客人無不各自找來歌童飲酒助興,否則就是不合時宜,在座的客人都不高興。而歌童聽到召喚立即來到的,主人得意洋洋,就好像被榮膺諸侯一樣;倘若有再三等候仍不前來的,在座的客人就冷言冷語地責備他,主人面色慘淡沮喪,坐立不安,觀察他的盼望情切,簡直不稍減於秀才等候放榜一樣。惡習沿襲,牢不可破,真是件咄咄的怪事!至於像某翰林為了戲子自殺,尤其是絕無僅有,可以填補《情史》的缺憾。我曾經說:烈士為了名聲殉身,盪子為了愛情殉身。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古今忠孝節義,皆不外乎一個情字,只是恐怕人們誤用了他的『情』。以堂堂的翰林,摒棄妻妾而割捨骨肉之情,親昵戲子而背離陰陽的和諧,情在下流不能迷途知返,已然屬於玷污了清貴的官班;而一經遭到戲弄侮辱,就不惜以死殉身,奈何對待生命如此的輕如鴻毛啊?翰林活著的時候既然蒙羞,死了還耍無賴,以求代替的緣故,幾乎波及無辜的婦女,最後終於落得在牆壁上留下形跡,讓無數人圍觀,互相傳說,以為笑談;幸而菩薩有靈法水洗垢,不然光天化日之下,千古遺留他的奇蹟,豈不是在慘遭流徙的窫窳國負貳的臣子之外,又添一段令人談笑的話柄了嗎!」 柯壽鞠
柯壽鞠,字丹慧,廣陵樂工女也。其大母八十誕辰,夢女冠持贈丹菊一枝為壽,翌辰女生,遂以名之。髫齔失怙恃,叔無賴,鬻入勾欄中。六七歲,聞人誦詩,竊愛之,見文士即求指授,一聽了了。十歲初度,口佔一絕云:「戲控青鸞下碧空,十年坐夢墮西風。此生不作韓樞密(錢鍾書在《宋詩選注》的序里說秦觀的詩是「公然走私的愛情」。《茹溪漁隱叢話》引《藝苑雌黃》說了秦觀的一件風流事。秦觀在紹興的時候,由當地最高長官太守接待,住高級賓館蓬萊閣。一日,在席上看中一個歌妓名叫韓樞密,於是賦《滿庭芳》,開頭一句是「山抹微雲」,後來就是「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漫贏得青樓,薄倖名存」了。此詞流傳甚廣,蘇軾曾戲稱秦觀為「山抹微雲秦學士」。),願抱秋心老蕊宮。」一時傳誦,僉謂是兒命薄心高,恐非佳兆。及長,美而俠,富兒大賈,爭以纏頭媚之,輒時分濟寒畯。年二十,自以千金脫籍,私謂狎客某甲曰:「兒齒漸增矣,浮沉風塵中終無了局。頻年私積不下十萬金,頗可自給,願乘色未衰,擇一才貌俱優、可同白首者,托一終身。君閱人多矣,煩留心物色,倘當意,不吝謝也。」甲笑曰:「諾,容徐圖之。」有山陰陶公子者,少年俊美,薄游廣陵,艷女之名,兼利其資,賂甲求為說合。時女已獨居謝客,甲特往述公子向慕意,並盛誇其門第才貌。女命導公子至,相而後可。既至,果一見目成,兩心相許。公子言妻病瘵頻年,死在旦夕,雖暫屈簉室,一俟中饋虛人,即當正位。甲居中慫恿,女喜,遂訂割臂之盟。定情後,兩情繾綣,誓同生死。居無何,公子告女,將如京師納資求官。問:「何官之求?」曰:「悴丞可耳。」問:「何不求守牧?」曰:「固所願也,奈資不足何!」問:「所絀幾何?」曰:「五千金足矣。」女笑曰:「此亦甚易辦,妾當足成之,奈何甘就冷宦!」公子大悅。筮日,女為治任祖餞,出五千金付公子,趣速經營,「早去早歸,免妾久盼!」公子唯唯,訂期珍重而別。逾期,公子不至。女問某甲,但飾語支吾;及堅詰不已,甲乃實告公子固攜金遁歸鄉里,「入京求官」皆屬誑語;且其妻悍妒,亦不敢納妾媵。女知為公子所賺,殊不恚憤,笑謂甲曰:「妾初見若言大氣浮,固慮少年輕薄,不可終恃,今果然也。」因詳問公子里居第宅,自買太平巨舫,攜媼婢五六人徑如山陰,僦屋而居,與公子望衡對宇,戒眾勿泄。瞷公子母壽辰,賀客盈門,女華妝命輿往。公子方肅賓在堂,驟見女至,大驚失色;眾客不知誰何,睹女容光煥發,訝為天人,凜然不敢正視。女乃向眾客襝衽,致詞曰:「妾廣陵樂工女柯壽鞠也。諸公非公子族黨,亦必貴戚,妾有微忱,願為諸公陳之,可乎?」僉曰:「願聞。」女遂備述公子賺己始末,已,乃指公子而數之曰:「始妾以若貴家子,必知自愛,故遽以終身相托。不虞輕薄兒居心齷齪,但涎妾賣笑金,巧設騙局,自以為得計。不知妾賣笑金固用之不竭,特笑若太器小,無福以消受之耳!」