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凱的詩真寫得不同凡響
歷史人物中,詩寫得像袁世凱這樣有氣派又有味道的,並不多見。詩作多在他隱居時寫下,身在鄉間,貌似閑雲野鶴;實際上心系朝廷,時刻關注著京城風吹草動——這些詩句剛柔相濟,綿里藏針,他環顧宇內,面對南北之間各種力量的對比,分明已經感覺到改天換地的時機就要到來老高按:凡有舊學根柢的政治人物,多能吟幾句詩。記得「文革」前報刊上常常發表朱德、董必武、吳玉章、徐特立、葉劍英、陳毅等革命元老們的詩詞,雖然自己似懂非懂,但也能從字裡行間感覺到,董老吳老等人的詩,四平八穩,陳詞濫調,讀來味同嚼蠟;倒是陳毅的詩,不僅產量多,而且豪放生猛,形象鮮明,像《梅嶺三章》中「此去泉台集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後死諸君多努力,捷報飛來當紙錢」;他的那一大組《贛南遊擊詞》中諸如「天將午,飢腸響如鼓」之類,也給人留下深刻印象。那時我也迷毛澤東的詩詞,每一首都能倒背如流。儘管也朦朦朧朧感覺其中有些詩詞的意境實在膚淺平庸,有些句子相當生硬拙劣,但真正品出其總體水平不高,還是後來有機會讀了大量古典詩詞之後,誠如劉勰在《文心雕龍》里所說「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啊。當然,像毛澤東這樣的領袖,畢竟具有不凡的見識、雄心和胸襟,在詩中有所流露,與平常詩人還是很不一樣。不過,當他想細細推敲打磨時,往往斧鑿痕迹過重;倒是他不拘一格,脫口而出時,反而偶爾會有佳句。二十世紀的政治人物中,汪精衛的詩作造詣之高,是有公論的,從他的同代人如柳亞子到今天余英時等許多詩人學者,早讚賞備至。我知道袁世凱也寫過詩,但我過去讀到的都是孤立的詩篇,所以一直印象不深。直到今天,讀到《中華讀書報》上一篇對袁氏的長長的詩評,才對袁世凱詩作的全貌,有了大致的了解,從文中所引用的他的不少詩看,此公對寫詩真下了不少功夫,有感而發,讓人頗感受到沉雄頓挫、深邃厚重。下面就轉貼這篇文章。其中介紹,作者高有鵬曾寫過長篇歷史小說《袁世凱》,在小說中還曾設身處地,模擬寫出袁世凱可能寫出的詩篇,可見對袁世凱的內心世界和文學造詣投入過不少心力。詩人袁世凱高有鵬,《中華讀書報》2013年6月5日歷史人物中,詩歌寫得像袁世凱這樣有氣派又有味道的,並不多見。雖然他也曾隱居,但他既不是陶淵明,也不是姜子牙,更不像屈原那樣高唱「路漫漫其修遠兮」。他身在鄉間,貌似閑雲野鶴,實際上心系朝廷,時刻關注著時局,關注著北京的風吹草動。他的詩歌應該有裝模作樣。即使如此,他也是一個不同凡響的詩人。關於袁世凱的詩歌作品,由於種種原因,現在保存的並不多。袁世凱的詩主要為其在當年因「足疾」養痾洹上時所作,細數來,有三種。一種是其子袁克文所整理的《圭塘倡和詩》(又稱《圭堂唱和集》),由袁克文於袁世凱任中華民國大總統時書寫影印。一種是袁克文整理的《洹村逸興》,乃袁世凱手書詩稿。二者互有重複,但是,詩文本身不錯。還有一種是傳抄於鄉間,未有明確標誌,即帶有傳說性質的版本。筆者曾經創作長篇歷史小說《袁世凱》,在作品中設身處地,寫了袁世凱可能寫出的詩篇,此應當屬於第三種情況。袁世凱的詩歌剛柔相濟,綿里藏針,氣象非凡,透過那些語句,可以感受到他從未忘懷自己的抱負,他是一個不屈服的人。限於篇幅,本文僅從《洹村逸興》中選擇若干首與讀者分享。洹村,即洹上。