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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憤青的非正常死亡

孔融十六歲的時候,一個叫張儉的人因為受宦官迫害逃到孔融家,孔融想也不想就收留了他。卻沒想到張儉是東漢末年第二次黨錮之禍的發起人,他和大宦官侯覽是同鄉,因為上書彈劾侯覽大罵其家人在山陽郡的惡行而被追殺。當時清流敬重他的行止,爭相收留他,為此有十幾戶人家被滅族。

孔家就是這第N+1戶。

不久事情就敗露了,張儉被秘密逮捕,連帶孔家二兄弟也吃了官司,押在牢里。庇護罪犯,輕的要被打屁股,重的要被殺頭。

問題卻來了,張儉本來來找孔融的哥哥,孔褒不在家,孔融才收留他,兄弟兩人,到底判誰死?

孔褒說道,張儉是來找我的,事情自然是我挑起的,和我弟弟沒關係。

孔融發揚了「讓梨精神」,說,人是我留的,禍是我闖的,跟我哥哥有什麼關係?

年輕的孔融表現出一股俠氣,於是出了大名:人生萬難,最難是死。連死也不懼怕的時候,最有風度。當生命里超越了個人短暫的存在的那些最純粹的東西閃光的時候,脆弱,卑微和容易消失的肉體也會因此而發出迷人的光芒。

名滿天下的孔融在洛陽開始了他的仕途。只是不巧恰逢董卓進了洛陽,兩人互相看不順眼。此時山東北海郡剛好鬧黃巾軍起義,董卓乾脆把他下放到那兒想借刀殺人。孔融也確實沒有讓董卓失望,他把那些在和平時代大量需要卻在戰爭年代一無是處的事情全搬到了北海去:修學校,招募有學問的人,大搞文化活動,贍養孤寡老人。於是黃巾軍打過來,風捲殘雲。

孔融固執而過時,只是他像郭靖一樣堅韌又善良,這一點掩蓋了他的所有缺點,讓他自然的被人認作是天下第一:他在北海贍養過一個孤寡老人,那人正是東海太史慈的老母,黃巾軍打過來,孔融讓太史慈給當時的平原相劉備求救,本來可以裝大爺拽一把的劉備受寵若驚:沒想到孔融還知道我!立刻派了三千人馬過去。在劉備的心中,孔融問他借兵,就是給了他天大的面子。

孔融本能夠靠著他的名聲隨便跟一個軍閥混吃混喝,享受上賓待遇,可是孔融有個「壞習慣」,作為漢末清流的一員,他習慣性的要參與政治——治國,平天下,這些是他活著的根本動力,他覺得矯正掌握著漢獻帝的曹操的壞習慣他責無旁貸。

孔融讓梨

可是曹操聰明,孔融有才華,有學問,可以把他像活菩薩一樣貢起來,以顯示他對讀書人,對孔子家族的尊敬。可是孔融沒有「用」,他懶得聽他嘮叨。於是在大家削尖了腦袋往曹操幕府里鑽的時候,孔融先後擔任的都是朝廷上那些無所事事的閑官:掌管宮室,宗廟土木工程的將作大匠、九卿之一負責掌管皇家錢財用度的少府,掌管議論的太中大夫。

孔融不理會曹操的意思,他以為他還身有一個朝廷命官必須有的監督職責,而監督最有權力的人則是剛正和忠誠的人最大的義務。

曹操當時「老子天下最大」,又不拘小節,送到孔融面前的岔子是一筐連著一筐:

為了防止糧食浪費,徵集軍糧,集中力量進行武裝攻擊,當然,也為了社會教化,曹操頒布了一道禁酒令。

按照現在的看法,這毋庸置疑是魯迅先生所謂,「做事人」該做的正確的舉措。然而當時卻讓孔融不能忍。倒不在於被剝奪了對酒當歌這樣瀟洒的樂子,而在於酒本身就是一種禮儀。祭祀要酒,邦交要酒,就是在鄉黨之中和老年人聯絡感情表達尊敬也是靠喝酒,連小輩如何敬酒都有講究。一旦不能喝酒,都變成白開水,比現在過年不能放鞭炮煙火嚴重多了。

孔老夫子在他《論語·鄉黨》里有段現在被廣為引用的養生箴言: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食殪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醬,不食。肉雖多,不使勝食氣。唯酒無量,不及亂。

前面說了一堆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吃,只有喝酒不需要限量,只要不醉即可。

可見喝酒不僅是把經過釀造工藝的糧食和水吃進肚子里那麼簡單的事情,它關乎信仰和倫理。

孔融自然又洋洋洒洒寫了兩篇文章:

說天上有酒星,地上有酒泉,唐堯和孔子的德行因為酒而彰顯,漢景帝如果不是因為喝醉了酒臨幸了唐姬而生出後來東漢光武帝劉秀一支,漢朝的中興就沒了;酈食其要不是高陽酒徒便不能為漢朝立功。酒對國家的好處這麼多,幹嘛要禁酒。

這段話說上去,曹操罵了他一頓,告訴他因為酒亡國的事情數不勝數。

孔融又說,徐偃王因為堅持仁義不肯迎戰周穆王,而丟失了國家,可你不能說仁義不好;燕王噲將國家讓給子之,國家大亂,可沒有人說謙讓會亡國。夏商因為女人亡國,可沒人說從此不要找女人結婚。幹嘛要把亡國的事情推到酒的身上?是你自己怕糧食不夠吃吧!別找借口了。