公子聞之,汗流滿面,惶愧俯首,默無一詞。眾客為之緩頰,並好言撫慰,願共為調停,令公子謝過,仍踐前盟。女謝曰:「諸公休矣!此等齷齪兒,妾誓不與相見!今所以不憚勞苦千里而來者,誠以若今日可負妾,異日負君負親負妻負友亦何不可?故特將若為人暴告諸公,俾各慎與交遊,勿受其詐耳!」眾以女語言爽決,知不可挽,因謂:「公子所攜歸五千金,當如數返璧。」女笑曰:「此尤細事。若重利輕義,妾則不然。今既為若所賺,直如當日纏頭少博此戔戔耳。況妾平日賙濟窮困,浪擲何止倍蓰。若既愛之,亦第蹴爾與之,以大快其欲可也。妾去矣。」遂別眾,從容上輿,登舟而去。公子面如死灰,眾相對嘆息,但姍誚公子薄倖而已。女旋廣陵,幡然變計,曰:「一誤不可再誤,今必得一中年名士之在官者而事之!且非續娶不可!」會淮安府教授周廣文,五十喪偶,遣媒求為繼室;女素耳周固名士,欣然許之。嫁後琴瑟甚敦。越歲生一子,周益嬖之。前室固有二子,嘗與女言冷官多子,慮垂老無以資俯育。女曰:「奈何?」周曰:「老夫固善鴟夷術,向苦無資,聞卿多私蓄,若假我權子母,不患不得什百息也。」女曰:「業夫妻矣,曷不早言?妾物即君物,但揮霍耳,何假為!」遂傾箱罄出所蓄十萬金付之。周得金,罷官業鹺,不三年得子金三十萬。即罷所業,肆筵設席,延女上座,自奉卮以獻曰:「賴卿母金,得少弋獲,子孫不憂凍餒,皆卿之賜。雖然,卿出身平康(唐長安丹鳳街有平康坊,為妓女聚居之地。亦稱平康里、平康巷,其中最出名的地段叫「北里」。在當時,是屬於「京都俠少」和「新科進士」兩種人最常活動於此,屬於極風流的地方。唐孫棨《北里志.海論三曲中事》:"平康入北門,東回三曲,即諸妓所居。"元李好文《長安志圖》:"平康為朱雀街東第三街之第八坊。"後因以為妓女所居的泛稱。),無不知者,仆縱疏狂,亦不合儼然聘為繼配;即仆自願之,其如天下後世口實何?」女曰:「妾從君生子已扶床矣,何忽出此言?豈疇昔申旦之誓非君意耶?」周曰:「良有之。向以聞卿所蓄甚富,姑妄言之,籍可運籌生色,一洗寒酸。今幸如願,卿之母金當仍歸趙,並酬以什一之息,我有旨蓄,亦以御冬。老夫髦矣,卿近中年,獨處鰥居,兩足存活,自今以往,請永與卿訣矣。」女曰:「訣則訣矣!妾所生雛將焉置之?」曰:「卿如難割愛,將雛俱去可耳。」女曰:「諾。」即日攜子挾金,仍旋廣陵。乃鳩工庀材,大治第宅,購良田沃產,擇老成紀綱司之。每歲出納,躬自會計,日益饒富。不惜厚俸,聘延名師,以課其子。子十四歲,周歿,女齎重賻,攜子斬齊臨吊。周之二子拒之,不許入門,慟哭而返。或謂女十歲時所為詩終成讖語,所謂心高命薄者非耶!自以鬱鬱不樂,四十歲後改號瘦菊老人,然風骨珊珊,雖當中年,望之猶如二十許人。 里乘子曰:女謂「一誤不可再誤」,若陶之言大氣浮,少年輕薄,不可托以終身,猶在女之意中;至周之為人,儼然名士,齒已中年,名稱繼配,女之幡然變計,亦殊斟酌盡善矣!況琴瑟在御,子已扶床,「我物即君物,聽君揮霍」,豈尚有意外變歟?不謂一洗寒酸,頓思決絕,始知疇昔申旦之誓,不過藉為漁利之媒;一旦如願,還金遽促攜雛俱去,似周之叵測無情,誠非女所及料也。而乃嘵嘵致辨,強以天下後世口實為詞,然則陶聞女言,始終愧不一語,似天良尚未喪盡;周則巧言顏厚,口給御人,真可謂老而無恥矣!世之所謂名士者,周如是耶? 柯壽鞠
柯壽鞠,字丹慧,是揚州廣陵歌舞演奏藝人的女兒。她的祖母八十壽誕,夢到一個女道人拿著一枝丹菊作為壽禮相贈,轉天早晨丹慧就出生了,於是給她起了這個名字。在她幼年的時候失去了雙親,叔叔本是無賴,將她賣入了妓院中。六七歲,聽到有人誦詩,暗自喜愛詩詞,看到文士就求他指點教授,只要聽過就立刻領會明了。十歲生日的時候,即興隨口賦得一首絕句說道:「遊戲著操控青鳳從天上來到凡塵,在人間一夢十年墮落在西風中。這輩子絕不做供人玩弄的歌妓,只願懷抱一顆蕭瑟蒼涼之心老死在仙宮。」一時廣為傳誦,都說這個孩子命薄心高,恐怕不是好兆頭。等到年紀大些,生得美艷而且俠義,富家子弟和富商,爭著贈送財物用以取媚她,她立即將金錢分散接濟給寒微貧窮的人。年紀二十,用千金為自己贖身脫籍,私下裡對嫖客某甲說道:「我年紀越來越大了,浮沉在風塵中終究沒有結果。