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最後的將軍,孤軍奮戰十年後投降,在新朝隱逸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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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君子心
文章來源|《百家講壇》雜誌
家族使命
祖大壽碰到了一個坑爹的時代:明末,黨爭慘烈,民不聊生;異族興起,山海關外,一個叫努爾哈赤的人統一女真族,在遼東崛起,建立後金政權,明軍百戰百敗,逢金即潰……
出身於將門世家的祖大壽,被強行賦予的使命就是:以家族聲譽為起點的忠君愛國。於是,衰落滅亡的朝代與世代將門的匯合,使祖大壽的命運方程式如此排列:忠君愛國的家族使命+必然失敗的悲劇時代=炮灰。
祖大壽沒得選,他的親族、妻子兒女綁在宗族聲譽的戰車上,宗族聲譽又被綁在大明王朝跌宕起伏的戰車上,因此他的人生使命就是為國效力。天啟二年(1622年),因著人脈,祖大壽在廣寧(今遼寧北寧市)巡撫王化貞手下做了一名游擊將軍,等待著,命運的套牢。很快,機會來了。
當時的巡撫王化貞與當地的經略(官名)意見不合,王化貞做事激進,經略則穩重保守,二人各自為陣。後金進攻廣寧,王化貞想以已降敵的一明將為內應,另一人做先鋒,調軍與後金戰於廣寧城外的平陽橋。結果先鋒逃亡,明軍全軍覆沒。很快先鋒又詐開廣寧城門,廣寧徹底失守。自此,逃得一命的王化貞膽量全消,放棄了遼東的所有土地。
祖大壽參與了平陽橋一戰,先鋒的掉頭倒戈,他還歷歷在目,按照命運軌跡,他要麼跟隨先鋒投敵賣國,要麼跟其他同僚一樣戰死沙場。其實,在血腥遍地的廝殺聲中,他確實也看到了死神的招手,可不知為什麼,等到上前一步時,他猶豫了,他本能地轉過身,不理會死神之邀,率領自己的部下乘上船,渡過海,來到明軍一個囤積糧草的基地覺華島(今遼寧興城市),躲了起來。
他不知道這是怎麼了,當意料之中的命運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居然逃之夭夭!
是因為不值得?史載當時官吏的貪污與兼并,使得官場已經形成了「開門受賄」的習俗, 「若夫窮民,本無立錐之地」,從而使稅源枯竭,財政收入減少,形成了日益嚴重的財政危機。
是因為不甘心?在民變紛起、稅源枯竭的情況下,明朝軍政機構的運行機制也受財政危機的影響而日趨癱瘓。從中央到地方機構,許多衙門缺主管長官,政事無人處理,明王朝的滅亡已成定局。
祖大壽不知道,他只覺那光輝慘烈的忠君愛國使命,已經與這個破敗不堪的國家現實無法彌合,連同綁在戰車上的宗族名譽都輕了很多,輕到自己捨不得用性命去交換,哪怕這樣的支點坍塌了之後會給家族帶來災難,哪怕被人罵為懦夫,他都閉著眼不想理會。那生的氣息,那俗世的繁華,他放不下,捨不得。那這樣吧,躲藏於覺華島的世外,活著,僅僅為了活著。
宗族使命,滅了。
英雄信仰
沒想到,躲過了死亡的追索,祖大壽卻更痛苦了。從外表看,他的境遇似乎並不差。大敗之後,朝廷派大學士孫承宗來督師,孫承宗認真視察了戰線,同時也就注意到了他—逃跑了的望族子弟,然後並未懲罰,只是重重嘆了口氣。
孫承宗被任命為遼東經略後,即著手建立「保關門必先固遼西,復遼東亦必先固遼西」的寧錦防線,祖大壽成了這條戰線上一顆重要的棋子。