曹操沒理他。

孔融卻感到自己受了輕視:你罵他罰他,說明你至少重視他的意見,可是你不理他,就是鄙視他,就是讓他對於這個國家再次興旺起來的努力被束之高閣。但是他又不能夠看著國家向不正確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所以,像打了雞血一樣挑刺的頻率有增無減:

曹操打袁紹,打下來一個戰利品:漂亮女人甄氏,原來自己想要,結果兒子先提了,老子總不能不講風格,於是把甄氏讓給了曹丕。

這件事情在曹操霸府里影響比較惡劣:漂亮的女人一向是亡國禍水,夏商周三代,一個妹喜,一個妲己,一個褒姒,多了沒有,一朝一個,剛好葬送幾百年的基業。近了就是這個甄氏,把袁紹給害死了吧。

可是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曹操性情多變,現在和你稱兄道弟,心裏面說不定就想著怎麼看你腦袋搬家,只有許攸那樣的傻人會叫著人家的小名稱兄道弟以為曹操還是當年那個街頭惡少呢。

可是孔融敢:沒過兩天,就當大家以為此事已經過去了的時候,孔融的一份考古發現呈到了曹操的面前:

武王滅商,蘇妲己並不像歷史上說的那樣被賜死,而是被賞賜給了周公。

歷史八卦,是個人就感興趣,何況曹操也算是個文化人,自然頗為欣喜。於是問道,耶?真有此事啊?從哪裡考證出來的?

孔融的回話簡單明了:

不過是從現在發生的事情倒推上去,想當然耳。

這件事情有一點人生攻擊的意思,曹操不太高興。卻沒想到接下來,他想做什麼孔融反對什麼:

建安十年(公元205年)曹操征烏桓,孔融立刻上書:說曹操這次遠征,可以將當初肅慎(商周時北方的蠻夷)不向周武王敬獻生長在北方的樹木,蘇武在匈奴辛苦放了好幾十年卻被丁零偷走的羊都連本帶利的討回來了。

本來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人都怕苦怕累更怕死,誰都不喜歡打仗,於是大多數人堂而皇之的滿口德政,養民的去勸曹操。這是另外一批以賈詡為首的儒生的處事原則,小事睜隻眼閉隻眼,大事情迂迴曲折,能修正一點算一點。畢竟,孔子對於亂世也只能獨善己身,他們能把自己照料好就可以了。他們都成了實用主義者,只有孔融抱著理想原來的樣子。

孔融行走江湖這麼多年,不該如此不懂人情世故,可是他不贊同的就堅決不去做,斷然無法容忍那樣的世故。他實在又直率,人家避重就輕,他避輕就重,話還說得難聽,顯示出了極差的人際關係技巧,幾個曹操都被他得罪光了。

於是他選擇一種對抗,可能孔融到最後都不太明白自己在幹什麼,只覺得只要路人側目他就贏了,這是一種衡量方式:既然他的行為能讓這些不正常的人不舒服,那麼這些行為一定具有普遍正確性:

作為九卿之一,孔融上朝的時候不遵朝儀,不帶禮帽,在宮裡上朝的時候溜達著就溜進了後宮。

孔融曾經對禰衡說,父親對於孩子有什麼恩德呢?他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慾;母親對孩子有什麼恩德呢?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就像是東西放在缸里,取出來了也就算了。

當這種對抗依然不能減輕信仰破滅的痛苦的時候,到後來也不過癮了。

終於,曹操對他開始感到頭疼——憤青可以容忍,因為他們有憤怒但是沒有社會影響力,可是老憤青就要嚴格管制,因為這些人不但憤而且還能帶領大家一起憤,這就叫社會不安定因素了。孔融既不懂得柔順,又不想閉嘴,只能殺掉。

建安十三年,曹操秘書班子給孔融的罪行擬定妥當。一共四條,哪一條也不是必死的重罪:

1,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見王室不靜,而招合徒眾,欲規不軌,雲「我大聖之後,而見滅於宋,有天下者,何必卿金刀」。 

2,與孫權使語,謗訕朝廷。 

3,又融為九列,不遵朝儀,禿巾微行,唐突官掖。 

4,又前與白衣禰衡跌蕩放言,雲「父之於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慾發耳。子之於母,亦復奚為?譬如寄物缶中,出則離矣」。既而與衡更相讚揚。衡謂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顏回復生。」 

孔融看到這份罪行的時候心裡一定是開心的.對於一個生無可戀的人,死未必是一種懲罰,他甚至可能帶有一種悲壯的殉道感——猶如後來本可以苟且逃生的譚嗣同選擇血染菜市口。孔融是一個理想至上的人,你給他好的生活,卻不告訴他他為此努力的意義。他就像站在這座富麗堂皇的宮殿里,只覺得人生如夢:他不覺得自己是錯的,然而一輩子活下來留給他的只有失敗二字,真正能夠帶來存在感的,也大概只有死亡。

 

孔融之死,妻子皆被誅。他用自己生命的終結結束了儒家理想在這個時代實現的可能。

 

只是可憐了他的兩個小兒子,和孔融年少之時何其相像的兩個聰慧的孩子。得到父親被治罪下獄的消息時,兩人正在下棋,卻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孩子該有的反應。沒有人知道這兩個當時一個7歲一個9歲的孩子的想法。知道的,只是這兩個本可能和孔融一樣在中國的歷史上再閃耀幾許光芒的孩子用超越年齡的鎮定留下的一句千古名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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