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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碟:抓捕路霸江自善(下)|新刊 · 小說

光碟,本名盤文波,桂林人,著有長篇小說《王痞子的慾望》《摸摸我下巴》等。現供職於某報社。

抓捕路霸江自善

文|光碟

原載|《當代》2017年04期

4

抓獲江自善的消息傳到縣裡,局長給我們發來賀電,並表示要獎勵。其實抓獲不抓獲江自善都沒有什麼區別,江村的過路費仍然在收,群眾的意見仍然很強烈。但作為政府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說,路霸頭目我們已經抓了,問題就快要解決了!

江自善被關在沱巴派出所,他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在裡面吃了睡睡了吃。他只是擔心,等到出去後會犯懶惰。受葉予嘉的指派,我給江自善鋪了新被子,準備了口盅牙膏牙刷等日用品,葉予嘉送的那條香煙我也給江帶來了。江自善說,你們對我太好了,我希望快點出去,免得給你們添麻煩。再說,我家還有許多農活要干。

江老婆來看望江自善,江自善說,我沒什麼好看的,我過得很好。以後不要再來了。江老婆說,你是我老公,老公坐牢我都不來,人家會笑話我,還會懷疑我們的夫妻感情出了問題。江老婆帶來一些換洗衣服,她說,我給你送衣服總可以吧?天氣熱,天天需要換衣服。

聽說江老婆來了,葉予嘉要請她吃飯。葉予嘉上市場買了排骨和魚,讓搞內勤的小羅來當廚師。小羅人長得一般,但很勤快,能幹所有的家務活。江老婆受寵若驚,飯桌上總是客客氣氣小心翼翼的,不敢大吃。離開前江老婆再次問葉予嘉她老公要關多久。葉予嘉說,這個說不定,他帶頭私設路卡,犯了法。對於私設路卡達到立案標準的,要移送司法機關,罪名為「強迫交易罪和敲詐勒索罪」。江自善這個案子要套的話,也能套得上。但與一般的私設路卡又不一樣,算是擾亂社會公共秩序行為吧,要予以治安處罰。但是,請你放心,有我在呢。

江村人輪流看望江自善,他們給他帶好吃的好喝的。村委原主任也來了,他羨慕江自善人緣好,他問自己說如果坐班房的是我,村民們會主動來探望嗎?他在窗外坐著跟江自善聊天,告訴江自善收費情況。收費是正常的。政府怎麼也剷除不了。這個事讓政府頭疼。領導們束手無策。但也沒閑著,在想別的解決辦法。經過的那條公路的車輛不多,可經過可不經過的車輛基本不經過。聽了原主任的彙報,江自善表示出焦慮。車輛少,收費就少,成本收回來的時間拖得越久,他的壓力越大。私設路卡違法,他心裡明白,可是不收費,絕對不行。

江自善一拘留就是十五天。江村人問什麼時候放人。葉予嘉說我以前說過了,只要你們停止收費,我立即放人。村裡人商量後,決定撤卡。確證撤卡後,葉予嘉就把江自善放了。聽說已經撤卡,鎮里縣裡領導鬆了一大口氣。

江自善回到江村。他回來的第一件事就看賬目。賬目比他預計的要好些,但他還是嫌太慢。他想儘快恢復設卡收費,村民勸他過了這陣風再說,成本的事慢慢來吧。村民們說得他更加慚愧,不出兩天他又設卡收費了。鎮里接到群眾舉報,鎮黨委書記要派出所再去抓人。

葉予嘉帶上我去抓江自善。江自善就在路卡那裡。他看著葉予嘉說,葉所對不起,我真的沒辦法了。葉予嘉說,啥也別說了,跟我走吧。江自善說,好,我這就跟你走。葉予嘉說,既要跟我走,卡也要撤。江自善說,撤卡,不行,要我撤卡也行,讓政府補齊我們的修路成本。葉予嘉說你想得太天真,政府不可能補齊你們修路成本。這沒道理的。政府的事你搞不懂的。江自善說,那我不走,我要在這裡收費。葉予嘉提高聲音道,今天你不走也得走!葉予嘉老鷹抓小雞一樣把江抓進車裡。另一個守卡人對著村裡大喊,不好了,江自善又被派出所抓走啦!

