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口秀的幕後黑手們。南方周末

06-01

裝白痴還是裝高冷？

網路秀還是TV秀？

2015年，扣扣熊轉崗，囧司徒離職，大衛·萊特曼退休。

金星秀hold住了80後，王尼瑪定製了90後。

奇葩的辯論秀，惡毒的梁歡秀，看理想的街頭秀，羅輯思維的大賣場。

都是粉絲說了算。

「聊天是我的長項。如果全中國要找幾個會聊天的，金星肯定是其中一個。」金星一揚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大概在2005年，姐妹們就攛掇她：你應該去做脫口秀。金星拍著胸脯：「將來中國脫口秀肯定是我的天下。」

但那時，很少有中國觀眾看過脫口秀。要再過幾年，他們才有機會在中國的網站看到美式脫口秀。

歌手、樂評人梁歡是最早接觸美式脫口秀的那批人。梁歡喜歡《周六夜現場》那種毒舌、音樂、表演俱全的喜劇方式。2013年，搜狐引進了《周六夜現場》的版權，梁歡想：「脫口秀可能要在中國迎來春天了。」

這一年，《金星秀》開始籌備。那時當紅的是戶外真人秀，脫口秀這種「常規節目」，誰都沒什麼信心。8、9月，製片人李建中帶著團隊拍了樣片，等到確定了播放平台東方衛視，已是一年以後，之前錄製的樣片沒法用，得重新錄。「人都變樣了，沈南都胖了。」李建中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沈南是《金星秀》里負責給金星搭話、唱反調的，但他自認在《金星秀》的主要工作，是「寫稿子」。「上台前的日日夜夜是最煎熬的，因為你要寫稿子，」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上台反而是最輕鬆的一塊。」

2015年1月1日，梁歡終於做了自己的一檔電台脫口秀：《惡毒的梁歡秀》。他一個人就是全套班底——編劇、錄音、剪輯、主持人……

「喜劇創作是一個特別悲劇的事情。」2016年，梁歡接受南方周末記者採訪，在電話那頭，他依然字正腔圓——這是他在自己的脫口秀里堅持的原則之一。

他的「悲劇」非常具體，不僅沒時間做自己的本職工作，還「差點在生理上把自己寫死」。因為過度勞累，梁歡得了蛛網膜下腔出血，當場昏迷，所幸撿回了一條命。但《惡毒的梁歡秀》因此停辦，享年16期。

毀掉新聞的N種方式

大學梁歡學的是播音主持，四年中他上的課不超過10節。在室友們上課和看《快樂大本營》的時間裡，梁歡翻來覆去地看美式脫口秀。他迷上了那種「美式的帶著尖酸刻薄的表達」，「帶有一種挑釁觀眾的意味，特別過癮」。

梁歡喜歡的脫口秀風格，是NBC「深夜秀」主持塞斯·梅耶斯（SethMeyers）那種知識分子型的，「我的語言不咋呼，很冷靜，我希望做那種冷冷的脫口秀。」

「冷冷的脫口秀」，在「梁歡秀」里，就是由他操著金屬質感的嗓音，模擬播音腔抖出一個一個段子。比如，「一項全球約會調查顯示，法國巴黎再次獲評為世界最浪漫城市和最佳約會地點，而中國首都北京則被評為世界第四最浪漫城市——北京提供的浪漫主要是朦朧美」；「章子怡36歲生日宴會上，汪峰成功求婚。這是今天的第二條新聞。」聽眾往往需要轉一點彎，才能領悟其中的「尖酸刻薄」。

這些段子屬於「梁歡秀」的後半部分「一句話毀新聞」，脫胎於美國脫口秀中的「單口喜劇」（Monologue）：主持人講段子，先用一句話敘述一件事，接著用一句話吐槽，這樣講上三五個。

「一句話毀新聞」每期5分鐘，寫這5分鐘的劇本，梁歡要工作4天，每天10小時。他需要先把國內外的新聞網站翻上一遍，再看論壇。網友討論熱烈的，就列入列表，然後開始寫段子。一期「一句話毀新聞」容納10到13條新聞，梁歡照10∶1的比例編寫，也就是要寫100到130條段子，再從中篩選。

