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喜歡你》非常像當年我在拍《金枝玉葉》的感覺|對話

「老人家就要講很老的事情。」3月15日,陳可辛在他監製的新片《喜歡你》發布會上,回憶起了往事,「《喜歡你》這個戲呢給我想到,其實我當年拍過一部……就是不是很搭的人的愛情故事,也是有階級的分歧,有價值觀的分歧,有年齡的分歧,那個就是《金枝玉葉》。那我覺得電影整個拍的過程非常像當年我在拍《金枝玉葉》的感覺。」

《金枝玉葉》是陳可辛1994年的作品,當年香港電影的票房冠軍,那年陳可辛才32歲。如今,他55歲了,不變的一頭長髮,一縷縷白髮夾雜其間,一開口就是荏苒光陰。

似乎的確是免不了憶舊。發布會上主持人問主演金城武的第一個問題是,這次合作與12年前的《如果·愛》相比有哪些新鮮的地方?《如果·愛》是陳可辛進入內地市場的第一部片子,也是他與金城武的第一次合作。陳可辛繼續回憶:「當年1994年《金枝玉葉》暑假在香港上的時候呢,旁邊的戲院有另外一部電影,叫《重慶森林》,當時我就看到金城武。我就覺得……因為我生平很討厭小鮮肉,是什麼年代都討厭小鮮肉,當年的小鮮肉我也討厭,那是我第一個見到的小鮮肉,我就心動了,我覺得我非常想拍他。終於在十年後,2004年才跟他合作《如果愛》,那到今天已經都很久了……」

這是陳可辛到中國內地拍戲的第14年了。最近幾年的電影市場上頻繁出現他的身影,從《中國合伙人》、《親愛的》,到《七月與安生》,正是這些題材和風格各異的作品,讓他被認為是「北上」的香港導演中融入內地最為徹底也最成功的一個。

陳可辛一直對唏噓感「特別有感覺」,在接受《人物》專訪時,他更是一次又一次陷入了對過去的回憶中:他的成功與挫敗,不變與改變,失落與野心,親情與愛情。

文|劉磊

採訪|劉磊  張薇

編輯|張薇

攝影|高遠

談內地電影市場

不能永遠追潮流,

也不能一意孤行完全不管市場

「我拍不了小鎮青年的東西」

《人物》:這幾年在內地拍片有漸入佳境的感覺嗎?

陳可辛:其實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問題。中國電影商業化之後就全盤大變那10年,很多導演也都不適應。對我來講也是,因為我確實也不喜歡拍大片,但是整個潮流就是這樣。你不拍大片的話,一小片就變成文藝片,我也不是拍文藝片的,就是藝術片的,所以變成我在中間就很難生存,就必須得往一邊靠。過了那個階段之後,我那幾年拍《中國合伙人》開始,其實還走得比較前頭。那個時機剛好,就是說整個市場開始改變。但改變了之後,好像漸入佳境,但是其實也不是,因為它也有另外的問題。

《人物》:另外的問題是什麼?

陳可辛:電影年輕化,這個是全球的問題,就是超級英雄啊什麼,就是電影已經不是以前電影院的東西了。其實還是要拍大片,中國比美國還好一點就是說,因為電影是一個新的玩意,所以除了大片之外,還有一個就是現在在三四線城市很賣錢的,一些小鎮青年喜歡的戲。其實那個對我來講也是個困難,因為第一我不是本地人,我都在拍現實題材社會的問題,接地氣的東西,但是你要拍小鎮青年的東西,我也拍不了的。所以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難題,也必須要找個突破口。

其實我覺得中國市場那麼大,跟以前我常講美國一樣,美國能有像伍迪·艾倫這樣都能夠拍到那麼老,都能夠有那麼多電影,就是說它電影市場大,人口多,你只要做10%、5%的觀眾,可能都已經是能夠支撐一部電影的成本。所以你不用去追高票房,你不用去追十幾億、二十億那種,沒關係。所以那個時候拍完《中國合伙人》,我堅決要拍《親愛的》,當時所有跟我合作的人都覺得沒理由的,不應該繼續拍這樣的一個類型或者成本的戲。但是我覺得我們不能永遠在追著那個潮流的所謂利益最大化,因為你這樣去追的話,很快你會迷失,你也不知道怎麼樣做。但不去追也不代表我們就一意孤行地拍一些我喜歡的,然後就完全不管市場,那個也不對,我覺得是兩邊的一個妥協跟一個交流。但是問題你這個市場發展下去,整個生態會沿著那個利益最大化去變成一種生意。