我們的車還沒過卡,我急忙搬開障礙物。葉予嘉不緊不慢,他對江自善說,該來的總要來的,就算你逃跑了,明天還得面對。我知道你心裡矛盾又痛苦,跟我一樣。我倆是一對矛盾體是對立面,可是其實我倆都沒錯。你聽過這麼一句話嗎?屁股決定腦袋,就是坐在什麼位置就得為這個位置想問題。

江自善捧著腦袋,說,我理解。

葉予嘉把車開到村頭,村民們把車圍住。一看這場面,江自善就慌了,他跳下車說,誰也不許亂動。我們犯了法,就該承受懲罰,我繼續去坐牢,收費的事就拜託給你們了。這回我要坐很久的牢,一直到你們收回成本。不許你們任何人去政府鬧事。你們再能,也能不過政府,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

迫於各種壓力和眼線,這次,葉予嘉對江自善沒上次那麼關照了,他一切都按法律程序來。

江村收費沒有停止,他們在跟時間賽跑,他們為扒回成本而日夜奮戰。舉報的電話信件不斷地飛到政府部門,領導們的頭又痛起來。縣長一氣之下,再次命令縣局配合沱巴派出所去抓人。縣長說了,誰來鬧事就抓誰,來一個抓一個,來一對抓一雙。公安幹警突襲江村,公安抓走了6個村民。江村人全村出動再次圍攻縣政府,好事者把現場圖片視頻傳到網上。場面非常混亂,江村的年輕人,言語動作相當偏激。官方最怕群體事件發生,縣長腦子進了水,他去惹起事端。江村年齡最大的四奶奶就死在現場。她的兒子被抓了,她著急上火,心臟病突發。死了人,性質便不一樣了。江村人把四奶奶的屍體停放在縣政府。市省兩級領導出面干涉,給予縣長記大過處分、縣委書記調到偏遠的縣任書記、並且賠償了四奶奶一家一筆錢、放了人,事件才平息。

縣長都出了事,就再也沒有人去干涉江村的收費事件,當地政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完事。新調來的縣委書記覺得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抓人吧,會引起群體事件,放任江村人收費吧,對上級對百姓又無法交代。他成天抓耳撓腮想辦法。有人出主意說,撥一筆款給江村抹平賬就完事了。可是,一問財務人員,說你這個賬去得不明不白,審計肯定過不去。再說,這樣一做,會引起連鎖反應。別的村也會紛紛仿效。

接到上級指示,鎮里書記讓派出所釋放江自善出去,葉予嘉當即就照辦了。

過了幾天,江自善回到派出所請求把他抓起來。他說,我只有待在牢里才安心,全村人才安心,你們才能給老百姓一個交代。書記得知後,不同意。他說,我抓了你,江村又來搶人,事情鬧大了,我得下台,我可不上這個當。江自善舉例說,上回我來坐牢,他們並沒有來鬧事。我跟村裡人說好了,我們要對法律負責,我帶頭犯法,就應該受到制裁。書記還是不同意。江自善沒有離開派出所,他坐在班房的門外,晚上就在牆腳下睡覺。葉予嘉看不下去了,他讓我給江自善送來一張活動鐵床,還有一床空調被。沱巴夏天的夜晚有些涼。

沱巴的夏天愛下雨,一下雨江自善就失去了居所。當天晚上,葉予嘉騰出自己的房間讓江自善住,他去辦公室睡沙發。葉予嘉不想天天睡沙發。第二天白天,趁雨停了,葉予嘉組織我們在班房旁為江自善邊搭建臨時住所。江自善在家干過建房的工作,但他搭建這樣的房子遠不如我們,我們都是警校畢業的,訓練過如何在野外生存,搭帳篷這樣的事,於我們小菜一碟。江自善像只癩皮狗,哭著喊著要坐牢,我們實在沒辦法。