節目第一期的播放量是峰值，達到25萬，第二期開始減半，此後都維持在10萬左右，「這說明，聽節目的人一大半走掉了，往後就固定了。」梁歡解釋。

梁歡的媽媽也走掉了，「你那個電台節目我聽不懂啊」。梁歡後來想通了：「你不是我的目標群體，我就不去討好你的審美了，如果所有人都聽懂，就變笑話大王了。」

至於到底要做什麼內容，聽眾的接受程度到哪兒，他一直在摸索。

很多梗不能講，但梁歡發現，互聯網行業，「亂七八糟特別可笑的事很多，認知度又高，拿來吐槽很好用」，雅虎、Twit-ter、搜狐、阿里巴巴都在他的吐槽之列。

梁歡擅長的「國際政治梗」，中國聽眾不熟，可玩的不多，他得出的經驗是：奧巴馬的梗好使，普京的梗稍弱。在他的節目里，普京出現的次數因此比前兩者少。

梁歡根據新聞寫了一個關於普京的段子，正好對應了這一現實，也讓喜劇效果有了曲折的疊加：「消失了接近兩周的俄羅斯總統普京終於再度露面，針對自己消失期間外界的猜測和傳言，普京笑稱『沒有八卦，生活會很無聊的』。看起來他已經完全從吳京說自己不認識EXO，導致EXO的粉絲們去爆了普京貼吧這件事里恢復過來了。」

拿什麼人開刀、從什麼角度切入，梁歡密切關注觀眾在每期節目下的評論，「90%的嘗試以失敗告終」。比如，他吐槽娛樂明星泰勒·斯威夫特，效果就沒有賈斯汀·比伯好，儘管兩人都是美國脫口秀深愛的吐槽對象，但前者在中國並不如後者那麼紅。

另一次講英國男團單向組合（One Direction），當時，該男團成員澤恩·馬利克宣布正式退出組合。梁歡試圖毀掉它的那句話是：「對我而言，好的一方面是我不知道他是其中的哪一個。」「放在國外，這個段子有效果，人人都知道是誰，而一個脫口秀主持人說不知道他是哪一個，這就有挑釁的意味。」然而，中國的聽眾毫無反應，因為沒人知道單向組合是什麼。

梁歡於是追加了一句。「澤恩·馬利克在退出單向組合的聲明裡說道，我選擇離開，是因為希望能夠遠離閃光燈，享有一點私人空間，過一個普通人一樣的22歲生活」。「你知道普通人的22歲生活是什麼樣的嗎？窮。」最終抖出來的這個包袱，終於引來了聽眾的叫好聲。

梁歡希望他的段子能有更多的層次，「能讓觀眾跟你一起拐彎，沒聽懂的話，可能還需要琢磨一下，這種智力挑戰是真正有意思的地方。」

梁歡一般周四上午錄音，當天如果爆出重要的突發新聞，他就會陷入焦慮，立刻在半個小時內先編五條段子出來。這種日子直到他生病才結束。

在病床上躺了兩個月的梁歡，想通了兩件事，一件事是，他的確熱愛脫口秀，另一件事是，脫口秀堅決不能做了，除非一種情況：攢了好的內容創作團隊、好的拍攝團隊……

金星擔任選秀節目評審時鐵齒銅牙，做起脫口秀來訪談明星，她頓時敦厚可親。（CFP/圖）

「她講得繪聲繪色，眉毛都快甩飛了」

好的內容創作團隊、拍攝團隊，《金星秀》都有。然而「很累」，也是李建中和沈南的感覺。最初《金星秀》的劇本就出自他們兩人。團隊穩定後，參與編劇的人多了，依然覺得「人手不夠」。

第一步是在製作團隊內部開選題會，定下兩三個主題，再跟金星開會，連續兩天，就話題敞開聊。這兩天里，李建中哪怕是出去和金星吃火鍋、閑聊，都會錄音，誰也不知道這些素材會不會在將來用得上。如果金星恰好在外地演出，團隊也跟過去，「這也佔了我們製作經費的很大部分。」金星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聊出來的，全是跟金星本人有關的故事。一年《金星秀》播下來，觀眾把金星的家底都摸透了：金星九歲進了部隊，小時候爸爸在部隊，媽媽帶大她和姐姐，後來金星去國外跳舞，後來又領養了兩個孩子，後來又遇到了現在的老公漢斯……

這些由金星繪聲繪色講述和表演出的家長里短，構成了《金星秀》的主要內容——實際上，李建中是把《金星秀》當成了金星的真人秀來做。

李建中原本對金星沒信心：一個舞蹈演員怎麼能做好脫口秀呢？後來他發現，「金星的氣場能hold住整個場子。什麼時候能hold住場子？就是她成為自己，講述她自己的經歷，說她想說的觀點的時候。」

