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知識》雜誌:美國大選越選越亂——「超級星期二」奠定的選情及揭示的美國制度困境

 

受訪者

 

達  巍?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美國研究所所長

 

謝  韜?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

 

張志新?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副研究員

 

刁大明?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董春嶺?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主持人

 

安?剛?《世界知識》編輯

 

2016年美國大選選戰已經揭幕,目前仍處在民主、共和兩黨初選階段。事實上,兩黨初選在2015年8月隨共和黨首場電視辯論的舉行就已打響「前哨戰」,民主、共和兩黨一度分別有5人和17人參選。

 

半年來的選情可以說是紛亂不堪。一方面,兩黨內部均出現了「反建制派」贏得高人氣的現象,傳統的競選套路似乎失靈,特別是在共和黨初選活動中,「特朗普現象」橫掃全美,這位地產大亨各種超凡脫俗反傳統的言論吸足了眼球,令包括擁有「高貴家族血統」的傑布·布希、備受「建制派」期待的馬爾科·魯比奧等其他競選人黯然失色。另一方面,民主黨內呼聲很高的希拉里·柯林頓,選情推進得並不如預期順利,不僅遭遇擁有「反建制」色彩的伯尼·桑德斯狙擊,而且幾經折騰仍未擺脫「郵件門」的影響。

 

3月1日、15日,2016美國大選的「超級星期二」塵埃落定。所謂「超級星期二」,是1988年美國總統大選兩黨舉行參選人提名初選時,首次出現的專有名詞。許多州同時在二月或三月的某個星期二舉行初選,這一天的初選結果對最終確定兩黨總統候選人人選至關重要。本次初選中的第一個「超級星期二」即3月1日,兩黨在美國本土11個州和海外領地美屬薩摩亞群島舉行預選,或以黨團會議形式選出黨內候選人。3月15日則被稱為第二個「超級星期二」,佛羅里達、俄亥俄、伊利諾伊、北卡羅來納、密蘇里五個州以及美屬北馬里亞納群島進行兩黨初選。

 

根據各州計票結果,在3月1日首個「超級星期二」中,希拉里·柯林頓和唐納德·特朗普各拿下7個州,擴大了黨內領先優勢。而在3月15日的第二個「超級星期二」中,希拉里、特朗普各自顯著領跑民主、共和兩黨的基本態勢得以延續。

 

民主黨方面,希拉里與桑德斯在預選州分配的黨代表席位差距擴大至百餘票。依據歷史經驗,一旦差距超過百票,落後的民主黨候選人很難在之後追上來。

 

共和黨方面,3月15日初選後,魯比奧因在家鄉州佛羅里達慘敗宣布退選;約翰·卡西奇雖然守住了其擔任州長的俄亥俄,從而成為「建制派」唯一的希望,但未來獲得提名仍極艱難;只剩下特德·克魯茲能勉強挑戰特朗普。然而,在民意支持率方面高歌猛進的特朗普卻面臨共和黨高層的抵觸。共和黨領導層和主流人士紛紛表態,不支持一直抨擊該黨主流政策、扭曲美國價值觀的特朗普,甚至有意在他贏得提名後通過黨團會議推舉一位獲主流認可的人士參選。

 

為了幫助讀者更好地了解2016美國大選,本刊特邀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美國研究所所長達巍、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謝韜、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副研究員張志新、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刁大明、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美國研究所助理研究員董春嶺等嘉賓,舉行第二次圓桌訪談,請他們解析選戰態勢,以及紛亂選情暴露出來的美國制度問題。

 

宣洩負能量的「超級星期二」

 

這個星期二不那麼「超級」

 

刁大明:3月1日的「超級星期二」,其實不那麼「超級」,對2016美國大選的「分水嶺」、「風向標」意義不像人們預期的那麼強,兩黨都沒有誰可以說是已在贏得本黨提名方面穩操勝券。這與本次初選的規則設置有關——同2008年2月5日那個一天橫掃22個州的「海嘯星期二」相比,這次「超級星期二」兩黨各只安排了11個州的初選;也與兩黨主要競選人的人氣、策略和遭遇的問題有關——比如希拉里的「郵件門」、特朗普出格言論激起的反彈,傑布·布希、本·卡森等人的突然退選也改變了共和黨內部分選票的流向,沒有給特朗普造成加分效應。

 

