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種經典月亮之二——李白《把酒問月》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白兔搗葯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在那遠距離交通不發達的古代,月亮的意象和親遊子思鄉和閨怨的結合為一體,似乎已經成了想像的定勢。但是,李白在這首古詩(古風)中,卻對月亮的固定母題進行了一次突圍。突圍的關鍵,就在題目中的一個「問」字。

為什麼會「問」起來呢?

在這首詩題目下面,李白自己提供了一個小注「故人賈淳令予問之」。這個賈淳是什麼樣

的人士,目前還不可考。但是,他居然「令」李白問月.這裡有兩點值得分析,一是,他與李白的交情不一般;二是,看來,這位賈淳先生,對於當時的詩中,關於月亮的流行寫法有看法。一般寫寫月亮的題目大抵都是描述性的,如春江花月夜,或者閨中月、關山月,最老實的就是一個字:月,或者:詠月,到了拜月,步月,玩月,就是挺大膽的了。在全唐詩中,光是「望月」為題者,就有五十首。可能是這位賈淳先生對這樣的單調的姿態有點厭倦了,所以才敢於「令」李白來一首「問月」。李白之所以接受這樣的命令,可能也是受這個「問」的姿態所衝擊,激發出靈感來。要知道,向一個無生命的天體,一種司空見慣的自然現象,發出詩意的問話,是需要才情和氣魄的。在唐詩中,同樣是傳統母題的「雪」,也有對雪,喜雪、望雪、詠雪,玩雪,但是,就是沒有問雪。在賈淳那裡,「問」就是一種對話的姿態,但是,到了李白這裡,則不是一般的問問,而是「把酒問」:

 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這是李白式的姿態,停杯,是把酒停下來,而不是把杯子放下來,如果是把酒杯放下來,就和題目上的「把酒問月」自相矛盾了。這種姿態和中國文學史上屈原那樣的問法是不太相同的:

天何所沓?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列星安陳?

出自湯谷,次於蒙氾。

自明及晦,所行幾里?

夜光何德,死則又育?

 屈原更多的是,對天體現象的追問:老天怎麼安排天宇的秩序,為什麼分成十二等分,太陽月亮星星是怎麼陳列的,太陽從早到晚,走了多少里,而月亮的夜光,消失了怎麼會重新放光。憑著什麼德行?這是人類幼稚時代的困惑,系列性的疑問中混淆著神話和現實。屈原的姿態是比較天真的,但是,李白的時代文明已經進化到不難將現實和神話加以區別的程度。故李白要把酒而問,拿著酒杯子問,姿態是很詩意的,很瀟洒的。酒,是令人興奮的,也是令人迷糊的。酒是興奮神經的,又是麻醉神經的。酒在詩中的功能就是讓神經從實用規範中解脫出來,使想像和情感得以自由釋放。故在詩中,尤其是在李白的詩中,」把酒」是一種進入想像境界,盡情浪漫的姿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

 這裡提出了一個矛盾,人攀明月不可得,說是的是,十分遙遠,而月亮與人相隨,說的是十分貼近。這就構成了一種矛盾,似乎是很嚴肅的。但是,這完全是想像的,並不是現實的,因而是詩意的「無理而妙」。人攀明月,本身就是不現實的。月行卻與人相隨,關鍵詞是「相隨「,也是不是現實的。月亮對人無所謂相隨不相隨。相隨不相隨,是人的主觀感受,是人的情感的表現,這種情感的特點是什麼呢?月亮對人既遙遠,又親近到緊密地追隨。這種矛盾的感覺,把讀者帶進了一個超越現實的境界,天真的、浪漫的境界.接下去,並沒有在邏輯上聯貫地發展下去,而是一下子,跳躍到月亮本身的美好上去:

 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

 這兩句換了入聲韻腳,同時也是換了想像的角度。上句的關鍵詞是「皎」,是比潔白更多一層純凈的意味。有了這一點,詩人可能覺得不夠過癮,又以「丹闕」來反襯。純凈的月光照在官殿之上。這裡的丹,原意是紅色,皎潔的月亮照在紅色的宮殿之上。丹闕,似乎不一定在色彩上拘泥原意,可直接解作「皇宮」:古代五行說以五色配五方,南方屬火,火色丹,故稱,南方當日之地,引申為帝王的。如:丹詔(皇帝的詔書);丹蹕(帝王的車駕);丹書鐵券(皇帝頒給功臣使其世代享受免罪特權的詔書)。丹闕就是帝王的居所。下面一句,則寫月之雲霧。不是說雲霧迷濛,因為雲霧是黑白的,而這裡卻說是綠煙。綠的聯想是從什麼地方生髮的呢?我想應該是從飛鏡來,今天,我們用的鏡子是玻璃的,沒有綠的感覺,而當時,鏡子是青銅的。青銅的銹是綠色的,叫做銅綠。有了綠煙,不是不明亮了嗎?但是,這裡的銅綠,是被「滅盡」了的,一旦被月光照耀,就是發光了。但是不說發光,而說「清輝」煥發。清與綠有一點聯想的自然,還有一點透明的意味,輝,也不像光那樣耀眼,有一點輕淡的光華。全聯從「飛鏡」到「綠煙」到「清輝」構成統一互補的聯想肌理。這是一幅靜態的圖畫。接下去再靜態,就可能單調,所以李白讓月亮動起來:

 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

 這個動態的特點是,第一,幅度是很大的,一是從空間上來說,從海上來,到雲間沒。從時間說,從宵到曉。第二,從活生生的「來」到神秘的「沒」?到這裡,語氣是既可以是疑問,又可以說是感嘆。這是本詩許多句子的特點。因為詩人雖然是問月,但是,並不指望有什麼回答。只是表達自我對現成現象的質疑和驚訝。倒是下面的句子真格地問起來了:

  白免搗葯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

 好像是對神話的發問,也並不在乎有什麼回答,只是詩人的感興。這在他的《朗月行》中也曾經發出過「白兔搗葯成,問言與誰餐?白兔搗葯,老是搗個沒玩,和誰一起享用呢?這好像不過是問著玩玩而已。其實,深意隱約可感。句子中的那個「孤」字。白兔是不是有伴,嫦娥是不是有鄰?孤獨感,而這正是詩人反覆強調的意脈,而這也是他與屈原不同的地方。接下去,跳躍性就更大了。一下子跳到: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這種孤獨感,從哪裡來的呢?這是這首詩的主題的關鍵。值得細細分析。

第一,      生命在自發的感覺中,並不是太暫短的,而是相當漫長的。然而,一旦和月

亮相比照,就不一樣了。 「今月曾經照古人」,那就是說,古月和今月,是一個月亮。今人中卻沒有古人,古人都消失了。生命是之暫短的主題就顯現出來了。第二,「今人不見古時月。」本來月亮只有一個,今古之間,月亮的變化可以略而不計,不存在古月和今月的問題。但是,李白作為詩人,卻把「古時月」和「今月」作了區分。這是一個想像的對比,有利於情感的抒發,好像真有古月和今月之分似的。有了古今月亮的區別,古人和今人的區別就很明顯了,由於古人已經逝去了,他們感覺中的月亮,已經不可能重現了。把古月今月對立起來,不過是為了強調古人和今人的不同(暗示生命的大限)。第三,雖然古人今人是不同的,但是,他們在看月亮的時候,其命運又是相同的: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古人今人雖是不同的人,然而在像流水一樣過去這一點上是一樣的。[1]和明月的永恆相比,在生命的暫短這一點上,古人今人毫無例外的。這似乎有點悲觀,有點宿命。但全詩給讀者留下的印象似乎並不如此,相反倒是相當開懷的。原因在於,李白對生命苦短,看得很達觀。最後用這樣的話,來作結:

 惟願對酒當歌時,月光常照金樽里。

 對酒當歌,其中的當,是門當戶對的當,對也就是當,並不是應當的當。這是用了曹操詩歌中的典故。但曹操是直接抒發人生幾何的苦悶,!而李白則是,用一幅圖畫,這幅圖畫,由兩個要素構成,一個是月光,一個是金樽。本來月光是普照大地的,如果那樣,就沒有意味了。只讓月光照在酒樽里,也就是把其它空間的月光全部省略。讓月光所代表的永恆和金樽所代表的對暫短生命的歡樂,二者統一為一個意象。暫短的生命由於有了月光,就變得精緻了。永恆不永恆的問題被詩人置之腦後,詩人就顯得更加瀟洒了。

   這幾句詩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屬於千古絕唱一類。除了因為表現出當時士人對生命的覺醒之外,還因為其思緒非常特殊。在自然現象的漫長與生命的暫短,在人世多變與自然相對穩定不變的對比中顯示出一種哲理的深刻。在藝術上,之所以能夠這種把生命暫短的悲歌轉化為歡歌,原因還在於,其月亮的意象的奇特和心靈對話的自由。

李白沒有辜負老朋友賈淳命意的期望,這首詩成為神品。對後世許多詩人產生巨大影響。如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辛棄疾《太常引》(一輪秋引轉金波)《木蘭花慢》(可憐今夜月)。王夫之在《唐詩評選》卷一中說到這首詩「於古今為創調,乃歌行必以此為質,然後得施其體制。」 [2] 此話,在今天的讀者來看,可能有點隔膜。關鍵詞是「歌行」,說的是,這首詩是歌行體,是李白時代的「古詩」。這種古詩與律詩、絕句不同,不講究平仄對仗,句法比較自由,句間連貫性比較強,古人、今人,古月,今月,作相互聯綿地生髮,明明是抒情詩,卻似乎在推理,用的不是律詩的對仗,而是流水句式,情緒顯得尤為自由、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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