金星的飯局，有時會帶上節目組的人。聽她和各色人聊天，是沈南覺得最過癮的時候，「她骨子裡有東北人天生的幽默勁，又有國際視野，她講得繪聲繪色，眉毛都快甩飛了。」

一期節目講經紀人的故事，就是金星和兩個投資人朋友在飯桌上聊出來的。這類金星聽來的故事，李建中稱為C類故事，A類和B類則分別是金星自己的故事和親人朋友的故事。

故事們到了編劇們手裡，先照著「金姐的語氣、感覺」，「天馬行空」地寫成稿子，李建中則「手中永遠拿著一把剪刀」，沈南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節目組另有一位孫老師把關，有問題的，再刪。

講「租房」，金星提到她早年在北京租的房子，找人造壁爐，結果煙不往外跑，全鑽屋裡了，因為造壁爐的師傅原本是砌灶台的。一開始的稿子里，沈南寫的是：「咋的，煙囪又倒煙了？沒有，這是北京霧霾」。修改稿里，「北京」不讓提。到錄節目前，「霧霾」也刪了。

《金星秀》之前，星空衛視做過一檔談話類節目《金星撞火星》，網路播出。「尺度比《金星秀》大，人大代表的提案、國企改制、同性戀出櫃全談到了。郭美美、干露露、陳游標，我全採訪。」金星想把那些話題拿到《金星秀》來，完全行不通。

很多話題都沒法說，「天津港爆炸我想談；『兩會』期間，想調侃政協委員，但都不能談。」她最想談的是同性戀，也沒法談，「在中國，怎麼能迴避這個話題呢？」她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金星秀》的選題，最後只能框定在幾類：家庭、婚姻、情感；社會民生；文藝和娛樂。

有一陣，李建中想借牛市聊聊股票，但金星自己不炒股，也不做任何理財。後來幾次三番，股票漲漲跌跌，李建中想：不如讓金星來講講，她不炒的理由是什麼？談理財的那期節目里，金星把忙著炒股的保健醫生訓了一頓——這是真事。保健醫生不肯出鏡，李建中上去客串了一把。

等待節目落地的那一年，李建中做了《金星秀》的劇場版，每場統計笑聲、鼓掌的點，他發現，觀眾更喜歡的是完整的故事，而不是純粹的語言調侃。

這也符合他自己的想法，「包袱對我來說不是關鍵」。有些稿子，最後一個包袱都沒有，純說事，或者「婆婆媽媽講道理」。李建中覺得，「有些觀點和價值觀，值得和大家分享。」

你今天要把我家藝人說到什麼程度

李建中和梁歡都不喜歡網上流傳的那些段子。李建中稱之為「俗嗑」，梁歡覺得「是純粹的語言小機靈，太蒼白」。

所謂幽默，「無非自嘲、嘲諷、反轉，說白了是一種語感。國外脫口秀看多了，一個新聞出來，你自然就知道，有哪些方向可以去吐槽。」梁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他研究《周六夜現場》，裡面的段子比國產喜劇段子「高級」，但具體高級在哪？琢磨了很久才得到答案——諷刺。

「諷刺是脫口秀最重要的任務，好的表演者都有一個天敵叫安全。美國的脫口秀，老是鬧出觸犯哪個團體、民眾抗議要求道歉。主持人和寫手們能不了解嗎？但這是他們的生存之機，一旦安全了，五期以後，觀眾全走了，節目就被砍了。」梁歡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但在中國，絕大多數脫口秀是不敢諷刺的，維護大家和睦一家親。」

《金星秀》里的金星，依然鐵齒銅牙，她能諷刺影視圈裡的頒獎晚會「分豬肉」，但訪問明星時，頓時敦厚可親。

節目組有自己的擔心。究竟是「攻擊性、侮辱性語言」，還是「調侃」，李建中拿不準觀眾的尺度。他寧可讓金星把火力收一收，盡量避開具有明顯指向的個案，隱去人名。「你現在影響力很大，你哪怕不點人名，也上熱搜了。」李建中勸她。

