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不要消費我的愛國心 | 還原聯想棄投華為5G編碼事件真相

來自專欄韭菜投資學

這兩天，聯想在5G信道編碼方案上棄投華為，導致華為輸掉短碼方案的話題火了，對聯想的譴責鋪天蓋地。批判的核心是，在3GPP會議短碼投票中，聯想和其控制的摩托羅拉棄權，導致華為23：24輸給了高通；如果聯想不棄權，就能讓華為25：24反勝，聯想導致我國落選5G短碼方案，是謂漢奸賣國。

為了把事情弄清楚，首先得了解一下基本的背景情況。

這件事情發生在2016年8-11月，歷經3次3GPP會議。

3GPP (3rd Generation Partnership Project)是一個通信行業的國際標準化機構，由全球7大標準制定組織合作形成，這7大組織包括中國、美國、歐洲、日本（2家）、印度和韓國的國內標準協會，其中作為中國代表的是中國通信標準化協會（CCSA）。

要想成為3GPP的公司會員，必須得先成為這7大組織其中之一的會員，像我們國家移動、聯通、電信，還有這次的主角華為和聯想，其實都是CCSA的會員，也進而是3GPP的會員。

移動通信行業需要全球互聯，天然要求統一的標準，而3GPP的主要作用就是提供各個國家的標準化組織一個溝通平台，接受各個會員單位提出的技術路線提案，並且通過討論協商的機制，確定全球通信行業的技術路線。路線確定之後，再由各國的標準化協會在各國的區域內分別落實。

在目前全球由4G向5G升級的過程中，3GPP自然就肩負起了確定5G標準的任務，而信道編碼方案就是其中一項。

編碼是幹什麼用的呢？聯想華為事件，可能很多人爭論了半天，卻連編碼是幹什麼用的還不知道。

無線通訊的本質是信息的發送和接收，但是在這個過程之中，難免會因為各種干擾造成部分信號的丟失或錯誤，比如我想發個數字1000，很可能因為干擾接收到了就變成了1001。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就需要一套編碼方案，把信息先編碼再發出去，在編碼過程中即添加了冗餘的信息，接收方收到之後，需要進行解碼，被干擾了的錯誤結果是沒有辦法成功解碼的，而如果成功解碼無誤，才說明發來的信息是對的。

編碼方案又分為數據信道編碼和控制信道編碼。數據信道用來傳輸所有的數據，我們發送的文本、圖像、視頻都是數據信道的內容。控制信道則主要是為了傳輸指令或者同步數據。

在4G時代，編碼方式還是由歐洲主導，數據信道的編碼方式是Turbo，控制信道的編碼方式是TBCC。Turbo是一種編碼簡單，但解碼稍微複雜的方案，它在解碼過程中需要固定次數的迭代運算。5G時代要求的傳輸速度20倍於4G，對於發送到基站的數據都要進行解碼，通信基站在單位時間內需要處理的數據量大幅提高，就對基站數據處理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且解碼延時較長，對5G的低延時要求挑戰也較大。因此，如果能有一種比Turbo更好的方法能夠提高解碼速度，當然是更理想的方案。

LDPC編碼和Polar編碼就是這樣兩個方案。LDPC方案是MIT教授、美國人Robert Gallager提出的，它在解碼時不再需要固定的迭代次數，可以更好的支持並行處理，相較Turbo可以提高速度，因此更適合5G的要求。Polar方案是Robert Gallager的學生、土耳其人Erdal Arikan提出的，這種編碼方案在理論上更優，編碼和解碼都很簡單，但是發展時間比較短，完全沒有經過商用驗證，還不夠成熟。

在編碼方案之爭中，歐洲自然還是希望支持Turbo的升級方案，而美國以高通為首則支持LDPC，中國以華為為首支持Polar。但是LDPC和Polar並不屬於高通或者華為，兩家公司只是分別在各自的領域積累了更多的專利，但是彼此都有滲透，比如華為在LDPC領域也享有很多專利權。這些專利權就是將來5G商用之後，收取專利費的基礎，因此各家都希望自己專利佔優的編碼方案被採納。

了解了背景之後，現在我們說回聯想和華為的問題，來看3次3GPP會議的情況。由於技術上的優勢，實際上編碼方案之爭就集中在了LDPC和Polar之間，Turbo的支持者寥寥。