民主黨這邊,現在看來就是希拉里與桑德斯的競爭了。希拉里拿下了7個州,但桑德斯贏得的4個州里有俄克拉荷馬、科羅拉多這兩個溫和的南方州,說明希拉里在拉美裔和農民群體當中的號召力並不理想,與桑德斯的差距仍不懸殊。

 

現在看來,只要「郵件門」不失控、希拉里不被起訴到法庭,她最終拿下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的可能性比較大。但不能排除桑德斯失去提名後決意以獨立候選人身份繼續參選,一旦如此,一些持「平民主義」(populism)立場的人將轉而在民主黨外尋求「安慰」,一定程度上會分流希拉里的選票。過去數月,美國國內輿論在分析希拉里選戰面臨的威脅時一直持「『郵件門』猛於桑德斯」的調門,這種判斷恐怕只在桑德斯既不獲得民主黨提名也不會自己出來選的情況下才成立。

 

有人根據桑德斯前一階段的言論把他比作「民主黨內的特朗普」,這不符合事實。桑德斯在政治立場上並非「反建制」,他1990年當選國會眾議員時候,希拉里還僅是州長夫人,比爾·柯林頓也還沒有生出競選總統的念頭。換句話說,桑德斯在華盛頓政治圈裡的資歷比希拉里還深,除了外交政策方面略遜一些,對美國的國內政治還是非常熟悉的。桑德斯曾作為獨立人士與國會內的民主黨團結盟,獲得參院退伍軍人事務委員會主席職位,現為預算委員會首席成員。在這場競選中,他對美國公眾而言是個陌生者,但又熟悉美國高層政治,既新又老,在「沉穩」和「改變」兩種社會心態之間兩頭討巧,所以才能對希拉里構成切實的挑戰。

 

自1988年以來,共和黨內凡是拿下「超級星期二」的競選人都最終獲得了本黨總統候選人提名,然而這一次,包括特朗普在內,沒有任何一個人在任何一個初選州里拿到50%以上的總代表數,這樣的情況在共和黨初選歷史上是沒有過的,沒有誰是「眾望所歸」的,可見共和黨內部還在持續分裂中。接下來,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的提名應該在特朗普、克魯茲兩人當中產生。

 

老百姓「不高興」

 

達巍:「特朗普現象」也好,「桑德斯現象」也好,其實都是2008年以來美國社會思潮變化的延續。2008年大選被大家公認為美國歷史上最具戲劇性的一次選舉,一開始幾乎無人看好奧巴馬,不僅是因為他資歷淺,更是因為他在民主黨里顯得太「左」,然而奧巴馬贏了,是大眾的求變意識把他推進了白宮。當時,全美上下對小布希政府發動阿富汗、伊拉克兩場戰爭政策很是憤怒,對金融危機導致經濟下滑十分不滿,老百姓太「不高興」了,不再相信權貴。

 

 

 

民主黨的意識形態主流自上世紀90年代比爾·柯林頓崛起開始走上了所謂「第三條道路」即「中左」路線,希拉里就是「中左」路線的領軍人物。當時奧巴馬代表了民主黨內比較傳統的那種「左」,得到了肯尼迪家族的支持。

 

現在看2016美國大選的初選,實際上很大程度還是2008年選舉的一個延續。今年初選當中,「極端」言論大行其道,不僅特朗普表現得很極端,桑德斯的主張也走極端。如果說桑德斯是在民主黨內「借殼上市」的話,特朗普簡直可以說是「惡意收購」了共和黨。他們借共和黨、民主黨的平台推銷自己,做得都很成功。桑德斯在2015年以前並非民主黨成員,而是獨立人士;特朗普長期在兩黨間搖擺,加入過民主黨兩次,共和黨三次。

 

在意識形態根基繼續發生變化和分化的情況下,兩黨都已形成緊迫感,急於找回「黨魂」,也就是適應新的內外形勢重新完成認同和自我認同,向選民解釋好「我是誰」。目前兩黨仍在競選的人里,除希拉里、卡西奇外,其他人的政治立場都不在兩黨傳統意識形態的「光譜」上,無法用過去傳統的左、右或者中左、中右、極左、極右來定義。2008年以來美國政治變動的能量還在釋放,這在本次大選中將會得到反映,出乎大家意料的事可能還會發生。

 

