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人和古羅馬人是如何豎中指的？——閑談對古典時代手勢語言的考證

來自專欄古典世界筆談

「豎中指」這個手勢，在西方文化中有著人身攻擊與挑釁的禁忌意味，在公開場合亦被列入禁語。然而對該手勢來源的考究，歷來存在不同的說法。雖然學者們已達成共識，確定該手勢早在古典時代就已存在，但卻無法對古典時代「豎中指」的具體含義、使用場合乃至使用姿勢達成一致意見。本文將在簡單回顧以往研究的同時提出一些對該問題新的思考角度。

傳統研究通常認為，豎中指的習俗直接傳承自古典時代的希臘人【1】，並被後來征服了整個地中海世界的羅馬人所廣泛使用與傳播【2】【3】【4】【5】；英文維基百科中的相關詞條給出的解釋也與以上傳統觀點類似，即認為希臘語中的κατ?πυγον（κατ?往下+πυγ?臀部）和拉丁語中的digitus impudicus（無恥的手指）這兩個手勢各自都象徵著勃起的男性生殖器（φαλλ??, phallus），引申出性交之意，以此冒犯、威脅對方。另外在古希臘戲劇中，κατ?πυγον有「準備接受雞姦者」之意，故而常被寫入劇本，成為演員們互相調侃、攻擊之用，比如一代喜劇大師阿里斯托芬就很喜歡玩κατ?πυγον的梗。

這樣的傳統敘事本身並無什麼大毛病可挑，它的不足之處在於無法準確告訴我們古典時代的人們究竟是如何「豎中指」的——中指是向前還是向上？筆直還是彎曲？其他手指是什麼位置？更為重要的是，古人的「豎中指」與現代西方人表達「F*ck you」「F*ck off」之意的「豎中指」究竟在意義上存在多大相似度？這些問題因為缺乏具體可靠的文獻記載往往難以準確地知曉，但卻並不意味著我們對此毫無頭緒。從古至今流傳下來的大量文獻為我們研究這一歷史悠久的手勢提供了價值巨大的第二手資源。

先隨便說點來自古希臘的史料。

首先要提到的自然是喜歡玩中指梗的阿里斯托芬；在他的作品《阿卡奈人》（?χαρνε??）中，主人公狄凱奧波利斯（Δικαι?πολι?）有如下一段對白：

(δε?)...το?? μ?ν θεατ?? ε?δ?ναι μ? ?? ε?μ? ?γ?,

το?? δ? α? χορευτ?? ?λιθ?ου? παρεστ?ναι,

?πω? ?ν α?το?? ?ηματ?οι? σκιμαλ?σω.

大致翻譯為中文（水平很爛）：

有必要......讓旁觀者們都曉得我是誰，然而歌隊的那些傢伙卻像一群蠢貨一樣地站在那裡，我恐怕要用我精湛的語句朝他們豎中指。

這裡「豎中指」乃是一個潛藏於表面文字之下的意向，所以各位在讀譯本時可能會看到各種各樣差別很大的翻譯版本，這十分正常；由此引發的對同一個手勢的解讀也可謂是千奇百怪。有學者認為原文隱含了「長」的意味，故而認為古希臘人的「豎中指」是要把中指長長伸出以示挑釁【6】；另有學者則認為根據κατ?πυγον與菊部交往的密切聯繫判斷，古希臘人伸出中指這個姿勢實際是在象徵用手指刺戳對方菊花，暗示對方弱不禁風如同隨時要接受爆菊的男童，因此伸出的手指不是筆直而是是彎曲的【7】。

這裡的重點之一在於對σκιμαλ?σω的解讀上——比較普遍的一種解釋認為它指的是一種將手指，尤其是小拇指，插入母雞的產卵管以判斷其是否將要下蛋的行為；以此引申出各種令人浮想聯翩的含義也並不奇怪。

有趣的地方來了：有一部分希臘史料似乎在證明κατ?πυγον與σκιμαλ?σω實際指的是一回事，也就是說當我們以為古希臘人在「豎中指」時，他們真正要表達的（或者正在做的）其實是「捅你菊花」；亞歷山大的赫西基奧斯（?σ?χιο? ? ?λεξανδρε??）在他編纂的辭書里就直接將兩者視為同義。

阿里斯托芬的另一部名氣更大的作品《雲》（Νεφ?λαι）中斯瑞西阿德（Στρεψι?δη?）和蘇格拉底有這麼一段對話：

這裡的亮點在最後一段對白。按照傳統的解讀，蘇格拉底問斯瑞西阿德是否了解韻律中的強弱弱格（δ?κτυλο?），正好δ?κτυλο?這個詞同時有「手指」的意思，於是斯瑞西阿德玩了個一語雙關，做了個豎手指的動作，讓蘇格拉底非常不滿，直呼他「野蠻而愚蠢」。

問題來了：如果斯瑞西阿德僅僅伸出一根手指的話，蘇格拉底會反應如此強烈嗎？結合前面提到的「捅你菊花」這個意向，有學者就提出了與傳統解讀不同的觀點，認為斯瑞西阿德這裡不是在伸手指，而是揭開了衣服用手指指向自己的丁丁，言外之意不言而喻。由此引申又出現了新的推論，即《雲》中的「豎中指」和《阿卡奈人》中的「豎中指」其實不是同一個動作，雖然兩者都帶有侮辱性，但在意義上確實存在不同，不能簡單地歸為一談。

這個推論是很站得住腳的。我們看第歐根尼·拉爾修《哲人言行錄》（Β?οι κα? γν?μαι τ?ν ?ν φιλοσοφ?? ε?δοκιμησ?ντων）第六卷中對和他同名的犬儒主義者第歐根尼的敘述：

Ξ?νων δ? ποτε θε?σασθαι θελ?ντων Δημοσθ?νην, τ?ν μ?σον δ?κτυλον ?κτε?να?, ? Ο?το? ?μ?ν, ? ?φη, ? ?στ?ν ? ?θηνα?ων δημαγωγ??. ? ... Το?? πλε?στου? ?λεγε παρ? δ?κτυλον μα?νεσθαι· ??ν ο?ν τι? τ?ν μ?σον προτε?να? πορε?ηται, δ?ξει μα?νεσθαι, ??ν δ? τ?ν λιχαν?ν, ο?κ?τι.

