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晏小山《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
來自專欄發微人文科普
原文: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近日友人 @舊詩作者空浪 發疑:「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一句如何謂之好?」
追思往日撫卷讀此詞,也不覺出彩。語言娓娓道來,似平聲言說。於詞一體,抒情為本,《夢後樓台高鎖》通篇未見「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之六朝宮掖般繁花錦簇之句式,也未有「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這樣可如鐵尺拍肋般激人強烈共情的彩句。
後學力漸長,俗歷累多,才讀出此詞妙處。因作此篇賞析之文,貽笑大方。
頭均「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互文中見迭進,可見才思。
《臨江仙》六六式想作好並不容易,易湊,易庸,易易合掌,易頭腳失衡。夢後對應酒醒,因醉而夢,夢畢而酒醒,竟不是樂事。
心懷相思,拚一醉愁空;若見伊人,算除非夢中。
小山又有「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裡路,飛雨落花中」一句,若合符契。
「高」與「低」相對。
高樓,又有危樓之易,「危」於《說文》,有「在高而懼之意」,此為動物本能。考察文學文本,險要之地,常據高處。電影之中,若有綁架囚禁之幕,多於高樓地下,使受困者難以逃離。
單一鎖字,已是愁無避計,增一高字,真是再無避處。
樓台高鎖,則為大空間,至於一室之內,又以簾幕低垂來寫。簾幕低垂,可見室內暗淡無光,直指暗淡低落之緒。
頭一均,空間迭進,外危內暗,恰如作者心房難開,相思長閉。
下一均「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又一筆宕開,從室內延伸至室外。
去年春恨,不單指去年,而是年年。之所以去年春恨值得提起,則因春恨年年更苦。而遠恨不可追,卻又長憶夢中人。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此一句時人追捧,說辭多有因襲巧妙,暗合聲律。這須得質疑,聲律一事,當世已不可感。蓋因落入詞中,與上下文相勾連,相得益彰罷了,卻不覺可捧為高絕之句。誠齋言「好色而不淫」,鄙人未曾會意。
上片兩均兩相對比,室內室外,年年頹獨,去年室外見落花雙燕,孤獨落寞;今年深鎖危樓之中,下了簾幕,或想要眼不見而心不煩,可惜春恨不受空間所限,實在難逃其鎖。
轉均「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與上文勾連,頭均言明夢後,何夢之有,便是何憶之有。去年見雙燕紛飛,今憶二人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二人初見,便心心相印。記憶如此美好,卻又如此殘忍。
下面馬上寫道「琵琶弦上說相思」,暗示了兩人終將分別,日後相思不止,是為讖語。
結句「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一句個人認為全詞最妙,在於晏幾道描摹出了一副絕美的將別為別的美景。
朱淑真有「多謝月相憐,今宵不忍圓」之句,小山反其道而行,明月照離人,然寫的又不是人離去之後,而是離去之時的狀態。
明月照人歸去,最是殘忍。
須注意一個「歸」字,可見小蘋並未消失不見,而是消失進行時。這樣的狀態如臉上的青春痘,放任也不是,擠也不是,最是磨人。
結句既是虛景,也是實景。彩雲代人,又何嘗不是天上流雲。
明月本該象徵溫暖的團圓,其光卻冷冽,照於流雲,不合稱其「彩雲」。然而雲之所以「彩」,乃有情人之眼觀之,流雲染了冷冽之光,亦是多彩的。
象徵團圓之月冷冽無情,離別之人卻溢彩多情,這便是結句的張力。空曠的天穹之下,月本似明珠在盤,雲總襯托於月,而結句處,雲卻成了主角。
縱觀全詞,帶有色彩的詞兒,只有一個「彩」字,在全詞中煞是打眼,正如銀盤托玉,芳佩嵌珠,通篇深情俱注於彩雲之中。將離不離,終是離別,命運蹇滯而已。
全篇迴環勾連,真如七寶樓台,碎一片而失全篇。令詞如此,小晏而已。
復讀此詞,胸中沉悶,因佔二句:
明月照彩雲,可堪伏恨死。人死不由人,拚死徒一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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