第一次是86會議，2016年8月22日至26日在瑞典哥特堡舉行。這次會議是編碼技術方案的一次預討論，僅討論了數據信道，而沒有討論控制信道。大部分公司都支持LDPC作為數據信道的編碼方案，既包括高通、三星、英特爾這些巨頭，也包括中國背景的中興通訊、信威科技、Vivo、Oppo和小米。

同時，華為及旗下的海思科技、中國移動、中國聯通、德國電信、義大利電信、沃達豐、展訊，也提出了一項議案，即讓Polar作為一項候選的編碼方案，但遭到了Turbo方案的主推者法國Orange的反對。

在這次會議上，聯想並未表態，會員在討論技術方案時，也並沒有出現明顯的按國家選邊站。會議最終的結論是編碼方案留待下一次會議86b再解決，會議記錄截圖如下：

第二次會議是2016年10月10日至14日，在葡萄牙里斯本，即網上截圖曝光最多的86b會議。這次會議上，仍然是集中於數據信道的討論，先是從技術出發，大家先是充分陳述對比了各個技術的優缺點。在討論的時候，大家有一個想法，就是將數據信道的編碼方案按照長碼和短碼分開，不再採用單一的編碼方案，長碼和短碼各採用一種編碼，然後在提案時就分成了兩派。

第一派的提案內容是由LDPC作為唯一的數據信道編碼，不再選其他的編碼方案，這個方案的支持者包括高通、三星、諾基亞等業界大佬，同時也有聯想和它控制的摩托羅拉，一共28家。在這裡，聯想是支持採用LDPC單一方案的。

第二派的提案內容是把Polar加進去也作為一種編碼方案，這個方案的支持者就是華為和旗下海思科技、中國聯通、中國電信、中興通訊及Nubia、Vivo、Oppo這些中國背景企業，也仍然有德國電信、阿聯酋電信，以及美國通信專利巨頭InterDigital，一共27家。

下面是分別支持這兩種提案的陣營截圖：

3GPP的運作方式是大家討論協商達成一致為主，並不是碼人頭看哪邊支持者多，因為會員分歧較大，就又做了一次意向測試。

意向性測試提出了一個問題：數據信道到底應該選幾種編碼方案？

愛立信、諾基亞、三星、英特爾、高通這些巨頭加上聯想都選擇了1種，就是長碼短碼都是LDPC；華為也選擇了1種，認為長碼短碼都用Polar就行，但是沒有其他人支持華為的選擇。

中興、小米、oppo、阿聯酋電信這些廠商則選擇了LDPC長碼+Polar短碼的方案，另外也有Orange等一些少數廠商選擇LDPC長碼+Turbo短碼的方案。

意向測試部分的會議記錄截圖如下：

總之，大家意見還是不一致，於是為了了解大家的反對意見，接下來又做了一次否決性投票，給出了三種方案，讓大家選擇一定不同意哪種方案。

方案1：長碼短碼都只選LDPC

華為、中國移動、中興、Oppo、小米、信威等都不同意，Orange也不同意。

方案2：長碼用LDPC，短碼用Polar

三星、英特爾、高通、諾基亞、聯想等不同意。

方案3：長碼用LDPC，短碼用Turbo

基本上大家都不同意，Turbo註定是悲催打醬油了……

討論來討論去，會開到凌晨，大家依然爭論不休，所以最後的結論就是把能達成共識的部分先確定下來。既然大家都對數據信道長碼用LDPC沒有意見，那就長碼用LDPC，短碼用什麼，下次87會議再討論，控制信道這次會議就沒涉及。

到這兒為止，聯想的態度很清晰，一直是支持LDPC作為數據信道的唯一編碼方案，但Polar碼沒有被確定選用，只是留待下次會議再討論，不能歸咎是聯想的責任，因為缺少英特爾、高通等巨頭支持，即便聯想支持Polar方案，會議同樣無法達成一致。

下面是否決性投票和會議結論的記錄截圖：

時間一晃就到了11月，14日至18日，第三次也就是87會議在希臘雅典舉行。這次會議將是華為爭取Polar作為短碼方案的最後機會。

在短碼方案的討論中，兩方仍然針鋒相對。華為有備而來，在會議前和多家機構協商，爭取到了很多支持，因此連同華為自己共有55家公司支持在短碼使用Polar的方案，包括所有中國背景的公司，也包括聯想和旗下的摩托羅拉。因此，聯想聲明其在投票中支持了華為主導的Polar方案屬實，並且是在短碼中就支持了華為。