這些年私下裡積蓄不下十萬金,自給自足綽綽有餘,我想乘著美貌還沒衰老,選擇一個才貌俱優、可以白頭到老的人,託付他終身。你閱歷很多人了,勞煩你為我留心物色,如果稱心如意,我不會吝惜金錢給您酬謝。」某甲笑道:「好吧,請容我慢慢為你物色。」 有位山陰人氏陶公子,少年俊美,到了廣陵遊歷,聽到丹慧美艷的名聲,並且貪圖她的資產,賄賂某甲求他為自己和她說合。當時丹慧已經獨居閉門謝客,某甲特意前去找她敘述公子對她的愛慕之情,並且極力誇讚他家的門第才貌。丹慧命他將公子引來,看過之後再下結論。等到公子來了,果然一見傾心,兩心相許。公子說妻子得癆病多年,早晚就會死去,雖然暫時委屈做妾室,一等到正妻空缺,立即會把她扶正。某甲從中攛掇慫恿,丹慧心喜,於是和公子訂立廝守終身的盟誓。定情之後,兩情繾綣,發誓同生共死。居住沒多久,公子告訴她,將赴京師用錢求官。丹慧問道:「你要去求取什麼官職?」答道:「卑微的縣丞就可以了啊。」丹慧問道:「為何不求做郡守?」答道:「這本來是我所願的,奈何資金不足怎麼辦?」問道:「你還差多少錢?」答道:「五千兩銀子就夠了。」丹慧笑道:「這很容易辦到,我一定幫你把錢湊足,如何甘心去做地位不重要、事務不繁忙的官吏啊!」公子大喜,占卜吉日,丹慧為他設宴踐行,取出五千兩銀子交給公子,催促他速去辦理,「早去早回,免得我久久盼望!」公子答應,訂期互道珍重而別。 過了期限,公子還不回來,丹慧問某甲,只是支支吾吾用言語掩飾;等到堅持著詢問不已,某甲才講出實情說公子其實是拿著錢逃避回歸山陰故里,所謂的「進京求官」都是編造出來的謊言;而且他的妻子即兇悍又妒忌,公子並不敢私自納妾。丹慧知道被公子所騙,但是並不憤恨,笑著對某甲說道:「我最初看他言語虛誇,心浮氣躁,本來顧慮他年少輕薄,不能終身依託,今天看來果然應驗了。」因而詳細詢問公子居住的詳細地址並府第特徵,自己買了一艘大船,帶著貼身的老婦婢女五六人直奔山陰,租賃房子住下,和公子的住宅隔著街對望,告誡隨從不要泄露消息。探視公子母親壽辰,前來道賀的客人坐滿了大廳,丹慧身穿華麗的盛裝命車轎載著前往。公子正在廳堂之上款待客人,忽然看到丹慧來到,大驚失色;眾位賓客不知丹慧是誰,看她容光煥發,美艷照人,都驚訝她為天上的仙子,令人感到嚴肅敬畏而不敢正視。丹慧於是向眾人行禮,致詞說道:「我是揚州廣陵歌舞演奏藝人的女兒柯壽鞠。諸位不是公子的族人朋友,也一定是當地的顯貴親戚,我有一段小小的衷曲,願意為在座的諸位陳述出來,不知可以嗎?」大家都說:「願意聽聞。」丹慧於是詳細講述公子欺騙自己經過,說完,用手指著公子而列舉他的罪狀說道:「開始我以為你像是個富貴人家的子弟,一定知道自愛,所以倉促地以終身相托。沒想到你這個輕薄的浪子居心如此卑鄙齷齪,只是垂涎我以聲色媚人換取的錢財,巧設騙局,自以為得計。不知道我的錢財本來用之不竭,特別可笑你的器局狹隘,沒有福氣可以消受這些金錢啊!」公子聽了,汗流滿面,惶愧不安地低著頭,默默一言不發。眾位賓客紛紛為他說情,緩和緊張的情緒,並且好言撫慰,願意一起為他們調解,令公子謝罪,仍舊履行從前的盟誓。丹慧謝道:「諸位算了吧!像這等卑鄙齷齪的浪子,我發誓不再和他相見!今天所以不怕勞苦千里而來的原因,就是因為他今天可以辜負我,明天辜負朝廷辜負妻子辜負朋友亦有何不可?故而特意將他的為人揭露告知給在座的諸位,使得大家謹慎地和他結交來往,不要受他的蒙蔽和欺詐啊!」大家都認為丹慧的言語爽快決絕,知道不可挽回,因而說道:「公子所攜帶回來的五千兩銀子,應當如數還給你。」丹慧笑道:「區區金錢還是小事。如果看重金錢而輕視情義,我就不會這樣。今天既然被他所騙,就算是往日嫖客贈送的財物少賺了這些罷了。況且我平日賑濟窮困,隨意花費的金錢何止是這個數目的多少倍。既然他們愛錢,我也會按次序用腳踢著給他們使用,用來痛快地滿足他們的慾望,不也可以嗎!我走了啊!」於是和大家告別,從容上了車轎,登上大船而去。公子面如死灰,眾人相對嘆息,只是訕笑責備公子的薄倖而已。 丹慧回到廣陵,徹底的改變計劃,說道:「我錯了一次不能再錯第二次,今天一定要得到一個做官的中年名士而嫁給他!並且不是續娶之妻都不答應!」