必然失敗的戰爭,必然炮灰的命運,孫承宗怎能不懂?在他重新布置的戰爭格局裡,他願意重新給祖大壽一個機會。可祖大壽並不領情,這個時候,他的靈魂正在荒野里裸奔。
這位將軍雖人過中年,但一輩子都在踏著既定步調前進,真正與自己有關的,大約只是逃命到覺華島一件事情。因此,剝去家族表皮,精神只能裸奔。在這無邊無際的悲劇時代,怎樣才能找到可以升天的出口?對於孫承宗的原諒提拔,他很感激,但是遠遠不足以觸動內心。人與人的氣場是相互博弈的,孫學士穩重平和,普通、淡然,而對於剛剛回歸自我的祖大壽,需要的卻非中庸,而是極端。
很快,絕色出現。
大家族出生,經歷了各種大宅門宮心計訓練,見慣了逢高踩低的利益算計,看多了仕途險惡、腐敗無能的祖大壽,在寧遠城頭遇到了袁崇煥,突然有種驚艷的感覺。袁崇煥有著可怕的決心,居然敢與無敵天下的八旗軍爭鋒。祖大壽當時奉命修復寧遠城,而以寧遠為戰略中心正是袁崇煥的建議,彷彿一座城就能抵擋住百戰百勝的八旗兵。袁崇煥還有可怕的執著,居然敢公然違背自己上司,前一任經略跟他的戰略思想相左,他就直接上書皇帝,於是大學士孫承宗來督師;不久孫承宗得罪魏忠賢辭職回鄉,遼東經略換了新人。新人主退,想放棄寧錦,把山海關當明軍的前鋒要塞,他則堅持從前主張,跟上司公開辯論。他還有可怕的野心,要孤注一擲戰後金!
祖大壽的感覺就像在茫茫黑夜裡頹廢踉蹌時,突然來了一位穿校服的學長,悲情劇變為青春勵志片,朝氣蓬勃的學長拍著滄桑茫然的他,指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大喊:「同學們,讓我們為理想一起奔跑吧!」說著一溜煙向前衝去……
他跟著了嗎?跟了,雖然他明知不妥,可還是願意隨行一回。與其永遠夾在兩國交戰的荒野里徘徊流浪,還不如勇敢地「二」一次,選擇光輝燦爛地燃燒殆盡。然後,奇蹟出現了,他們贏了,區區兩萬人,戰勝了不敗神話努爾哈赤!
這一切,都是因為袁崇煥。
他在戰前於萬軍之前,召集將士刺血盟誓,激以忠義,使大家熱血沸騰,誓死守城。那時那刻,祖大壽也是其中一份子。在死水微瀾的生活里,絕望地跟某位瘋子胡鬧了一把,然後夢想成真,出口浮現眼前—原來他不是瘋子,是英雄,是帶領著他們這些時代炮灰闖出一條生路的救世主!
祖大壽感到自己的命運方程式有解了:堅城利炮+戰鬥勇氣=勝利奇蹟!他仰頭,望著彩旗飄飄旁的那個人,無限感慨和仰慕。拋開外在強加於身的忠君愛國,一種從內心發出來的信仰之光,就這樣穿破了時代,劈開了他命運的出口。
步步跟隨
天啟七年(1627年)五月,新登基的後金大汗皇太極率軍進攻錦州,不克;又進攻袁崇煥和祖大壽駐守的寧遠,又不克;後金軍轉而又回攻錦州,依然戰敗。皇太極只得率軍撤退—生死存亡的戰役再一次證明了信仰的奇蹟,袁崇煥又贏了。
然後祖大壽卻眼睜睜看著袁崇煥被擠出勝利場。前線將士的浴血拚殺,成了太監們的指揮有方。魏忠賢以「籌邊勝算,功以帷幄」獲頭功,其他太監也以「拮据戰守,績著疆場」位其次,連魏忠賢的從孫都沾親帶故地獲得了封賞,而戰役指揮官袁崇煥僅位列功勞簿第86,「加銜一級,賞銀三十兩,大紅紵絲二表裡」。
不公平嗎?當然,可祖大壽會接受,他對現實的藏污納垢有著習慣了的忍受力和心理準備。可是袁崇煥卻不能,因為他單向而勇敢,也因為單向而偏激,他以激烈的方式轉身而去,於本年七月上「乞休疏」,以有病為由,申請辭官回籍調理。在魏忠賢的唆使下,皇帝很快就批准了他的申請。