江村人來探望江自善。他們坐在江自善的帳篷里聊天,他們聊得火熱,不時發出笑聲。現在再沒人干涉他們收費,他們收得很順利。過往車輛不再用做工作就主動交費。有一次,守卡人內急,經過的車輛主動把過路費壓在石頭上,自己搬開障礙物過卡,然後又把障礙物複位。江村人頂著罵名愉快地收著費愉快地勞動生活著。前來探望的村民對派出所的做法有意見,他們找到葉予嘉要求把江自善真正地關進牢房裡。他們不圖坐牢的虛名。他們自豪地說,江村人是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人,敢說敢做,絕不弄虛作假。葉予嘉說,關押違法人員的房間已經滿了,無法安排江自善。他們不信,葉予嘉帶他們去看。是真的。這兩天抓了一批違反治安管理條例的人。他們說,這個我們不管,我們只管認真地坐牢。葉予嘉不給解決,他們就不離開。晚上,他們留在帳篷里。他們的理由很充分,他們也是違法人員,應該受到懲罰。

這是主動抓人跟被動抓人的根本區別。就像人說自己的缺點,說起來很真誠開心,而一旦別人說他的缺點,他就不高興。

帳篷不是那麼好待的。半夜他們就後悔了。天一亮,他們找著借口準備回去。他們還找到了葉予嘉,說,我們要真正坐牢!葉予嘉說,我昨晚想了個辦法,我想在你們村弄一間班房,用來關押江自善。其他人就不用坐了,所有罪名由江自善一人承擔。

於是,江村那座廢棄的公共小倉庫就成為派出所的班房了。江自善被關進去。小倉庫黑暗潮濕,特別接近舊社會的牢房。江自善老老實實地在裡面待著。久不久地,我要受葉予嘉的指派去看守他一下,給他帶去許多當地黨報,讓他好好學習。他有許多字不認識,我就帶給他一本便攜字典。

主動交過路費的畢竟是少數,大部分人心裡是不服的。那天江波又來了,他說,你們還在收啊,你們到底是在誰的天下?無法無天,就沒人管得了嗎?守卡人說,就等你來管了!江波見對方眼露凶光,一臉殺氣,口氣就軟下來。守卡人說,我們江村人是守法的公民,犯了什麼罪就接受什麼樣的懲罰。江自善正在坐牢,不信你去村裡看看。江波不信,守卡人就叫人帶江波去小倉庫。

這是標準的牢房,葉所長親自選定的。江村人給江波介紹說。江波習慣性地舉起相機拍照,被攔下來,已經照了的也被要求刪除。

江國輝在外地打工,這天他回到村裡。他在白紙上寫下一行大字貼在背板上,背板擱在路卡顯眼的地方。他是這樣寫的:我們仍要收費,江自善正在坐牢。

 

5

串起江村的這條30公里的鄉村公路就要重修了。這是縣長唐志川的主意。現在縣長比被處分前腦袋似乎要靈活。唐志川一提出,常委會立即一致通過,並且當作眼下的重點工作之一。他們把這條路定為漁岩公路,即從漁鼓山至奶子岩。原本是叫漁奶公路的,因為這個奶字不好聽才改名。縣裡成立了指揮部,唐志川任指揮長。縣長親自抓的項目進度就非常快,前期準備工作進行得很順利。這條公路定為三級公路,按三級公路標準它具有兩條車道,路基寬度為7.5米。三級公路使用年限為10年。原來的道路寬不過三米,一輛大卡車就能將道路塞滿。

測量人員來到現場,工作人員來到現場,凡是沿途佔有田地的,國家都給予補償。工作人員還帶來了效果圖,沿途村民見了都很高興。等道路一修通,遊客就如蜜蜂一樣飛來。縣裡就是借開發旅遊修此路的。都說沱巴風光好,最佳在漁岩,就是從漁鼓山到奶子岩一帶。