正趕上淮安府教授周廣文,五十歲喪偶,派遣媒人前來求她為續娶之妻;丹慧素來聽聞周廣文是位名士,欣然應允。出嫁之後夫妻美滿,感情深厚。轉年生了一個兒子,周廣文更加寵幸她。他的前妻本來有二個兒子,曾經和丹慧說自己官職的地位不重要,俸祿非常微薄,這麼多兒子,顧慮自己垂垂老矣恐怕沒錢養活他們。丹慧說道:「這可怎麼辦?」周廣文說道:「我本來善於經商,只是苦於沒有資金,聽說你多有積蓄,如果借給我用以資本經營或者借貸生息,不愁得不到百倍的利息啊。丹慧說道:「我們已經是夫妻了,為何不早說?我的錢就是你的錢,但憑你隨意處置使用,何必要說相借的話呢?」於是傾倒箱子全部取出積蓄十萬金交給他。周廣文得到銀子,辭官經營鹽業,不到三年得到利息錢三十萬。就停止了經營,大擺筵席,請丹慧上座,親自捧著一杯酒用來呈獻給她,說道:「幸賴你的本金,竟然小有回報,子孫不再憂慮凍餓,這都是拜你所賜。雖然如此,你出身妓院,沒有不知道的,我縱然豪放不拘,也不應該嚴肅莊重地娶你為續娶之妻;就算是我自願娶你,我又怎麼堵塞天下後世的悠悠之口?」丹慧說道:「我和你生的兒子已經扶著床走路了,為何說出這樣的話?難道你從前對我許下的誓言並非你的本意嗎?」周廣文說道:「正是這樣!一向因為聽說你的積蓄豐厚,所以姑且託詞婚配,其實是要藉助你的金錢用來經營生財,一洗寒酸的窘境。今天幸而如願以償,你的本錢我應當還給你,並且酬謝你十分之一的利息作為回報,我已經貯藏了美好的食品,也可以抵禦冬天的饑寒。我已經垂垂老矣,你也人到中年,我們倆個各自獨處而居,都能養活自己,從今以後,請和你永別了!」丹慧說道:「訣別就訣別好了!我所生的兒子你將如何處置?」答道:「你如果難以割捨,可以把他一併帶走好了。」丹慧說道:「好吧!」即日領著兒子攜帶金錢,仍舊回到廣陵。於是雇請工匠購買木材,大興土木,廣建豪宅,並且購買良田地產,選擇可靠老實的經紀人管理。每年出納賬目,親自會計處理,由此日漸富饒。不惜豐厚的薪金,聘請名師,教授兒子功課。兒子十四歲的時候,周廣文死了,丹慧拿出重金幫助辦理喪事,帶著兒子穿著整整齊齊前去弔孝。到了他家,周廣文的二個兒子不讓他們進門,放聲痛哭著回返廣陵。有人說,丹慧十四歲的時候寫的詩詞終於成為日後應驗的讖語,所謂心高命薄不就說的是她嗎!從此以後鬱鬱不樂,四十歲後改名號為瘦菊老人,但是風度氣質高潔飄逸,雖然已當中年,遠遠望去仍舊像二十幾歲的人。 里乘子說:「丹慧說『錯了一次不能再錯第二次』,像陶公子言語虛誇,心浮氣躁,少年輕薄,不可以託付終身,這還在丹慧的意料之中;及至周廣文的為人,很像名士,年已中年,打著名義說是續娶之妻,丹慧之所以徹底改變計劃,也是斟酌考慮得很完善了!況且夫妻美滿,兒子都已經扶著床走路,『我的錢就是你的錢,但憑你隨意處置使用,』怎麼能想到竟然還有意外的變故呢?如果不是說終於一洗寒酸的窘境,這才想到和她決絕,丹慧還不知道他往日許下的誓言,不過是借著她手裡的金錢進行生財獲利的媒介而已;一旦如願以償,立刻返還本金急忙催促她攜帶幼兒一起離開,像周廣文這樣的居心叵測,無情無義,真是絕非丹慧所能料及的啊。而他竟然為了自己的絕情叫嚷著爭辯不止,勉強用天下後世悠悠的口實為借口,既然這樣,那麼陶公子聽了丹慧的指責,始終慚愧,一言不發,似乎天良還未喪盡;周廣文則說著表面上好聽而實際上虛偽的話,臉皮厚得像城牆一樣,伶牙俐齒和人辯論,真可謂老而無恥了!世人所稱為名士的,周廣文像這樣嗎? 伊莘農相國言
伊莘農相國言,人生枯菀升沉,或由福而禍,或由禍而福,皆有定數,殊難逆料。不見予年五十,猶於滇省節署堂皇西偏,枯坐胡床,仰屋默數木椽方磚時耶!客請其說,曰:余初銓除雲南通判,因公罣,吏議去官。窮滯不得回旗,欲謁撫軍求諭寅采,湊贐資斧。司閽者以絓誤廢員,斥不與通。懇告再三,始頷之,令少待。但見大小吏分隊晉謁白事,司閽者次第傳命:「司道也」,入;「司道也」,出。「府廳也」,入;「府廳也」,出。「州縣也」,入;「州縣也」,出。「佐貳也」,入,「佐貳也」,出。「武弁也」,入;「武弁也」,出。意以為當及己也,時日瀕晡,忽聞司閽者大聲言曰:「撫軍今日接見屬吏,一一處分公事,為時久,甚矣憊,閑人毋得干嬲。