這一次,祖大壽沒有跟隨。於世故的理解上,他比袁崇煥少了份一往無前的勇氣,多了份飽經世故的滄桑。他只能留下,為了國家,為了家族,也為了自己,他永遠不可能像袁崇煥那樣,有個乾脆利落的人生。他的天空,從來不是純粹的白色;他的道路,也從來不是直道而行;他只能留下來,伴隨著歲月,混入現實的流波,等待命運的再一次攻擊——這就是他們兩個的致命不同。
一年之後,天啟駕崩,崇禎上台。新登基的少年天子表現出了明君的各種潛質,比如不動聲色地剷除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集團,比如請回真正有才幹的將帥袁崇煥。據說新帝親自召見了這位傳奇英雄,平台召對,英雄許下五年之期。英雄歸來,祖大壽心中再次點燃了夢想,沒有他的日子實在太過難熬,這一次,祖大壽願意步步跟隨。
袁崇煥走後,遼東軍因軍餉嘩變,他回來後乾脆利落地平了內亂,祖大壽信仰和現實的出口再次被這個勇敢絕決的男人打通,並再次感受到了生命深處的激蕩。可很快,祖大壽發現英雄變得很緊張,不論離他多遠,只要在他的管轄範圍內,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那緊張到強迫症式的迫力。然後,就出事了—英雄擅殺毛文龍。
毛文龍跟祖大壽是同僚,同為游擊將軍,多次深入後金腹地,屢挫敵鋒。雖然他性格囂張,不遵法令,可怎樣也罪不致死啊!
在祖大壽看來,毛文龍不能殺的理由有三:他抗禦後金有功,不該殺;他有功有過,其過罪不致死,可嚴懲而不可殺頭;他即使無功有過也不該殺,殺他是同室操戈。此外,從現實角度來說,毛文龍作為唯一能在背後牽制後金的戰略力量,他的存在對於正面戰場處於劣勢的明朝來說,正麵價值絕對超過負麵價值。
但英雄居然不管不顧地把他殺了,然後洋洋洒洒地給自己找了N多理由,可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敗筆。祖大壽無法理解英雄這種近乎自相殘殺的行為,他自己從來都是與雜質共存的,雖然沒有英雄那一往無前的勇決,卻多了英雄不具備的容納。他會計較家族利益,他會圓滑地生活在腐朽的軍隊里,所以他能理解同為凡人的毛文龍:敵後游擊隊,沒有軍餉沒有供應,只有遠在天邊的虛名與不堪一擊的腐朽,這樣的艱辛下之所以還能堅持,除了滿漢之間的仇恨,還有利潤誘惑—夾在明朝、後金、朝鮮之間的夾縫裡巨大的貿易利潤—獨立小王國的自由自在,是這個時代給予毛文龍的最後一點慰藉。但這是英雄所不能理解的—神,是不能理解人的,他們的世界,沒有雜質。
祖大壽沒有阻攔,他閉上現實的眼睛踉蹌跟上。不久,更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崇禎二年十月,在寧錦防線牢不可破的情況下,皇太極改變進攻明朝的策略和路線,從蒙古繞過山海關,兵臨帝都。
遼東軍面前有三條路:第一,圍魏救趙。在皇太極打北京的情況下,袁崇煥可以率軍直搗後金都城瀋陽,迫使皇太極回兵,或設伏截擊之,以解京師之危。第二,觀望待機。就是袁崇煥帶兵或派兵進關,在京東某地,駐紮觀望,探聽消息,伺機而動,選擇謀略—可攻則攻,可守則守,可退則退,見機而動。第三,率兵勤王。就是親自率領軍隊,日夜兼馳,入關勤王,直奔北京,保衛京師。
如果是祖大壽,他最有可能選擇第二或者第一,第三是他最不會做的選擇,因為選擇三的危險係數太:首先,沒有接到皇帝勤王的旨意,擅自率兵入關是死罪,雖然忠心可嘉,但是有罪沒罪只能取決於君恩,而這位皇帝雖然登基時間不長,卻早已表現出刻薄寡恩的性子。其次,已經答應了五年之期,沒有退敵卻讓敵人跑到了眼皮底下,天子即使不怪罪,滿朝文武、滿城百姓豈肯輕易放過?
