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北鳶》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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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北鳶》
書的扉頁,寫著:「謹以此書 獻給我的祖父 葛康俞教授」。
據說,這本寫了七年的小說,是以他的祖父為原型創作的。讀到扉頁這一句,我想起了自己的爺爺,自己的家世。爺爺死了,雖然很懷念,卻只能憑空懷念,並沒有什麼實物和實際動作。葛亮為自己爺爺,調查、走訪、追溯、考證,七年寫了40多萬字,深感敬佩。不是說寫七年,寫40萬字就值得敬佩,這種敬佩是未開始看此書,就油然而生的敬佩。這種敬佩來自於作者寫此書的初心——他的家世。小說家有很多,比葛亮優秀的小說家也有很多,但是我卻沒見過哪個作家,以自己的家庭、家世為出發點寫小說。
我以為這會是一部家庭的歷史記錄。不知道這其中與事實的重合有多少,讀下來卻感覺是一部實實在在的虛構小說。這是一部以民國為背景的歷史小說,卻沒有太多與那個時代深刻相關的直接描寫。就連抗日戰爭,也被這個祖籍南京的作者,一筆帶過,寥寥幾字而已。可以說,小說幾乎架空了民國的歷史。
《北鳶》是一部更接近於紀傳體的半架空小說,人物一個個地寫、事情一件件地寫,然後用「鳶」這個意象,將這些人、事,串聯成不同的命運。
這部小說,更關心的是個人命運,確切地說,是以家庭為單位的個體命運。這部小說,虛構的成分大一點。葛亮沒有直寫歷史,即便是日本投降這樣的大事,他也只寫了四個字「日本投降」,然後就帶過了。整部小說,他寫得最多的是,個人怎麼樣,這個家庭怎麼樣,他們之間是怎麼運作的。這是一部民國民間文化的小說,不是一部歷史小說。
人類生活的變遷,從來都是用文字、文學來記錄的,文字也理應承擔這樣的責任。同樣,從個人的角度,自己家庭、家世的變遷,也當記錄下來。人走得再遠、飛得再高,也是從自己家庭那一小方天地起步的。更多的時候,家譜這種特殊的文字形式,承載著記錄家庭命運的責任。然而卻在越來越現代的生活中,家譜逐漸被忘卻、廢止,也沒有更新的形式替代。人情味的寡淡,由此可見一斑。
小說這個文學體裁,不同於詩歌、散文,它的核心是人物。小說寫人物,自然要寫人物的吃喝拉撒睡以及精神層面的生活,這就需要寫作者對於生活要有深刻的認知和把握。描寫作者自身以外的時代,並且還不是玄幻神魔題材,需要的功力就更深了。你得知道,這個時代的人,吃什麼樣的飯、用的什麼食材、是怎麼烹飪的、用筷子還是勺子吃的;你得知道,這個時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跟現代人有什麼區別、字義有沒有變化、音調是否不同;你得知道,這個時代,有什麼樣的風物、這些風物有什麼不同的特點、哪裡人跟哪些風物有關;最重要的是,你得知道,這個時代的人,是怎麼做事的,是如何思考的。對於這些,稍微把握差一點,寫出來的人物,都不會立體鮮活,會讓人覺得虛假、尷尬。
所以葛亮七年的調查考證,難能可貴。民國距今,不過百年,但是百年內世事變遷太過遽烈,每個家庭都是日新月異。放到百年的尺度,整個民族的命運,波瀾起伏。
所以,《北鳶》這樣的小說,不好寫。但葛亮寫成了,也寫得非常好。而且,他還很年輕。想想真是嫉妒。
這部長篇小說,40多萬字的容量,逐字認真讀完並無障礙。但要掰開揉碎地講出其中的滋味來,卻很難,筆力不夠。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粗淺地做一番讀書筆記。
小說由八個章節構成,除去序跋,加上楔子和尾聲,一共十個章回。但卻不是章回體的小說。「孩子」、「抓周」、「天津」、「寓公」……它有一個個獨立的事件、地點、人物構成,更似紀傳體。