逸興,即閑來有興緻吟誦風花雪月,回味歷史,咀嚼世事與人生。這些詩歌從題目上看都平平淡淡,細讀起來,原來也不乏厚重與深刻,有許多地方頗有一些哲理。諸如其中對歷史典故的引用、借用,所傳達的信息並不是那樣簡單。袁世凱的詩歌寫得頗有滋味,比起許多專業作家來也並不差。事實勝於雄辯,我們還是讀著說吧。贈庸庵友人七律二首(《圭塘倡和詩》作《寄陳筱石制軍二首》)·其一武衛同袍憶十年,光陰變幻若雲煙。敏中早已推留守,彥博真堪代鎮邊。笑我驅車循覆轍,願公決策著先鞭。傳聞鳳閣方虛席,那許西湖理釣船。這裡是借當年陳筱石與武衛軍故事述說現實。袁世凱與陳筱石曾經有一段不平凡的交往。當年,小站練兵,袁世凱被人告發,朝廷派榮祿與兵部主事陳筱石來軍營中調查。陳筱石在關鍵時候在榮祿門前為袁世凱說話,為其辯解和開脫。袁世凱對他一直心存感激,如今作詩贈送,更顯親切。史稱,陳筱石,一名陳小石,字夔龍,貴州息烽人,丙戌進士,授兵部主事,歷官至順天府府丞,陟府尹,外任河南布政使,移江蘇布政使,擢河南巡撫,再調江蘇巡撫,晉四川總督,未之官,移湖廣總督,後端方褫職,調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著有《庸庵詩集》。當年,即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袁世凱接替李鴻章出任直隸總督。而袁寫此詩時,陳筱石為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所以人稱此詩為袁世凱作為前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對後任的寄語。這是有道理的。「武衛同袍」句,強調當年同袍即兄弟般的深情厚誼。「憶十年」,即相依十年,同為武衛軍的歲月,激起袁世凱的舊日情懷,點燃了他對當年激情燃燒歲月的懷念。小站練兵,即編練新建陸軍,是袁世凱一生的重大業績。當年,袁世凱眾望所歸,在天津小站練兵,有新建陸軍一萬之眾,聲勢咄咄逼人。很快慈禧收攏天下兵權,讓榮祿組織全國武裝力量為武衛軍。武衛軍以榮祿為中軍,駐守在京郊,保衛北京,然後有前軍、後軍、左軍、右軍,護衛成圈形:前軍聶士成,駐守蘆台(天津);後軍董福祥,駐守薊州與通州;左軍宋慶,駐守山海關;右軍袁世凱,駐守天津小站。「武衛同袍憶十年」即是對這一段歷史的回憶。袁世凱回想起武衛軍五支部隊的命運,庚子事變的時候,自己的右軍因為開赴山東,而避免了與八國聯軍直接交鋒,沒有像其他四支部隊一樣一敗塗地、潰不成軍,從而保全了實力。這時刻,他念及同袍十年的風風雨雨,心中如何不激起波浪!應該說,他對此是會暗暗慶幸不已的。「光陰變幻若雲煙」則有兩種重要含義:一是對自己當年人生選擇的認同,激勵自我,增強自信心;一是對朋友的期許,在事實上是情感上的接近與友誼的增固,為來日聚攏人心、眾志成城做準備。袁世凱的兵是現代武器武裝起來的,他們的步伐如此整齊!接著,袁世凱列舉了宋代向敏中與文彥博兩位歷史人物,意在以此比陳筱石,對陳筱石寄予厚望。向敏中、文彥博「留守」、「鎮邊」,也是陳筱石擔當的喻指,其真實之意在何處,當一目了然。從這裡可以看出袁世凱對陳筱石的期許,也可以看出其內心深處的包藏。「笑我驅車循覆轍,願公決策著先鞭」的意思就更明確了。顯然是等待之意,等待東山再起。「傳聞鳳閣方虛席」,意義更深遠。鳳閣是什麼?此乃紫微斗數星曜之一,亦指華麗的樓閣,歷史上多指皇宮內的樓閣,另外還是唐官署名,指中書省。