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個國家,能逃脫掉「柏克定律」

1729年1月12日,英國著名保守主義政治理論家埃德蒙·柏克誕生。在我35歲之前,覺得自己已經算是一名「自由主義者」,直到有一天讀到柏克,才明白自由到底為何物。謹以此文,致敬這位保守主義的開山鼻祖。

都說中國人歷來講求平庸之道,從這個角度看,倘向西方思想界學習,一生追求政治平衡的柏克,按理應是最大熱門。

弔詭的是,假設要讀者開列名單,盧梭、伏爾泰、孟德斯鳩、亞當斯密、黑格爾、馬克思、托克維爾等必然上榜,還會有各種生僻的名字,但可以肯定,多數情況下我們看不到柏克。

無論知名度還是重要性,柏克是一位連盲人都無法漠視的存在。現實何以讓人如此匪夷所思?

一個民族最大的遺憾並不是無知,而是封閉通往真知的大門。比較一下以柏克為精神標杆的國家如英美,以及那些對柏克各種忽視的國家,其迥然不同的國運,足以證明柏克的重要性。

 

邪惡之所以得逞,

是因善良之人無所作為

提起美國獨立戰爭,我們會想起大陸軍總司令華盛頓,或英軍總司令柯林頓。大陸軍的確是以少勝多擊敗了英軍,但事實上,在戰爭的決勝天平上,英國王室的妥協值得一提,而柏克於此功莫大焉。

埃德蒙·柏克(1729.1.12-1797.7.9) 18世紀英國政治家和保守主義政治理論家

獨立戰爭的起點,一般以波士頓傾茶事件為標誌,作為輝格黨的文膽、黨內實際主宰者,同時又作為紐約殖民地在英國議會的代理人,柏克從一開始就站在北美一邊,為捍衛殖民地人民利益不遺餘力。當英國陷入鏖戰泥淖時,柏克發表著名演講《與美國和解》,強有力影響了多數議員,讓他們決定「放美洲一條生路」。隨後,他又寫下《致布里斯托首長的信》,此二者在終結戰爭方面,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

對美國獨立運動的聲援,盡展柏克的自由主義思想。而除此之外,柏克所為還包括,他為宗教寬容所做的「舌若電光、應者莫當」的辯護,他對黑奴貿易連篇累牘的痛斥,他與當局在印度殖民地的腐敗行徑進行的艱苦戰鬥,甚至,柏克還提出「自然的貴族」,以此對抗世襲貴族,幾乎得罪整個貴族階層,柏克「挑戰式」地寫道:「除了美德和智慧,再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為當政的資格。」最讓同僚刮目的是,柏克批起王室來同樣一點兒面子不給,他譴責國王插手政治,並最終使自己的經濟改革法案得以通過---此法案頂住了喬治三世的執意反對,至今還被稱作18世紀英格蘭所通過的最重要的改革法案。

邪惡之所以得逞,是因善良之人無所作為。」自由是柏克進行一切政治思考的前提。作為英國議會一員,按「階級分析」論也屬統治階級,完全應該反對美國革命,因為那是要「顛覆」自己的。然而即使冒著被冠以「英奸」的危險,他也要為北美張目,可見,柏克對自由的追求,是出於對人類命運的關懷,而沒有掉入狹隘的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的泥潭中。在自由與專制之間,柏克堅定地站在了自由一邊。

這樣一位極端熱愛自由的好漢,怎麼會被人稱為「保守主義者」?甚至,最後還成了「保守主義宗師」?

誰讓柏克那麼熱愛自由,卻又偏偏在有生之年,遇到了那場震驚世界的法國大革命呢?

用暴力製造凝聚力,

必然造成暴力的濫用

法國大革命到底有多震撼?有個細節可茲佐證:康德聽到消息後,打亂數十年如一日的鐘錶般作息,抽出時間大讚大革命是一種「理性」的體現!

冷靜如康德都被驚動,遑論別人?將國王送上斷頭台的「壯舉」,讓歐洲各地出現騷動,以穩定著稱的英國也不例外,出現了一個風雲人物---革命派牧師普萊斯,夜以繼日地煽動英國人干兩件事:支持法國革命和自己也搞革命。1789年11月4日,普萊斯的佈道辭《論愛國》發表,為法國革命唱起最強勁的讚歌。

就在全英國除了國王一人瑟瑟發抖、其他人似乎都在觀望乃至期待天翻地覆慨而慷時,一件讓人迷惑不解的事情突然發生了:柏克站出來,與喬治三世站到了同一條戰壕。當全世界都在為大革命的「偉大成果」歡呼時,柏克沖著全世界吼道:「法蘭西是在用犯罪換取貧窮!法蘭西不是為了她自身的利益而犧牲美德,她放棄了利益是為了可以出賣美德!」

堪稱自由派旗幟的柏克,居然將大革命視為洪水猛獸?沒錯,柏克毫不掩飾對大革命的憤怒,但凡英語中能找到的下流話,在四百頁篇幅中滾滾而出,很多人以為柏克瘋了。

撇去情緒性語言,我們看看柏克是如何抨擊大革命的:

1,柏克認為,傳統對秩序與自由至關重要,而雅各賓派及其領導下的高度集權的政府,對同胞和法蘭西傳統大肆行使專橫權力,毀掉國家與個人之間的各種緩衝比如行會、社區等機構。既然消滅了舊制度,本由舊制度承擔的社會凝聚職能只好由軍隊和暴力來執行,而用暴力來製造凝聚力,必然要造成暴力的濫用!