江村自己修的村裡那段寬只有4米,使用年限最多不超過5年,達不到三級公路標準,自然要挖掉重修。負責這一標段的唐老闆的隊伍很快進駐江村。據說唐老闆是唐志川的親戚,但沒人證實。有人去小倉庫里請示江自善,江自善說好啊,只要他們把我們的本金補齊就行。來人讓江自善出面,江自善說我這正坐著牢呢。來人說,你就別這麼認真了,派出所都不管,你還較什麼勁。江自善生氣了,說多大的事?不就是談判嗎!讓老主任去。那人又去請老主任,老主任說我已經不是領導了,村裡的事還是江自善做主吧,他是我們心目中的領導。江自善就嘴裡說著不乾不淨的話,得意揚揚地走出小倉庫。

小倉庫里黑,出門後他被明媚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他將一隻袖子護著眼。過了差不多十來分鐘才適應過來。

唐老闆在村口等他,唐老闆手裡拿著高檔香煙,見人就散。雙方進行了友好的問候。江自善說,拓寬路面我們沒意見,但是這條路押了我們全村60萬,我們收的過路費總數不到4萬,只要你們補足56萬,我們就讓你們動工。唐老闆說,你們的心情我理解,你們的遭遇我很同情,可是這錢我們拿不出,修這條路我們公司賺不到幾個錢,凈拿出56萬,我們就虧大了。江自善說,你們可以往上反映,錢不能讓你們出,讓政府出,政府趁修路機會補給我們,本回來了我們就撤卡。這是我們一貫的觀點,也是唯一的底線。唐老闆說,這不是一筆小數,政府要擺平也能擺,增加預算就行,關鍵是他們干不幹。

唐老闆把江村的訴求上報到指揮部,指揮部常務副指揮長又彙報給唐志川。提起江村,唐志川心就痛,當官這麼多年,就是江村人讓他挨了個處分,給他的政治生命種下毒瘤。聽了彙報,唐志川沒有馬上表態。他心裡清楚,漁岩公路預算打得已經夠高的了,再增加預算恐怕很難向社會向審計交代。再說,要平這56萬賬得做好多手腳,很麻煩。一次補助56萬更加沒這個可能,要能補,早就補了,之前也不至於挨個處分。

雙方談不攏,江村這一段建設就停下來。而江村是必經之處,下面的建設隊伍必須通過江村。江村要收費,建設隊不幹,從來沒有建築車輛要交費的。他們的車輛停在漁岩公路外面的正式公路上,挖掘機鏟土機大卡車壓路機,排在公路邊很壯觀。可是壯觀又怎麼樣?都進不了施工現場。承包商築路工人人人都著急上火。

真正進入施工的只有漁鼓山路口到江村這段路,見別的路段施不了工,這個標段的建設者心裡就得意萬分。這段路短,油水少,當初沒辦法才得到的這個標段,該承包商還埋怨了好幾天。

唐志川召集有關方面開會,研究對策。有人提出來,漁岩公路修好後,繼續默許江村人收費。但大部分反對,說,辦法是好,但行不通。修成三級公路後,沿途的景點也會陸續跟著建起來,三級公路收費會帶來很大的負面影響。解決了江村問題,卻帶來更大的聲譽問題,最終影響到旅遊經濟,也同樣影響沿途村民種養的積極性。

60來萬,對一個縣來說,不是什麼大數目,但是不合法的事誰也不敢出頭。唐志川有深刻的教訓。

江村的路卡一天也沒有停止過收費,隨著前段的建築,經過江村的車輛越來越少。裡面的紅磚廠米石廠也停下來了,縣裡不讓他們再搞。老闆轉行搞旅遊開發了。他們正在就地規劃,修復山林。縣裡給的政策很優惠,他們認為放棄原來的企業很划算,所以做旅遊項目的積極性很高。

