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唐詩里的情 醉一陶然

                        


 

    白居易在《劉白唱和集解》里說了這樣一段很真誠的肺腑之言:

    予頃與元微之唱和頗多,或在人口,常戲之云:「仆與足下二十年來為文友詩敵,幸也,亦不幸也。今垂老復遇夢得,得非重不幸耶?夢得夢得,文之神妙,莫先於詩。若妙與神,則吾豈敢?如夢得『雪裡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之類,真謂神妙。」

  真心拜服劉禹錫的詩才,讓其出一頭地,這對於白居易來說,的確難能可貴。客觀地說,白居易與劉禹錫的關係遠不如與元稹的感情深厚。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志同道合心心相印如弟如兄的那種關係,而是烈士暮年寂寞歲月里的酒朋詩侶。白居易與劉禹錫相遇時,都年近五十,他已經決心吸取教訓,一心獨善其身,故沒有多少從政的宏圖大志,報國雄心。先前他也不贊成永貞革新,與劉結交,只是都有過被貶遠地的經歷,也服膺劉禹錫的才華,同情劉禹錫命運多舛。後來兩人同樣閑居洛陽,遂不問政事,一味飲酒賦詩,成為常常見面的老朋友。他那首很有名的《與夢得沽酒閑飲且約後期》就是描寫這樣的生活:

    少時猶不憂生計,老後誰能惜酒錢?

    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

    閑征雅令窮經史,醉聽清吟勝管弦。

    更待菊黃家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與老朋友聚會在一起是最興奮的事情,詩人年輕時代裘馬輕狂,從來不憂愁生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現在年紀老了,有俸祿供養,誰還吝嗇聚會一次會用掉多少錢呢?你想,他們少時都抱著濟世安邦的宏願與豪情,從家鄉風塵僕僕地奔到京都,遊走於權門顯要,力圖一酬壯志,從來不把經濟問題放在心上,轉眼之間這場春夢醒來,卻已經雙鬢染霜,步履踉蹌。在這樣的情況下,吝惜幾個錢有什麼意思?飽經人世滄桑後,人總會看得開一些。

  頷聯一「共」字形象極了,彷彿看到兩個老朋友相約飲酒而爭相解囊的激動情景。因為是老朋友,又同病相憐,不飲不得澆心中之塊壘,獨飲又無聊孤寂,能夠有機會朋友在一起是最大的快樂。他們倆是同歲(都生於公元772年),也許是別了幾時,形容變化,所以互相仔細看看,臉上多了幾道皺紋,頭上增添幾根白髮,都想從對方的臉容變化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兩個雞皮鶴髮,蒼顏頹容的老人坐在一起,說到離古稀之年只有三載,不禁百感交集。能夠活到近古稀之年,也滿足了,杜甫不是有句雲「人生七十古來稀」么?但又想到這麼大的年紀,每度過一天,就意味著向墳墓邁進一步,離大限之期越來越近,免不了有些傷悲。白居易在老年時,心裡總有些悲觀。劉禹錫曾經寫《酬樂天詠老見示》勸他,中有一聯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從對待人生的角度來看,劉禹錫要比白居易積極得多。

  詩人在一起飲酒時,除了談話,總離不開創作,也許,這個時候他們最快樂的事情就是飲酒與賦詩了,在飲酒時又免不了說詩論文。一個「閑」字透出他們多少的無聊與冷落!兩個垂暮之年的老人在引經據典,說詩論文,聊解身閑之空虛。要知道,那時,這兩人都曾經志在蒼生社稷,信奉的是「窮者獨善其身,達者兼濟天下」的儒家信條,在人生之路上經歷了許多的風浪,現在總算是「達者」了,官位不可謂不高,但朝廷黨爭不斷,執政者一心維護自己,打擊政敵,根本想不到安邦拯民。他們又遠離朝廷權力中樞之外,無力濟蒼生,安黎元,加上生命漸老,早就沒有昔日的雄心壯志了。但想到這些,心裡總會隱隱作痛。因此,強作寬慰,自我解嘲最好的辦法就是論詩說文。