導致美國國內思潮發生異化的原因之一是貧富分化加劇。當富人更富、窮人更窮,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白人就會非常不滿。我們看到,今天美國國內支持特朗普和桑德斯的人,差不多是同一群人,多屬白人中下階層。他們是社會發展的「輸家」,一心求變,沒有耐心等待「高貴的圈裡人」拿什麼方案,某種程度上,也正是這種原因導致了2008年奧巴馬的當選。然而七年多過去,奧巴馬沒能解決他們的關切,有些問題甚至更嚴重了,所以他們還要繼續表達對現狀的不滿。

 

在這種情緒背後,還有其他一些因素在起作用。華盛頓的兩黨惡鬥、政治極化,美國在世界上的相對衰落等,都加劇了白人選民里「民粹主義」的滋長。我覺得用「民粹主義」可以解釋特朗普、桑德斯為什麼那麼受歡迎。老百姓的情緒需要得到表達,特朗普在利用這種情緒方面最主動也最成功。儘管他到目前為止仍然拿不出改變美國的具體方案,但這對很多底層百姓來說並無所謂,他們就是想要一個說話痛快、解氣的人。當他們看到特朗普什麼都反——反建制、反體制、反媒體、反政治正確、反兩黨,就覺得遇到了懂得他們的那個人。

 

現在還不到對本次大選做出預測的時候。要準確判斷未來選情的走向,當然首先要看民調。從民調來看當然現在對希拉里是有利的,共和黨現在的「內訌」對希拉里以及民主黨也很有利。但與此同時,也要重視選舉中的大趨勢,看哪個候選人代表未來,哪個候選人代表過去。在2008年的競選中,奧巴馬成功塑造了自己代表未來的形象,而希拉里在選民心目中仍然屬於「過去的王朝」。從這個角度看,希拉里處在不利的地位。這次大選將帶來美國政黨制度、選舉制度的新的變革,這是目前我們唯一能夠明確預測的。

 

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是,兩黨人事安排的正常梯隊已被打亂。目前仍在參選的競選人里,除克魯茲外,其他人年紀都很大,希拉里69歲,特朗普70歲,桑德斯75歲,美國很可能再出一位高齡總統。人們常說,在美國選舉政治里,年輕人代表變革,新面孔代表希望和未來,年長者代表經驗和可信任。但現在看,特朗普、桑德斯他們在高唱改變的調子,自身年齡又比較大,也可以算是政壇新面孔,這樣集幾大特點於一身的情況還是很罕見的,使得過去觀察美國大選的一些常規邏輯不再管用了。但我更看重的是美國政治生態可能因此發生的變化。2008年奧巴馬的當選,事實上打破了美國高層政治的代際排序——過去幾任總統,柯林頓、小布希是上世紀40年代生人,接下來本該輪到50後掌政,結果一下子上來個60後(奧巴馬1961年出生)。而奧巴馬卸任後,他的繼任者是個40後的概率極大,會對兩黨後備人材的培養和歷練產生相當複雜甚至是消極的影響。

 

到處都是「焦慮感」

 

董春嶺:美國國內民眾對現狀不滿、憤怒的情緒在累積。「特朗普現象」、「桑德斯現象」的出現絕非偶然,但持續時間之長、對選舉影響之深超出很多人預料。大選揭幕以來,「憤怒」一詞頻繁出現在各類民調里和媒體上,選民的情緒顯而易見。這次兩黨初選的選民投票率比較高,也正是這種情緒促使他們走向投票站。我認為美國選民憤怒情緒的背後,隱藏著三種「焦慮感」。

 

第一種是「政治焦慮」。初選表現出很明顯的反主流政治、反「建制派」、反政黨的情緒,這是2008年以來愈演愈烈的「極化政治」現象的產物。奧巴馬理想主義色彩濃厚且個性強勢,精於「營銷政治」(向大眾推銷政治主張)而厭惡「零售政治」(尋求兩黨政治人物的支持),不善於運用協調的辦法處理黨派分歧,經常繞開共和黨和國會推進改革,在一些敏感議題上,直接運用總統行政令解決問題。而共和黨方面則針鋒相對,為了黨派利益,不惜以「阻撓相關議案、寧願政府停擺」的方式做要挾,向總統施壓,政治極化不斷升級,黨派利益壓倒了國家利益,兩黨鬥爭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

 