2,柏克極力主張宗教寬容,認為宗教是社會基礎,攻擊宗教的人自然是社會的敵人,攻擊宗教的革命也必然是罪惡的革命。針對大革命廢除基督教信仰,柏克道:「你們的獨裁者是用恐怖手段來統治的,他們知道,誰畏懼上帝,誰就對別的東西無所畏懼。於是,他們就把那種唯一能夠產生真正勇氣的畏懼,從你們的頭腦中斬草除根。」

3,針對大革命追求盧梭式人民主權,試圖構建人間天堂,柏克道:「它揚言是一種純粹的民主制,但我認為它正沿著一條筆直道路迅速變成一種有害而不光彩的寡頭政治。絕對的民主制就像絕對的君主制一樣,都不能算作政府的合法形式。每當一個民主制政體出現必定要出現的嚴重分歧時,公民中的多數便會對少數施加最殘酷的壓迫,這種壓迫會擴大到更多人身上,比王權統治殘暴得多。」 

大衛油畫《馬拉之死》:雅各賓派領袖馬拉被刺殺

4,針對大革命所暴露的理性至上,柏克認為,社會並非僅僅是理性的產物,大革命精神導師盧梭的天賦人權是一種愚蠢的抽象權利,世上只存在具體的人賦人權,「那些形而上學的權利進入日常生活,就像光線穿過介質,必會發生折射。」盧梭認為自然權利不證自明,若政府違背契約,公民就有權重組政府。大革命正是在這一原則下不斷被推到新的高潮。面對普遍的恐慌和秩序的崩潰,柏克指出:這全是理性誤用的結果,「個人是愚蠢的,人類是明智的」,抽象理論無法得到經驗的證明,而人類的政治實踐變幻莫測,用抽象理論去指導具體的實踐,極有可能導致理性的誤用。

如上,正是保守主義的基本要素:傳統、寬容、審慎、經驗,但它們所圍繞的皆為自由。今天我們說柏克保守,正是在說他時刻在保守著英國的自由傳統,「我們把自由權看作祖先給我們傳下來的,並將由我們傳給後代的遺產。」

可笑的是,同樣是為了自由,甚至是為了更深刻地闡釋自由的真諦,對大革命的抨擊,讓柏克從自由派變成時人眼中的「愛國王賊」。

感喟的是,基於上述要素的開創性貢獻,柏克在身後成為保守主義創始人,《法國大革命反思錄》也成為保守主義最經典範本,更是保守主義誕生的標誌,被公認為「抵抗法蘭西疫病的良藥」。

真正明白何謂自由,

才懂得保守為何意

「反常」的表現、嚴厲的措辭,導致很多戰友與柏克決裂,包括後來的美國第三任總統傑斐遜和「美國體制之父」潘恩,更使他的評論者不知所措,甚至將他視為人格卑劣、思想雜亂的政治投機者。

一切誤解,皆因柏克異於常人的智慧和洞察力。柏克因對大革命的預言而在革命初期被嘲諷,然而正是這些預言,最後反饋給柏克至高無上的聲譽,也讓歐美諸國紛紛撲向柏克思想,汲取最有價值的營養。

為世人所稱道的柏克預言,第一是法國社會秩序的崩潰。柏克認為,大革命所宣揚的自由平等博愛,是以否定傳統秩序與社會價值為前提的,必將造成人民的相互分裂、階級鬥爭,也必將造成不守規矩、不守法制、不尊重傳統的革命激進主義,而這種激進主義會不斷以革命的形式反噬革命本身---法國大革命的過程嚴絲合縫地證明了這一點:巴黎廣場的斷頭台忙得腳打後腦勺,不斷有反對派被推上去,然後是推他的人再被推上去,革命恐怖循環往複。

預言拿破崙專政的出現,則讓柏克被驚為天人:「某一討人喜歡的將軍,精於安撫兵卒之術,掌有統兵作戰之真訣,將會把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大軍將會基於人格原因服從他的調遣……但是,就在這樣的事情將要發生的當,那個人就成了你們的主子,你們整個共和國的主子。」柏克辭世兩年後,波拿巴就任第一執政官---「毀滅性的破壞終將導致一種新的專制主義強權出現,唯有它才能維持社會免於全面的混亂和崩潰」,對波拿巴主義的非凡預見,成為「史上最罕見的準確預言」。