翻譯一下：

當一群陌生人想去見狄摩西尼時，他（第歐根尼）伸出他的中指說道，「來了，雅典的煽動家」......第歐根尼說，人們總是為了一根手指而大發雷霆，但事實上如果伸出的不是中指而是小拇指，那麼什麼都不會發生。

這裡第歐根尼做的手勢很明顯不是要搞菊部交往，而是簡單地用平常人不會用的中指去指狄摩西尼；雖然這一舉動同樣讓旁人覺得不爽，但肯定與此前提到的「豎中指」不是一回事。

篇幅有限，就不再一一列舉更多希臘文獻中的「豎中指」了。我們現在將目光轉向羅馬人。

前面已經說到，羅馬人管「豎中指」這個手勢叫digitus impudicus（無恥的手指）或digitus infamia（臭名昭著的手指）；表面上看是統一的稱呼，而在具體使用過程中與希臘人類似地存在很多不同的手勢，各自代表著完全不同的含義。這裡不得不提的是詩人馬提亞爾（Marcus Valerius Martialis），他在《語錄》（Epigrammata）中多次提及豎中指，比如：

rideto multum qui te, Sextille, cinaedum

dixerit et digitum porrigito medium

翻譯過來：

賽克斯提魯斯啊，等你被人叫做「人妖」並被豎中指時，你就痛快地笑吧

這裡的cinaedum（主格cinaedus）翻譯成「人妖」其實不準確，這個詞本來指的是古羅馬一群靠扭動屁股跳舞吸引人眼球的男性舞者，後來就逐漸演化出了「性別中性」「不男不女」的意味，成為了一句罵人的粗話。這裡提到「豎中指」，可見羅馬人與希臘人一樣將這個手勢與男同性戀和雞姦聯繫在了一起。

再舉一個例子：

...ostendit digitum, sed impudicum, Alconti Dasioque Symmachoque

他（Cotta）向Alcon、Dasius和Symmachus伸出一根手指，卻是無恥的那根

這裡又出現了解讀上的分歧；表面上可以解讀為Cotta向三人豎中指以示挑釁，但考慮到impudicum在古典拉丁文獻中常常被與無男子氣概的柔弱男人聯繫在一起，也可以解讀為這是在嘲笑三人女人氣。

歷史學家蘇埃托尼烏斯也在《羅馬十二帝王傳》（De vita Caesarum）中給我們提供了一些關於「豎中指」的有趣記載，比如下面這個：

Pyladen urbe atque Italia summoverit, quod spectatorem, a quo exsibi- labatur, demonstrasset digito conspicuumque fecisset

大致是說：

他（指奧古斯都）把皮拉德斯攆出了城，並驅逐出了義大利，因為皮拉德斯對一個向自己發出噓聲而令自己現眼的觀眾伸了手指

這個例子里並未明確提到伸出的是「中指」，但一直被傳統解讀為「豎中指」，其實是不夠嚴謹的。文中的皮拉德斯是個演員，即使他伸出的不是中指，一個演員表演中途向觀眾伸手指也完全可能被解讀為挑釁行為，被轟走也不足為奇。

類似的例子在《羅馬十二帝王傳》還有不少；我們可以確定羅馬人對向人伸出手指這個動作十分敏感，但是並不能以此就判斷我們今天使用的「豎中指」與羅馬人使用的手勢動作與意義相同。

做個小小的總結；豎中指這個手勢來自古典世界，卻又在漫長的傳承過程中發生了許多演化，其中尚有諸多值得深入考證與研究之處。我們今天所豎的「中指」，與二千多年前的古人所豎的「中指」，並不是同一回事。（至少我還從未在現實生活中見過用「豎中指」表示「捅菊花」或「娘炮」的用法，如果孤陋寡聞了還請指正我！）

困死了(￣o￣)，就先寫到這裡吧。

隨便列一些參考文獻：

【1】Kener, Hillary J., and Michael S. Zeide. Fingerology: The Complete Guide to the Fingers. Bloomington: IUniverse, 2010.

【2】Loheed, M. J., Matt Patterson, Eddie Schmidt, and Stephanie Hernstadt. The Finger: A Comprehensive Guide to Flipping off. Petaluma, CA: Acid Test Productions, 1998.

【3】Cantarella, Eva. Bisexuality in the Ancient World.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2.

【4】Trumble, Angus. The Finger: A Handbook. New Haven, CT: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1.

【5】Morris, Desmond. Manwatching: A Field Guide to Human Behaviour. London: Grafton Books, 1987.

【6】Marston, Vincent. Aristophanes Use of Obscenity. Columbus, OH: Ohio State University, 1973.

【7】Henderson, Jeffrey. The Maculate Muse: Obscene Language in Attic Comed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