此外,美國政治朝著「金錢政治」、「王朝政治」方向發展,助長了民間的「反建制」情緒。奧巴馬執政期間放開了競選籌款限制,造成利益集團有更多空子可鑽,政治獻金成為決定選舉輸贏的「利器」,「華爾街」和「華盛頓」愈發緊密地聯繫在一起,不少選民擔心繼續這麼搞下去,「金主」將操控政治,他們的利益和訴求將得不到保障和反映。去年傑布·布希和希拉里·柯林頓宣布參選時,一度引發了民眾對美國政治「家族化」的質疑,很多美國媒體質問:「難道我們需要第二個柯林頓和第三個布希嗎?」坐擁上億籌款的傑布·布希在初選中早早被淘汰,政壇老將希拉里被桑德斯一路緊追,就是這種政治焦慮的直接反映。

 

 

第二種是「經濟焦慮」。實事求是地講,奧巴馬這兩任,推動美國經濟復甦還是取得了顯著成效的,數據很好看。但這些數據沒有反映出的現實是,美國富人更富、窮人更窮,中產階級繼續萎縮,橄欖球型的社會結構正在發生變化,其中,利益受損最大的是藍領工人。儘管奧巴馬政府的「製造業迴流」政策取得了一些成績,但主要促成的是高端製造業的「迴流」,創造就業數量有限。與此同時,大量新移民和非法移民湧入美國,不僅拿到了很多高科技製造業的工作崗位,也壓低了端盤子刷碗這樣的低端職業薪酬水平,對美國底層白人就業和收入的影響非常大。所以我們看到近些年美國人對非法移民的排斥心理更強烈了,直接影響到本次大選的議題排序。

 

第三種是「文化焦慮」。隨著這些年移民政策的放寬,美國的人口結構在發生重要變化,白人佔總人口的比例已經下降到約50%,拉丁裔人口比重上升到約20%,黑人佔到10%左右。2014年美國人口普查數據顯示,五歲以下的美國人中,少數族裔比例已高達50.2%。在本屆、也就是第114屆國會眾院當中,白人男性眾議員已不佔多數。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白人將成為「少數族裔」,屆時美國的政治、社會面貌和內外政策議程都會發生很大變化。美國不同黨派、階層、族群的人都在面臨重思「我是誰」、「美國還是不是美國」的問題,甚至產生了盲目的排外情緒,這從特朗普針對穆斯林、墨西哥移民的極端言論中就可見一斑。特朗普競選言論中鮮明的「孤立主義」色彩可能就來源於這種「文化焦慮」。

 

張志新:本次初選,到目前為止凸顯出共和黨高層對選舉態勢的無力掌控。一方面,黨內精英屬意的參選人已被「排擠」出局,傑布·布希在南卡羅來納州選舉失利後被迫退選。傑布早在正式參選前,就被認為是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的不二人選,媒體更是預測傑布與希拉里將進行「王朝對決」。然而,憤怒的選民根本不給這位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官家公子機會,理性、務實的參選人在本次初選中也沒有立足之地。另一方面,共和黨高層退而求其次的候選人選項,如魯比奧,也被證明是「扶不起的阿斗」。他不僅選戰缺乏章法,主線不明確,而且屢屢被人抓住把柄,被認為太過「稚嫩」、政治上「不成熟」,難堪大任。之前,他被媒體揭露公款私用、賬目混亂,後來為自證清白公布個人財務狀況,卻又被發現理財能力差,很難想像這樣的人如何掌控國家財政。後來,在參選人辯論會中,面對問話他三次給出同樣的答案,被新澤西州州長克里斯蒂狠批「像機器人」,應答缺乏靈活性,導致其支持率一蹶不振。

 

共和黨選情目前處於「漂移」狀態,高層眼睜睜看著特朗普一步步接近獲得提名的終點,卻無可奈何。從根本上講,這一方面源於共和黨內派系林立,無法就其未來發展方向達成共識,因此在初選中出現民粹分子(特朗普)、「自由意志主義者」(蘭德·保羅)、「宗教右翼」(赫卡比)、「茶黨分子」(克魯茲、魯比奧)與溫和保守派(傑布·布希、斯科特·沃克)的路線之爭。另一方面是由於高層與草根的脫節,佔美國人口1%的富人無法體會其他99%的人對未來的擔憂,基層民眾的關切和訴求無法得到滿足。而他們對政治「局外人」特朗普無原則的支持,恰恰說明對共和黨高層,對美國現行政治體制已經「出離憤怒」,期待更深「變革」。

 

特朗普要想獲得提名,前路並非通途

 

狂飆之中顯「軟肋」

 

