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才華最愛出賣人——論張愛玲小說

張愛玲(1920.9.30—1995.9.8)

導讀

張愛玲的一生堪稱傳奇,她的身世是傳奇的,情感是傳奇的,才華是傳奇的,她筆下的靈魂、文字中的孤傲,跌宕起伏的人生軌跡,都給我們留下了無限的遐想與餘味。  

傅雷先生專門寫過一篇《論張愛玲的小說》,洋洋洒洒萬言篇幅,從自己的視角出發,從寫作技巧、文字特色乃至故事情節等層面,仔細地剖析解讀了張愛玲的《金鎖記》《傾城之戀》以及當時適值《萬象》雜誌連載之中的《連環套》等。文中評張愛玲最經典的一句為「才華最愛出賣人」,言外之意張有賣弄才華之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至少肯定了張的才華。張愛玲的《金鎖記》在文中也被傅雷先生盛讚為「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之一」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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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華最愛出賣人 —— 論張愛玲小說

 文︱傅雷

在一個低氣壓的時代,水土特別不相宜的地方,誰也不存什麼幻想,期待文藝園地里有奇花異卉探出頭來。然而天下比較重要一些的事故,往往在你冷不防的時候出現。史家或社會學家,會用邏輯來證明,偶發的事故實在是醞釀已久的結果。但沒有這種分析頭腦的大眾,總覺得世界上真有魔術棒似的東西在指揮著,每件新事故都像從天而降,教人無論悲喜都有些措手不及。張愛玲女士的作品給予讀者的第一個印象,便有這情形。「這太突兀了,太像奇蹟了,」除了這類不著邊際的話以外,讀者從沒切實表示過意見。也許真是過於意外怔住了。也許人總是膽怯的動物,在明確的輿論未成立以前,明哲的辦法是含糊一下再說。但輿論還得大眾去培植;而文藝的長成,急需社會的批評,而非謹慮的或冷淡的緘默。是非好惡,不妨直說。說錯了看錯了,自有人指正。——無所謂尊嚴問題。

我們的作家一向對技巧抱著鄙夷的態度。五四以後,消耗了無數筆墨的是關於主義的論戰。彷彿一有準確的意識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區區藝術更是不成問題。其實,幾條抽象的原則只能給大中學生應付會考。哪一種主義也好,倘沒有深刻的人生觀,真實的生活體驗,迅速而犀利的觀察,熟練的文字技能,活潑豐富的想像,決不能產生一樣像樣的作品。而且這一切都得經過長期艱苦的訓練。《戰爭與和平》的原稿修改過七遍;大家可只知道托爾斯泰是個多產的作家(彷彿多產便是濫造似的)。巴爾扎克一部小說前前後後的修改稿,要裝訂成十餘巨冊,像百科辭典般排成一長隊。然而大家以為巴爾扎克寫作時有債主逼著,定是匆匆忙忙趕起來的。忽視這樣顯著的歷史教訓,便是使我們許多作品流產的主因。   

譬如,鬥爭是我們最感興趣的題材。對,人生一切都是鬥爭。但第一是鬥爭的範圍,過去並沒包括全部人生。作家的對象,多半是外界的敵人:宗法社會,舊禮教,資本主義……可是人類最大的悲劇往往是內在的外來的苦難,至少有客觀的原因可得詛咒,反抗,攻擊;且還有廉取時情的機會。至於個人在情慾主宰之下所招致的禍害,非但失去了泄忿的目標,且更遭到「自作自受」一類的譴責。第二鬥爭的表現。人的活動脫不了情慾的因素;鬥爭是活動的尖端,更其是情慾的舞台。去掉了情慾,鬥爭便失去了活力。情慾而無深刻的勾勒,便失掉它的活力,同時把作品變成了空的僵殼。在此我並沒意思鑄造什麼尺度,也不想清算過去的文壇;只是把已往的主張缺陷回顧一下,瞧瞧我們的新作家為它們填補了多少。

   