很多時候,不只是大明星,包括工作人員等等,我們這幾年每一部電影,工作人員的工資都是翻倍地漲。就是這一部找這個人這個錢,下一部就是一倍,那下一部也可能是一倍,就是一倍的一倍。

《人物》:就是可能是一年之隔,價格翻倍。

陳可辛:對,因為我們一部戲也要一兩年,一年之隔,就是兩部戲,他在你的戲做出來了。因為真的尖端的,真的做得好的就那麼幾個。這幾個就把很多的價錢都帶起來,所以我講的還不只是演員,包括工作人員,包括景地,包括場租,等等的所有東西。

「不能有一個老闆在那兒,他能左右你所有的決策」

《人物》:這幾年是在內地找到自己拍片的一個節奏了?

陳可辛:我覺得第一還是要平衡兩邊,往哪個方向也不是說我就很清楚,就只能拍這個類型的電影。但是我覺得我們也一把年紀了,有什麼東西能夠使到你有興趣,拍的時候有激情,其實也不多。你不停地在你的年齡裡面去找一些,會觸動你的題材,那《中國合伙人》是,《親愛的》是,這幾年其實一直在拍。包括當時拍大片,我也在大片的市場,需要到大片裡面去找能夠觸動到我的題材,所以每部都需要這樣去找。那你現在怎麼去做,你說題材就很難說了,但是還是要平衡那個收支,那怎麼平衡收支呢,就只能一路去(摸索)。我覺得問題還是很多,但是我覺得我做那麼多年的電影,現在已經是最好了。

《人物》:跟UFO(1990年代初陳可辛與曾志偉等一同創辦的電影公司)時期相比呢?

陳可辛:差得遠了,UFO時期只是表面風光。其實UFO那個電影公司已經是非常成功的一個電影公司,但是它的成功就是把我們幾個電影做了起來,其實在利潤,根本就不應該用利潤這個詞,我們每個股東都賠了很多錢進去。就是那幾個主創分的時候,大家都是欠了一屁股的債。其實只要有一兩部不成功的,這個公司的收支就非常非常的(難平衡)。因為那個時候你看香港的電影市場,香港才幾百萬人,那我們是服務全世界流離的中國人。那麼以前有唐人街,新馬泰啊等等這些地方,台灣等等。

其實那個問題跟現在服務小鎮青年是一樣的。因為到新馬,到泰國,還是需要一些比較簡單、比較直白的東西,或者比較肢體的戲劇。驚悚喜劇是最好的,這些都是不用太過想太多的東西。其實當時UFO的電影也是去不了那些地方的,也是只是香港比較好,所以我們收支平衡才那麼困難。我們面對的問題其實那麼多年來沒變過。在現在來講你怎麼樣說成本高了,但是你那個觀眾群體大了很多很多。所以你怎麼說困難,我覺得還是比以前好。

《人物》:我還挺詫異你會用「最好的時期」這樣的一個詞來形容現在。

陳可辛:對,因為我不是影評人,我不能去看整個市場現在有什麼電影,大家滿不滿意,因為那個很主觀。每個人對什麼電影是好,什麼電影是不好都不一樣。尤其是你越來越覺得很多時候大家會有很大的差異。但是要是你站在我的製作的條件的環境,其實還是挺好的。但是我是會比較先去擔憂一些未來的東西,因為我覺得你不能只看現在,你看現在的話,你下一部電影的問題就很麻煩。我也不是一個很有前瞻性的人,但是我覺得我怎麼樣也要看前一兩步。

《人物》:你之前說過,你覺得中國電影它是越來越往好萊塢的方向走,最終會走到好萊塢是嗎?

陳可辛:其實什麼算好萊塢呢?好萊塢不就是市場大嗎?要是你說片場,就是studio system,大製片廠作為最高決策,我覺得不一定。我覺得中國現在的發展,很難形成一個典型的好萊塢的studio system。它是一開始就沒有牢牢地把藝人跟幕後的人員控制著。因為現在資本之多,而且發展之快,來自四面八方,其實沒有幾個大公司能夠說了算,所以也造就了我們這些導演們有那麼大的話語權。我們現在在中國拍戲的話語權比斯皮爾伯格在美國大得多了。

《人物》:但是你對導演中心制好像又是不太贊同的是嗎?你有一個矛盾的心態在這方面。

陳可辛:因為很少導演有我那麼理智啊(笑)。

《人物》:每一個電影可能都有七八個投資方,這會是你的一個策略嗎?   