可是袁崇煥不是祖大壽,他是英雄,不會給自己留下自我的縫隙,也不允許。因此英雄一聽到消息,立刻飛奔而去,帶兵勤王。祖大壽看著英雄的背影,一聲長嘆,放下現實理性,縱馬跟隨。
祖大壽本性雖然願意尋找一條妥當的生路,可他也是男人,是個有血性的軍人,他也嚮往像烈火一樣燃燒的激情人生,而英雄的生命本身就是純粹的火焰。別人面對殘酷的現實,面對不如意的天子朝臣,都會泄氣、退避,只有英雄不會,他會一直一往無前。這樣的熱情,這樣的血性,這樣純粹的執著,是祖大壽這輩子缺乏並嚮往的,死了又如何呢?祖大壽願意,他願意刪掉自己的小算計,自保自存的自我空間,跟隨著一個像神一樣的男子,踏著那火焰的光芒,在這必然悲劇的灰色時代里,盡情燃燒地去生去死。無論前面是地獄還是天堂,祖大壽都願意,步步跟隨。
信仰坍塌
祖大壽以為,自己跟著這個神一樣的男子,自然也會成為神,可是他錯了。
現實永遠不是他想像的樣子。北京城下,他們先是迎來一場惡戰。戰勝了,北京城門依然向他們關閉。崇禎皇帝召見,態度雖然和藹,但是依然不肯放他們進城,吃穿用住又成了問題。同樣提師勤王,大同總兵就可以在城內休養生息,接受百姓的崇拜愛戴,他們卻遭受痛罵、痛斥和拒絕。遼東將士們早就滿腹怨言,而英雄卻依然勤勤懇懇地指揮軍隊,堵截皇太極,說服皇帝跟後金暫時議和以解圍城之難。祖大壽心中的不祥預感愈演愈烈,終於迎來了這樣的一天—崇禎二次召見,毫無心機的英雄帶他一同覲見,然後看到了可怕的翻臉。
他眼睜睜看著英雄被下獄,自己渾身發抖,面無人色。幸運的是皇帝對他並沒怎樣,而是讓他回去繼續指揮遼東鐵騎。
英雄的信仰點燃他生命的激情,給予了他超越生死的勇氣,卻沒有教他如何應對信仰的坍塌。一如當年臨逃入覺華島般,現在的他只想驚慌失措地躲避,躲到一個安全的所在,躲在自我的保護空間里—他決定回去,回遼東去!不僅他一個人,將士們也願意回去。皇帝不信任他們,京都老百姓也不願意接納他們,沒有軍餉,沒有食物,沒有統帥,有的只是敵人,只是血腥與死亡,誰願意做註定的炮灰呢?一群生龍活虎的遼東硬漢拖著滿身的傷痕,走向了英雄出發的地方。
皇帝慌了。有人出主意,向監獄裡的袁崇煥要親筆信,讓他喚回自己的部下。袁崇煥拒絕了,他一心拯救的帝國和皇帝這麼不識抬舉,他為什麼要再伸手?對方暗示他,如果他這麼做,說不定有一線生機,贏得皇帝的寬恕。袁崇煥想了想,同意了,於是寫了封勸回信。
當祖大壽接到英雄的信時,金庸用小說體描述了當時的惘然與慘烈:遼河大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數萬名間關百戰、滿身累累槍傷箭疤的關東大漢,伏在地下向著北京號啕痛哭……戰馬悲嘶,朔風呼嘯,綿延數里的雪地里儘是伏著憤怒傷心的豪士,白雪不斷地落在他們的鐵盔上、鐵甲上……
英雄的勸回信,這是恩的阻擋;提拔他的孫承宗親自勸解,這是義的阻擋;妻子的召喚,這是情的阻擋。三層阻擋,層層疊疊堆積起來,是他不能逃出的牢籠。信仰崩塌了,世間還有他無法逃脫的羈絆,這樣的羈絆讓他沒有豁出一切救出英雄,卻讓他調轉馬頭繼續為天子戰鬥。沒辦法,失去了英雄的引導,再次回歸自我的他,就是這樣一個拖泥帶水的人,牽牽絆絆,猶猶豫豫,顧慮著,沉思著,在任何極端出口前,逡巡徘徊。
英雄信仰,滅了。