鳳閣的最高長官稱內史,即中書省最高長官中書令。史載,唐初中書令為正三品,大曆年間(766~779)升至正二品。中書省主要負責秉承皇帝旨意起草詔敕。三省之中,中書取旨,門下封駁,尚書奉而行之。鳳閣的權力很大,相當於宰相。「西湖理釣船」語出唐代詩人徐夤的《門外閑田數畝長有泉源因築直堤分為兩沼》:「左右澄漪小檻前,直堤高築古平川。十分春水雙檐影,一片秋空兩月懸。前岸好山搖細浪,夾門嘉樹合晴煙。坐來暗起江湖思,速問溪翁買釣船。」「買釣船」意在沉湎于山水間。隱居,就是隱藏。這裡決不是簡單的不合作,也不是什麼淡泊名利。政治家的隱藏是有條件的,如猛虎等待縱身。袁世凱意在重新收拾河山,用詩歌述說著自我,又在表白中隱藏著自己。贈庸庵友人七律二首·其二北門鎖鑰寄良臣,滄海無波萬國賓。湘鄂山川謳未已,幽燕壁壘喜從新。鳴春一鶚方求侶,點水群蜂漫趁人。旭日懸空光宇宙,勸君且莫愛鱸蒓。這明顯與前一首不同。「北門鎖鑰寄良臣」,是對陳筱石的高看。陳筱石身擔重任,與歷史上的寇準可以相比。北門,一指北方邊地,一指翰林學士,唐宋時學士院在禁中北門,因以為學士院的代稱,這裡借指北部的邊防要地和重鎮。《左傳·僖公三十二年》有:「杞子自鄭使告於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宋史·寇準傳》說:「主上以朝廷無事,北門鎖鑰,非准不可。」寇準在當年宋真宗北伐中具有特殊作用,他逼迫皇帝過河而促使抗遼戰士群情激奮,從而大敗敵軍。袁世凱給陳筱石戴的高帽子既明亮又恰切,不信他陳筱石不將自己引以為知己。「湘鄂」、「幽燕」,一南一北,都是在述說時局。袁世凱耳邊傳來的四面八方一片嘈雜,他不會無動於衷。此時的袁世凱正與北方的北洋舊部和南方的革命黨密切來往,他把天下的安穩責任攪和在對陳筱石的稱讚中,這又如何不是對天下的洞察呢?繼而,他用「鳴春一鶚」、「點水群蜂」鋪陳一種情景,極力勸陳筱石應該有作為。然後,他用「鱸蒓」的典故表達自己的希望。「鱸蒓」語出劉義慶《世說新語·識鑒》:「張季鷹(張翰)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後因以「思鱸蒓」喻思鄉歸隱。唐代鄭谷有《舟行》詩:「季鷹可是思鱸膾,引退知時自古難。」宋陸遊有《自小雲頂上雲頂寺》詩曰:「故鄉歸去來,歲晚思鱸蒓。」「思鱸蒓」亦作「思鱸膾」。清李漁《比目魚·肥遁》中說:「昔人思鱸蒓而歸隱,鱸魚乃隱逸之兆,這等看來,我和你一世安閑了。」其意在於鼓勵陳筱石,也是在給朝廷看自己的心跡坦坦蕩蕩,絕無半點被貶出的怨言。陳筱石不是一般的人物,人家未必是投石問路,或未必結交眼前正倒霉的袁世凱為自己留下什麼後路,一切都是平常的交往。所以,袁世凱不能不做寄語以贈,以示鄭重、尊重、敬重。他要做出一個姿態,讓天下人看自己的舉止風範。這兩首詩都是「寄」給陳筱石的,是感激當年搭救之作。既然是「寄」,就明明白白寄送一片深情,同時,又表達自己的期望。袁世凱不忘舊情,所以對陳筱石讚揚有加。登樓樓小能容膝,高檐老樹齊。開軒平北斗,翻覺太行低。高人一籌,所以鶴立雞群;居高臨下,所以為人仰視。人人都有故作高深的機會,就是看你如何表演。這是古代官場的規矩。這裡,袁世凱似乎在述說自己的無奈,一方面表現「樓小能容膝」的得過且過,一方面表現「高檐老樹齊」的曠達,不是自嘲,也不是失意與茫然。他有多少心結,只有他自己知道。這就是城府,就是心機,就是「侯門深似海」的隱秘。