陳可辛:不一定。我覺得這個也是現在的潮流。經過曾志偉、美國製片人到於冬,之後我其實就開始學會不能再靠人了。那也同時不能再跟一家公司作為主投,但是這個恰恰又跟中國的發展,這幾年的發展碰上,就是大家都是這樣,變成我做這個事情就沒那麼困難,因為別人也是這樣。就變成說你不能有一個老闆在那兒,他能左右你所有的決策。

談導演與監製

任性的人需要是一個天才,

我從來都沒覺得我是個天才

「我一向都很謹慎,這個是沒法改的」

《人物》:到內地拍戲這麼多年,對內地社會是已經有充分了解了嗎?

陳可辛:不會。內地人都不了解,我怎麼了解呢?不會。

《人物》:對於內地的文化呢?

陳可辛:也不會。我只能說為什麼我能拍,就是我沒覺得這些事情有這麼特別,因為我覺得每件事情,包括你說拐賣小孩這種事情,可能在外面沒有,但是不代表當你發生了之後,這些人的反應會有不一樣。我還是以個體來講,其實這些人性的反應是一樣的,有些時候,不是每個事情是我拍之前就知道的,甚至我拍完才了解的,但我也拍了。我是到拍完那個戲才了解到某一些很細的、有文化差異的細節,就是可能我拍的時候都不懂,確實有這種情況。

《人物》:比如說哪些細節? 

陳可辛:包括農村裡面的一個狀態,包括農村跟城市的分別,包括農村人需要勞動力,他需要男孩等等。然後到農村裡面沒有男孩是代表了什麼。包括封建,包括一孩政策,包括很多東西,一環扣一環,這整個圓起來,很多東西裡面有一些細節,不一定是每一個細節我都懂。但是問題是,這不影響我在觀察跟拍的時候用人性的角度去看這個事情。所以我覺得這個其實是挺有趣的,每拍一個戲都使我對一些社會的現狀更好奇。那你說我懂不懂?每一部戲就懂那一小塊,拍另外一部戲可能又懂一小塊,其實也不全懂。因為你說現在本來要拍《李娜》,也是為了想更了解80後、90後,那麼當發覺了解80後之後,李娜代表80後嘛,但是其實90後跟80後又完全不一樣。包括李娜的反體制的那種反抗、那種叛逆,對90後來講,都好像覺得是有點,哎,為什麼要反?

《人物》:都已經不存在了。

陳可辛:他們沒有,他們根本沒有,不存在。所以這些東西都是,你別說我懂不懂,其實你問一個內地人都不一定懂,每天都在變。我們拍電影就是觀察。

《人物》:從普通人的角度來講,你現在已經這麼大一個導演了,其實完全有任性一把那種資本,感覺你好像還是很謹慎?

陳可辛:謹慎絕對是我的(性格),我一向都很謹慎,這個是沒法改的。

《人物》:性格裡邊的東西。

陳可辛:這個沒法改的,那怎麼來的也很難去,我都自己嘗試去分析。從童年的經歷、父親的經歷,看到他的辛苦,他每次碰到失敗的時候的情況等等等等。我覺得這個很難去深究是來自哪裡,我覺得一定是經歷加個性加基因加很多東西。我爸爸有沒有教我怎麼做人,其實是沒有的,其實他沒有說你應該怎麼樣,應該怎麼樣,也沒有的。

《人物》:內心就沒有偶爾有一個時候想任性一把?

陳可辛:其實對我的團隊來講,跟我合作的人來講,《親愛的》已經是任性了。因為理論上當《中國合伙人》有那個票房,我是應該跟著那個時候,因為那個時候就開始現實題材,喜劇也好,什麼也好,那種電影就不停地往上的那條線嘛,2012年拍,2013年上,你跟著那條線的話,其實我現在就是十幾個億的票房的電影導演了。但是我覺得我做不了,我不是不想做,是我做不了,我真的做不了。

《人物》:偶爾會羨慕那些就專心去搞電影藝術的導演嗎? 

陳可辛:羨慕沒用的,因為我覺得還有一個東西,就是說任性的人需要是一個天才,我真的從來都沒覺得我是個天才,我覺得我是個很幸運(的人),我很努力,也很謹慎,是這樣這幾個東西加起來。我覺得我有一定的判斷力,但是我不是那種閉上眼睛,無中生有,就有一個非常偉大的作品的那種導演。

《人物》:你怎麼看,比如像畢贛這些新導演,他好像就專心在搞自己的電影,不會去擔心票房那些東西?

