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的留白藝術

詩詞的留白藝術

(在某高校講座稿)

引言:從缺憾美說起

維納斯是愛與美的女神,雕刻藝術作品「斷臂的維納斯」,則被認為是「奇蹟中的奇蹟、古典靈悟中的傑作,是理與情的結構,知與靈的合成」 (羅丹)。雖然她的雙臂殘缺,但一點也不影響她的嫵媚、優雅、寧靜、純潔,無論人們從哪個方位欣賞,都能得到美的享受。曾有人試圖「恢復」她的斷臂,但從沒有創造出更美的維納斯。為什麼呢?其實,殘缺本身就是一種美,甚至於更美。那種更美的獲得是欣賞者發揮了想像力,進行了再創造,而形成缺憾美感。這是—種留白藝術。

藝術的美感總是相通的,維納斯的缺憾美是「留白」的成功,而留白之始祖在中國。這原本是國畫創作的重要藝術手法:「中國畫的留白是建立在藝術想像基礎上的一種藝術創造,它通過虛實關係,無中生有,對意象造型的美學追求,展示了中國畫的獨特藝術境界」(引用)。好個無中生有!在詩詞創作中,詩人也擅用此法,創設意境,構築「留白」,使詩詞產生更多想像的審美空間,創造出缺憾美:看似美中不足,卻是更美有餘。它是形象化的結束,卻是意象化的開始,實現「山缺雲補」。這種缺憾不是缺憾,簡直是趨向完美。

詩詞的留白藝術:三種技法

留白藝術是形象化的結束,卻是意象化的開始。「山缺雲補」始終為詩人們所追求,它體現出詩詞的意境美,這種藝術在古今中外詩歌中綻出無數奇葩。我觀其線索,似乎有幾種常見技法,在此列舉,未必妥當,且以切磋:

一、結構留白。即在整幅「畫面」或情節中留出空白空間。

這種技法很常見,王維詩作擅長此道,蘇東坡曾贊其「詩如畫,畫如詩」。比如王維的《雜詩》三首,嫻熟運用中國畫的留白藝術,使詩歌產生很強的藝術張力,給讀者留下更多想像的審美空間。只說說其中—首: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詩人以白描記言的手法寫出一段故鄉來人情節,以寒梅是否著花設問,以花喻人,以花含事,流露出無限相思,而這種相思卻是由讀者讀出並豐富了的。

現代詩也會這麼去構思: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顧城《一代人》

這首隻有兩行的小詩,曾轟動了當今整個詩壇。整首詩宛如一幅有立體感的版畫。它避開了情感的直抒,棄置了景象的實敘,沒有著意建構完整的意境,只是用意想、用隱喻,在濃重的黑色背景上凸現了一雙不同尋常的「黑色的眼睛」(覺醒的象徵),在眼睛的前方,似乎可以看到從烏雲的縫隙中射出一束白光。由於人們在不同的語境中對「光明」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多義現象產生了,詩的空白也產生了,人們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去填充空白,詩歌的意義也顯多樣性了。

再如卞之琳的《斷章》: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詩在結構上看,雖然寫了「橋上」「樓上」「明月」「窗子」等景物以及某種思緒。但也只是開了個頭,沒有高潮和結尾,以「不全之全」構築了詩的「空白」,使讀者從「空白」之中獲得「再創造」的審美需求;從字面看,詩描繪了一種奇特有趣的現象,但故意留下原因不說,畫面上是橋、樓、明月、窗子、夢的巧妙安排,互相映襯,構成一幅清麗幽雅、頗具意趣的畫卷。透過這字面意義,往深處探究,可以領略到「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的原因:可能你是個美人,因為能成為一道迷人的風景,應是一代佳人無疑。「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而「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美麗高雅的你,已被人深深地戀著,進入相思者的夢中,甚至到了朝思暮想的地步,然而「你」卻又是如此的可望而不可及,無限的幽怨和傷感蘊含其中。這還只是感情的投射層。然而,這首詩構築得尤為奇妙,讀者在領略詩的語義層次和感情層次之後,在反覆咀嚼之中還可以品出詩背後的哲理意義:你在詩中既是「看風景的」,可同時又是一道「風景」被人看;「明月」為你裝飾窗子,你卻「裝飾了別人的夢」,看與被看,裝飾與被裝飾在轉化著,這樣,詩又告訴一種人生的哲理:事物都是相對而存在,並且互相轉換的,沒有絕對一成不變的常態,萬物的興衰更替,人間的得失榮辱莫不為此。當然,由於詩歌留下的「空白」較多,未定性很突出,詩的「張力」很大,讀者還可以從中讀出更多的東西。