「小」、「高」、「平」、「低」,在詩歌中的出現體現出不同的氣象,勾畫出層層疊疊的世界。這絕對是不俗的追求。我們不應該因為袁世凱的名聲不佳,而無視這些非凡的內容。人人皆可成為聖賢,人人也皆可成為魔鬼,而在聖賢與魔鬼之間,什麼是公正的標準呢?登高望遠,高瞻遠矚。袁世凱終於忍不住歌唱出「開軒平北斗,翻覺太行低」!這是一種豪邁的氣概,也是一種雄偉的情懷。此時的袁世凱環顧宇內,面對南北之間各種力量的對比,分明已經感覺到改天換地的時機就要到來。這是袁世凱詩作中少見的佳作。天文即人文,五行即世界。北斗、太行,各有所指,各有其位。袁世凱的眼前有兩幅風景畫,一幅是北方天空明亮的北斗星,一幅是茫茫神州大地上的太行山。所以,在袁世凱看來天下盡低。天上連著人間。北斗意味著皇權,意味著袁世凱念念不忘的朝廷。此時的袁世凱敢於蔑視他們,源自於他從四面八方得到的情報。病足·其一採藥入名山,愧余非健步。良醫不可求,莫使庸夫誤。其二行人跛而登,曾惹齊宮笑。扶病樂觀魚,漁翁莫相誚。《病足》兩首詩在袁世凱的詩歌中佔有獨特的地位。所謂「病足」,既是清政府驅逐袁世凱出朝廷的理由,也是他後來推辭的重要借口。在此之前,袁世凱確實患過足疾,有幾種傳說,或者說是行路不慎,或者說是遭慈禧太后訓斥而驚嚇所致,或者說是其他原因。無論如何,足疾是事實。「其一」中,他說自己「採藥入名山,愧余非健步」,應該指他輾轉於衛輝、輝縣的雲夢山、百泉山一帶登山,在山野中領略大自然的風光的感受。而其稱「良醫不可求,莫使庸夫誤」,當是牢騷與憤懣的表達。此處的「良醫」其實是指自己的理想抱負,而「庸夫」則應該指逼迫自己離開政治舞台的那些人。他看不慣那些碌碌無為的庸才佔據高位,這是很正常的心理。「其二」中,他轉而寫「行人跛而登,曾惹齊宮笑」,用了「齊宮」的典故,應該是別有用意。此語應該出自《東周列國志》第九回「齊侯送文姜婚魯」,中有齊襄公與文姜於齊宮淫亂的故事。唐代溫庭筠有《齊宮》詩描述道:「白馬雜金飾,言從雕輦回。粉香隨笑度,鬢態伴愁來。遠水斜如剪,青莎綠似裁。所恨章華日,冉冉下層台。」或許這裡的齊宮是泛指那些淺薄之徒對袁世凱的嘲弄,表明袁世凱對「病足」遭黜事件的憤懣之情。其後兩句中,「觀魚」借用《莊子·秋水》中的一個典故:「莊子與惠子(惠施)游於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雲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這是一個哲學命題,是對物我與心我關係的解讀與探索,也是後世中國文化研究心知問題的一個傳說。袁世凱借用的本意不會是如此簡單,而應該具有「我在山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看我」這樣的意蘊吧。所謂「漁翁莫相誚」的底里,仍然以「病」為鋪墊,帶有許多自嘲和不屑。袁世凱病足應該說是有原因的。以他宣統元年正月十五日(1909年2月5日)與弟弟袁世勛的信為證:海觀仁弟中丞節下:正深馳跂,猥奉瑤章。眷注殷殷,曷任感荷。就維經猷丕煥,動定多綏,式孚臆頌。兄自去年秋間忽患腿疼,不良於行,曾經請假兩旬,只以樞垣職任繁重,不得不銷假,力疾從公,入直必須人扶掖。臘月,疾益增劇,仰蒙朝廷體恤,放歸養痾。聖恩高厚,莫名欽感。比來寄居衛輝,調治宿恙。春光漸盛,將與田夫野老講求農桑種植之學,優遊林下,終此余年,皆出自天家所賜也。夙承知愛,敢布區區。顓復。敬請春安。惟希荃察。不備。