陳可辛:我覺得有藝術片訴求的導演,他就必須這樣做。其實每個人他之所以有他的人生的一種方向,或者態度,或者理論,都是因為他是怎麼樣的一種人而會形成他的那套價值觀,他的那個取向。那不同的人就會有不同的路,我覺得畢贛他就應該做那種事情,姜文就應該做姜文的事情,其實每個人都應該做每個人的事情。每個人的世界觀,他覺得對跟不對,都來自於他的可能性,或者他的limitation,這些加起來是形成他的那套價值觀體系的。

「生意是沒有樂趣的,監製也沒有,成了才有滿足感」

《人物》:你因為又做監製,又做導演,你是同時從生意跟創作兩方面有樂趣的人嗎?

陳可辛:生意是沒有樂趣的,在經營啊,營銷啊,這些不會有樂趣。你在監製也沒有樂趣。其實你可以說,成了是很有滿足感,但是過程有樂趣是不可能的。因為每天要解決問題,我剛一直在看手機,因為今天我監製的戲又發生了一些問題,又給人家去扣了我們道具倉庫的東西,把所有東西鎖住,因為我們沒有一個東西能證明我們是拍電影的。就一些很官僚的事情。然後戲又要停下來,就很多狀況,你覺得去解決這些東西會有樂趣嗎?不可能的。

但是問題就是說,因為我在做導演的時候,我就要保護我的作品,要去做這些事情,要去管這些事情。管了這些事情之後,你發覺原來你能管這些事情。所以你有了這個形象或者有了這個地位或者這個位置,加上有了這個名氣,加上有了這個凝聚力,就找到一些很能幹的人來跟你一起去做,變成你能夠給一個這樣的體系,給一些年輕導演(去做)。

那做了之後,其實除了滿足感,也有收入,而且這個收入比我自己做導演的收入的壓力小,因為你在前線確實是壓力大很多。作為導演,你每年要拍一部戲,是非常非常難的,現在我可以3年拍一部戲,我公司都還在運行,所以這些變成是一個必須的東西。

《人物》:所以說監製跟導演兩個身份,其實你真正享受的還是導演那個身份?

陳可辛:當然更享受做導演的時候。

《人物》:但我看也有人說你是一個好導演,但你是更好的監製。

陳可辛:我為什麼是個好監製,就是因為我是用一個導演的心態來做監製的,就是我不是純看著生意來做監製。所以很多時候,我甚至會叫人家,你多拍,沒關係,因為我會看整個全局,就是我會看這個戲貴1000萬,其實對那個回收是沒有影響的。

但是因為很多監製沒有導演這個身份或者這個話語權,所以他很多時候呢,就不能夠做這樣一個判斷,就只能按照本職辦事。我可以說,其實這1000萬,要是你這個電影是10個億的電影算什麼呢?就有些時候我可以說這樣的話,這些是有些別的監製說不了的,或者他沒有這個影響力或者這個話語權。所以我覺得說我是一個好的監製,不是真的是我的能力,而是我可以有一個更大的格局去看這個電影。    

「我站後一點,我先看,你們先說,我最後去把關」

《人物》:很多人也說,其實你是一個很善於調教演員的導演。

陳可辛:主要就是要有耐性,我覺得。更重要是開放,不要有一個既定的、很強烈的一個既定的概念,就是我不會覺得我一定對,你跟著我,你就不會錯了,這個是不行的。你們跟著我走,肯定是最有效率的,因為有一個人知道全盤的計劃,你每個人聽就行了。這是個很好的總司令,你可能會發現更快,更便宜,更有效率,但是不一定更好,因為好不好就看你是不是天才或者在你那一刻是不是天才,因為就算你是天才,可能在那一刻,你也不一定對的。

我呢,反而站後。我站後一點,我先看,你們先說,我最後去把關。我會給演員很大的自由度。因為我知道很多演員是很脆弱的,很敏感的,而且是劇組裡面看似地位最高,但是其實是最被動的,所以你一定要了解演員的心態,盡量給到他對你最大的信心,給他最開放的位置,給他去表達他自己。更重要的是跟他去聊這個角色,聊得透一點。其實每個演員都會站在他的角度,當然我們很多時候就說你別站在你的角度嘛,你站在整個戲的角度,但是當他站在他的角度提出了所有的可能對你情節線的難題,慢慢去解決,要是你能解決,能解決80%,你這個電影會更合理更好看。那無論觀眾代入哪一個角色,他都不會覺得突兀,會使得你電影更飽滿。所以呢,我通常就會盡量跟他們多聊,使到每一個演員都在他的角色裡面找到他的點。

