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中的愛情·思念篇

06-02

《詩經》中的愛情·思念篇

丁啟陣

人類是群居動物，不耐寂寞，害怕孤獨；人類又是靈長動物，除了基本的謀生、繁衍需要之外，還有情緒、情感上的需求。兩個方面的原因，造成了這樣一個局面：「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或者說「稱離不開砣，公離不開婆」。不用說，在人類不太長的一生中，最離不開的時期是青壯年時期，最離不開的季節是情感爆發的相愛季節。

上述情形，兩千五百多年以前的我們的先民，已經用詩歌語言，作了豐富、生動、準確、傳神的描述和表現。

在愛情的不同階段，《詩經》中描寫、表現男女不在一處時的思念之情的作品，數量是最多的。我粗略統計了一下，有二十多首。這些作品寫到了各種情況下的思念，有日常短暫分離時的思念，有分居兩地時的思念，有未亡人對死者的思念。其中兩地分居，包括軍嫂對從軍丈夫的思念。因為時處文化的「軸心時代」，也因為上古先民敢於大膽袒露心跡，還因為他們已經具有了極高的語言駕馭能力，這些描寫、表現思念的詩歌作品，精彩紛呈，佳句迭出。千百年來，源源不斷地給渴望愛情和幸福的人們以感動，以滋潤，以力量。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兒東升亮皎皎，月下美人更俊俏。體態苗條姍姍來，惹人相思我心焦）《陳風·月出》講述的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的愛情故事，故事因為以朦朧的月色為背景，因而分外美好。多情男女，讀到這一首詩，有哪一個能不被撥動心弦！

熱戀情人，只要有片刻的分離，思念之情便會噴涌而出，千頭萬緒。關心、擔憂、懷疑全都會有。「未見君子，憂心欽欽（靡樂、如醉）」，這是寫實，決非詩人的誇張。《秦風·晨風》中這位女子思念成疾，以至於懷疑男子移情別戀，也是普天下有戀愛經驗的男女都體驗過的情節。

思念之情剪不斷，理還亂，因而，時間會顯得格外地漫長。《鄭風·子衿》說的是一位女子愛上了著深藍衣服、扎深藍佩帶的男子（青青子衿），在城門邊焦急等待心上人到來之際，發出了「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的感慨。《王風·采葛》中的男子，更上一層樓，在思念自己上山採摘的女友時，「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一唱三嘆，歌中，時間不斷加長。其中「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遂成表現男女思念時間遲緩漫長的代名詞。

思念是一種美好的情感，但是，思念者的舉止形象，卻不見得優雅悅目。「寤寐無為，涕泗滂沱」，《陳風·澤陂》中的女子，因為思念之情太強烈，夜不能寐，還痛哭流涕。面容憔悴，加上眼淚鼻涕，詩人可以用「梨花一枝春帶雨」去形容，但實際生活中恐怕是不怎麼美觀的。

《詩經》中描寫、表現男女思念最完整、最大膽、最直白的作品，當推《召南·草蟲》一詩：「……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說、夷）。」思念，見面，做愛，滿足，一一道來，毫不掩飾。試問：此詩之後，可有那一個朝代的哪一位有名有姓的詩人是敢於這樣表現愛情的？

盼望離家的丈夫早些回家，其中既有感情的成分，也有責任的成分。《召南·殷其雷》中的女人，大概是膽小之人，打雷時分，希望能躲進丈夫寬厚的胸膛里，因此聲聲呼喚：「振振君子，歸哉歸哉！」《衛風·有狐》中的女子，顯然是一個賢淑型妻子，路上看到狐狸，便想起了自己正在他鄉的丈夫，身上缺少服裝服飾。

《秦風·小戎》和《衛風·伯兮》都是軍嫂對丈夫的思念。其中後一首詩，堪稱千古佳作。詩中的女子，當是貴族軍嫂。被她稱為「伯」（家中排行老大）的丈夫，在她眼裡是個大英雄，手執長殳（類似矛一類的兵器），為保衛君王衝鋒在前。留在家裡的這位妻子，「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顯然，她深愛著自己勇敢的丈夫，心無旁騖。丈夫不在一起，她便連梳妝打扮也沒有了興趣，任由著頭髮如野草一般的蓬亂。「女為悅己者容」，這是因為，丈夫（愛人）便是她的一切，她的整個世界。

人鬼情未了的愛情故事，不但美國有，中國也有，而且是早在兩千五百年前就有。故事中的未亡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他們對於自己死去愛人的感情，都是一往而深，都願意生死相隨。「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我思古人，實獲我心。」（《邶風·綠衣》）這是一位邶地的男子，在喜歡穿綠色衣服的妻子死去後，日夜思念，無法忘懷。《唐風·葛生》表現的是女子對死去丈夫的思念，其中有丈夫死後無人相伴的孤獨傷感，也有對自己死後能跟丈夫合葬的期盼。相比之下，《檜風·素冠》中男女不詳的未亡人，情緒更加激動。詩分三章，內容大致相同，今錄其第二章：「庶見素衣兮，我心傷悲兮。聊與子同歸兮！」翻譯成現代漢語，大致是：「看著你素衣白衫，我心中傷悲難言。願和你一同歸天！」從內容判斷，故事似乎發生於死者入殮之際。

緊張忙碌的現代人，偶爾讀一讀這些兩三千前的詩歌，為受著情愛煎熬的古人流幾行同情的眼淚，或許可以喚回幾許已經被自己遺忘的真情，洗去若干蒙在雙眼、心靈上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