開頭的幾篇,讓我恍然有一種王家衛電影的感覺。他的敘述方式很特別,人物之間其實是有對話的,但卻沒有平時小說中看到的那種對話方式,連冒號和雙引號都沒有加。人物與人物之間的對話,像是人物自己的敘述,更像是上帝視角的第三人稱敘述。想像一下,王家衛的《東邪西毒》中,張國榮一個人在沙漠中自說自話,故事就在他的述說中推進。這部《北鳶》就是給人這樣的感覺。
《北鳶》的作者葛亮,是一個文學博士。很年輕,不敢說閱歷豐厚。但是學識的厚度,在當代小說家中,也屬於出類拔萃的那部分。普通人與文學家的差別,不是一紙文憑。單單從辭彙量看來,葛亮的高度就難以企及,更遑論遣詞造句、結構安排上的差距了。辭彙量大,就猶如廚師手中掌握著所有的、千奇百怪的食材,他有一萬種方式,抵達他想要的結果。而普通的我們,常常因為詞窮,故事被噎死在喉頭。
單有辭彙量是不夠的,最重要的是使用這些辭彙的方式。不然,《詞典》便是最好最偉大的小說了,所有小說家都可以改行了。金聖嘆說過,好小說是有草蛇灰線的。這部《北鳶》的草蛇灰線,就是這「鳶」,這風箏以及風箏身上的那根線。
楔子部分,文笙在傳統的「四聲坊」去拿風箏,店主看似跟他很熟悉,又很不熟悉。很熟悉是因為「照老例兒」。不熟悉是因為文笙是店主的爺爺輩,爺爺交代不收錢。也就是說,文笙去「四聲坊」拿虎頭的生肖風箏這事兒,延續了三代人,幾十年了。
北鳶,顧名思義,就是風箏。這風箏串聯了故事的人與人,關鍵時刻還推動了情節的發展。
風箏最先串聯的人,是文笙的父親家睦和店主。家睦的出資,救了風箏店一家,也給了兒子文笙一生的玩物。說到文笙,其實他並不是家睦親出,而是撿來的。我不知道主角的這個身世對於小說有什麼作用,看到結尾,小說主角文笙——撿來的身份,對小說並沒有任何影響。可能是因為作者家世事實如此吧。
話說,文笙得到了父親贈送的風箏,很是喜歡。慢慢地就成為了放風箏的高手。伏筆也就此埋下。父親家睦早逝,於是文笙更為珍重風箏,三天兩頭跑去城牆放風箏,還寫了一個叫做仁楨的小姑娘初見風箏少年盧文笙的情景。
父親為何早逝?因為染了瘟疫。為何染了瘟疫?因為有個前妻生下的女兒,要去接來,途中染了瘟疫。為什麼要接來?因為文笙母親為人善良。這些,就是故事情節,故事情節,就塑造出了這些個人物來。每個人是什麼樣的,都擺在情節中,清清楚楚。
父親早逝了,必然導致家庭變動。家庭變動了,就只能依靠家庭中的親戚。於是主角文笙的大姨、大姨夫、舅舅等人物就出來了,伴隨這些人物出場的,是他們的職業,他們所處的城市,他們的性格,他們待人接物的方式。小說就這樣鋪展開來。家庭的命運的變遷,也反映了歷史的變遷。作為大軍閥的大姨一家的慢慢消亡,就是整個民國年間,軍閥之間相互的殺戮史。躲在租界做「寓公」的舅舅一家的命運,就是民國被列強瓜分的歷史。歷史還可以從一個家庭的角度,以小見大。這是這部小說的宏大之處。
說迴風箏的草蛇灰線作用。因為風箏,文笙結識了在中國長大的外國小孩葉雅各,於是又從葉雅各的角度,交代了被日本侵略的歷史的片段。但是葛亮從未寫歷史如何如何,這部小說寫的永遠是文笙一家的命運變遷。因為風箏放得好,關鍵時刻,盧文笙放風箏為信號,幫助神父和葉雅各他們偷運中國傷兵、躲避日本人。在這裡,風箏的作用被神化了,有點傳奇。但是不妨礙風箏對於小說的串聯作用。在文笙短暫的從軍生涯中,風箏再一次救了自己的戰友。又因為風箏結識了自己妻子,然後講述了妻子仁楨一家老小的命運。還就風箏的話題,和亦師亦友的毛克俞討論起了命運,結論是個人和國家的命運都如這個風箏,命懸一線也好,命運有希望也好,都是風箏在聯結一個個的人和他們之間的故事,以及這些故事背後的家國命運。
戰亂年代,唯有舅舅家是安生。於是文笙得以在這裡讀書。讀書就會認識同學,就會認識老師。就會交上朋友。文笙認識了亦師亦友的毛克俞,毛克俞是個畫家,畫的是莫奈的印象派。文笙和毛克俞討論了印象派和國畫的特點。從這裡,寫一本小說需要的修養,可見一斑。如果你不了解繪畫藝術,不了解莫奈,你能寫出來嗎?毛克俞出場了,那毛克俞的身世也得交代一番,他有個叔叔,對於叔叔的描寫,挺模糊的。小說作者沒直接寫毛克俞叔叔是誰,只說他餘生寥落而死,又寫了叔叔的一首詩:「何處鄉關感亂離,蜀江如幾好棲遲」。優秀的小說家,寫什麼都是有來頭的,於是我查了查這首詩,作者是陳獨秀。陳獨秀是誰?是中國革命史和文化史上那個偉大的陳獨秀。也是作者葛亮爺爺的舅舅。原來,作者家世的真實,在半虛構的小說中,得以這樣出現。