無處逃匿
皇太極退了,英雄死了,死得很慘,千刀萬剮,萬人唾罵,百姓盡食其肉。祖大壽告別京城的時候,心中一片悲涼,抬頭看去又是白茫茫一片,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是無邊無際的絕望與惘然—依然是腐敗甚至更加令人絕望的朝廷,依然是強大的敵人,依然是夾縫裡的無所適從,依然是炮灰。
這道命運方程式難道註定無解?
此時,孫承宗出現了。他溫潤如玉,清靜如水,平息了祖大壽內心的狂躁,在京師保衛戰的最後階段,他們合作過。那個時候,祖大壽對朝廷極度失望與不信任正達到頂點,幾近崩潰。
孫承宗指揮若定,潰兵變成利劍,後金兵退了,朝廷保住了,天子保住了,可他沒像其他將領一樣貪功邀賞。不計較封賞,不邀功求名,甚至對官位權力都推辭不受。沒有自己的軍隊,沒有自己的地盤,沒有自己的私屬部下,也不肯形成自己的所謂勢力,卻讓自己的一片心晶瑩如玉般照亮祖大壽前方的黑暗,那是什麼呢?
—信念,傳統士大夫的道統。
它不同於激情燃燒的英雄信仰,卻是幾千年士大夫們代代相傳的精神脈流,這是一種名節與性命對等交換的升華境界。祖大壽雖然不是士大夫,但作為世家子弟,幼受庭訓,愛國信念還是有些的,哪怕只有一點點,也足夠他安穩下來。
崇禎三年(1630年)正月,後金軍攻佔永平、遷安、灤州三城,各留兵鎮守。孫承宗檄祖大壽率兵入關。五月,祖大壽率人襲灤州,以巨炮擊毀城樓。後金兵不能守,棄城出關。祖大壽在收復三城中立功,後仍駐鎮錦州。
忠君愛國,君忠不得,國確實還要愛的。錦州城頭,祖大壽望著孫承宗蒼老卻挺拔的身影,沸騰的血液逐漸安穩,安靜,安定。
安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崇禎四年,皇太極兵圍他防守的大凌河,孫承宗命人救援,誰知很快被打敗;派另外兩將救援,又因兩將不和,潰敗於長山坡……他一直在苦苦守候,守候到外無援兵,「糧絕薪盡,兵民相食」。他很餓,更可怕的是,他的部將很餓,他守護的老百姓很餓,已經越來越多的人不再用敬佩而是仇恨的眼光看著他了。
那時候,祖大壽真想乾脆一死了之,希望皇太極像他手下的二貝勒一樣,是個屠殺降兵降將的混蛋。可皇太極偏偏不肯如他意,像追求絕世美人似的對他使用了百磨的工夫。一封封招撫書,寫得情意綿綿、信誓旦旦。
然後,祖大壽的記憶被分叉成兩條路:一條路似乎是自己已然崩潰,準備投降;一條路似乎又是自己其實是假降,想利用皇太極的態度返回錦州。
至於究竟是出於何種用心,他記不清了。他只記得自己先是答應了皇太極,隨即後金參將前來招撫,他奉親信入皇太極營中商談,兩天後投降,定下取錦州之計。次日大霧,計劃擱淺,皇太極決定放祖大壽回錦州。
他回來了,猶豫不決,主意不定,最後連自己也搞不清是真降還是假降。可無論真假,他知道有樣東西坍塌了—像孫承宗那般神聖莊嚴的愛國氣節。愛國氣節,滅了。
站在夾縫
不管祖大壽是不是真的,當他再次回到錦州,回到他生命中的「覺華島」時,看到熟悉的環境,習慣的生活,尚處安定的人們,他突然覺得改變他們是一種罪惡,不論為了什麼他都不應該攪亂這一切,雖然未來說不定更加悲慘,但是起碼不應該由他來主動改變,他停滯了。