愚兄世凱頓首正月十五日從來憤怒出詩人。袁世凱被逐出朝廷,作為政治人物,這是他最大的損失。所以,其大部分詩作出自因「病足」而生髮的許多不愉快的日子裡,這才自然。袁世凱身在洹上,心系朝廷,不是他不敢像人家屈原那樣高歌自己滿腹的牢騷,而可以委屈了自己,其實都是矛盾心理的表現。一方面,他確實可以感覺到宦海沉浮中身心的疲憊,與老莊的退讓無為、順其自然思想作情感上的呼應;另一方面,他應該懷恨在心,他絕對不認輸!這,就是政治風雲人物的規則。和王介艇中丞遊園原韻 (《圭塘倡和詩》作《和王介艇丈游養壽園韻》)乍賦歸來句,林棲舊雨存。卅年醒塵夢,半畝辟荒園。雕倦青雲路,魚浮綠水源。漳洹猶覺淺,何處問江村。這首詩屬於應和之作,遊園後抒發雅興,寫給一位叫王介艇的人。王介艇就是王廉,是開封人,早年與袁保恆有來往,當年在直隸布政使任上被革職,袁世凱曾經幫助過他,為他奏請復職。他革職後也居住在彰德,與袁世凱過從甚密。袁世凱對他很尊敬,所以稱為「王介艇丈」。中丞的官職無所謂,王介艇這個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袁世凱給他寫的詩中所蘊藏的情意意味深長。袁世凱開題即述「乍賦歸來句,林棲舊雨存」,「歸來」是何意?舊有許多歸去來兮的歌唱,是述說才堪大用而未見用的牢騷,而本詩不是這番意思。「舊雨」,比喻老朋友。杜甫《秋述》中有「卧病長安旅次,多雨」,「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的句子,後人就把「舊」和「雨」聯繫起來,用作老朋友講。也正是圭塘主人許有壬在《摸魚子·和明初韻》詞中歌唱的:「他鄉故里都休較,舊雨不如今雨。」他所述說的也是這個意思。「卅年醒塵夢,半畝辟荒園」所表達的更明了。進而,他嘆息「雕倦青雲路,魚浮綠水源」,貌似心懶意倦,只做陶淵明筆下的那種清高的隱士,忽然來了一句「漳洹猶覺淺,何處問江村」,便形成峰迴路轉之勢。「青雲」一詞,如揚雄《解嘲》所解釋「當途者升青雲,失路者委溝渠」,指社會政治漩渦中的仕途。袁世凱果真無意於此嗎?「倦」也只是累,並不是心灰意懶,而是在經營、整頓、韜光養晦!「漳洹猶覺淺,何處問江村」,便是真情表白。漳洹水淺,「江村」何意?在我國古代詩歌中,江村的含義多與歸隱相近。如杜甫《江村》道:「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來樑上燕, 相親相近水中鷗。老妻畫紙為棋局, 稚子敲針作釣鉤。但有故人供祿米, 微軀此外更何求。」此寫無所求之樂,其實更在意於「故人供祿米」,此即社會政治風雲中退求寂寞而樂的自身定位。寫江村者,不僅杜甫,還有孟浩然《夜歸鹿門歌》:「山寺鳴鐘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岩扉松徑長寂寥,唯有幽人獨來去。」這裡的江村不同於杜甫筆下的江村,它是村野,是田園,與歸隱相近。那麼,袁世凱是在述說自己無意於仕途嗎?作為一個政治家,這一切都不是那麼簡單的。但是,這既不是裝瘋賣傻,也不是矯揉造作,而應該說有所指,有所圖。塾師畢竟是教育自己家兒女的特殊人物,得罪不得,但也用不著巴結。這兩個塾師的身份不同於陳筱石他們,所以,袁世凱的心就不必揪那麼緊,處處設防。即使如此,袁世凱也不能太張狂。他用儘力氣隱藏自己,一再表白自己退卻、歸隱之意。其實,他越是隱藏得深,越是顯得不能忘卻。