我不掌控。我完全不掌控。以前年輕的時候呢,分了鏡頭,想了三五遍怎麼拍這場戲,然後鏡頭來要從這兒到這兒,然後你講話,然後到這兒。結果任何一個演員來給一個意見或者攝影師說不如這樣更好,你不能改,一改了,你全盤計劃就崩了,那個是沒有經驗的導演。而且還有預算、時間壓力的導演。到你去到我現在這樣,我又不拍千軍萬馬,所以我就說,我就拍,那麼就三個人在講話,我怎麼分,有什麼分別呢?拍這些我就很舒服。

所以我現在拍戲的狀態就是我真的可以不想就去現場,在弄劇本弄完,跟演員聊完就去現場,拍就來唄。然後你們排戲,排完之後,攝影師來,這裡一個,這裡一個,分多幾個,每一個人都抓到,其實我最後那部電影怎麼樣,回去剪片的時候才決定。因為可能我寫的時候是這個角色最出彩,這句話最好,但是演了之後可能不一樣。所以我可能給的那個重點不一定是對的,所以現在我就非常放鬆地去給他們,我覺得這個也是很重要的。這個其實我很早就意會到了,我拍完《甜蜜蜜》就意會到,所以我去到美國拍戲的時候,我美國那批演員開心死了,他說沒見過一個導演那麼開放給我們去演。

《人物》:感覺好像你是日益生出了一種安坐於當下的這種禪定的感覺。

陳可辛:對,但是這個又有一點,跟我一向講的一個觀念有點衝突、有點矛盾。因為我常覺得缺乏安全感,這個是最好的狀態,因為使到你永遠都很緊張、緊繃。但是我終於找到現在這個階段,我是挺有安全感的,挺松的。

談成長與家庭

我爸的問題是他太覺得自己有才華,

那是一個最大的絆腳石

「我的價值觀有點奇怪,小時候審美很保守,越來越開放」

《人物》:小時候,你父親經常帶你去片場,帶你去看電影是嗎?

陳可辛:我看電影肯定有了,從小就是很多時候都看電影。記得當時有一部電影叫《大賽車》,裡面很多晚上的鏡頭,反正我很小,應該是幾歲,也沒有什麼印象。包括有些很經典的戲,很小時候就看過,但是當時是沒感覺,包括《畢業生》。當然還有一個有感覺的,很恐怖的,我記得是凱瑟琳·德納芙演的,我爸爸很喜歡凱瑟琳·德納芙,那是他的女神,法國女明星。那個牆裡面很多手出來,也是心理狀態的一種東西,很恐怖,黑白片,我記得那部電影特別恐怖。因為家裡當時也沒有阿姨,爸爸要看電影,媽媽要看電影,就只能把我都帶上,所以從這樣開始跟電影接觸。那個是波蘭斯基的一部電影,香港翻譯叫《血屋驚魂》,是他的黑白片,但還沒去拍《天師捉妖》,還沒去美國拍戲,還在歐洲拍戲的時候,一個挺經典的電影,應該是他第二部還是第三部戲。

《人物》:那小時候看電影的頻率是很高的,是吧?

陳可辛:肯定很高。我記得到我中學的時候,我因為懷念香港,暑假回到香港去。因為我爸有時候還常回香港,香港那個老家還留了一個房間,別的都分租了,留了一個小房間,他回去的時候還在試一些電影的,還沒有完全放棄電影的時候,就還常常回去。那我暑假回去,有些時候可能是回去一個多月、兩個月,我記得那時候我就14歲吧,我有個同學,很好的同學,也很喜歡電影,我們是會每天看一部到兩部電影,就一個月其實是看50部電影。當然你說一個月看四五十部電影,他能上四五十部嗎,沒有。但香港有三個場次,早場,工余場跟午夜場,就這三場戲呢,不停地重放老片;而且呢,你不知道放什麼,你要看報紙,每天的報紙一格格,就說今天5點放什麼,午夜場放什麼,什麼電影都有。

《人物》:當時電影吸引你的地方是什麼?