幾天之後,祖大壽派人向皇太極傳話,希望「皇上憫恤歸順士卒,善加撫養,眾心既服,大事易成」。皇太極這樣回復:「相約之事,將軍不能速成,意寡不敵眾故耳……將軍子弟,我自愛養,不必憂慮。」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沒有責怪,只有體諒,這樣一個和自己做了一輩子敵人的皇帝,饒了他的命,受了他的騙,卻成為最理解他的那個人。得遇明主本是喜劇,但是民族之別卻成悲劇,就這樣,纏綿悱惻、左右不是地把他逼入了命運的夾角。
祖大壽在這個夾角里一呆,就是十年。
時間流逝,關內江河日下,明朝積重難返。當時天下饑饉,疫疾大起,各地民變不斷爆發,北方皇太極又不斷進攻,加上崇禎皇帝求治心切,生性多疑,剛愎自用,因此在朝政中屢鑄大錯:前期剷除專權宦官,後期又重用宦官;傾國之力打造了一條寧錦防線,後金卻從蒙古繞了過來,一次又一次長途奔襲,讓明王朝面臨滅頂之災。
關外蒸蒸日上,大凌河戰役後,皇太極為後金的統治建立了更鞏固的基礎,體察民間疾苦,平衡民族矛盾,發展生產,鞏固政權……
而他,站在夾縫—錦州。
他再也沒跟皇太極聯絡,又成了反清第一線的主要人物。同時,他再也不願意相信大明天子,崇禎皇帝三次召他進京,他也不肯去,成了最遠離明朝政治中心的主要人物。
他就這樣站著。大凌河一戰後,朝廷追究責任,那個給予他安穩的精神導師孫承宗連續上表請求,退休返鄉。遼東督師幾經變幻,只是任誰也不再是他的導師。他已經長大了,40多歲,幾經滄桑,他再也不需要誰來指導。或許也找不到了,他就願意站在那裡,沒有未來,沒有希望,孤零零地哪邊都不屬於地守候現在現有,努力把握這眼前一切,足矣。
於是,守衛寧錦防線是他盡人事,松錦會戰則為聽天命。崇禎十四年,皇太極包圍了錦州,他作為戰俘被押至瀋陽,這是第二次見到皇太極。
儘力守城,心安投降,不是妥協,而是更成熟地看清了自己,也就解脫了那終生糾纏自己的超越強迫症。
境界是不能拔苗助長的。祖大壽突然明白,多年以來,由於世家的教育,時代的要求,自己像患了強迫症一樣,非要尋找一個超越生死的支點。家族給予的不行就去尋找英雄的;英雄的不行就去尋找傳統的;傳統的不行,自己便徹底投入這無依無靠的錦州,完全憑藉直覺與本能跌跌撞撞地走下去。回頭突然發現,其實根本不需要這麼大的力量做支點—英雄聖人自然需要這種終極歸宿來完成對時代的超越,可他只是一個普通人,雖然他以前隱隱約約意識到,但現在終於直面—他就是個普通人。在這個註定產生悲劇的時代,普通如他不應該強求什麼境界升華的信仰,去扭轉、碰撞、超越,去為這個時代付出生命的代價,而是安安分分守住眼前所有,把那被迫升上去的境界降下來,變成平凡的日常生活,普通的親情友情。在有限的能力與範圍中,儘力而為地完成自己的責任。
認識到自己的有限,放棄自我苛求就是放過了自己,他的命運方程式終於有解了。
普通人生
投降後的祖大壽有三種出路:或向左—完全成為清國的殺人利器,衝殺在戰場最前線,贏得榮華富貴,功名利祿;或逃避—完全置身事外,一個明朝大臣死不投降,絕食三日而不死,皇太極也沒為難他,讓他仍著漢人衣冠,住在廟裡,算是帶發出家;或向右—和洪承疇一起降清,但他不要榮華富貴,而是順應天時,成全自己治國平天下的抱負,制國策、利民心、匡治天下,因此成為大清倚重的開國重臣。
他會選哪個呢?