  最後是寄希望於未來。一個人如果沒有希望,那他的心是真正死掉了。前輩孟浩然在《過故人庄》里的最後兩句話「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啟發了他:想到家裡釀的菊花酒要熟了,它比一般的酒更醇,更香,更甜,也可以用來忘憂,於是兩人約定在重陽節那一天再聚首,陶醉在醉鄉之中。這裡使我們看到了詩人與劉禹錫的真情厚誼。「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李商隱《晚晴》),人到了這麼大年紀,就應該好好地珍惜生活了。

  這最後兩句與孟浩然詩不同。孟浩然是欣喜、快樂、了無牽掛,與朋友親切如家人,自己先約定到重陽節再來相會;白居易卻帶有凄涼、傷感,希冀。你想,這個世界上許多老朋友都走了,現在只剩下劉禹錫還時常和他在一起賦詩飲酒。這樣的日子還有多少呢?不知道誰先離開這個世界呢?但無論誰離開,活著的就更苦悶無聊了。

  三年後,劉禹錫去世了。白居易作了《哭劉尚書夢得》一詩悼念這位詩友:

    四海齊名白與劉,百年交分兩綢繆。

    同貧同病退閑日,一死一生臨老頭。

    杯酒英雄君與操,文章微婉我知丘。

    賢豪雖歿精靈在,應共微之地下游。

  詩人以淚作墨,直抒胸臆,沉痛異常。既為老朋友下世而悲痛,又是兔死狐悲,想到自己也大限將臨,來日無多。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回顧兩人的交往,昔日「劉白」四海聞名,互相敬重,惺惺相惜,在一起飲酒時總笑談平生抱負,像曹操與劉備那樣放眼人間,指點江山,睥睨當世,「天下英雄,使君與操耳」,自負非常;老朋友的文章品格如孔子那樣仰而彌高,鑽之彌堅,深為自己景仰,晚年一起閑居洛陽時,詩酒唱和,來往不斷,友誼頗深,許多難忘的情景都歷歷在目,現在卻一生一死,怎麼不令人悲從中來,長歌何以當哭!但人死不能復生,但願老友的精魂永在,在地下可以與元稹一起遊玩消遣,他也一直不能忘記元稹——這個和他一起在詩壇上倡導元和體的好友。

  「詩者,根情」,這首詩感情沉痛哀遠,真摯深厚,凄愴感人,讀起來非常感人。

  上面我們說到劉禹錫的人生觀要比白居易積極,不僅僅反映了對待人生暮年的態度上,而是一以貫之,劉禹錫的性格比白居易倔強得多,即使蒙受再多的苦難他也不屈服。唐敬宗寶曆二年(826),劉禹錫由和州刺史罷歸洛陽,當時白居易也因病免去蘇州刺史,兩人於返京途中,在揚州相遇,彼此慕名已久,並有書信往來,但在很長時間內,一直不曾謀面。神交已久,初次相逢,既喜且悲 ,彼此談起了過去在政治上遭受打擊、迫害的事情,感慨萬端。白居易在筵席上寫了一首《醉贈劉二十八使君》: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

    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劉、白兩人才華難分伯仲,白居易也遭受貶職過,離開京城長安多年在外。「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格外興奮。白居易自然要「為我引杯添酒飲」,並要「與君把箸擊盤歌」。他對劉禹錫的才華由衷欽佩,「詩稱國手」絕非吹捧之詞。然而「詩稱國手徒為爾」,傑出的才能有什麼用?換來的竟然是這樣的遭遇,真是「命壓人頭不奈何」啊!雖然他一直認為能者的命運往往被才名所折損,但一貶二十多年,這折損也是太多太多了。對朋友的欽佩、讚揚、同情、嘆惜溢於言表。全詩格調低沉,感嘆唏噓,顯得那樣悲愴凄涼與無可奈何。     

  但劉禹錫心中卻沒有多少凄涼與悲愴,《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一詩針對白詩寫出自己心中的感慨: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聽了白居易歌詩後,詩人想起自己這麼多年來所遭受的種種坎坷與不幸,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永貞革新失敗後,他備受打擊、迫害,被逐出京,遠謫南荒,一貶再貶,在嶺南、巴山、楚水這些荒涼的少數民族聚居之地,度過了二十三年(805——826)的貶謫生活,就如一件東西被人拋棄在那裡。二十三年,在人的一生中,有幾個二十三年啊!歲月蹉跎,盛年早就付諸流水了。而今已近知天命之年,壯志未酬,兩鬢先斑,看起來已經垂垂老矣,想到這些,詩人怎能不沉痛萬分!被流放到「凄涼地」,而又「棄置」不顧,朝廷那些權要對他的態度是多麼的殘酷!這兩句語極憤慨,抒發了詩人深受打擊、迫害而無法平靜的憤懣心情。也說明壓在自己頭上的並不是什麼「命」,而是外界惡勢力的迫害,委婉地否認了白居易所謂被命運所折的說法。