戀愛與婚姻,是作者至此為止的中心題材;長長短短六七件作品,只是variations upon a theme。遺老遺少和小資產階級,全都為男女問題這惡夢所苦。惡夢中老是霪雨連綿的秋天,潮膩膩,灰暗,骯髒,窒息的腐爛的氣味,像是病人臨終的房間。煩惱,焦急,掙扎,全無結果,惡夢沒有邊際,也就無從逃避。零星的磨折,生死的苦難,在此只是無名的浪費。青春,熱情,幻想,希望,都沒有存身的地方。川嫦的卧房,姚先生的家,封鎖期的電車車廂,擴大起來便是整個社會。一切之上,還有一隻瞧不及的巨手張開著,不知從哪兒重重地壓下來,壓痛每個人的心房。這樣一幅圖畫印在劣質的報紙上,線條和黑白的對照迷糊一些,就該和張女士的短篇氣息差不多。   

為什麼要用這個譬喻?因為她陰沉的篇幅里,時時滲入輕鬆的筆調,俏皮的口吻,好比一些閃爍的磷火,教人分不清這微光是黃昏還是曙色。有時幽默的分量過了份,悲喜劇變成了趣劇。趣劇不打緊,但若沾上了輕薄味(如《琉璃瓦》),藝術給摧殘了。   

明知掙扎無益,便不掙扎了。執著也是徒然,便捨棄了。這是道地的東方精神。明哲與解脫;可同時是卑怯,懦弱,懶惰,虛無。反映到藝術品上,便是沒有波瀾的寂寂的死氣,不一定有美麗而蒼涼的手勢來點綴。川嫦沒有和病魔奮鬥,沒有絲毫意志的努力。除了向世界遺憾地投射一眼之外,她連抓住世界的念頭都沒有。不經戰鬥的投降。自己的父母與愛人對她沒有深切的留戀。讀者更容易忘記她。而她還是許多短篇中刻畫得最深的人物!   

微妙尷尬的局面,始終是作者最擅長的一手。時代,階級,教育,利害觀念完全不同的人相處在一塊時所有曖昧含糊的情景,沒有人比她傳達得更真切。各種心理互相摸索,摩擦,進攻,閃避,顯得那麼自然而風趣,好似古典舞中一邊擺著架式(Figure)一邊交換舞伴那樣輕盈,瀟洒,熨帖。這種境界稍有過火或稍有不及,《封鎖》與《年青的時候》中細膩嬌嫩的氣息就會給破壞,從而帶走了作品全部的魅力,然而這巧妙的技術,本身不過是一種迷人的奢侈;倘使不把它當作完成主題的手段(如《金鎖記》中這些技術的作用),那麼,充其量也只能製造一些小骨董。   

在作者第一個長篇只發表了一部分的時候來批評,當然是不免唐突的。但其中暴露的缺陷的嚴重,使我不能保持謹慈的緘默。   

我們在篇首舉出一般創作的缺陷,張女士究竟填補了多少呢?一大部分,也是一小部分。心理觀察,文字技巧,想像力,在她都已不成問題。這些優點對作品真有貢獻的,卻只《金鎖記》一部。我們固不能要求一個作家只產生傑作,但也不能坐視她的優點把她引入危險的歧途,更不能聽讓新的缺陷去填補舊的缺陷。   

《金鎖記》和《傾城之戀》,以題材而論似乎前者更難處理,而成功的卻是那更難處理的。在此見出作者的天分和功力。並且她的態度,也顯見對前者更嚴肅,作品留在工場里的時期也更長久。《金鎖記》的材料大部分是間接得來的;人物和作者之間,時代,環境,心理,都距離甚遠,使她不得不丟開自己,努力去生活在人物身上,順著情慾發展的邏輯,盡往第三者的個性里鑽。於是她觸及了鮮血淋漓的現實。至於《傾城之戀》,也許因為作者身經危城劫難的印象太強烈了,自己的感覺不知不覺過量地移注在人物身上,減少客觀探索的機會。她和她的人物同一時代,更易混入主觀的情操。還有那漂亮的對話,似乎把作者首先迷住了;過度的注意局部,妨害了全體的完成。只要作者不去生活在人物身上,不跟著人物走,就免不了膚淺之病。   