爾且退,期以詰朝相見。」予次且徒步歸。凡往返三日,皆如之。惟日於節署堂皇西偏,支胡床,屏息枯坐,一無所事。始仰屋默數堂皇自西訖東木椽若干,繼默數椽上承塵方磚若干,目諦心識,順算逆覆,周而復始,藉攻沉悶。既撫軍但語郡守為道地,僅共斂白金百兩為贐,而撫軍固終未之得見也。滇省去京師萬里,途長資短,可奈何!計惟暫置妻孥,孑身入都向親友稱貸,再事區畫。不謂都中親友見予免官歸,相率避道,無一存問。故事旗員因公去官,例許請覲。有舊胥謂予曰:「君困若此,盍援例請覲?倘沐曠典未可知。」如言,蒐腰纏僅存所贐金三十兩,罄付作孤注,得具文上請。時朝廷方厪念滇中苗疆事宜,以予從滇來,特召見垂問苗情,予謹據實條陳。奏對稱旨,上意嘉悅,敕以原官,仍回滇視事。親友聞予復官,漸有來慶賀者;及陛辭遄發,旋奉命超擢郡守,親友來者愈眾。不惟慶賀,有推薦紀綱者矣,有饋餉食物者矣,且有不向稱貸而殷殷嘉惠程幣、惟恐拒而不受者矣。予迫於朝命,不敢濡滯,甫出都門,便奉詔簡授監司,並諭兼程馳驛赴任。既抵滇省,妻孥相見,彼此慰藉,恍疑夢中。即日,遵典禮參謁撫軍,前司閽者見余至,亟趨前罄折起居,言笑和悅,不似前氣象愁慘。比將命入,撫軍即傳命曰:「請。」相見之下,吉詞獎慶,備極謙寵。見余著監司冠服,訝曰:「君尚不知耶?昨已奉詔,特命君陳臬滇中,君尚不知而猶著此耶?」命左右速為具按察冠服,就於節署更易。兩年之間,由滇臬薦轉布政,坐遷巡撫。受命之日,恭詣節署堂皇,焚香設案,望闕九拜謝恩,接納印綬畢,忽仰見堂皇西偏屋椽方磚,歷歷在目,因憶昔支胡床枯坐其下,三日往返,欲求一望撫軍顏色而不可得,其時犬馬齒已迫曰艾,固不料當日求見不得之撫軍,甫兩易寒暑,竟儼然及身,起而代之也。予方木立神溯,冥迫默愾,忽予閽人來報:「凡滇省大小屬吏,咸臨宇下待命謁賀。」予次第接見,猶是「司道也」,入,「司道也」,出;「府廳也」,入,「府廳也」,出;『州縣也」,入,「州縣也」,出;「佐貳也」,入,「佐貳也」,出;「武弁也」,入,「武弁也」,出。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撫今追昔,惶槐惶愧。予接見各吏既畢,乃進司閽者而戒之曰:「爾曹識之,自今以往,但有來謁者必將命,爾曹務接以和悅,切勿以愁慘之氣象相加,慎毋令堂皇西偏,再有人枯坐胡床,求見不得,徒勞其仰屋默數木椽若干、方磚若干也!相國名伊裡布,瀋陽人。罷相後,嘗為人言之。 里乘子曰:往予讀《國策》、《漢書》,睹蘇季子、朱翁子已事,未嘗不感慨太息。今聞相國所云,然是鼎有足矣!人生世上,勢利富貴,蓋可忽乎! 伊莘農相國言
伊莘農相國說,人生枯榮輾轉、寵辱沉浮,有的由福氣而導致災禍;有的由災禍而導致福氣,都有定數,很難預料。不見我年已五十歲,還在雲南省官署官吏治事的廳堂西側,枯坐在胡床之上,仰著頭默默地數著屋頂的房椽和方磚以打發時間啊!客人請我闡釋觀點,答道:我最初選授雲南通判的職位,因為公事上的原因被別人牽連而受到處分,被司法官吏定罪擬議罷免官職。窮困潦倒不能回到京師,想要去向巡撫求告同僚資助采頭,以湊齊路費。看門人因為我是受牽連而被免職官員,斥責我不與通報。對他懇求再三,才點頭答應,讓我在此稍等。只見大小官吏分列隊伍進見彙報公務,看門人按照順序傳命:「司道」,官員入內;「司道」,官員出來。「府廳」,官員入內;「府廳」,官員出來。「州縣」,官員入內;「州縣」,官員出來。「佐貳」,官員入內;「佐貳」,官員出來。「武弁」,官員入內;「武弁」官員出來。我猜想馬上就要輪到我了,當時時間已經接近申時,忽然聽到看門人大聲說道:「巡撫今日接見下屬官吏,一一處分公事,為時已久,非常疲乏勞累,閑雜人等不得干擾糾纏。你們暫且退下,等候明日相見。」我猶豫不覺著徒步而歸。如此來回往返了三天,都是這樣。只是每天在官署官吏治事的廳堂西側,支上胡床,屏息枯坐,無所事事。開始仰著頭默默地數著官吏治事的廳堂屋頂由西向東有多少根房椽,接著默默地數著房椽上面天花板有多少塊方磚,用眼睛仔細觀察,在心裡默默記住,順著計算一遍,倒著再數一遍,周而復始,藉以排解沉悶。