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金庸齋·查伊璜

來自專欄一襟晚照

查伊璜，名繼佐，一名繼佑，浙人。崇禎末， 雪中偶遇一丐，身形魁梧，骨格雄奇，雖著破衣，亦不覺寒。伊璜奇之，乃依靖蓉故事，請酒饋金，並贈以羊皮袍，不問姓名。

翌年春遊杭州，至一破廟，有巨鍾覆地，土痕手跡，滑然如新，若常搬移狀。從人數名抬之，無稍動。居無何，一丐入，只手提鍾，輕若啟匣。伊璜大異，視之，則雪中丐也，乃復把酒言歡。伊璜以奇人為丐不值，頗勉之。

後數年，明亡清興，伊璜絕意進取，惟閑居作《明書》。忽有廣東水陸提督吳六奇遣子相邀。伊璜初無所憶，子出羊皮袍為信，乃悟六奇即昔年奇丐。伊璜潛思六奇身居高位，或可興事，遂往。

六奇盛意款待，下甚異之，謂微服欽差也，亦多辦厚禮。

伊璜略以江山激六奇，六奇密告曰：「今吾明為滿清提督，實在天地會。」天地會者，延平王軍師陳近南所創，專以反清復明為事。伊璜既驚且喜，乃知六奇身曹心漢，日夜密議。

居半載，伊璜辭歸，則舊室已為新居，富麗堂皇。蓋六奇私以下官賄伊璜之物營也。伊璜既歸，語梨洲、亭林。

後吳之榮告發《明史》，縱鄰翁亦坐死。而伊璜名列參校，幾不得免。賴六奇之力，謂庄氏素慕伊璜，故託名參校，實則未見此書，且系首告，尤早於之榮，竟得脫。

梨洲、亭林亦急尋晚村遠避，為官兵所緝，幾累六奇，幸得一書生所救——書生者，即天地會主陳近南也。自是不復言及六奇，皆托稱「大力將軍」。

又數年，六奇料吳藩將反，乃密邀伊璜。伊璜方尋亭林，竟同為之榮所執，函亦泄，料六奇事敗，懊悔欲死。拘數日，忽有欽差韋氏，提於私室，密言乃近南弟子，在清為細。查、顧既脫大難，又喜六奇事不泄，更見有韋氏為助，恍若夢中。之榮常自詡吳藩族侄，韋氏復出奇計，倩伊璜偽作吳藩家書，反誣之榮為吳藩黨羽。時吳藩新叛，即枷之榮，解京問死。

伊璜方欲奔六奇，忽聞六奇暴斃。未幾，又聞韋公府毀於天火，有言韋氏合家不免。乃憂懼隱居。

越十數年，三藩定，鄭氏平，聞韋氏重現，殺近南獻功，得復聖寵。查、顧、黃、呂不之信，密謁韋氏，擬推為帝，同舉大事。然韋氏終非漢高、太祖，竟遁去無蹤。諸生心灰意冷，碌碌餘生。

《明書》後名《罪惟錄》，卅年乃成。以「《明史》案」前車，懼而不刊。又撰一信，詳述近南、六奇、韋氏事，共藏壁中。至民國方見天日， 時已二百餘載。

余師金庸，伊璜旁支也，依信敷衍成書，流傳甚廣。

查伊璜，本名「繼佐」，也叫「繼佑」（真任性，你開心就好……），浙江人。明朝崇禎末年，偶然在雪地里遇到一個乞丐，身材魁梧，骨骼清奇，衣衫單薄但一點都不覺得冷。查伊璜想起了南宋年間的郭大俠遇黃幫主的故事，因此請了乞丐喝酒，還給他不少錢和一件羊皮袍子，也沒問他名字。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去杭州旅遊，來到一間破廟，有一口大鐘蓋在地上，上面有一堆手掌抓握的痕迹，看起來似乎經常被人搬來搬去。查伊璜rpg上身，覺得下面可能有寶貝，就派幾個小弟去搬搬看，結果搬不動。大家正奇怪地議論紛紛呢，不一會兒，外面進來一個乞丐，好像掀鍋蓋似的一隻手就把鍾提了起來。查伊璜大吃一驚，仔細一看，嘿，好傢夥，這不是去年雪中結識的乞丐么？於是倆人又把酒言歡。查伊璜覺得乞丐一身本事，光在大街上伸手要錢太可惜了，於是鼓勵他建功立業。

又過了幾年，明朝滅亡了，滿清建立了朝廷。查伊璜本質上是忠於明朝的，於是放棄了做官的念頭，就在家裡呆著，寫一本書講明朝歷史的書，叫《明書》。忽然有一天，廣東水陸提督吳六奇派兒子上門，邀請查伊璜到廣東去做客。查伊璜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一開始還以為是來自內蒙的跨省追捕，但聽口音不像，應該是「猜猜我是誰，我是你領導」的廣東翻戲黨。直到來人掏出那件羊皮袍子，他才恍然大悟，這個吳六奇就是當年認識的乞丐。查伊璜暗想，既然吳六奇身居高位（廣東軍區海陸兩軍總司令），也許可以忽悠他反清復明，於是興沖沖地就去了廣東。