陳可辛:對我一向都是故事人物。我知道斯皮爾伯格一直覺得電影是夢,其實對我從來都不是夢。其實斯皮爾伯格的戲,我念書的時候我也不是很喜歡,我在念大學的時候,他的《奪寶奇兵》那個時候我還不去看呢,我根本就不去看,到後來才在錄影帶裡面看,所以我是對那些電影是,斯皮爾伯格那種所謂的夢的電影是沒什麼感覺的。

《人物》:你那時候喜歡的電影或者導演都是哪些?

陳可辛:其實都是有共鳴的東西,當然也是有自己慢慢成長的東西,我現在最喜歡伍迪·艾倫,我記得我曾經在中學畢業之前是不喜歡的。我的價值觀有點奇怪,我小時候審美很保守,其實是越來越開放,不是說小時候開放,越來越保守。

《人物》:小時候保守具體是指?

陳可辛:因為我看《曼哈頓謀殺疑案》,就十七八歲吧,我沒法帶入伍迪·艾倫那個角色的,我覺得他的道德觀我是很討厭的,但是後來我就理解、明白,就越來越喜歡他的東西,就是我是反過來的。

《人物》:現在喜歡的導演還有誰?

陳可辛:現在我只是在技術上欣賞他的一些能力,包括說大衛·芬奇這些。那你說現在有沒有一兩個導演我覺得他影響我很大,其實沒有。其實我覺得伍迪·艾倫影響我挺大,對男女關係等等東西的看法,包括我的成長,我開始理解男女關係是怎麼一回事,原來它可能會是這樣,你開始接受一些人性的缺點,甚至不道德等等。

但是當時我常覺得影響我最大的是,我一直有講過其實不是一個導演,是一個歌手,是保羅·賽門,他的詞都是講一些人生的東西,我覺得裡面的詞都很有意境,你都看得到畫面。我一輩子都是那些畫面去影響我拍戲,包括我喜歡紐約,喜歡倫敦,都是因為他的歌。我覺得可能就是從小受這些歌的影響,看到的紐約都是下雪,都是灰暗的天,都是失戀,都是什麼,都是這種,就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吧,就是你覺得這些愁都很浪漫的那個感覺,我覺得這個回到我的電影,是有一定的關係。

「99%的人以為他是1%的人,那就完蛋了  」

《人物》:你會覺得你父親是一個失意者嗎?

陳可辛:其實是挺失意的,其實是挺失意的。

《人物》:這種失意也會傳遞到你這邊?

陳可辛:嗯,我覺得這種失意,他常常說有些時候他的東西是造就了我,也可以這麼說。

《人物》:他的這種失意會促使你對機會的來臨更敏銳嗎?

陳可辛:我常跟我爸說一個東西,我說我爸的問題是他太覺得自己有才華,我覺得那個是一個最大的絆腳石,對任何人。因為這世界真的有天才的人就沒幾個,這不是他教我的,這反而是我一直跟他講的。因為他是做什麼事情,他是我覺得我就這樣,那回頭來看,我現在分析他以前的失敗,是每一次都是他決定錯誤。

《人物》:就是他很相信自己。

陳可辛:對,他太相信自己,我覺得是這樣。

《人物》:你覺得才華會屏障人的判斷? 

陳可辛:才華當然是需要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才華,不是說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但是問題是你去到一種大師的感覺,你覺得你自己是天才的話,那是一個絆腳石,因為99%的人不是天才。那99%的人以為他是1%的人,那就完蛋了。其實我就覺得,我也沒覺得我爸沒才華,但是我爸,他不是那1%,你就別想自己是那1%,我覺得不是那1%,所以問題是他做很多決定他都會覺得我就要這樣,對,我就要這樣,不去顧很多,因為其實很多事的成功是天時地利,是很多事情加起來的。

《人物》:你覺得電影導演裡邊,比如說1%有哪些?

陳可辛:很難說。因為可能我們看他很厲害,其實他也是熬了半天才熬出來。也可能他也是很多運氣,很多東西,機緣巧合,就你當然看到一些,其實你選那幾個大師肯定就是感覺上是最強的,他們也有錯的時候,也不是每一部都對啊,對不對,他們也有錯的時候。

《人物》:你是不是有意識地像你父親的反面,因為目睹了自己父親的這種狀態?