  接著從自己的不幸遭遇轉到對已過世的戰友的懷念和對時勢的感慨。「懷舊空吟聞笛賦」,三國魏末時,司馬昭擅權,向秀的好友稽康、呂安,因得罪了他而被殺害,有一天傍晚,向秀路過稽康故居山陽,聽到鄰人吹笛,馬上想起稽康和呂安,心情十分悲痛,便寫了《思舊賦》。永貞革新失敗後,王叔文被殺害,王伾、凌准、柳宗元等先後死於貶所。現在自己年老歸來,不見昔日風雨同舟的戰友,不禁有向秀聞笛懷友之感。詩人以向秀自比,藉以表達對柳宗元等亡友的懷念。《述異記》有這樣一個故事:晉人王質入山采樵,看見兩個童子下棋,他在旁觀看,看完一局棋後,發現他的斧頭木柄已經爛掉。回到家鄉,時間已過了一百年,同時代的人早已死了。「到鄉翻似爛柯人」藉此眼下抒發時局多變、世事全非的感慨。自己長期謫居異地,這次回歸故鄉,就象那個采樵歸來的王質一樣,恍如有隔世之感。

  雖然長貶歸來恍同隔世,對自己的長期被棄,明珠置暗感到十分沉痛,現在暮年將至,疾病纏身,有如「沉舟 」、「病樹」,再不能負重前驅了。但是,詩人對未來、對後進並不失望,堅信沉舟側畔,必然有千帆競渡,病樹前頭,一定會萬木爭春,光明終究會戰勝黑暗。正如他在另一首詩中所說的:「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後波。」對未來仍充滿信心。針對白居易贈詩中「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他的回答並不消極,顯出了開朗的胸襟和遠大的目光。

  最後兩句是表示感謝友人的贈詩。回答白詩首聯「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聽了你的歌詩,喝了你的美酒,我的精神好多了。詩人是一個堅毅不屈的人,二十三年的貶謫生活,一直沒有動搖過他的堅強意志。

  全詩語言極概括精鍊,出色地表達了豐富而深刻的思想內容,陸機在《文賦》里說:「立片言於居要,乃一篇之警策。」頸聯就是全詩之警策。造意新,立意高,含意深,詩人把對自己的身世感嘆和對未來的深刻認識,巧妙地寓托於形象化的畫面里,使詩更具有哲理意味,對人們富有啟發,自唐以來就廣為傳誦。後人作為比喻借用時,賦予其新意,常用來說明這樣一個道理:事物總是在不斷地發展變化的,新陳代謝乃是宇宙中的普遍規律,陳舊的事物必然衰敗,新的事物總要生長,我們不應只看到衰老的事物,更不應為它們的死亡而感嘆,相反,應該把我們的希望寄托在新的充滿生命力的事物上。

  從此以後,他們倆就常常聚在一起,吟詩作賦,但假若我們認真讀一讀兩人之間往來酬唱的詩篇,就會發現,面對白居易的消極悲觀,劉禹錫總如兄長般的啟發鼓勵他振作精神,認清事物規律,莫作無名之悲。上面所引的白居易話中的「雪裡高山頭白早,海中仙果子生遲」兩句,就是他接到白居易感嘆頭髮早白,膝下無兒的詩後,他贈答的《蘇州白舍人寄新詩,有嘆早白無兒之句,因以贈之》中的兩句,將白居易喻為高峻的雪山,海中的仙果,都是極寶貴極珍稀的,大有希望,不值得因此而傷悲。這種情誼是非常真誠的。

  我們讀一首劉禹錫的《春日書懷寄東洛白二十二楊八二庶子》:

    曾向空門學坐禪,如今萬事盡忘荃。

    眼前名利同春夢,醉里風情敵少年。

    野草芳菲紅錦地,遊絲撩亂碧羅天。

    心知洛下閑才子,不作詩魔即酒癲。

  「忘荃」語出《莊子·外物》「荃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荃」通「筌」,捕魚的工具,「忘荃」的本意是說達到了目的,工具就不要了。這裡是指忘掉追求功名的手段。此時他倆已屆高齡,劉禹錫深知人間萬事都如過眼雲煙,不必執意去追求什麼功名富貴,還是投入到大自然中,在春日的野草芳菲、遊絲飄飛的青天里尋找樂趣,做做詩,喝喝酒,何樂而不為?達觀者都是這樣安度晚年的,詩人勸慰老白,就是希望他能夠勘破人生,不要整天憂慮生命的行將結束。這是真正的朋友說的話!

           

 

  白居易與元稹是文章知己。兩人詩歌創作的觀點相同,又一起提倡新樂府運動,詩酒唱和不斷,相知甚深。元和四年,元稹奉使出東川,白居易在長安與他的弟弟白行簡和李杓直一同在曲江、慈恩寺遊玩,又到杓直家飲酒。在酒席上想起元稹,遂寫了《同李十一醉憶元九》: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此詩淺近樸實,但情感真摯自然,一點也不矯飾。在白居易與弟弟和李杓直游慈恩寺想念元稹的這一天,元稹剛好到達梁州,竟然在夢裡也與白居易一起春遊慈恩寺,驟然夢醒,發現自己身在異鄉。遂作《梁州夢》一詩:

    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游。

    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

  這大概就叫心靈感應吧,只有關係最密切的親友之間才會產生這樣的情況。這樣的友情,可以說很寶貴的了!正因為這樣,兩人的情意不比尋常,元和十年三月,元稹貶職為通州(在今四川達縣)司馬;同年八月,白居易謫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馬,聽到老朋友被貶的消息,元稹十分吃驚,馬上寫了《聞樂天授江州司馬》一詩: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起坐,暗風吹雨入寒窗。

  此詩之妙,在於用環境烘托感情。先寫夜裡孤寂,一燈如豆,非常灰暗,加上人影幢幢,令人覺得有些恐怖。就在這樣的夜裡,作者聽到了好友被貶的消息。為什麼他們這樣的人都會被貶遠方呢?難道老天就是這樣的不公道?身患疾病,心情本來就很不痛快,知道了老友被謫,心上更如雪上加霜,既悲又忿。一個「驚」字,形象地寫出了他驚訝、激憤而無奈的情景。詩人坐起來想著遠方的白居易。此時,老朋友是在去九江的路上,還是已經到達貶所?是淡然面對不幸,還是痛苦不堪而自暴自棄?總之,種種推測,都帶著擔憂、帶著關心,帶著焦慮。這時,外面蕭瑟寒風,把那陣陣細雨吹進了窗欞,吹濕了詩人的衣服,也吹打著詩人的心靈。

  古人說,真情出好詩,這話的確很有道理。這首詩一氣呼成,不加雕飾,也沒有直接抒情,但就在這敘事和寫景里,洋溢著至深至誠的感情。尤其是它的結句,借形象的畫面將抽象的感情具體可感地呈現在讀者面前,令讀者被感染,被感化,被感召。白居易自己讀後也說:「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至今每誦,猶惻惻耳!」現代學者夏承燾對此句極為稱讚,把它與五代張曙《浣溪沙·悼亡》的結句「黃昏微雨畫簾垂」稱為「唐人詩詞中結句的雙璧」。

  在這一段時間裡,元稹最大的願望就是盼能夠收到白居易的信。翹首東望,度日如年。越不能收到,越擔憂老友。一天,他終於得到白居易託人帶來的信,悲極喜極,寫了《得樂天書》一絕:

    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

    尋常不省曾如此,應是江州司馬書!