謝韜:今年的美國大選的確顯得「反建制」,也就是說只要某位競選人是代表「建制派」的,對某些選民來說,無論他的話說得多合理,就不受歡迎,你反對什麼我就支持什麼,你喜歡什麼我就反對什麼。希拉里之所以不那麼受喜歡,特朗普之所以那麼受歡迎,就有這方面的原因在裡面。

 

 

相對於其他候選人,我對特朗普關注更多。《紐約時報》最近一篇報道披露,2014年曾有人建議特朗普先競選紐約州州長職位,理由是「自美國有總統選舉制度以來,還沒有一個人在沒有擔任過任何政府公職的情況下當選總統」。當時美國政界很多人相信他會接受這個建議。然而特朗普不信「邪」。他一方面向共和黨開條件:如果他出來競選州長,不能有人同他競爭。這個當然無法被接受。另一方面,他認為自己的機會在2016年,公開講「等著瞧,我要做更大的事」。結果2015年初特朗普宣布競選總統,這個決定及其後他的表現令美國社會大跌眼鏡。

 

所以說,特朗普做事情帶有明顯的商人思維特點,憑個人直覺,該出手時就出手。這樣的特點固然會在競選初期階段幫助「政治不正確」的特朗普在眾多政客共同營造的一片沉悶氛圍中顯得清新脫俗,但也決定了他越往下走,越要面臨清晰闡述自己政策主張的壓力。除此之外,我認為特朗普現在還有兩大「軟肋」:一是手頭沒有多少政治捐款,將來全國競選會有問題;二是不像希拉里那樣背後擁有強大的組織和人脈。所以,特朗普究竟有多大衝勁兒,現在還不是下結論的時候,仍需要觀察。就算他7月贏得共和黨提名,屆時也可能會面臨一些遠比當年的奧巴馬或今天的希拉里嚴重得多的問題。

 

我的一位專門研究美國政治30多年的美國教授朋友最近告訴我,從現在情況看,一種可能性在增大:共和黨內沒有哪位競選人贏得獲取提名所需要的足夠多的黨代表票,黨代會經過幾輪投票都不能確定提名人選,從而導致黨內大老不得不聚在一起開會商議,在現有競選人範圍以內或之外指定一名候選人。如果這種局面出現,現任國會眾議長、前眾院撥款委主席保羅·瑞安說不定會脫穎而出。此人才45歲,政治立場保守,符合共和黨高層的傳統「審美觀」,在眾院關鍵崗位上表現出色,迄今為止還未就選舉發表任何公開言論。

 

但是,如果這個預想成真,共和黨就可能發生歷史性的重組。一方面,由於黨內大老集團最終確定的候選人並非選民投票產生,不能反映民意,那麼初選制度還要不要?另一方面,共和黨思想意識形態將進一步發生分化甚至崩盤,會不會有人出來建立一個新黨取代那個已經四分五裂的舊共和黨?所有這些在當下的美國政治境況下並非天方夜譚,而是很現實的問題,可能性是存在的。

 

我個人並不看好克魯茲。他的最大吸票點就是其在財政和宗教問題上的極端保守性。他本寄希望於憑藉自己的特點吸引大批宗教保守選民的支持,然而事實表明,宗教保守主義對本次大選選情的影響力、塑造力遠不像克魯茲期待的那樣大,墮胎之類的道德性問題並不是選民們優先關注的。

 

「憤怒」背後有緊張

 

刁大明:特朗普今年出版了他的競選書籍《步履蹣跚的美國》(Crippled America),特意選擇了他自己一張充滿憤怒感的照片作封面。他開篇就寫道,「我有很多慈祥的照片,但非要選擇這麼一張怒髮衝冠的作封面,是因為我看到現在的美國就是這麼一個令人憤怒的狀態。」

 

目前可以確定的是,特朗普在前一階段競選中的「非主流」表現雖然惹惱了美國精英階層,但共和黨大佬和黨內「建制派」對他的「剿殺」起步太晚,沒有起到多大作用。上屆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羅姆尼最近公開表態聲討特朗普,但他只強調了自己反對誰,沒有明確告知公眾自己支持誰,加之羅姆尼的摩門教背景,也就沒有收到明顯效果。共和黨高層仍在權衡,下步究竟該怎麼做,如何有規模、有系統地推出一個他們自己中意的人選,左右為難,騎虎難下。他們也擔心如果特朗普將來獨立參選,會對共和黨構成更大威脅。

 

 