類似一首詩交代一個人物的例子,在這部小說中,屢見不鮮。以主角盧文笙為中心,這部小說寫了幾十個和他相關的人物及其命運。其中,在寫道仁楨——也就是未來的文笙的妻子家庭的時候,寫到他家門柱上有一個對聯:「大千秋色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香,重遊瞻部;五萬春花如夢裡,記得丁歌甲舞,曾睡崑崙」。如果讀書的時候,不帶著疑問不帶著認真的態度去讀,是讀不出其中的美妙滋味的,不如不讀,讀了也是白讀。這個門楹對聯,妙在哪裡呢?不知道這個「丁歌甲舞」典故的,決然不知其中美妙。其實我也不知道這個典故,但是我知道作者寫什麼都是有目的,有來由的。於是動手查了查這個典故,原來是出自梨園故事。
一對對聯,交代了仁楨父親的身份——小說故事所在地襄城第一大票友。讀到後面,作者也交代了典故出處,以及仁楨父親和青衣言秋凰的故事:仁楨二姐仁珏是個革命大學生,被日軍殺害。而言秋凰設計,把殺害仁珏的軍官暗殺了。為何來這一出暗殺好戲呢?原來,仁楨父親和青衣言秋凰早就相識,並且私生下了仁珏這個女兒。母親為親生女兒報仇,然後自殺。言秋凰為女報仇成功了,不必自殺,為何要自殺呢?她是個戲子,身份使她得不到馮家的承認,女兒死了,她還有什麼可活的呢?令人唏噓。
這部小說,出場的人物很多,每個人物都用去了相當的筆墨描寫命運。就像那紅樓夢一樣,一個個的人物,後面是一個個有地位有來頭的家庭,一個個家庭後面,又是更多的一個個像樣的人物。小說也確實有紅樓夢的痕迹。其中馮家修了一個園子,來了很多名人觀賞,然後名人出了個難題,被馮家二小姐仁楨破解了。這讓我想起紅樓夢中,賈家修了大觀園,來了很多人,賈寶玉在取名環節,展現了自己天資聰慧的一面。還有馮家的聯姻方式,也類似紅樓,有地位有財力的兩家結尾姻親,大姐仁涓嫁給同樣富有的葉家,也是自己大姨家,親上加親。仁涓回娘家的情節,就和那紅樓夢中元春省親的情節,一個模樣。
從人物的出場數量、小說中各個家庭的地位、各個家庭之間的關係、情節等方面可以看得出,作者在刻意效仿或者說致敬紅樓。
這部小說接近尾聲的時候,出現的一個人物,讓人印象深刻。他是盧家睦早年間的學生,盧文笙都成人多年了,他才出現。這個叫做姚永安的年輕人,聰明、機巧、狡猾、唯利是圖。他是一個成功的商人,很有錢。在日本投降後,帶著文笙去大上海做生意。他和外國人、和軍需官、和各色上流人物打交道、做生意,住豪華別墅、包養舞女,可以說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姚永安這個人物很突兀,不僅僅是出場突兀,和整部小說營造出的情緒,以及人物性格相比都是顯得很突兀的。每一個人,儘管命運不同,但是都有敦厚本分、內斂的感覺。姚永安卻不是,他是花花公子,他是得意忘形的人。最後的命運也很悲慘,春風得意馬蹄疾,總會馬失前蹄。最後流落得四處欠債,投江自盡。
姚永安這個人物,最大的價值,最大的意義,就是教會我一個道理:無論你多麼風光,也要收斂,要剋制,要本分。得意真的很容易忘形。
最後,從整體來看,小說的前半部分,緊密翔實,內容豐富,節奏緩慢。後半部分相較前半部分,個人感覺過於筆走疾奔。這兩年新出版的長篇小說中,這部《北鳶》無疑是最好的一本。
相比於成名已久的大作家,葛亮不僅達到了大作家的水平,更關鍵的是他比這些人都年輕。我看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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