  二、修辭留白。即通過雙關、比喻、暗示、借代、反諷等形成語義上的空白。

如下面利用雙關的修辭方法寫成的詩: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劉禹錫《竹枝詞》

  劉禹錫《竹枝詞》中辭前義是「晴」(晴天,雨停),辭後義是「晴」的同音字「情」(情意、情誼),前者可以在詩句的文字中直接獲得,而後者要靠讀者去思考才能填補。又如: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

 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

  ——《子夜歌》

《子夜歌》中的「匹」是「布匹」的「匹」,又暗指「匹配」的「匹」;「絲」既是織造之絲,又諧「思」音,乃思念之絲,一字含雙義,形成語義上的空白。

   各類例證較多,不一一列舉。

  三、句法留白。則產生於詩詞語言對日常語言的規則和搭配方式的突破或反撥。

它可以通過句子成分缺失(缺少主語、謂語、賓語),造成一種未定狀態,如「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令人良久沉思。也可以在科學語言看起來的錯誤,在文學語言中往往成為恰當的藝術空白,如「月落烏啼霜滿天」,這是看不到的景象,某種程度上看存在錯誤,卻把人引入愁緒之中。也可以通過詞類活用產生一種復義感應或含混效應,如「春風又綠江南岸」,—個綠字帶給人無數美好想像。也可以通過反常搭配(如賓語前置、主謂倒置等),改變語義而形成的意義空白;如歷來為詩詞家們稱賞的宋祁的《玉樓春》(春景)詞中的「紅杏枝頭春意鬧」句和張先的《天仙子》中的「雲破月來花弄影」句,就是因為「鬧」字和「弄」字的反常搭配產生了陌生化的效果,給讀者留下更多的感受空缺。

古體詩通過鍊字鍊句實現留白,現代詩也有類似技法。如雪萊的《西風頌》結尾有這麼幾句:

西風啊

要是冬天已經到來

陽春還會遠嗎

西風與春天反常搭配,讀者沿著字面找到了外延義:隨著季節春秋冬夏周期性的輪換,要是寒冷的冬天已到來,那麼溫暖的春天就不是遙遠了。它隱含著另外一種更深邃的意義,這就是它的內涵義:冬天象徵黑暗腐朽的舊制度的最後猖獗,象徵著死亡;春天的溫暖與勃勃生機象徵著新生。詩句表現了詩人對舊制度必然滅亡和對新社會必然產生的強烈願望。從字面義到蘊含義構成了詩的「留白」,讀後使人回味無窮。

以上可以看出,詩的「空白」藝術是詩人藝術表現的一種手段,既然是手段,我們就可以活學活用。也可以看出,以上技法既可相對獨立運用,也通常互通共融,這便取決於詩詞表達的需要和詩人創作的取捨了。

詩詞留白實踐寫什麼?留什麼?

詩歌的語言最具有張力,也最具有表現力,它差異於用大眾語言寫成的文章,尤其通過留白最能給讀者以遐想。那麼在我們的創作中,寫什麼?留什麼?我們還是在優秀的詩文中尋找答案,來指導我們的實踐:

一、寫情節,留懸念

比如,《春怨》(金昌緒)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過遼西。

全唐詩九萬八千首,金昌緒僅憑此一首小詩而名傳千古。他寫了一個春天早晨少婦做夢的情節。在花紅柳綠的和風煦日里,黃鶯經不住春天的誘惑,在枝上呼朋引伴、宛轉啼唱,卻被少婦趕走。這裡,還留下了一連串問號:閨中為什麼做到遼西的夢?她有什麼親人在遼西?此人為什麼離鄉背井,遠去遼西?這首詩的題目是《春怨》,最後的答案仍然含意未盡。詩中人到底怨的是什麼?難道怨的只是黃鶯,只怨鶯啼驚破了她的曉夢嗎?這些,不必一一說破,留待讀者去想像、去思索。這種留白也就留下了懸念,留下了多維思索和多元解答的空間,這將給讀者的探索和想像提供奔跑的領地。