特朗普面臨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如果他真的贏得提名,今後一個時期的競選經費從何而來。目前他基本是在靠自己的私人財產競選,儘管他個人名下的註冊資產有40多億美元,但大部分是不動產,迄今為止收到的捐款只有2000萬美元。而一位美國總統候選人一次大選的開銷一般在20億美元上下,這一次可能要達25億美元。已為美國精英階層所「不齒」的特朗普後續籌款能力如何,值得觀察。

 

張志新:「特朗普現象」揭示出美國社會對於白人主流正統文化地位喪失的擔憂。這種憂慮事實上發端於2008年奧巴馬作為首任黑人美國總統的當選。八年前,奧巴馬上任伊始,無論是對他出生地、宗教信仰的猜測,還是稱他是「穆斯林」和「社會主義者」,都反映出「白人至上主義者」難以接受黑人總統。同時,奧巴馬治下的美國,社會左轉,不僅在朝向「全民醫保」邁進,傳統的家庭價值觀也因同性婚姻合法化而遭遇挑戰。信仰的多元化實質上使傳統的基督教文化受到「壓抑」,如講「聖誕節快樂」(Merry X』mas)都成為「政治不正確」,「Merry Xmas!」(X節快樂)大行其道。之前在艾奧瓦州,特朗普對選民說:「如果我當選,你們就可以在聖誕季大聲地對其他人說『聖誕節快樂』!」特朗普對「政治正確」的嘲諷之所以能引起民眾的共鳴,恰恰說明部分民眾對白人傳統文化受到侵蝕的擔憂。

 

董春嶺:談到特朗普,很多人可能不喜歡他的政策主張和「簡單粗暴」的言論,但對這個人本身並不排斥。他雖子承父業,但依靠個人努力,取得了遠超父輩的成功。通過多年參與真人秀節目,他的形象在美國家喻戶曉,其營商理念和個性特點符合白人精英層的主流價值觀,受到不少人追捧。可以說,他是美國商業文化和「美國夢」的一個代表性人物。他曾經成功營銷了自己的很多商業品牌,現在把「競選總統」當作一個品牌來營銷,到目前為止做得還是成功的。

 

當前美國國內有一種「妖魔化」特朗普的傾向。為了阻擊特朗普,共和黨的高層出面對其「輪番轟炸」,媒體瘋狂揭其老底,甚至對他進行惡毒的人身攻擊,這恰恰展示了美國選舉制度「醜陋一面」,通過詆毀一個人的名譽阻止其競選已成為美國大選的常態。不過,既然選擇了「蹚渾水」,特朗普自然做好了心理準備,來自精英層的抵制和批評若能利用得當,不僅不會造成負面影響,反有可能成為他進一步團結「憤怒的選民」、拉抬選情的重要資源。「心病要靠心藥醫」,特朗普只不過是將自己打造成了憤怒民眾的「代言人」而已。批評特朗普「治標不治本」,共和黨需要正視選民們的憤怒和焦慮感,反思自身的行為和政治理念,才有可能避免本黨被特朗普拉向「另一個深淵」。

 

兩黨初選折射美國制度困境

 

總統民主制不那麼靈光了

 

張志新:此次兩黨初選的複雜、紛亂表象從根本上反映出美國總統制民主存在的與生俱來的缺陷。從積極面看,與議會制民主不同,總統與國會分別經選舉產生,不同政黨可掌握行政和立法部門,通過權力分立和制衡實現民主,維護多數人的利益。從消極面看,不同政黨掌握行政和立法部門,使得雙方不得不付出巨大政治資本,才能與對方達成妥協,推行自身政策。

 

在黨爭不激烈的時候,兩黨尚能積極配合,推動國會通過事關國計民生的重大立法。然而,在當前黨爭空前嚴重的情況下,任何一個共和党參議員或一小撮眾議員都可以阻礙總統施政。例如,奧巴馬兩任內,共和黨先後60多次投票試圖廢除奧巴馬醫改法案的主要條款,甚至整個法案。同樣,兩黨在墮胎問題上的分歧,導致對候任司法部長林奇的任命被國會拖延半年之久,在美國政治史上極為罕見。這就是過去七年美國政治極化的主要原因,也是民眾對華盛頓政治僵局深惡痛絕、希望像特朗普這樣的「局外人」改變政治現狀的重要原因。

 