1799年11月9日,拿破崙發動「霧月政變」,成為法蘭西共和國第一執政者

美法革命確有許多相似之處,都是民主革命,都聲稱追求自由,但差別同樣深刻:前者是現實主義革命,後者是烏托邦革命。美國革命者認為,公民的自由比民主、平等更重要,自由對政府來說也是更容易實現的目標,不像後者,只有通過對社會加以全面徹底的改造才能實現。另外,即使強調「平等」也只是機會平等,而不是結果平等;而在法國革命中,對平等、自由和正義的追求,完全是靠斷頭台來實現的。 

柏克的智慧,就這樣體現在一系列對常規認知的顛覆上。比如談到自由的來源,他說:「自由是我們的繼承物,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權利。」這與盧梭的「生而自由」絕不類同,柏克強調的是繼承性,盧梭則表明一種抽象的人權。

當所有人都在爭論哪種權力更好時,柏克說:「與權力的形式相比,對權力的限制更為重要。」

關於民主,他說:「我憎恨專制,尤其憎恨多數人的專制,多數人的專制不過是擴大了的專制。」他認為,由於整日忙於生計,不可能有閑暇從事智力的訓練,「如果蠟燭匠等類人被允許個別或集體上台統治,國家就會遭受壓迫。」

關於審慎,他說:「審慎在所有事務中都堪稱美德,在政治領域則是首要美德。」

關於秩序,他說: 「自由不僅與秩序和美德共存,而且與秩序和美德共亡。」 

愛爾蘭史學家威廉·萊基說,「到某個時候,柏克的著作可能就沒人讀了,但凡讀過他的書的人,沒有不聰明的。」

確實如此。當代的美國保守主義思想家柯克指出,「偉大的自由主義者都受到過柏克精神的浸染」。柏克的努力,不僅避免了英國憲制的法國化(激進化),今天的人們也多從美法兩場革命的結果中,切實感知到了兩百年前一位先知的巨大智慧,並汲取到了足夠警醒當下的教訓:在保守(自由)主義的理念護佑下,獨立後的美國,200多年來一直是在扎紮實實為民眾創造自由和美好的生活;相反,法國的政治社會秩序,歷經革命與復辟的多次拉鋸,直到1958年戴高樂的第五共和國才算塵埃落定。今天,在越來越多的西方民主國家,保守主義已成為最重要的社會思潮,小政府大市場的經濟架構、反集權的組織架構,越來越得到普遍的認可與應用。

回到本文的篇頭,為何在中國我們看不到柏克?或者說,與其他主義相比,幾乎看不到保守主義的影子?

第一,在中國的語境中,「保守」是個貶義詞,「抱殘守缺,不知進取」,提到「保守」,很多人的腦海里,第一時間也許會浮起辜鴻銘梳著小辮兒的頭像。即使有「保守主義」,那也是專屬於既得利益階層的意識形態。對深受進步主義觀影響的國人來說,你是支持「改革派」王安石還是「保守派」司馬光?教科書早就給了我們明確的答案。

第二,即使是那些有能力拋開舊有語義及陳腐歷史觀的人,在他們的認知中,像英美那樣結構已然相對穩固、運轉順暢的社會,或有很多東西值得保守,但一個舊事物中的優良者所存不多,有什麼值得「保守」的?

保守主義學者劉軍寧先生和馮克利先生,對此給予了回答:針對第一條,保守主義里的「保守」是動詞,它所保守的是「自由」,而非黴菌殘渣;而保守主義自誕生之日起,在西方便有著廣泛的社會基礎,並沒有特定的階層歸屬。厭惡頻繁變化是人的天性,大變革可以為英雄帶來快感,但多數人並不希望自己的生活成為政客施展革新大業的舞台。可見,保守主義所要維護的,不是任何特定的利益,而是一種穩定的社會秩序模式

針對第二條,中國的自由傳統雖然自古以來就很稀缺,但並不等於國人在歷史上爭取自由的印記很少。自由不是來自於西方,而是來自人性,而人性是不變的,我們現在愛自由,我們的祖先也一定愛自由。何況,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的自由傳統僅僅來自本國,三四百年之前還沒有美國,哪裡來的「固有的」美國自由傳統?

我們還要加上第三條:自五四運動以來的百餘年,中國人「睜眼看世界」,更多的是師俄師法,而柏克告訴我們,保守主義的矛頭是針對激進主義,而不是自由主義,在激進主義長期佔據主流的情境下,其天敵保守主義如何有可能發展壯大?

然而,說到底,中國的變革,根本上是思想觀念與價值信仰的變革,這就需要我們明確一個思想根基,這個根基應該是什麼?也許現在言說保守主義還信者寥寥,但柏克早就拋出過一個著名的「柏克定律」,兩百多年來,沒有哪個國家能擺脫它而獨存:

通過暴力建立的現代政權,唯有接續上本國、本民族之自由傳統,回到良序的軌道上來,方能繁殖養育,長久延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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