工作開展不下去,承包商們輪番找唐志川。聽說路修不下去,沿途旅遊點項目也停下來,一些只是處於意向性的旅遊開發項目,老闆就有了放棄的打算。一條路影響到全局,一條路建設的停止就意味著整體規劃的失敗。唐志川其實比誰都急。他心裡恨著江村人呢,他最初的想法是,政府出資修的路,江村就沒有理由再設卡收費。他沒想到唐老闆對江村人的阻止如此軟弱。唐老闆的公司帶黑社會性質,當初招投標,唐志川做了手腳,有意讓唐老闆中江村這個標段。想讓黑吃黑,好好地報復一下江村人。唐志川暗示唐老闆不要顧及一切阻力,大膽開進,政府幫撐腰。可是唐老闆讓他失望。看來唐老闆不是傳說中的黑老大。別的標段來找唐志川訴苦,唐志川說問題全出在唐老闆那裡,他的工作推進了,一切都順了。別的標段承包商找過唐老闆,唐老闆說你說我無能,我們就換標段吧。但是,沒人敢接手。

唐志川要做出工作認真負責的姿態。他就帶著人到沱巴來了。車到漁鼓山路口,停下來。他下車站在公路上眺望江村,他心裡說,要是有一顆炸彈一下子滅掉江村就好了。路面正在施工,唐志川就有了不進江村的借口。他不想見江村的任何人。他對隨從人員說,往前走。往前走有什麼意義呢?對解決江村問題無一點幫助。

前方路堵住了,兩輛大車相對而行時發生了刮碰,佔據了道路。雙方在論理,別人讓他們錯開,他們不聽。往前走也沒什麼事,唐志川這次出行的目的就是沒有目的,因為他想達到目的難度太大,他一想起就頭疼。唐志川下了車。左邊就是沱巴河。唐志川指著河水湧來的方向說,前面是什麼?隨從回答說,前面有三個自然村,再前面就是死角,有山擋著,沱巴河從兩座大山間穿過。唐志川說,去看看。隨從說,路難行,到盡頭弄岩自然村有三四公里。唐志川說車輛不能通嗎?隨從說,不能,這是條機耕路。唐志川說,去看看,走路去。隨從猶豫了一下,就說,那好吧。

天氣晴好很長一段時間了,路面乾爽,甚至還有一些灰塵。唐志川邊走邊說,這裡的風景也不錯嘛。隨從說,沱巴到處是風景。這個隨從老家就是沱巴山區的。隨從對唐志川說我去找當地村幹部,讓他們給你介紹情況吧。唐志川說不用,我們不要驚動任何人,這樣才能看到真實情況。行走在如畫一般的風景里,大家都不覺得累,一個多小時後他們到達弄岩村。唐志川說,山那邊是什麼地方?隨從說,是毛腳村。唐志川說就是江村西邊的毛腳村?隨從說,是呀,翻過這座山就是。唐志川說,遠嗎?隨從說,直線很近,要是翻山得大半天。唐志川說如果從這裡修條公路呢?隨從說,開車幾分鐘就到了。

唐志川大喊一聲,就是它了!

唐志川興奮地說,改道,可以改道!道路一改,就繞過了江村。真是一箭雙鵰啊!

漁岩公路就改為沓岩公路了,因為起點的這個村叫沓坪。不多久,有關部門就完成了測量和規劃工作,得知公路要經過本村,這裡的村民奔走相告,政府需要什麼他們就提供什麼。經過測量論證,準備把弄岩村北邊那座山炸出一條路,其實打洞更科學,但打洞耗時太多,成本也不見得比劈山低。

築路大軍開進沓坪,一條標準寬度的路面很快形成,劈山工作也開始進行。

不出四個月,新開路段就與毛腳村連接上了。

一年後,沓岩公路全部完工。

 

6

江村的路卡還在。但是他們已經收不到過路費了,因為沒有一輛外來車經過江村。江村被所有車輛拋棄。無錢可收,血本無歸,村民們心刀割一樣疼。村民心裡就亂了,人心開始渙散。他們對江自善的意見一天天加大,在江村你時時都能聽到對江自善的埋怨聲。

江自善習慣了去小倉庫待著,懲罰自己。

這天,江升千推開小倉庫的大門。光線強烈,江自善護著眼睛。江升千說,我們沒費可收了,你還待在倉庫幹什麼呢?快出來想辦法!