「在國外，（脫口秀）就是拿政客、明星調侃的，如果被調侃，說明我還在市面上，」金星很清楚，「在中國不行。明星玻璃心，明星粉絲更玻璃心。」

因為《金星秀》，金星和李建中見識了各種公關手法。明星本人會通過各種人傳消息給金星：是不是我們沒跟金老師處好，金老師，以後遇到這樣的事情，可不可以和我們預先說一下？有時，節目還沒播，公關團隊已聞風而來：聽說你們今天要點名我家藝人？會說到什麼程度？得到答案：會說得很厲害，便立即組織粉絲，在微博里給金星點贊。

金星也希望節目能長久持續下去，她訪問了一圈明星：「給那些怕我的人吃個定心丸：別害怕，不會刨你老底的。」很快，任志強、董明珠等企業家，也將登上她的節目。

梁歡則不管不顧地揶揄董明珠開發的新手機。他的脫口秀取名《惡毒的梁歡秀》，用意其實是：「先給大家創造一個語境，他講很惡毒的東西的時候，你就會覺得，OK，他應該這樣。」

美國的《雞毛秀》里有一個段落「惡毒推文秀」：在推特上找出對明星的惡毒諷刺，把明星請來，自己念那條推文，再當場作出回應。梁歡也經常在節目里吐槽藝人朋友，演員袁弘就常慫恿梁歡：「你也做這個吧，我們來上。」

《周六夜現場》的編劇會議。在國外，脫口秀有專業的編劇團隊，也有完整的編劇培養與晉陞系統。（南方周末資料圖/圖）

「你要的那種編劇，不太好找」

2013年，《暴走大事件》做第一季時，只有兩三個人：一個主創、一個籌備、一個攝像。節目也簡陋至極：背景牆、桌椅、一桌子的紙巾；內容是彈幕和東拼西剪的畫面；演員同時也是創辦人王尼瑪：永遠戴著巨大頭套、聲音難聽，普通話還不標準。

這是一檔很受90後歡迎的網路節目，話題包括環境衛生、房價物價、貪污腐敗、食品安全、熱門電影，諷刺起時事來精準犀利。

《暴走大事件》更新頻率變高了，人員也擴容了。編劇團隊分散在西安、北京、南京、深圳四地，十來個人，但依然手忙腳亂：早上拍攝，凌晨編劇們還在寫稿。

經濟也拮据。「到現在，幾乎沒有盈利。接到的廣告幾乎都放在了片頭和片尾，這些費用，也僅僅夠員工工資和拍攝成本。」王尼瑪說。

商業上最成功的脫口秀非「羅輯思維」莫屬。和大部分在網上自製的脫口秀一樣，羅輯思維一開始也是因陋就簡：兩個工作人員和一個主持人，就把節目做出來了。積攢了足夠多的粉絲之後商業價值隨之而來——530萬的粉絲逐漸發展出信眾般的狂熱，羅輯思維推出任何產品和活動，幾乎都會立刻銷售一空。

在創辦人之一申音看來，羅振宇更像一個「替人讀書的書童」。替人讀書後來發展到極致，羅輯思維出了一款用音頻+電子書的方式來提供知識的App，每天推送音頻，說知識，電子書則是找人把一本幾十萬字的書濃縮成一萬字。

羅輯思維聯合創始人&CTO的說法是，「一小時get一萬小時」，然後就「足夠你出去裝逼了」。製作團隊有了錢，給讀書人的稿費也都不低。

不再做電台脫口秀的梁歡，設計了一檔完整的脫口秀視頻節目，吸引來了視頻團隊，內容團隊還是供應不上。梁歡滿世界找人，跟很多段子手聊天之後，他發現他們熟稔喜劇的創造規律，「但都有意避開諷刺型的創作，寫來寫去還在寫笑話」。

近來梁歡聽到最多的一句忠告是：「你想找的那種編劇，不太好找。」

「那種編劇」是美式的脫口秀團隊。美式的日播脫口秀節目工作流程大同小異：編劇們每天早上開工，扒新聞。中午，主持人和製作團隊開會，選題確定後，開始寫腳本。下午三四點，腳本完成，然後是排練和腳本修改。節目下午六點左右開始錄製。

最讓梁歡神往的是：「他們有完備的晉陞體系和喜劇人才培養機制。」

那套體系他早就瞭然於心：演員通常先在小酒館裡表演單口喜劇，做得好，就能進入大電視台做編劇。寫得好了，就有機會到台前演一個配角。等時機合適，碰上前人退休，就能踏入一線主持人行列。那時，脫口秀舞台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