終於等到巡撫只說知府代人事先疏通,僅僅一共徵收銀子一百兩作為臨別時贈送的財物,但是巡撫自始至終沒有見到一面。 雲南省相距京師有萬里之遙,路途漫長資費短缺,又能如何!計劃只有暫時安置妻子、孩子,自己一個人進京向朋友借錢,再作打算。不想京師中的親友看到我被罷免回來,一個個都躲避著不願見我,沒有一個人對我致以慰問和探望。以前任職的八旗官員因為公事罷官,照例允許請求覲見。有舊日的同事對我說:「你困窘如此,為何不照舊例請求覲見?倘若蒙他沐恩施以前所未有的典制也未可知。」我聽了他的勸告,檢查隨身攜帶的錢財僅僅還剩下禮金三十兩,全部付出做最後的孤注一擲,得到機會備辦文書向皇上請求覲見。當時朝廷正在勤念雲南中部苗疆的有關事宜,因為我是從雲南回來的,特意召見俯問我當地的苗疆情形,我謹慎地按照實際情況一條條向皇上陳述,由於我對答很符合皇上的心意,皇上對我表示高興並讚許,下旨官復原職,仍舊回到雲南就職治事。親友聽到我復官的消息,漸漸有前來慶賀的人;等到向皇上辭行準備出發,不久奉命越級提升為知府,親友前來慶賀的人愈來愈多。不只是來慶賀,還有推薦經紀人的;有饋贈食物的;而且還有不待相借而殷勤饋贈路費、唯恐我拒絕不受的。我迫於朝廷旨意,不敢稍作停留,剛出都城的城門,便接受皇帝的命令審查我的資歷和勞績,確定其升降級別與職位後授予道員之職,並且上諭命我日夜兼程乘坐驛馬赴任。等到了雲南,妻子和孩子前來相見,彼此慰藉,恍惚懷疑是在做夢。即日,遵照制度禮儀拜見巡撫,以前的看門人見到我來,立即快步前來彎腰詢問生活起居,言語說笑奉承取悅,不像以前那樣待搭不理,態度淡漠。等到將要得到命令進入,巡撫立即傳命說道:「請」詳見之下,說著吉慶的話對我獎勵慶賀,對我非常謙和寵信。看到我穿著道員的衣冠官服,驚訝道:「你尚且不知道嗎?昨天已經奉旨,特意命你任職滇中按察使,你尚且不知而還穿著道員的官服嗎?」命左右速速為我具辦按察使的官服,就在官署更換官職。兩年之間,由滇中按察使推薦轉接布政使,移動官位改遷升任巡撫。受命之日,恭敬地前往官署官吏治事的廳堂,焚香設案,望著宮闕九拜謝恩,接納巡撫印信綬帶完畢,忽然仰著頭看到官吏治事的廳堂西側房椽方磚,歷歷在目,因而回憶以前支著胡床枯坐在房椽方磚的下面,三日往返,想要求見撫軍一面而不可得,那時候我的歲數已經接近五十,本來沒有料想到當日求見不得的巡撫,剛剛過了兩年,竟然真真切切地親身領受,居然自己離開原來的位置取而代之了啊。我正在呆立神馳,冥思追憶,忽然我的看門人來報:「凡是雲南省大小下屬官吏,都來到您的堂下等待命令謁見拜賀。」我依次接見,還是「司道」,官員入內;「司道」,官員出來。「府廳」,官員入內;「府廳」,官員出來。「州縣」,官員入內;「州縣」,官員出來。「佐貳」,官員入內;「佐貳」,官員出來。「武弁」,官員入內;「武弁」官員出來。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撫今追昔,惶恐羞愧。我接見各個官吏完畢後,於是叫來看門人對他訓誡道:「你們謹記,從今往後,但凡有來求見的一定要向我通報,你們對他們接待時務必要態度和藹親切,千萬不要待搭不理,態度淡漠,絕對不要讓官吏治事的廳堂西側,再有人枯坐胡床,求見不得,只是徒勞的仰著頭默默地數著房椽多少、方磚多少啊!」 內閣大學士名叫伊裡布,瀋陽人氏,罷免內閣大學士後,曾經為人講述這段經歷。 里乘子說:「以前我讀《戰國策》、《漢書》,看到蘇秦、朱買臣的往事,未嘗不感慨嘆息。今天聽到相國所說,這樣可以在三足鼎下再加上一條腿了!由此可觀:人生世上,權勢、錢財、富貴,大概可以不要看得那麼重了啊!」 圓光二則