江自善被提到陽光下。他的頭髮全白了。

葉予嘉獲提拔的事,有了正式的文件。他就要離開沱巴,上任縣局副局長了。弟兄們私下為他餞行後,他說,我要去江村看看,我有半年多沒去江村了。葉予嘉帶上我。他說了,等他在縣裡安頓好就會考慮我的事,把我調到縣裡。

江村的路卡橫在那裡,但見不到收費人。連續的空守,已經沒人願意來守卡。我下車搬掉路卡。葉予嘉也下車來。他說,那時我是真心不忍抓捕江自善,想起他們的艱難我就心疼。我說,我知道,不然你怎麼可能違反原則很「愚蠢」地來通風報信。但是作為所長,你又不能做得太過分,表面文章也得要做一做,免得上面怪罪下來。當時你處境與江自善一般困難。

那時他們艱難,現在就更艱難了。葉予嘉說。他伸出手碰碰我的肩膀,表示對我理解他的感激。

他向我討了一支煙抽。他不懂抽煙,姿勢難看外,還被嗆得咳嗽。見他難受,我抽掉他手中的香煙,然後我們進村。

好些村民們聚集在村頭說話。江自善低著頭。村民們仍然在相互埋怨。老主任畢竟在官場混過,他說,光埋怨有什麼用?這事,誰沒有責任?

他們過於專註,沒有發現我們的車。等我們來到他們中間時,江升千才叫喊,葉所長來了!

他們都看著我和葉予嘉。

江自善頭抬起來,他對我們笑了笑。江自善說,葉所長你是來抓我的嗎?我一直在坐牢,現在我們沒費可收了,我也不用坐牢了吧?

葉予嘉說,沒人來抓你,我是來看你。

江自善說,我們非親非故的,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葉予嘉說,我對你好嗎?就是正常的交往呀。換了李自善,我也同樣對他這樣。

江老婆領著我們去他家。江自善跟在最後,他老態龍鐘的樣子,一年前的生龍活虎不見了。江老婆給我們煮油茶。因為生活質量下降了,用來送油茶的點心就少了品種。我們試圖把話題聊得輕鬆些,江自善由於巨大賬務壓身,他始終放不開。

離開時,江自善執意送我們到村口。臨上車,江自善說,怎麼辦啊?葉予嘉側過臉,他不忍看到江自善悲傷的臉。

回到車上,葉予嘉也在感嘆說,他們怎麼辦呢?

我說,縣局有沒有可能以扶貧的名義幫助江村,幫助江自善渡過難關?

葉予嘉搖頭,說,這世界上許多事我們只能同情理解,而無法替人分擔,甚至伸出一隻幫助的手都不能。

修路是江自善提出來的,集資主意也是他提出來的,他是錯誤的始作俑者,他要承擔主要責任。事實告訴他,光靠待在小倉庫里懲罰自己是沒用的。江升千講得對,要想辦法。

他腦子裡閃出許多辦法,但沒一個現實。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的梅老闆。梅老闆要開發江村的石頭,把石頭製成石粉石砟。當初江自善等人極力反對,主要原因是價錢低租期長,還可能給江村的環境造成污染。現在走投無路,是不是可以重啟這個項目?經過打聽,梅老闆在沱巴的雲溪嶺開石礦,他的機械日夜開個不停,生意挺好。正碰上當地建設高峰期,修路架橋,都離不開高質量的石砟。梅老闆的石粉不愁銷路,只愁無處開採。他在雲溪嶺開石礦有十餘年了,附近都讓他開得差不多,正在尋找新場地。江自善就來了。梅老闆很高興,雙方談得很順利。梅老闆開著車送江自善回江村。江自善召集大夥開會商量。梅老闆看中了北邊那兩座山,他提出開發30年,一年付江村6萬。江自善跟大夥商量後覺得30年太長,過幾年或許村裡有了錢,可以自己開採。提出讓梅老闆開採10年。梅老闆不幹,說至少20年。雙方拉來扯去數十個回合後,最後商定,梅老闆開採15年,一年租金6萬。先付60萬,另30萬三年後一次性付清。