世家子弟從小培養起來的信仰底線,讓他不可能義無反顧地投降清國,為了個人功名利祿回槍屠殺同胞,這條路,因為觸碰底線,他走不了。
作為世間凡人,雖然有著袁崇煥的榜樣、孫學士的引導,但是完全捨棄自我的剛烈決絕,不投降而殉國,他做不到,就算像帶發「出家」的那個大臣一樣,他也做不到。他有家族,有妻子兒女,有著普通人的軟弱與憐憫,他無法捨棄一切。這條路,因為自保,走不了。
本來,他似乎更靠近洪承疇,那個在大時代能走出自己、有自我生存空間的人。那個不像袁崇煥那樣偏執剛烈,也做不到孫承宗那樣溫潤如玉,卻能在命運、信仰與自我之間生生找出一條活路來的人—讓信仰升級,「忠君愛國」的空虛置換成「天下太平」的實際,可因為勇氣,走不了。
於是,他哪個都不選。
當他被押解到盛京,跪倒在崇政殿時,皇太極走下寶座,親自將他扶起,好言撫慰:「你上次背叛我是為了你的主子,為了你的妻子兒女和宗族。我曾經對大臣們說過,祖大壽一定不能死,如果以後再次投降,我也決不會殺他。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只要以後能夠盡心儘力地侍奉我就可以了。」
他答應了,但什麼都沒做,除了一件:外甥吳三桂既是明軍事重鎮寧遠的總兵,又是遼東提督,統率關外明軍,在皇太極下一步的軍事行動中,吳三桂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新主待他不薄,人情肯定是要還的,他給外甥寫了一封勸降信,希望他棄暗投明。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隨後,在長達15年的時間裡,他再也沒有在正史上出場,彷彿他的歷史從被迫輾轉投降的那一刻,就退場了。他無法為大明效力,也不願為大清效力,只能在新朝做一個隱逸的透明人。
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總容得下一個普通人家長里短過日子的小夢想。流水而過,從前那馳聘沙場殺人無數的祖大將好像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現在他只是一個祖家老太爺,沒事看看花,養養鳥,弄弄孫,坐在搖椅上,聽著妻子嘮叨兒女經,閉上眼朦朧睡去,外面的熱鬧,不再相干,「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偶爾會做夢吧,夢見英雄與夢想的榮耀,鐵肩擔道義的壯懷激烈,雄霸天下的氣魄,那些開山闢地,驚天偉業,轟轟烈烈的帝王將相們、英雄豪傑們……可祖大壽自信比他們過得都好,他擦了擦老年痴呆留下來的嘴角流涎,笑了。
長按二維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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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學,並不是對十年苦讀的「獎賞」!
※澳洲十年簽證年底生效
※巴鐵殲六五十年,中國萬歲機真刀真槍打出的中巴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