另一方面，高通、愛立信、諾基亞和三星等31家公司也提出了一項提案，就是採用LDPC作為唯一的編碼方案，即短碼也用LDPC。

華為提案中，最開始提出短碼的長度上限是1024 bits，也就是說短於1024 bits的都使用polar編碼，但隨後高通方表示反對，認為至少256 bits之上的應歸屬於長碼範圍，使用LDPC。隨後，華為的提案變更為短於255 bits的使用Polar編碼。

可是高通方仍然堅持短碼也應該使用LDPC，但為了達成一致也開了口子，說不排除將來可以把Polar碼作為額外補充的編碼方案。

這部分會議內容見下圖：

隨後，華為等55家公司又提出一份議案，建議在控制信道中使用Polar編碼，而高通、愛立信等則建議在控制信道中仍然使用原來的TBCC編碼，但是支持的公司不多。其他公司又陸續提出了幾種建議方案，比如數據信道短碼上行和下行分別使用LDPC和Polar、控制信道上行和下行分別使用Polar和TBCC等，但是也沒有達成一致。

最後，中國聯通、中國電信、中國移動、愛立信、德國電信等提出，數據信道短碼用LDPC，但是保留將來加入其它編碼方式的可能，控制信道上行和下行都用Polar。

這一部分的會議內容見下圖：

最終，87會議達成一致，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結果，基本和最後一個提案的方案相同：數據信道無論長碼還是短碼都用LDPC，控制信道都用Polar，至此5G eMBB編碼之爭告一段落。

會議結論截圖如下：

縱觀3次會議全程，再對比之前的傳言，實在不知道短碼投票聯想棄權，導致華為23:24輸掉短碼這段情節是怎麼增添上去的了。最接近的情節，是在86b會議上，有28家公司（包含聯想和旗下摩托羅拉）支持LDPC作為唯一編碼，有27家公司支持可以將Polar編碼作為一種候選方案。但這只是討論性的提案，供大家發表自己的看法，把這視為決定編碼方案的投票，認為因為這一票華為輸掉了短碼，就是完全不了解3GPP工作方式的行為。如果真的可以數人頭投票，那麼87次會議上，華為及聯想等55家公司支持將Polar作為短碼方案，而高通等只有31家公司支持LDPC方案，那麼短碼方案早就應該花落Polar，成為華為的囊中之物了。路漫且長，高通、三星、愛立信這些巨頭的話語權，遠遠不就是靠拉一些小兄弟就能擺平的。

編碼方案之爭的背後，既是技術路線的的競爭，也是商業利益的爭奪。如果華為主導的Polar方案能夠作為數據信道短碼的編製方案，無疑能夠增強5G時代華為的競爭力，有利於我國5G事業的發展。但最終Polar未獲短碼編製方案，也絕不應該歸咎於聯想，這是國力、企業利益多層博弈的結果。如果聯想一家就能影響最終結果，說句玩笑話，未免也太看得起這家公司了。

關於聯想一事，我無意再去講是或非，只是再陳述幾個基本事實：大部分企業在86會議上均支持LDPC作為數據信道編碼方案；聯想在86b會議上支持了LDPC作為數據信道唯一編碼方案；聯想在87會議上支持了Polar作為數據信道短碼方案和控制信道方案。只要不歪曲事實，基於事實如何作出價值判斷，罵聯想也罷，哀華為也好，是各位的自由。

但有一件事要知道，一味在媒體上宣揚民族主義，對我國未來在國際平台上發聲，有害無益。3GPP本身是技術驅動的標準化平台，會員企業基於技術路線和商業利益開展討論、共同協作，這其中當然也存在博弈。但如果一定要在其中加入過多的民族主義，給人以「中國企業就是抱成一團」的印象，那麼一定會遭到其他國家的抵制。輕者別人聯合抱團，重者別人再成立一家新的國際合作平台，不帶你玩。這些，恐怕都是我們不願意看到的。這一點，在華為的公告最後一段中，說得很明白：

這兩天很多媒體、帖子都在討論這個事件。沒錯，愛國情緒最容易調動，煽動民族主義最容易激發傳播。但是，尊重事實是一切的底線。作為一個投資類財經公眾號，我的讀者大多都是做理財投資的，其實在這個領域，我們最需要具有的是對真相的挖掘和獨立的思考，謹以此事，與諸君共勉。投資每天路上聽，語音版請關注微信公眾號「韭菜投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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