  看到遠方來的信使進門竟然熱淚縱橫,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妻子感到分外吃驚,女兒看到父親流淚也急得直哭起來。妻子想丈夫從貶職以來還沒有這樣激動過,一定是老白來信了!你看,整首詩純是大白話,沒有精雕細刻的斧鑿之痕,但尤具感人的力量。詩里沒有寫自己得到好朋友信閱讀之後的感受,而是描寫接到信時的場景:①看到信使來臨流淚,②妻子與女兒的驚訝,③人物之間的對話,④內心深處的猜測等等,如果加上外部的景物,簡直就是一部小小的電視劇。

  白居易集子里也有幾十首贈元稹的詩。如果認真讀這些詩,我想除了那些「元輕白俗」互相唱和的艷詩不足取之外,敘述互相同情,互相尊重,互相關心的詩篇還是很值得一讀的。如他的《舟中讀元九詩》:

    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滅天未明。

    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吹浪打船聲。

  一個犯了「嚴重錯誤」被貶遠方的官兒,要走幾千里路赴任所,沿路之上有誰來迎送?人情本是比紙薄!而且翻山越嶺,道路之艱可想而知。韓愈被貶後寫的《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里說「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涌藍關馬不前」,前途茫茫,怎一個愁字了得!從長安向南向東之後,詩人改走水路。大家都知道,船隻航行的速度極慢,更無他人接觸,形單影隻,長夜孤舟,好友的作品是解悶破愁的最好伴侶。我們都有這樣的經驗,越是看自己喜歡的書籍或者文章,看起來越舒心。所以,白居易將元稹的詩卷拿出來對著燈光細讀,沉浸在藝術的欣賞之中,心弦不斷與好友共鳴。詩讀完了,儘管夜深眼痛,但作者一點也沒有睡意,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裡,心飛向遙遠的四川,飛向好友的身邊。想到兩人相同的命運,不禁悲從中來。這時,逆風吹打著船舷,發出陣陣響聲,這聲音正和他洶湧的心潮應和著,此起彼伏。最後一句以景作結,景中寓情,它像一個特寫鏡頭,久久地出現在讀者的眼前,令人深思,令人回味。

  在元稹死後,白居易有一首《夢微之》寫得很感人:

    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地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韓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晚上入睡後夢見與老元一起遊玩,像他生前那樣玩得很歡樂。早晨起床後想到夜裡的夢境,不禁眼淚如珠,滾滾而落,自己年事已高,疾病多多,而老朋友也已經死去八年多了。老元埋身地下,早已屍骨銷蝕;而自己寄生人世,白髮如雪,大限不遠。阿衛、韓郎先後走了,你在蒙昧的夜台,知道他們也來到你那裡嗎?阿衛是元稹的小兒子,韓郎元稹女婿,他們於元稹死後,先後去世。詩人假想,如果人死有知,那麼,親人之間應該會相見的吧?故問元稹是否知道他們的來臨。

  「人生莫羨苦長短,命長感舊多悲辛」,每當詩人想起平生所交之友皆已零落,自己也接要追隨朋友而離開這個世界,頓生兔死狐悲之痛,既哀朋友,也感嘆自己的寂寞悲傷!                    
  唐代詩壇千帆競發,萬木爭榮的繁榮局面,不僅在於政治的清明,還得力於文人相親,互相揄揚。那個曾讓力士脫靴,貴妃捧墨,御手調羹的李白,那個因了自己那一份曠世的奇才而狂傲到「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李白,那個一生不肯向權貴摧眉折腰,在自己的人生字典里從來就沒有「仰視」一詞的李白,這個做詩人做到了差不多可以套用老杜的詩句「一覽眾山小」的李白,竟然能在黃鶴樓為崔顥斂手,在襄陽對孟浩然頂禮膜拜,在宣城對謝眺謙恭到一生低首。其實,他的狂,是一種孤傲,是對弄權者的傲慢與蔑視;而對真正讓自己佩服的人事他由衷佩服,從不文人相輕。我想,這才是真正的名家風範,詩仙氣派。

  類似元稹李賀相輕的事兒很少。要知道,後學要揚名,尤其需要前輩的提攜,有才華,有胸襟的詩人一般都能慧眼識珠,或飲酒賦詩,並肩論道,或獎掖後進,竭力薦舉。如顧況之於白居易,韓愈之於孟郊、賈島、李賀,張籍之於朱慶餘,楊敬之之於項斯即如此。據史載,楊敬之「爰樂士類,得人文章,孜孜玩諷。」那個隱居三十餘年,窮困潦倒的項斯有一次想出人頭地,聽到這個老楊愛才,就將自己的作品送給他看。老楊閱後拍案叫絕,作詩贈之:

    幾度見詩詩總好,及觀標格過於詩。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逢人說項斯。

  楊敬之當時在朝廷里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也是一個著名的詩人,所作《華山賦》最為韓愈李德裕所稱,士林一時傳布。「平生不解藏人善」,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品德!世間多有見人之善而不以為善的,也有見人之善而匿之於心者,更有可惡者以人之善為惡,竭力詆毀,其根本原因就是唯恐他人超越自己之名。而詩人卻根本不懂這種卑劣的伎倆,他不是「一時不解」,而是「平生不解」,一以貫之,揚人所善。古道熱腸,令人欽敬。像這樣的品質,今天為官者能有幾個?由於得到他的揄揚,項斯終登進士第,釋褐為丹徒縣尉,雖然只是一個科局級的小官,也總算不是普通老百姓了。

  韓愈為官多年,文壇泰斗,名氣大得很;而孟郊乃一介布衣,「性介,不諧合。韓愈一見為忘形交,與唱和於詩酒間」,如果現在有哪個所謂的文豪不認錢而重才,與一個平民百姓結為好友,那簡直是天方夜談!今天多的是金錢交、地位交,少的是道義交,人品交。

  在孟郊死後,韓愈悲不自禁,作詩贈賈島,詩中可見其對賈島的厚愛: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頓覺閑。

    天恐文章中道絕,再生賈島在人間

  關於賈島與韓愈,《全唐詩話》里記載了這樣的一段佳話:

  (島)乘閑策蹇訪李凝幽居,得句云:「鳥宿池中樹,僧推月下門。」又欲作「僧敲」,煉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勢,傍觀亦訝。時韓退之尹京兆,車騎方出,不覺沖至第三節,左右擁到馬前,島具實對,未定推敲,神遊象外,不知迴避。韓駐久之曰:「敲字佳。」遂並轡歸,共論詩道,結為布衣交,遂授以文法,去浮屠,舉進士。

  京兆尹是個什麼樣的官職?就是京都的首長,相當於今天的北京市市長,可算是二三品大員了。而賈島區區一介寒儒,撞到這樣的大官兒馬頭,豈不該死!但韓愈不以為忤,反而與他一起斟酌,兩人可算是文章之友了!。

  還有張籍,「初至長安,謁韓愈,一會如平生歡,才名相許,論心結契。愈力薦為國子博士。然性狷直,多所責諷於愈,愈亦不忌之。」

  李賀七歲就能辭章,當時名動京邑。韓愈、皇甫湜看到他的作品,不敢相信,說:「如果是古人,我們也許不知道;是當代人,哪有我們不知之理。」就兩人結伴去李家訪問,請小李當場賦詩。當時這個小李還扎著兩個羊角辮,穿著寬大的衣服,蹦蹦跳跳出來。很高興地拿起筆來寫詩,彷彿身邊沒有人一樣,一點也不慌張。他寫了首題名為《高軒過》的詩。韓愈與皇甫兩位先生看後十分吃驚,這樣大的小孩子竟然能夠寫出這樣漂亮的詩,這不是神童嗎?於是,親自為他紮好頭髮,送他好多禮物。原詩是這樣的:

    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玲瓏。

    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

    雲是東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羅心胸,元精耿耿貫當中。

    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參天造化功。

    厖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

    我今垂翼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詩里反映了他對二位文章泰斗到來的極度喜悅興奮之情。希望自己能夠得到他們的支持和援引,化蛇為龍。展開大鵬之翅,飛向青冥。從內容上說,這應該是他不遇之時所作,決非總角之作。但這樣的詩,寫得非常得體,既歌頌了兩位來者,又將自己的前程託付予他們。故韓愈感動極了。但是,當他參加進士考試時,當時朝廷的當權者(元稹)認為,李賀的父親名晉肅,為避父親的諱,他不能參加進士考試,韓愈很為李賀不平,就寫了一篇《諱辯》,批判這種荒唐的觀點。但是,韓愈畢竟不是主考官,李賀到底也沒有機會參加考試。

  還值得一提的是小李杜——李商隱對杜牧的友誼。他倆是晚唐詩壇翹楚,李商隱深知杜牧這老大哥的內心,他的《杜司勛》云:

    高樓風雨感斯文,短翼差池不及群。

    刻意傷春復傷別,人間惟有杜司勛。

  唐宣宗大中二年(849),杜牧回朝,任為司勛員外郎。翌年,上《孫子兵法注》,冀得到朝廷重用。這首詩大概就寫於這一時間。

  那時,朝廷黨爭漸平,但宦官擅權依舊。高樓風雨,既是,又是當時糜爛不堪社會的一幅素描,又是杜牧的個人遭際的形象反映。大唐已經到了「夕陽無限好」將近黃昏的時候了。泛泛讀者從杜牧的詩中只讀出風流綺靡,卻忽視了其中深含的寄寓之意。而李商隱卻認為:杜牧所寫的許多文章,刻意用心描寫生活里的傷春傷別,正是感其短羽而不能遠飛高翔,很難實現宏圖壯志。胸有才學、有抱負而不能施展,這是人生最苦的事情。為了避免政治災禍,故以這些感傷節序變化和親友離別的詩篇作深遠寄託。在李商隱看來,杜牧的傷春傷別,乃是傷心人別有懷抱!

  詩人感嘆,能夠這樣「刻意傷春復傷別」,含蓄深沉地寫出自己心中的才華與苦悶,顯示詩歌的藝術力量,當時惟有杜牧一人而已!這樣的評價,若非真正地明白杜牧的心境和才學,若不是杜牧的知己,是道不出來的。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小李能讀懂杜大哥的詩,杜牧總算不枉此生。    

  李商隱還有一首七律《贈司勛杜十三員外》,進一步表達了對杜牧的讚譽和推崇:

    杜牧司勛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

    前身應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

    心鐵已從干鏌利,鬢絲休嘆雪霜垂。

    漢江遠吊西江水,羊祜韋丹盡有碑。

  李商隱之所以敬佩杜牧,除了杜牧具有卓越的政治才能,寫詩又很擅長外,兩人都生不逢時,懷才不遇,也是一個重要原因。故惺惺相惜,對這位大哥的景仰溢於言表。但杜牧比李商隱大十多歲,等到李商隱認識他尊敬他崇拜他的時候,他也即將離開人世了。

  杜牧活了五十歲,李商隱寫此詩的時候,正是杜牧遲暮之際。

  杜牧在《杜秋娘》詩中借杜秋娘的遭際寫世事無常,天涯淪落的感慨。李商隱對這首詩極為推崇。他極度讚揚杜牧的文才武略,說杜牧提出的對時事的籌策切中肯綮。當時,杜牧因憤河北三鎮跋扈,朝廷當權者一味姑息,作《罪言》,又上《孫子兵法注》,強調宰相大臣必須懂得軍事,不能尸位素餐。「心鐵」之「鐵」原為武器,這裡是指胸中之甲兵及軍事韜略。由此看來,李商隱對杜牧能夠深諳文韜武略極為佩服。但他又深知杜牧心中的苦悶,勸慰杜牧,雖然久沉下僚,但你提出的謀略能夠被當權者採納,這也足以自慰,不必哀嘆白髮蕭蕭了。想當年杜預為晉代名臣羊祜寫「墮淚碑」,名傳不朽;現在你杜牧有幸能夠奉皇帝之命為韋丹等名臣撰寫的墓碑碑文,這些文章也一定能永垂不朽,流傳千古啊!

  你看,在李商隱的詩里,有一點嫉妒的心理嗎?沒有,有的只是崇敬、仰慕、安慰!可惜他們認識得太遲了,如果天假以年,兩人多活十年二十年,他們一定會成為莫逆知己!

  晚唐詩人鄭谷,在將自己的詩編選成集後,寫了《卷末偶題三首》,其一云:

    一卷疏蕪一百篇,名成位敢便忘筌。

    何如海日生殘夜,一字能令萬古傳。

  要做到文人相親,首先就要有自知之明,善於發現自己的短處和別人長處。鄭谷也是一個很有名的詩人。和尚齊已將剛寫的《早梅》送給他,請他指正。他看後斟酌再三,便就詩里的「前村深雪裡,昨夜數枝開」說:「『數枝』未若『一枝』佳。」為什麼?因為「一枝」表示寒梅剛開花,花兒還開得很少,更能夠突出梅之早;而「幾枝」則是已經開了好幾枝,不能算是最先的。齊已連稱他改得好,認鄭谷為「一字師」。就是這樣的一位大師,把自己的作品結集後,仍然帶著非常大的遺憾,認為自己集子里沒有像王灣《次北固山下》里的「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這樣千古不朽的詩句。這樣的胸懷,怎麼不能寫出好詩?