如同許多政治家或政治人物善於掩飾一樣,袁世凱骨子裡充滿對載灃他們驅逐自己出朝廷的極大仇恨。同時,他決不會坐以待斃,也不會守株待兔。他時刻準備著出擊,準備在合適的時候,一舉擊潰他的敵人。後來的許多事情證明了這些。和馨庵都轉元韻(《圭塘倡和詩》作《次張馨庵都轉賦懷見示韻》)人生難得到仙洲,咫尺桃源任我求。白首論交思鮑叔,赤松未遇愧留侯。遠天風雨三春老,大地江河幾派流。日暮浮雲君莫問,願問強飯似初不?馨庵是袁世凱表弟張鎮芳的字。張鎮芳(1863~1933),字馨庵,號芝圃,項城老城閻樓村人,光緒進士。他們兩人青少年時代就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後來,張鎮芳在光緒皇帝和慈禧外逃時曾經「救駕有功」,受到朝廷重用。袁世凱也曾推薦過這位表弟做直隸總督。此時的局勢大變,張鎮芳與其詩歌相和,這與袁世凱跟其他人的交往就明顯不一樣了。袁世凱開篇便說「人生難得到仙洲」。「仙洲」指人生夢想。此語出自唐代詩人貫休《上顧大夫》:「碧海漾仙洲,驪珠外無寶。一岳倚青冥,群山盡如草。君侯聖朝瑞,動只關玄造。誰雲倚天劍,含霜在懷抱。誰雲青雲險,門前是平道。洪民亦何幸,里巷清如掃。至化無經綸,至神無祝禱。即應炳文柄,孤平去浩浩。即應調鼎味,比屋堪封保。野人慕正化,來自海邊島。經傳髻里珠,詩學池中藻。閉門十餘載,庭杉共枯槁。今朝投至鑒,得不傾肝腦。斯文如未精,歸山更探討。」自然,「咫尺桃源任我求」,「桃源」出自陶淵明《桃花源記》。此與仙洲之意相近,都是躲避現實,述說夢想。或者說,此意更接近於王維《桃源行》的「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句。緊接著,詩人轉過話題,吟唱道「白首論交思鮑叔,赤松未遇愧留侯」。「鮑叔」,即鮑叔牙;「赤松」,又作「赤誦」,即赤松子。《國語·齊語》載,(齊國)桓公自莒反於齊,使鮑叔為宰,辭曰:「臣,君之庸臣也。君加惠於臣,使不凍餒,則是君之賜也。若必治國家者,則非臣之所能也。若必治國家者,則其管夷吾乎。臣之所不若夷吾者五:寬惠柔民,弗若也;治國家不失其柄,弗若也;忠信可結於百姓,弗若也;制禮義可法於四方,弗若也;執枹鼓立於軍門,使百姓皆加勇焉,弗若也。」《淮南子·齊俗》云:今夫王喬、赤誦子,吹嘔呼吸,吐故納新,遺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眇,上通雲天。高誘注曰:赤誦子,上穀人也,病厲入山,尋引輕舉。《列仙傳》稱赤松子神農時雨師也,服水玉以教神農,能入火自燒,往往至昆崙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隨風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至高辛時復為雨師,今之雨師本是焉。《太平廣記》記述墨子世事已可知,榮位非常保,將委流俗,以從赤松子游耳。《史記·留侯世家》記張良在輔助劉邦建立政權後,功成身退,對漢高祖說「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即指此意。如果我們結合後來袁世凱在民國初年對張鎮芳的厚愛來看這一首詩,其實可以看到這裡所蘊藏的一種期待,即袁世凱把張鎮芳比做鮑叔與張良這樣的賢人,寄以厚望。這與袁世凱對兩位塾師的語氣有很大不同。他把張鎮芳看做戰友,而這樣的戰友同樣需要掩飾,用赤松子神仙故事作比。