梅生,四川人,久客皖江,思鄉綦切。嘗館六安州幕中,會署有術士,願為作法。先令盡量酣飲而卧,戒眾勿驚,自坐生榻前,駢二指自畫左掌心,口中喃喃誦咒,呼十二歲識字童子諦視之。少選,童子曰:「掌中放光,圓明如鏡矣。」又曰:「鏡中現館舍,梅生卧榻上矣。」又曰:「梅生興矣,出門矣,方渡於水之涯矣,旋陟于山之巔矣,升峻岭矣,履坦途矣,抵屋一所,登門矣,升堂矣,入室矣。怪哉!怪哉!室中一少婦,憑几握管作書,梅生竟笑倚其傍,且拊其鬟而玩其字矣。」術士曰:「是矣,汝第諦視所書云何?」童子一一口誦,術士另紙筆之,蓋其婦方作寄夫書也。須臾,書畢,婦緘疊完好。童子以語術士,術士曰:「先生不可久留矣。」復駢指畫其掌,仍令童子視之。則曰:「梅生出室矣,出門矣,由坦途而峻岭矣,又陟山而渡水矣,猶是入館舍而上榻矣。」童子之言甫畢,梅生遽從榻上欠伸起,竟體大汗如雨,拭目嘆曰:「奇哉幻夢乎!」術士叩其夢中所歷,與童子所言相符,因笑而謂之曰:「此真境,固非幻夢,君如不信,俟夫人家報至,自知。」未幾,生妻家書至,驗之,果與生夢中所見,並童子口誦而術士筆之者無少異。後生歸,與妻話及此事,妻訝曰:「方妾作書時,恍惚鬢邊有物作祟,固不虞是老奴作此狡獪伎倆也。」相與粲然一笑。 里乘子曰:宋魯應《龍括異志》載:「三山曾陟,嘗館於陳氏,七載音信不通。夏月,青衿俱歇,獨處一室。有道人自吳山來,謂曰:『子思鄉之切,何不少歸?』陟曰:『水陸三千里,幾時得到?』道人剪紙為馬,令合眼上馬,以水噀之,其疾如風,祝曰:『汝歸不可久留!』須臾到家,門戶如舊,妻令入浴易新衣,陟曰:『我便去。』妻曰,『才歸便去,何不念父母妻子乎?』陟便上馬而行,所騎馬足驚折,寤,乃身在書館中,隨身衣服皆新制者。道人亦不見,惟留一葯籃,中有一詩云:『一騎如龍送客歸,銀鬃綠耳步相隨。佳人未許輕分別,不是仙翁那得知?』」此事與梅生差相類,然以身騎紙馬而歸,較夢中不更為神異乎! 杭州沈公子,世居吳山之西,食舊德,擁厚資,豐衣美饌,粥粥群雌,顧非心之所好,惟餘桃斷袖,嗜而溺之。少美儀容,生性徇通,喜涉獵圖史。嘗獨居齋中,左右給役皆二八孌童,有鮑婉奴、蔣霞媖者色尤姣好,寵信倍隆。家藏祖遺夜光珠一顆,面面圓勻,大如雀卵,誠為希世之珍,最所寶貴;綴於角巾,黑夜光照一室,不肯輕以示人。會殘暑初退,天氣晚涼,夜脫巾庋齋中案頭,晨興,求之已亡。齋故在花園中,不許外人闌入,意必兩童之所竊攘,訊之,堅不肯承;鞭之,各負重傷。與兩童約,速為覓獲,倘合浦不還,則蟻命難活。紹興俞仲華茂才萬春,素諳圓光(舊社會江湖術士利用迷信心理騙人的一種方法,先念咒語,然後讓小孩子看鏡子里或白紙上有什麼形象出現,胡說憑藉所見的形象就可以知道失物的所在或預測凶吉禍福。)之技。某甲見兩童鞭撲之慘,特造俞告其事,謂:「君術妙圓澄,曷不一試?」俞不肯,甲嬲之曰:「我非為公子失珠,所願是非立見,庶免波及無辜。果是兩童則已,否則,亦可為辨其誣,俾性命得全,功勝合尖浮圖也。」俞固好善,惻然心動,乃諾之。甲喜,趨告公子。禮延俞至,命備黃紙十二張,駢指作劍訣,書勅勒其上,口默誦咒,焚投地上,選十二歲以內童子十餘人,環視之。俞戒之曰:「爾曹第有所見,據實以報,勿得妄言!事畢,各有厚賞不吝!」少間,群兒報稱地現鏡光,圓如釜口,鏡中現花園,園中池亭、花木,竹石、魚鳥、闌干、罘罳,簾幕,及齋中几榻、圖書、鼎彝之屬,一一畢具。則見公子著羅衫、首戴綴珠角巾至齋中,兩童從其後。公子脫衫,冒椸上,著短衫,據案觀書。兩童或燃燭,或瀹茗,或進瓜果菱藕,或拳背按摩、揮扇驅蚊,展衾拂簟。公子欠伸起自私,手除角巾置案頭,解衣脫襪上榻卧,兩童安置虎子,壓幕剔燈,聯背拽門而去。俞問:「兩童子去後,角巾尚在案頭乎?」曰:「然。」俞曰:「是非正在此刻矣,爾曹須用心觀之。」俄,群兒又報,稱:「園中荷池花葉紛披中,忽立一白髯老者,四顧而嗤,何也?」俞曰:「是必有異,須再用心觀之。」忽聞群兒驚曰:「噫!是何怪也?老者上岸,則人首而蛇身也。由岸而升階,伏窗欞而內窺矣。徑由窗欞入,至榻前揭幕笑向公子矣。回身至案前,顧角巾而笑,以口銜珠,仍從窗欞出,下階蜿蜒入池,遁不見矣。」俞大笑曰:「得之矣!」斯時簾外簾內觀者百數十人,聞群兒所言,僉咄咄稱怪,且同聲贊俞曰:「先生真神術哉!微先生,則屈煞兩童矣!」公子疑信參半,命以車涸池水,果見角巾在焉,巾則猶是也,而珠已化為烏有矣。蓋池舊有蛇妖,以珠為寶物而襲取去也。噫!失物顧可妄誣人哉! 里乘子曰:《晉宋藝術傳》載:「石勒將擒劉曜,佛圖澄令一童子絜齋七日,取麻油合胭脂,躬自研於掌中,舉手示童子,粲然有輝。童子驚曰:『軍馬甚眾,見一人長大白皙,以朱絲縛其肘。』澄曰:『此即曜也。』」錢竹汀先生大昕謂即近日圓光之術,蓋本於此。 圓光二則
