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寒山不見梅花(八)
來自專欄見聞錄
後記:
日子不等待任何人,自顧自往前走,從早晨的飯碗中,從中午的閑暇里,從夜晚的火爐邊,它溜走了,沒有回頭。等到感知時光一去不回,青絲變成了白髮,皺紋刻深了臉龐,美人珠黃,英雄遲暮。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不珍惜時光好好努力的人,只能碌碌無為而終老。我對自己說,該拼搏了。早該拼搏了。
很快就過完了年,年味還留存在寒風裡,四處時不時有爆竹聲響,夜晚還有人家放煙花。新年才剛剛開始,一切都是新的。我還留戀著新年的美好,就不得不離開了。高三開學的鐘聲總是要響得早一些,讓人惶恐又讓人期待。
我在農曆正月十二那天離開家踏上了去學校的班車,沒有回頭,像勇士一去不復返的決絕,把留戀都埋在了心底。那天寒風正緊,早上的時候飄了雪。我離開的時候特意去看了那棵梅樹,不見開花,也許要等到明年了。我帶著些許失落踏上了征程,大有一番慷慨赴死的豪氣。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這個學期進入了艱難高中生活里最艱難的一段。每天,起得比雞還早,睡得比狗還晚,試卷做到讓人生厭。堅持著,已經聽到高考那場無硝煙的戰爭號角在遠方響起。許多學生放下過去貪玩的習慣,全身心投入到學習中去,每天在教室、食堂和寢室三點之間來回,行步匆匆。老師們抱著一摞摞試捲來分發,在黑板上屏幕上講解著重要的知識,恨不能把自己所知的全部塞到學生的腦袋裡去。高考倒計時錶被一天天撕掉,日子越來越近了。
終於熬過了這一場決定命運的高考,學生和老師們微笑著告別,許多人轉身後忍不住淚濕眼底。
由於離家遠,許多東西和書籍難以帶回去,要麼賣了,要麼扔了。我把三年高中的所有書收集起來,整整裝了兩麻袋,拖到宿舍樓下去賣掉。——樓下有人專門來收廢紙。兩麻袋書一百多斤,只賣了二十多塊錢,連回家的車費都不夠。三年,花費無數買來的書本,最後賣掉得了二十多塊錢,我只能苦笑。算是解放了,許多人這樣說。我簡單收拾了能帶回去的東西,離開了生活了三年的高中校園,心中既有興奮又有不舍。曾經以為很討厭的,將成為後來最懷念的。
到家的時候已是下午,父母沒在家,大概是下地鋤草去了。夏天,莊稼長勢正好,人們忙著施肥鋤草,大山深處響著鋤頭挖地時碰到石頭的「錚錚」響聲。在農村,忙碌的日子是不會結束的。春種、夏鋤、秋收、冬耕,一年四季忙碌,為了從貧瘠的土地上掙得活命的資本。農村的人,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生前活得平凡無奇不為人知,死後歸入黃土成為土地的一部分,如此生死輪迴千年萬年。他們是歷史的根基,卻只在歷史的書頁上標記著一個群體的名字。
父母是天快黑了的時候回來的。晚上和父母閑談時聽到了一件讓人久久不能平靜的事:陳梅嫁人了。嫁給了楊石。
我自然不信,這怎麼可能,陳梅怎麼會肯?然而從父母的肯定回答中我知道是真的了。剛開學不久,楊石讓陳梅把全班的作業送到他宿舍去。他看了陳梅已經漸顯豐滿的身材,就起了歹心(或者早已注意久了,制定了這個無恥的陰謀),那個披著羊皮的狼把陳梅強暴了。我知道陳梅不是那種軟弱就範的人。父母說陳梅不敢反抗大喊,因為隔壁住著許多老師,一旦喊了,她的名聲就毀了。——楊石住的宿舍是政府修的給老師們住的集體宿舍,住著許多老師。我終於愕然,除了罵楊石的無恥混蛋,還能怎麼辦呢?去鼓勵陳梅抵抗世俗的看法嗎?她始終是個女孩子,在這個思想落後的地方,失貞便意味著不要臉,會被人們背後議論恥笑,會成為人們的飯後談資,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人們只會認為是女人的不要臉,而不會覺得是男人的無恥混蛋。她不曾去過外面的世界,思想里還依舊藏著古來的腐朽,她亦懦弱。但我有什麼資格去指責她的懦弱與膽小呢,只能嘆惋她的夢想——考大學學成歸來建設家鄉,成為幻影了。她終於也成了這寒山裡的又一犧牲品,我不知道將來還會有多少犧牲品,我確切感到這寒山美好未來的無望了。
但她不一定就要嫁給那個人呀?我問父母,她自己說要嫁的嗎?
母親說,小梅自從那天就不去學校了,她母親問她怎麼不去讀書了,她說不想讀,精神恍惚。她母親看出不對來,質問了好幾回,她才哭著說出了那天的事。她母親恨著罵了那個楊石,但也沒有辦法。那個思想守舊的母親認為這事要是傳出去會丟了臉,是不光彩的,就讓小梅待在家不去上課了。想不到才過了一個星期,那個楊石就來提親了,暗地裡警告小梅,若不答應就要把事情傳出去,且故意說小梅會懷孕的。小梅怕自己懷了孩子被人們看出來,最後只得答應了,哭了好幾天。她爸倒是高興得很,到處炫耀他當老師的女婿。前不久才結婚的,也就是你高考前幾天。現在放了假,已經隨著那個楊石回老家去了。小梅的成績那麼好,又愛讀書,可惜了。
聽了陳梅的事,我只覺得上天無眼,而命運亦無常了。
之後是漫長的暑假,煎熬著等待不知能否到來的錄取通知書,也沒有再見到陳梅。八月末的一天,學校打電話來說錄取通知書到了,讓我速去取。我懷著忐忑又高興的心情去了學校,取回了那份期待已久的、能夠讓父母高興自豪的錄取通知書。它是我們寨子里的第二份驕傲,屬於父母,也屬於左鄰右舍父老鄉親。很多人到家裡來了,讚許父母的厲害,十幾年的辛苦終於有了回報。父母顯得局促而又高興。記得,父母特意洗乾淨手,把那張錄取通知書看了很久。
去大學報到的前兩天,父母為我辦了一場小小的狀元酒席,只告訴了親近的人。正好那天陳梅回來了,她也一起分享了那場喜悅。但我已然看不到以前的陳梅了。她已沒有了以前的單純,具備了女人所特有的溫弱,眼睛裡裝著的是生活的煙火。陳梅話變得很少,我們沒有說多少話。
離開那天的早晨,我突然想起那棵梅樹來。我走近它,它那被打斷的枝已掉落不知去向。傷口失去光澤變得暗黑,我以為它的傷已經好了。我伸手摸了一下它的枝,感到了死亡後乾枯的粗糙。我一驚,折斷一枝來,已經幹得沒有一絲水分了。不甘心似的,我接連折斷了幾枝,都是同樣的情況。而樹榦也乾枯了,沒有一點生機。它確實死去了。
我離開的時候沒有回頭,我知道這次是逃離了,不確定還會不會回來。再見,或再也不見,這寒山。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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