吳六奇熱情款待了查伊璜，下屬們大為驚奇，以為查伊璜是皇上派來微服私訪的欽差大臣，也紛紛送禮給吳六奇，托他轉交給「欽差大人」。

查伊璜用語言試探吳六奇，沒想到吳六奇告訴他：「我表面上是滿清提督，其實我是個警察——哦不，我是天地會的卧底。」這個天地會啊，就是鄭成功麾下軍師、「台灣三虎」之一的陳近南創立的秘密組織，專門反清復明。查伊璜又驚又喜，知道了吳六奇其實身在曹營心在漢。於是倆人整天膩歪在一起偷摸商量反清復明的那些大事兒——比如在什麼魚肚子里塞紙條比較好吃啦、學狐狸叫時要不要講粵語啦、石人一隻眼到底是左眼還是右眼啦等等。

過了半年，查伊璜辭別吳六奇回浙江，驚訝地發現，自家房子被拆遷了！不過還好，不但是原址回遷，而且拆遷房是套別墅……原來是吳六奇拿著下屬行賄「欽差大人」的財物，偷偷幫查伊璜改建的。查伊璜跟黃宗羲、顧炎武等至交好友說了吳六奇的事情。

後來吳之榮告發《明史》，引發文字獄，株連甚廣，稍微有關係的人，包括設計封面的、寫代碼的、印刷廠的、開書店的、送快遞的等等都會被牽連。甚至連隔壁老頭，不管姓不姓王都不放過（最慘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書的印工、裝釘的釘工，以及書賈、書鋪的主人、賣書的店員、買書的讀者，查明後盡皆處斬。據史書記載，其時蘇州滸墅關有一個榷貨主事（關吏）李尚白，喜讀史書，聽說蘇州閶門書坊中有一部新刊的明史，內容很好，派一個工役去買。工役到時，書店主人外出，那工役便在書鋪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著等候，等到店主回來，將書買回。李尚白讀了幾卷，也不以為意。過了幾個月，案子發作，一直查究到各處販書買書之人。其時李尚白在北京公幹，以購逆書之罪，在北京立即斬決。書店主人和奉命買書的工役斬首。連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牽累，說他既知那人來購逆書，何以不即舉報，還讓他在家中閑坐？本應斬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軍邊遠之處——《鹿鼎記》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查伊璜名列《明史》參校，本來無論如何難逃一死，幸虧吳六奇出面「澄清」，說修訂《明史》的庄廷鑨仰慕查伊璜的名頭，擅自把他寫在參校人里，其實查伊璜壓根沒見過這本書，而且後來聽說此事，還告發過這本書呢，你們去查查他的告發記錄，肯定比吳之榮還早（找不到的話告訴我一聲，我給你補上）。

黃宗羲、顧炎武也急忙找另一個反清分子呂留良，讓他趕緊跑路，不料被官兵捉住了，差點連累了吳六奇（大概是不小心泄漏了一些吳六奇的事情），還好被一個書生救了——這個書生就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從此這些人再也不提「吳六奇」這個名字，起了個外號叫「大力將軍」來稱呼他。

又過了幾年，吳六奇推測吳三桂就要造反了，於是秘密地邀請查伊璜去廣東做參謀。查伊璜剛去找顧炎武，打算拉他入伙，沒想到被吳之榮一鍋端了，吳六奇的密函也被搜了出來。查伊璜眼看吳六奇身份泄漏，十分懊悔。關了幾天，忽然冒出來一個姓韋的欽差大臣，把他們提到密室，偷偷告訴他們，自己是陳近南的徒弟，也是天地會香主，在滿清朝廷做卧底。查伊璜和顧炎武自己脫離了大難，又見吳六奇身份沒有泄漏，又有「欽差大臣」暗中幫忙，高興得好像在做夢一樣。吳之榮之前經常宣稱自己是吳三桂的族侄，於是韋欽差又想了一條妙計，請查伊璜偽造一封吳三桂的家書給吳之榮，反過來誣陷吳之榮是吳三桂黨羽。當時吳三桂已經起兵造反，於是當場拿下了吳之榮，押解去北京砍頭。

查伊璜剛想去廣東投奔吳六奇，突然聽到一個噩耗說吳六奇突然死了。沒多久又傳來韋欽差府邸被雷劈，全家葬身火海的消息，又擔憂又害怕，就低調隱居起來。

過了十幾年，三藩之亂平定了，台灣鄭氏勢力也被消滅，天地會也失去了依託。又聽說韋欽差重新出現，殺了他師父陳近南獻功，再度獲得了康熙的寵幸。查伊璜、顧炎武、黃宗羲、呂留良不相信，一起秘密會見韋欽差，打算擁立他做皇帝造反。然而韋欽差終究不是劉邦、朱元璋，擔當不了大任，溜得無影無蹤。幾個書生心灰意冷，碌碌無為地過完了下半輩子。

查伊璜那本《明書》，後來改名叫《罪惟錄》，寫了三十年才寫完。由於有《明史》的前車之鑒，查伊璜也就不敢刊發。又寫了一封家書，詳細記錄了陳近南、吳六奇、韋欽差的事情，連同書稿一起藏在自家牆壁里，到民國年間才被發現（1936年才出版）。這時離查伊璜的時代，已經過去二百多年了。

我的老師金庸先生，是查伊璜的非直系後代，從這封家書里得到啟發，寫成一本書來記敘康熙年間江湖異人的故事，據說賣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