總統制民主的另一個缺陷是總統任期固定,而議員卻在四到八年內不得不接收連選連任的考驗。與議會制民主中議員可以通過對政府的不信任案解散政府不同,在美國即便民眾對總統施政不滿,也要在四年或八年後通過選舉將他趕下台,在此之前則只能幹等著。即便民眾通過投票使其他政黨成為國會多數黨,也不可能百分百阻止總統的施政,因為總統不僅擁有否決權,還有行政命令等多種手段推行自己的政策。

 

目前,共和黨雖然極力反對奧巴馬總統通過行政令推行移民改革,卻因不掌握國會兩院絕對多數席位而無可奈何,只能通過司法途徑阻止總統行政令的推行。他們對於環保部推行削減溫室氣體排放的「清潔電力計劃」也極為不滿,在多個州發起訴訟試圖阻止該計劃的實施。上述「大政府」色彩濃重的措施也遭到共和黨基層選民的強烈反對,認為暫緩遣返非法移民侵犯本地居民合法權益,減排管得太多妨害市場競爭等。因此,當特朗普等參選人譴責奧巴馬「濫用行政權力」、稱其應當被「彈劾」時,總能得到共和黨選民強烈的支持。

 

民主和公平正義在美國分道揚鑣

 

謝韜:通過迄今為止對2016美國大選的觀察,我感覺美國民主現在面臨很多問題。第一個就是民眾普遍不高興。民調顯示,現在民眾對國會的支持率只有20%,每五個人當中只有一人支持,太低了。第二個是民主和公平正義這兩個概念並不總走在一起。原來大家覺得有了民主,就有了公平和正義,現在看來不是那麼回事。美國是典型的例子,一個所謂的「最民主」國家卻又是世界上在諸多方面最不公平的國家。

 

美國政治學家亨廷頓有一段很著名的話:「公開、自由、公正的選舉是民主的核心,是民主無可替代的必要條件。選舉所產生的政府也許效率低下、腐敗、短視、不負責、被利益集團所控制、不能制定為公共利益服務的政策。這些缺點可能讓民主選舉所產生的政府不受歡迎,但是這些政府並不因此而變得不民主。」他的這句話實際上是為民主辯護,就是說民主可以產生貧窮和腐敗(比如今天的印度),但如果民主導致了嚴重的不公(比如今天的美國),那就另當別論了。

 

民主和公平正義是不是非要走在一起?這是一個理論問題,但更是實踐問題。美國這個問題處理不好,它的價值體系將會發生動搖,它在全世界推廣民主也必將受到質疑。托馬斯·皮卡蒂所著的《21世紀資本論》一書在全世界範圍內引起極大關注。這部書的一個主題思想便是,美國的貧富懸殊比其他國家都嚴重,基尼係數接近0.5,因此它是西方民主國家當中的一個例外。

 

第三個問題是偏執和反智主義在美國的盛行。美國政治里一直有偏執和反智的基因,一旦美國國運到了內憂外患的時候---比如經濟下行了、某個社會群體的地位受到另一個群體的挑戰、美國領導地位受威脅了,便會冒出來,到處找替罪羊。所以我們看到當下美國國內從「陰謀論」視角解讀中國對美戰略和中美關係的文章、書籍在增多,比如白邦瑞的《百年馬拉松》一書。當然中國這邊也有「美國陰謀論」,比如宣稱「人類歷史上的終極對決即將上演」的《中國保衛戰》。這種互相編排的趨勢如果任由發展下去,對中美關係的傷害將會比較大。

 

為什麼美國會這樣?因為它是一個基督新教的國家,一方面擁有世界上最好的大學、最強大的科技和軍力,一方面在骨子裡是信仰壓倒智識,很多時候做事情不看事實,而是聽從「信仰的召喚」。美國人總是習慣性地按「上帝的指引」把世界分為正義和邪惡兩部分,相信在邪惡面前正義絕對不能退縮,美國作為「山巔上的城市」必須迎頭而上。

 

 

要想了解美國政治中的偏執和「反智主義」傳統,強烈推薦讀一讀已故美國著名歷史學家理查德·霍夫斯塔所寫的兩本書,《美國政治中的偏執風格》和《美國生活中的反智主義》。他所說的偏執,來源於一些白人群體對未來的焦慮不安,認為自己的社會地位和特權受到了其他群體的威脅。而反智主義並不是迫害知識分子,而是在信仰和現實出現差異的時候,寧願選擇信仰而忽略現實。我覺得他的這兩本書,就是寫給今天的美國政治。偏執和反智至今仍然影響著美國在內政外交問題上的行為。

 