陳可辛:有沒有這樣的東西我很難去判斷,但是我覺得人都是累積嘛,都是經驗累積,事實讓你變成怎麼樣一個人,可能是這樣。但是我有沒有覺得你,我要走跟你不一樣的路,我沒想過。

《人物》:但是他那種失意,應該還會給你造成這種危機感吧?就是你覺得成功沒有那麼容易。

陳可辛:應該有關係吧。

《人物》:現在對你來說,重心就是兩塊,一塊是家庭女兒,一塊就是電影是吧?而且家庭是排在電影之上?

陳可辛:肯定是的,肯定是的。我覺得人真的是各方面要飽滿,工作要有滿足感,當然這個不容易啊。這樣講的話就好像自己很好,但是也不是每個人能做得到,就是工作要有滿足感,家庭要兼顧得好,我覺得真的是兩樣都要兼顧得好。因為我覺得家庭是很重要的,我看很多人很成功,沒有家庭,其實也很容易迷失,尤其是男人,成功的男人,當你沒有家庭這個概念,沒有這個根,就很容易做很多很奇怪的事情。

《人物》:女兒對你的影響是怎樣的?

陳可辛:我覺得有了女兒,也不是她出生的時候,她也10歲了,從她三四歲開始,開始有交流之後,其實是挺不一樣的。你看著她成長,你看著一切的東西,我覺得最重要的是你會放棄很多你的一些原則。就比如說昨天我們去一個節目說玩遊戲放水,就是玩電動遊戲,你會不會為你的老闆放水。我沒有老闆,但是我女兒就是我老闆,你會不會為你在意的人放水?我覺得這些是會的。這些可能是你原則上不會做的事情,但是當你有了女兒,你真的知道怎麼是完完全全,100%義無反顧,不用講任何道理地去愛一個人,而且去讓她、去希望她快樂。這個是妻子都沒有的,就愛情裡面是沒有的。這個是很奇怪的東西。真的是這幾年才感覺到。要是所有人都先做父親才去談戀愛,那就更好了(笑)。

《人物》:你這樣表達過你和吳君如的關係,說,陳可辛心中住著一個吳君如,吳君如心中住著一個陳可辛。

陳可辛:講得白一點啊,恰恰回到我們這個《喜歡你》的主題,就是所謂CP,什麼叫門當戶對,什麼叫匹不匹配,什麼叫對不對兩個人,其實不知道的。你去找到了一個人,怎麼會跟你那麼不像呢,那一定有一點點我的逆反,我的任性。我記得《甜蜜蜜》之後,我有些朋友說你為什麼不去找一個獎盃的女朋友,就是模特啊,各種了。我說那多土啊。就是你就會覺得,有些女生很漂亮,你不能跟她出來吃飯,那事情很土的,約會都不行。當時我覺得吳君如就剛剛好,大大咧咧的,那也漂亮,但是也不是典型標準的漂亮,完全不漂亮我也不行,所以我覺得剛剛好。在一起之後其實也很多東西不對的,大家都價值觀什麼的都不太一樣,然後也有吵架,也有分開過,分開過之後又覺得有些東西挺好的,又回來在一起。

終於在一起之後,你慢慢會了解,原來很多你覺得不對的東西,原來是你來的。就是你照著鏡子。人都虛偽,都覺得我是很酷的,我是不喜歡關注的,其實你找一個這樣的人,其實你就不是,你就是想做她,不過你表面想裝酷,其實你裡面就是你想有人關注。其實你就是有那樣一個東西,你自己藏在裡面,你借這個人來藏住你自己,我覺得可能是這樣,這也是最近才想出來的(笑)。

陳可辛全家合影

談天真的失落和野心

做東西我是希望成功,

但是希望做成功有什麼問題呢

《人物》:你經常會講到一個童真的失落,你覺得你現在失落了哪些曾經的童真?

陳可辛:很難具體地說失落什麼童真,但是不如這麼說,我覺得我今天講了那麼多話其實我還是很天真,我還沒有失落,最核心的天真還沒有失落。因為真的失落天真其實就不會講,可能連拍戲的動力都沒有,就都不會把人生的東西拿來在電影上去講。

《人物》:你覺得你自己最大的優點和缺點分別是什麼?

陳可辛:太謹慎吧。太謹慎又是優點又是缺點。都是同一個東西,對,肯定是太謹慎了。

《人物》:你的電影裡邊,包括你之前講過你對欷歔感,那種物是人非其實是情有獨鐘的。我看你講過,說你很小的時候,腦子裡面就有一個畫面,大概意思就是說一個富人家繁華過後,就剩殘花敗柳。

陳可辛:那真的是,以前小時候在家裡看TVB的電視劇,《朱門怨》那種東西,你知道吧,其實就有那個感覺。唯一一個不是西方體系的東西就是那種連續劇看到的東西。因為你回來的時候,本來是一大堆小孩跑來跑去,八家人一起住,突然間就已經是破落戶了,那種感覺。

《人物》:你為什麼從小就有這種感覺?