小說家最大的秘密,在能跟著創造的人物同時演化。生活經驗是無窮的。作家的生活經驗怎樣才算豐富是沒有標準的。人壽有限,活動的環境有限;單憑外界的材料來求生活的豐富,決不夠成為藝術家。唯有在眾生身上去體驗人生,才會使作者和人物同時進步,而且漸漸超過自己。巴爾扎克不是在第一部小說成功的時候,就把人生了解得那麼深,那麼廣的。他也不是對貴族,平民,勞工,富商,律師,詩人,畫家,蕩婦,老處女,軍人……那些種類萬千的心理,分門別類的一下子都研究明白,了如指掌之後,然後動筆寫作的。現實世界所有的不過是片段的材料,片斷的暗示;經小說家用心理學家的眼光,科學家的耐心,宗教家的熱誠,依照嚴密的邏輯推索下去,忘記了自我,化身為故事中的角色(還要走多少回頭路,白花多少心力),陪著他們身心的探險,陪他們笑,陪他們哭,才能獲得作者實際未曾的經歷。一切的大藝術家就是這樣一面工作一面學習的。這些平凡的老話,張女士當然知道。不過作家所遇到的誘惑特別多,也許旁的更悅耳的聲音,在她耳畔蓋住了老生常談的單調的聲音。技巧對張女士是最危險的誘惑。無論哪一部門的藝術家,等到技巧成熟過度,成了格式,就不免要重複他自己。在下意識中,技能像旁的本能一樣時時騷動著,要求一顯身手的機會,不問主人胸中有沒有東西需要它表現。結果變成了文字遊戲。寫作的目的和趣味,彷彿就在花花絮絮的方塊字的堆砌上。任何細胞過度的膨脹,都會變成癌。其實,徹底地說,技巧也沒有止境。一種題材,一種內容,需要一種特殊的技巧去適應。所以真正的藝術家,他的心靈探險史,往往就是和技巧的戰鬥史。人生形象之多,豈有一二套衣裝就夠穿戴之理?把握住了這一點,技巧永久不會成癌,也就無所謂危險了。   

文學遺產記憶過於清楚,是作者另一危機。把舊小說的文體運用到創作上來,雖在適當的限度內不無情趣,究竟近於玩火,一不留神,藝術會給它燒毀的。舊文體的不能直接搬過來,正如不能把西洋的文法和修辭直接搬用一樣。何況俗套濫調,在任何文字里都是毒素!希望作者從此和它們隔離起來。她自有她凈化的文體。《金鎖記》的作者沒有理由往後退。 

聰明機智成了習氣,也是一塊絆腳石。王爾德派的人生觀,和東方式的「人生朝露」的腔調混合起來,是沒有前程的。它只能使心靈從洒脫而空虛而枯涸,使作者離開藝術,離開人,埋葬在沙龍里。   

我不責備作者的題材只限於男女問題,但除了男女以外,世界究竟還遼闊得很。人類的情慾也不僅僅限於一二種。假如作者的視線改換一下角度的話,也許會擺脫那種淡漠的貧血的感傷情調;或者痛快成為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把人生剝出一個血淋淋的面目來。我不是鼓勵悲觀。但心靈的窗子不會嫌開得太多,因為可以免除單調與閉塞。   

總而言之,才華最愛出賣人!像張女士般有多面的修養而能充分運用的作家(繪畫,音樂,歷史的運用,使她的文體特別富麗動人),單從《金鎖記》到《封鎖》,不過如一杯沏過幾次開水的龍井,味道淡了些。即使如此,也嫌太奢侈,太浪費了。但若取悅大眾(或只是取悅自己來滿足技巧欲,——因為作者可能謙抑說:我不過寫著玩兒的。)到寫日報連載小說(Feuilleton)和所謂Fiction的地步那樣的倒車開下去,老實說,有些不堪設想。   

寶石鑲嵌的圖畫被人欣賞,並非為了寶石的彩色。少一些光芒,多一些深度,少一些詞藻,多一些實質,作品只會有更完滿的收穫。多寫,少發表,尤其是服侍藝術最忠實的態度。(我知道作者發表的決非她的處女作,但有些大作家早年廢棄的習作,有三四十部小說從未問世的記錄。)文藝女神的貞潔是最寶貴的,也是最容易被污辱的。愛護她就是愛護自己。   

一位旅華數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起:「奇蹟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但願這兩句話永遠扯不到張愛玲女士身上!

文章有刪節

作者:傅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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