第四個是族裔和槍支問題。這兩個問題是連在一起的,是美國社會的「永遠的痛」。在美國,社會治安最不好的地方往往是少數族裔聚居的地方,哪裡治安不好,哪裡警察就多,槍支也多,持搶與控槍兩種觀點的對立最激烈,而警察針對黑人等少數族裔的執法經常會鬧出種族歧視的風波來。奧巴馬執政期間沒有處理好這些問題,它們成為本次大選的重要議題之一。

 

希拉里這次初選贏得了黑人選民支持,這與她丈夫比爾·柯林頓當年執政期間著力改善黑人待遇有關。奧巴馬雖是黑人總統,但因顧忌政敵攻擊他偏向自己的族裔,反而在為底層黑人創造機會方面做得不多,這就激發了黑人的懷舊情緒。

 

全球資本主義危機在美國政治中的反映    

 

達巍:迄今為止,從學理的角度觀察本次大選,的確可以看出美國民主制度現存很多問題。從更深層次上講,美國的困境折射出來的是,全球資本主義所面臨的深刻矛盾沒有得到解決。美國面臨的問題也是西方資本主義世界面臨的問題,豈是奧巴馬一個人能夠解決?

 

馬克思主義評判全球資本流動的規律,強調一旦資本的機器啟動起來,就會把一切野蠻的、非文明東西都卷進來,資本在全球逐利,發達國家受益。但現在全球市場已經開拓得差不多了,技術也到處流動,就開始內部拉大差距。這是目前美國國內貧富差距、族群矛盾、移民問題放大的根源,選哪路「神仙」進白宮都無法從根本上解決。

 

所以美國民眾有情緒,政客們也就劍走偏鋒,講極端話,挑老百姓喜歡聽的說,比如主張在邊境築牆、反自由貿易、聲稱自己是「社會主義者」,等等,反正在初選這個階段以造勢為主,不用負什麼政治責任。加上網民、媒體、民調起鬨,攪得整個初選亂糟糟的。說到底是全球資本主義深層危機在美國國內政治中的表現。

 

初選制度的弊端暴露得也很充分。美國的初選制度是很複雜、很混亂的,它的設計每年都在調整,兩黨之間不一樣,州和州之間不一樣,黨團會議的開法不一樣,還有「比例代表制」和「勝者全得」的區別,很不容易理清楚。初選制度的設立本身是個歷史進步,過去沒有初選更糟糕,滋生嚴重的政治腐敗。有初選制度以後,大大降低了這種腐敗,但它造就了另一個嚴重的問題,即鼓勵極端的、民粹的、不負責任的聲音大行其道,過早淘汰那些持溫和、理性立場並且不會做噱頭的競選人,近些年這個問題越來越突出了。

 

這次特朗普、桑德斯之所以能夠以令人出乎意料的方式崛起,與美國的政黨制度有很大關係。美國的政黨制度太鬆散了,缺乏嚴謹的、延續性的人才培養和遴選系統。政客們理論上可以隨意站隊,說自己是共和黨就是共和黨,是民主黨就是民主黨,只需履行個註冊手續。桑德斯本來是個獨立人士,這次站到民主黨一邊,借政黨之力把自己抬了起來。

 

刁大明:美國的初選制度大致是走兩步,先由黨確定競選人,之後再進行黨內競爭,但美國從來沒有對初選制度進行非常嚴謹、系統的頂層設計,因為美國政客認為這項工作屬於黨務範疇。當年美國憲法的制訂者們設計了國家層面的選舉制度,但當時美國還沒有政黨,所以對於黨內怎麼提名大家沒有設計,後來的事都是因為出了狀況做的修補。不過,過去幾年由於美國國會內部的政黨對立日趨嚴重,兩黨開始嘗試用「聯邦主義」的思路確定黨內人事。

 

本次大選之後,美國兩黨肯定還會對各自的黨內初選制度進行新的調整,大體會是民主黨先改、共和黨跟進,在黨意和民意、政黨立場和可選性之間搖擺折衷,加強「超級代表」制。但美國政黨制度的鬆散性是無法改變的,政客們私利至上無組織無紀律的情況恐怕無解。有人說美國的政黨形式其實有三種:「選舉的黨」、「立法的黨」、「社會動員的黨」,「選舉的黨」是第一位的。既然選舉優先,就必須體現民意,然而在這次初選中,民意玩大了,等到兩黨、特別是共和黨大老們看清了這一點,意識到黨內人事布局失控了,再採取補救措施,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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