梅老闆是個爽快人,雙方合同一簽,他的60萬就付過來了。但是拿到錢後,江自善立即後悔了。他在腦子裡閃出雲溪嶺開採石頭前後環境的對比畫面,不由得冷戰連連。雲溪嶺的今天也許就是江村的明天。60萬現金在他手上待了差不多一星期,直到村民們擁進他家要求歸還當初修路的集資款,他才機械地按冊分發。錢是還了,可這個債真的還清了嗎?江自善不停地追問自己。但是,都到絕路了,這開採合同不簽行嗎?兩種思路兩種痛苦在他腦子裡打架,弄得他頭昏腦漲。

梅老闆爭分奪秒地把機械設備運抵江村,礦石廠很快建起來並在江自善的心驚肉跳中投入生產。一向安靜的江村於是有了日夜轟鳴的機械聲,江村人感覺很刺耳,許多人因為噪音而失眠。

梅老闆跟江村人解釋說,習慣就好了。以前雲溪嶺人也嫌吵,後來沒有機械聲倒睡不著了。話是這麼說,村民們還是想要以前的安靜。

梅老闆實力雄厚,他有多台機械同時作業。放炮、碎石、破粉,一連串工作做下來後,各種規格的石砟就堆在一旁了。他的運輸車輛一輛輛地往外運。大車軋過公路,江村人心痛。梅老闆卻很大方地說,路爛了他負責修。有這樣的老闆還說什麼呢,江村人就暫時放了心。

梅老闆沒有大老闆的架子,他每次到工地都要進村裡散煙,村裡人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他都儘力幫。梅老闆每周大約到工地三四次,別的時間他都待在縣城或者市裡,或者正在跟人談生意。人大方,就吃得開,生意做得開。

轉眼,梅老闆就開採石頭兩年了。

一天早上,江自善打開水龍頭,發現水是渾濁的,開了一陣還是渾濁的。接著村裡家家戶戶都發現了這個問題。江村人喝的水是從北山引過來的,多年前村裡集資建了一個大水池,引來山上泉水。水源出了問題。江自善帶著幾個人去取水口。取水口上方污水橫流。梅老闆的開採石頭的污水流進了取水口。

水質是一個重要問題,噪音是一個重要問題,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是空氣污染。礦粉廠的粉塵日夜送上天空,江村每一座房子每一棵樹都包裹著厚厚一層粉塵。家裡窗戶不敢開,衣服不敢晾曬在外面。水田裡是粉塵,菜地里是粉塵,走在村道上的人們全身是粉塵。人一張口,就能吸到一半的粉塵。

江自善當初的擔憂,一天天地成為殘酷的現實。

江自善作為村民代表與梅老闆坐下來談判。江村的意思是,梅老闆停止採石,雙方合同作廢。梅老闆不答應。他說合同是具備法律效力的,江村單方提出撕毀合同,必須賠償。雙方談不成。

還有13年合同才到期,這是多麼漫長的歲月!不能再等了,必須將梅老闆趕出去。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全部回到江村。大家統一思想統一步驟,決定明天帶上工具去搗毀梅老闆的工廠。礦粉廠的工人聽到風聲,嚇得要命,立即停工逃掉。

今夜靜悄悄。

而就在村人盡情地享受這個難得的寧靜時,猛然聽得幾聲巨大的爆炸聲。響聲來自礦粉廠。

誰幹的?

江自善說,我乾的。你們都不用勞心勞力了。我作的孽我來償還,我種下的惡果我來吞咽。

礦粉廠被嚴重破壞,已經無法再生產。梅老闆報了案。這是一起重大的破壞生產案,性質十分惡劣。

縣局幹警在葉予嘉副局長親自帶領下趕到沱巴。而我作為刑警隊副隊長也在抓捕隊伍之列。隊伍到達路卡處,葉予嘉叫大家停止前進。他上了我的車。他說,還和那年一樣,就我們倆上去。

江自善站在村口,村民們在離他二十米的地方形成一個半圓,保護著他。見到我們,人群騷動起來。江自善大聲說,都別動,你們不是答應過我誰也不動的嗎?!

江自善向我們走來。到達我們跟前後,他難看地笑了一下,然後主動伸出雙手。我立即將他銬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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