最後一句「日暮浮雲君莫問,願問強飯似初不」便解開所有謎團。「日暮浮雲」所表達的是哀愁和悲涼,古人遭遇貶黜,對日暮浮雲有特殊的感受。袁世凱向張鎮芳傾訴的是委屈和憤恨。崔顥《黃鶴樓》唱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顧況《宜城放琴客歌》亦唱:「新妍籠裙雲母光,朱弦綠水喧洞房。忽聞斗酒初決絕,日暮浮雲古離別。」「強飯似初不」,此語出自著名的廉頗藺相如故事。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唱道:「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袁世凱的「願問強飯似初不」,意思很清楚。他在表達他的願望與決心。袁世凱與張鎮芳情誼非同一般,堪稱手足。後來,辛亥革命的炮火震撼神州大地的非常時刻,他們兄弟兩人書信來往中詳細論及如何應對朝廷的召喚。如其宣統三年八月廿七日(1911年10月18日)的《復張鎮芳函》:馨庵老弟大人閣下:頃奉手書,具悉一一。此次變起倉猝,武漢已失。承澤手書交斗瞻送彰,傳述當扆語,意極懇摯。兄斷不能辭。昨已具折謝恩。惟瀝陳病狀,雲急切恐難就道,並須一面妥籌布置等語。另又開具節略八條,大意謂無兵無餉,赤手空拳,何能辦事。擬就直隸續備、後備軍調集萬餘人,編練二十四五營,帶往湖北,以備剿撫之用。又擬請度支部先籌撥三四百萬金備作軍餉及各項急需。並請軍咨府、陸軍部不可繩以文法,遙為牽制等語。此項節略已交斗瞻帶京面呈承澤。如各事照辦,兄自當力疾一行。前夕午樓過彰晤談,興緻頗為踴躍。北路去軍皆由伊統轄,兄僅有會同調遣之權,恐多推諉。鄂軍全變,各路援軍極少,非自成一軍,不足濟事。想卓見必以為然也。連日事務蝟集,不克詳細作書,用撮舉大略奉告,以慰雅系。匆復。祗請勛安。愚兄袁世凱頓首八月廿七日袁世凱的詩是以其胸懷天下為條件和背景的。如其歌唱「遠天風雨三春老,大地江河幾派流」,這與「開軒平北斗,翻覺太行低」等詩句一樣,我曾經懷疑是否是袁世凱的親筆,而白紙黑字,分明就是他親筆書寫。無論他一生有多少敗筆,而此詩句卻不乏精彩:九月肅霜(斷句)重門驚蟋蟀,萬瓦冷鴛鴦。(袁克定跋:先公從戎前應貢舉,帖詩題為九月肅霜,有句云云,見者驚奇。)這兩句寫秋色、秋景、秋情,與當年黃巢造反,高喊「我花開後百花殺」有相同之處。當年,袁世凱科考落第,此詩記述心中悲苦。蟋蟀與鴛鴦都是秋後的蟲禽,在袁世凱的筆下一「驚」一「冷」,是其心態之表現。其中「重門」、「萬瓦」相對,流露出一種氣派。一個「萬」字,寫活了霜天。如袁克定所述,此為「從戎前應貢舉」之「帖詩」,其失意與蒼涼可想而知。而其稱「見者驚奇」,未必如此。其後來以皇子自居,所作所為,總是大驚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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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讓「一妻九妾」和睦相處的4個方法
※《民國命錄解考》~ 袁世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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