陳可辛:不知道,真不知道,從小就是這樣。我覺得以前對這種欷歔感是特別有感覺,所以早期的電影,愛情啊什麼,都是跟這些有關,都物是人非。但是後來呢,等於現在就講人的善惡跟野心等等,我覺得《投名狀》還挺重要的,因為《投名狀》的李連杰呢,其實是我非常能代入的。

李連杰幼稚嗎?當然幼稚。他可能以為他比劉德華、金城武聰明很多,野心家,但是野心家就是幼稚。我們每天都見到不同的李連杰,不同的龐青雲,起起落落。包括我說我要怎麼樣,我不要老闆,我那些其實都是幼稚,到最後這些都不用講,可能我再做訪問,再把這些東西再講出來,都還是幼稚的。到一天可能我根本就不做訪問了,那才是覺得,其實你根本就不用講了,你自己都不需要了解,其實你已經全了解了。

《人物》:就成了掃地僧了。像《中國合伙人》,口碑很好,但是另外一方面,也有一些爭議的聲音,最大的一個聲音就是關於價值觀方面,但是你其實反覆說,《中國合伙人》是很代表你。

陳可辛:非常代表我。

《人物》:你對那些質疑的聲音是怎麼看的?比如說你講的是成功學。

陳可辛:當然是講成功學啊,《中國合伙人》是講發財的,你不講成功學講什麼呢?

《人物》:對。他們覺得這種價值觀是有問題的,那你覺得,其實這也是你的價值觀?

陳可辛:不,那個只能證明我不是一個知識分子,但是我覺得是更代表我的,我不是知識分子就不是知識分子,沒所謂啊,我確實不是知識分子。

《人物》:你說過,其實鄧超那個角色是……

陳可辛:那個是最像我的。但是不代表他的經歷也是我的經歷,但是那個是最像我的,就是很急迫要成功的,你回頭來看,我是有目的性的嘛,做東西我是希望成功。但是我希望做成功有什麼問題呢?但是我做的過程裡面,我認真地去做,我也沒有拍了一個違背我的。我做的每一件事情只是出很多份力去把它做成。包括除了作品本身,我會盡量去配合營銷,配合發行去做很多事情使到這個事情成功。

其實我唯一跟很多導演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我說出來。誰都這樣做,誰不這樣做呢?今天中國電影市場允許你不這樣做嗎?你能拍一部電影不是為成功嗎?那不虛偽嗎?那不就是虛偽嗎(笑)?我唯一分別的就是我坦白而已。

《人物》:你特意強調自己不是知識分子,其實一般電影導演在內心其實還是把自己會更視為知識分子一些。

陳可辛:那看你怎麼定義知識分子,其實你當然不能說你完全不是知識分子,但是你不是那種高級知識分子,就是我不能夠永遠冷眼地用很批判的角度去看人生,我還是在人生裡面,我還是會被所有的七情六慾打動的。所以我的電影其實也不是那種三大電影節的電影。我確實就不是那樣,我也認,我覺得我也沒辦法。因為我也沒辦法,其實一樣,我不能拍給小鎮青年,我也不能拍給戛納,那我只能拍到一個東西,我自己能感動的。

《人物》: 你說更早期,20到30歲這個階段你是一個兔子的階段。到了現在這個階段是一個烏龜的階段。做龜的時候其實是可以讓你更清晰地看到方向和目標?做兔子的時候會覺得有一種更躁動的那種東西,但是龜的狀態是穩的

陳可辛:我覺得每個人走到最後其實都是烏龜,但是我覺得每個人在不同階段都曾經是兔,曾經是烏龜。有些人可能結果就是烏龜,完全沒做過兔,也有,但是我覺得我又做過兔,又做過烏龜,還挺好的。

龜其實是一定走到目標的,只是時間而已,兔是會摔死的。但是我不是不同意能做兔的人去做兔,因為做兔也是一種享受,就等於我說到過《金枝玉葉》之後那感覺,也是一個享受,但是記住,你不會一輩子是兔的,就沒有人是一輩子是兔。

2012年9月中旬,鄧超、陳可辛轉景美國拍攝《中國合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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