二、寫物象,留意象

比如,《天凈沙·秋思》(馬致遠)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這是馬致遠著名的小曲,28個字勾畫出一幅羈旅荒郊圖,其四射的藝術魅力,傾倒古今多少文士雅客、騷人才子。《秋思》幾乎全篇是名詞,沒有動詞,沒有行為,是大量物象的疊加,這是滿與實,但省掉了歷程的敘述,這是空與白。斷腸人在時、空的邊緣徜徉,他在苦苦追尋著一個千古不變的童話,他在熱切地渴盼著那個魂牽夢繞的家園!

三、寫形態,留神態

比如,余光中的《鄉愁》: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台灣大詩人余光中先生的《鄉愁》中,展現了不同人物與空間位置,這是滿與實,但省掉了作者與親人離愁別緒的面貌、神態,這是空與白。時空轉換,鄉愁積累。簡單的文字卻帶給人無比的震撼。可見,詩需要用形象頭腦,更考究跳脫與留白。否則,就會顯得過於表實,過於刻板,令人無法想像,如果不需想像,那也就會枯燥乏味。

四、寫謎面,留謎底

比如,公劉的《只有一個人能喚醒它》:

我的心房裡

愛情在酣睡

只有一個人能喚醒它

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這是一首愛情小詩,只寫開頭,沒有高潮、結尾,留出許多空白。甚至最後給出一個謎,謎底給讀者去猜測。在特定的愛情的背景下,讀者發揮想像,自然會猜到謎底——即意中人,才能喚醒它。由此可見,設計「空白」的目的並非讓它真正空白,而是通過空白去達到內涵豐富的目的。作者留下的並不空,而是一種巧妙的表現手法。留白的詩詞不局限於詩句字面的意義,在聯想、猜測、揣摸之中獲得字面以外的蘊含,諸如感情、哲理等方面的某種含義。在詩的藝術空白中,那些故意省去的境況、那些虛化了的描寫,並不是作者無法具體表現的東西,而是作者的有意為之,給欣賞者以想像的空間,調動想像力,去填補字面中的殘缺形象,往往達到「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效果。

五、寫事物,留喻意

此類,竹枝詞特別值得一提。竹枝詞常用大量諧音做隱喻。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前篇曾說過,劉禹錫用晴的諧音暗喻「情」。後人在寫男女戀情上常常用這種方法表達,甚至將一些歇後語也入了詩。如元人倪瓚有一首竹枝詞:

  心愿嫁郎郎不歸,不及江潮不失期。

  踏盡白蓮根無藕,打破蜘蛛網費絲。

  婚期快要到了,然而情郎還沒回來,這位少女帶有迷惘埋怨的心情,做了三個比喻。說丈夫該回來不回來,不如江潮那樣如期;說踏盡白蓮池也尋不到藕(偶的諧音),說打破蜘蛛網費了絲(枉費思)。這後一句是歇後語。《雷澤竹枝詞》也用歇後語的:

  燕子來時雁北飛,留郎不住別郎悲。

  小麥空頭難見面,春蠶作繭自纏絲。

  後兩句都是歇後語,以諧音比喻戀情。比喻之精妙,令人感嘆。

在詩詞的留白藝術中寫什麼?留什麼?答案或許還有很多,這裡只是列舉。「作品一半是作者寫的,一半是讀者寫的。」一首詩完成後讀者怎麼解讀全由讀者說了算,對詩的明確賞析已與作者沒有關連。相反,讀者的閱讀多樣性富厚了詩作。這便是留白的客觀存在與理由。其實,詩歌的空白是創作者的即興之作,是創作者留給欣賞者的快樂源泉。在詩詞中寫什麼?留什麼?這是創作者的智慧和靈感,豈是我一次可以言盡的?僅以此引起大家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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