  同樣例子還有唐末的韋莊。他也非藉藉無名之輩。在花間派中,他詞的風格與成就足以與溫庭筠分庭抗禮,詩也很有名。如他的名作《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

    無情最是台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

  韋莊時代,大唐帝國正如江河日下,夕陽返照了。詩人在金陵遊玩時,從台城的荒蕪看到了大唐的未來。長江邊春雨霏霏,昔日樓閣之處,現在生長著萋萋野草,高至齊腰。六朝時代,這裡是金粉之都,歌舞之鄉,何等的繁華,眼前卻是這樣的荒涼!一切的一切,都化為一場虛無縹緲的春夢,只有小鳥還在天空里啼叫,那些六朝時代的裊娜楊柳,依然像當初一樣,風姿綽約,舞動裊娜的腰肢,招惹著遊人。除開了它們,看到眼前的荒涼之景,誰不會盛衰滄桑之感呢!

  詩以楊柳的無情,寫人的有情,有什麼情呢?就是由金陵的盛衰引發歷史的感慨,而這種感慨,既是對歷史的感喟,又是對現實的憂慮。

  韋莊曾編選唐詩集《又玄集》。儘管以前韓愈、白居易、元稹等都推崇杜甫,但在唐人所選的詩集里,一般都不選杜詩,只有韋莊,才把杜詩請入極品詩歌的殿堂。反映了他尊重人才、慧眼獨具的胸襟和卓識。他有一首《題許渾詩卷》:

    江南才子許渾詩,字字清新句句奇。

    十斛明珠量不盡,惠休虛作碧雲間。

  許渾何許人也?他也是晚唐時候的詩人,是武后時代的丞相許圉師的後裔。這樣算來,與李白有點兒親戚關係,可惜他在的時候,李白早已駕鶴西去。他「樂林泉,亦慷慨悲歌之士。登高懷古,已見壯心,故為格調豪麗,猶強弩初張,牙淺弦急,俱無留意耳。至今慕者極多,家家自謂得驪龍之照夜也。」你看,直到辛文房時代,許多人家都喜歡許渾的詩歌,得到其詩就像得到夜明珠那樣興奮。怪不得韋莊讚美其詩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明珠量不盡」,的確不是浪得虛名。如他的《秋日赴闕題潼關驛樓》:

    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

    殘雲歸太華,疏雨過中條。

    樹色隨關迥,河聲入海遙。

    帝鄉明日到,猶自夢漁樵。

  現在許多人也喜歡題字,他們題在公園裡,牆壁上,廁所中,寫的是「某某到此一游。」實在無聊庸俗至極。古代文人到一個地方,觸景生情,便技癢起來,題詩詞於牆壁之上,詩為佳作,字亦墨寶,故深獲人們所喜愛。許渾去長安,到了潼關驛館,想到潼關地處中原要衝,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得潼關者往往能夠得天下。於是,他登上驛樓,一睹潼關險要形勢。放眼望去,看到秋色無邊,紅葉蕭蕭。空中雲聚雲散,飄入西嶽華山,稀疏的雨滴落到身邊的中條山一帶。無盡的樹色,隨著關隘遠去,那洶湧的黃河萬頃怒濤,奔向大海。隨後想到明天應該可以到長安了,但他的心裡,依舊想著往昔打魚砍柴的自由生活。

  一般人到京城裡去,帶著希望,充滿憧憬,盤算著到了之後怎麼鑽營,怎麼活動,能夠做到什麼樣的官兒……詩人卻不是這樣,他人近帝闕,心在江湖。這就是他的可貴處。失去自由,毋寧去死!

  這樣的詩,怎麼能不被韋莊稱讚為字字清新句句奇呢!韋莊是純客觀地評價,不帶一絲個人的妒忌心理,看到妙作就激動不已。授之以詩歌評論家的桂冠應該毫無愧色!
推薦閱讀: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50首唐詩精選,大唐氣象之輝煌如在眼前
繹如學詩——孟浩然《春曉》
李商隱的太陽,李商隱的雨
國學原典·集部·全唐詩(上)·卷二百一十八
全唐詩》四萬三千餘首唐詩欣賞

TAG:唐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