梅生,四川人,在安徽皖江作客很久,思鄉心切。曾經在六安州幕府中擔任教師,適逢官署中有位術士,願意為他作法。先讓他盡興暢飲然後而卧,告誡眾人不要驚訝,自己坐在梅生的床前,並兩指在自己的左掌心畫符,口中喃喃念咒,叫十二歲的識字的童子仔細觀察。不久,童子說道:「掌中放光,圓圓的明亮如鏡了。」又說:「鏡中出現旅館房間,梅生卧在床上了。」又說:「梅生醒過來了,出門去了,正在水岸渡河,不久爬上山頭,到達連綿的高山了,踏上平坦的路途了,到了一間屋子,進門去了,到達廳堂了,進入內室了。奇怪,奇怪!內室中有一個少婦,靠著椅子握筆寫字,梅生竟然笑著倚在她的身旁,並且撫摸著她的頭髮而賞玩她寫的字。」術士說道:「是了啊!你再仔細看看她寫的是些什麼啊?」童子一一用口誦出,術士另外在一張紙上記錄下來,大概那個少婦正在給丈夫寫信。過了片刻,信寫完了,少婦將信疊起封好。童子告訴了術士,術士說道:「先生不可久留啊。」又並指在手掌上畫符,仍舊令童子觀察。童子說道:「梅生離開房間了,出門了,由坦途而登上連綿的高山,又爬山涉水了,還是進入旅館房間而上床了。」童子的話剛說完,梅生就從床上伸著懶腰打著哈欠起身,通體大汗如雨,擦著眼睛嘆息道:「奇怪啊!真是奇幻的夢境!」術士詢問他夢中的經歷,和童子所說相符,因而笑著對他說:「這是真實的景象,本來並非幻夢,你如果不信,等你的夫人家信到了,自然知曉。」不久,梅生妻子的家書就到了。打開查驗,果然和梅生夢中所見,並和童子口述而術士記錄的家信內容一致。後來梅生回家,和妻子談及此事,妻子驚訝地說道:「那時我寫信的時候,恍惚之間覺得頭髮邊上有東西作怪,本來沒有想到是你這個討厭鬼做出這樣玩笑的舉動啊。」兩人相視莞爾一笑。 里乘子說:「宋朝魯應龍寫作的《龍括異志》中記載:『三山人氏曾陟,曾經在陳氏的家裡教書,七年和家裡音訊不通。夏天的晚上,穿著青色交領的長衫躺在床上,自己獨處一室。忽然有個道人從吳山來,對他說道:『你思鄉情切,為何不回去稍作停留?』曾陟答道:『這裡距離家鄉隔著水陸三千多里,要多少時間才能到達?』道人將紙張剪成馬匹的模樣,令他閉上眼騎上紙馬,用清水含在口中而噴出,曾陟覺得坐下馬疾馳如飛,就像風兒一樣,道人念念有詞說道:『你回去不可久留啊!』片刻就到了家裡,門戶還像從前一樣,妻子令他進去沐浴更衣,曾陟對她說道:『我馬上就要回去啊!』妻子說道:『才回來就要走,為何不顧念你的父母妻小啊?』曾陟便上馬而行,所騎的馬腿忽然折斷,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身子還在教書的屋子裡,隨身衣服都是新換的。道人也不見了,只留下一個盛葯的籃子,其中有一首詩寫道:『這匹馬兒就像白龍一樣送客人回家,銀色的鬃毛,綠色的耳朵步步相隨。他的妻子不讓他這麼快的和她分別,不是仙人哪裡能夠知道這些事情啊?』這件事和梅生的情形差不多相類似。但是用騎著紙馬載著身體而歸,不是比夢中更為神妙奇異嗎!」 杭州沈公子,世代居住在吳山的西面,蒙蔭祖先舊日積累的功德,坐擁豐厚的資產,衣服足夠穿用,享用上等的美食,縱然美女眾多,本來並非心之所好,只是鍾情同性之戀,嗜好並沉溺其中。少年美好儀容俊美,生性敏捷通達,喜好涉獵圖書史籍。曾經獨居在書齋中,左右服侍的人都是十五六歲的美少年,其中有兩個叫做鮑婉奴、蔣霞媖的姿色尤其姣好,沈公子對他們寵信特別深厚。家中藏有家傳的夜明珠一顆,從各個角度來看都顯得圓潤勻襯,大小像麻雀蛋,真是稀世之寶,最為公子所寶貴珍視;裝飾在頭巾上面,黑夜光照滿屋,不肯輕易給人展示。趕上暑氣初退,晚上天氣變涼,夜裡脫下頭巾放置在書齋案頭,到了早晨起來,卻再也尋找不到了。書齋本來在花園中,不許外人隨意進入,他猜想一定是兩個服侍的童子偷著藏起來,可是訊問他們,他們又堅決不承認,鞭打他們,使他們受了重傷。和他們約定,趕快交出來還則罷了,否則的話就性命難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