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隨筆 一簾花雨談幽夢(一) 寂寞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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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寂寞文字
[是一個很偶然的時間,我寫下第一篇古典詩歌評論文章。她們有熱烈的呼吸,卻又如此寂寞,如此荒涼。我用盡所有的心力來鍛打每一個文字,想讓她們如雪片閃亮。我暫時把她們交付在這裡,並悄悄地許下願望,這些在暗夜出發的精靈,也許可能遭遇星光。]
(一)宣城懷想
1 相對於山水的對我的吸引,我對城市也有十分的迷狂。當然,讓我戀上的城市必定充滿古樸風味與人文氣息。這兩種趨好應該是一致的,山水與城市都有一些詩人的蹤影、詩歌的流播。千年而過,詩人親近了永恆的泥土,而詩歌在月光的摩挲下成為深夜枝頭長開不敗的花朵,你打馬而過,會捕捉到釀出三分酒意的暗香,成群結隊地聯袂歌吟。 準確地說,是李白讓我發現了安徽宣城。 作為盛唐首屈一指的偉大詩人,李白一生狂放不羈,恃才傲物,連杜甫他都可以隨意戲謔,「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戲贈杜甫》),真不知道還有誰可以讓他俯首稱臣、甘心服膺。也許是自己立身高遠,他在一覽眾山小的時候,不經意間回首望去,卻發現一峰突兀景色絕佳;彷彿中了邪,從此對之頂禮膜拜、青眼有加。這座詩歌山嶽中的獨秀之峰,就是先於李白200餘年的南齊著名詩人,謝脁(字玄暉)。我追隨著李白的呼吸與蹤跡,想越來越深地了解謝脁,了解這座城市。 從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謝氏門庭走出了太多光彩照人的明星,謝脁與東晉山水詩的鼻祖謝靈運為同族,亦為謝家寶樹之一株。史載其「少好學,有美名,文章清麗」(《南齊書》)。他的文採為隨王所賞愛,曾追隨隨王蕭子隆在荊州任王府文學,在名動一時的文學團體「竟陵八友」中最為突出。但也因此遭遇讒言而被召還都,抒寫下「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的惆悵。他深知陷身政治羅網的危險,小心翼翼地想要避開它,但努力掙扎的結果卻是更沉重地落入其中,終難自拔。謝脁的母親是宋文帝之女長城公主,而他則娶了開國元勛王敬則的千金。應該說這些背景足以護佑他在權利的舞台上盡情高蹈,但事實是這種家族背景不但沒有給他帶來安全,反而讓他陷入陰謀與愛情、理智與情感的泥潭。永泰元年(498),王敬則意欲造反,其第五子王幼隆派遣徐岳找到時任徐州行事的謝脁商議計策。結果是謝脁反過來告發了岳丈圖擬謀反的事實,王敬則由此被斬。作為王敬則的女兒,謝脁的妻子經常懷揣尖刀心懷報復,謝脁不敢相見。皇上嘉賞謝脁,遷升他為尚書吏部郎,而他卻又愧疚不安,多次上表辭讓,最終還是沒有拗過皇上。 經歷過這件事情,謝脁應該有所了悟,在政治的漩渦里如何保持清醒與獨立。但是,更大的風波襲來,謝脁還是莫名其妙地趟了遭渾水,並搭上了年輕的生命。這一點,《資治通鑒》有比較明朗的記載。歷史上惡名昭著的東昏侯蕭寶卷當上皇帝,暴戾恣睢,縱情玩樂,濫誅大臣,人人自危。右僕射江祏和弟弟侍中江祀圖謀廢帝另立,他們找到始安王蕭遙光商量。但是蕭遙光自認年長,想要取而代之,並把自己的心思隱隱約約地透露給了江祏。江祏兄弟找到吏部郎謝脁,想要尋得他的支持;蕭遙光也派來自己的親信丹陽丞劉沨向謝脁表達心意,想引他為同黨。謝脁都沒有作答。不久,蕭遙光任命謝脁兼職衛尉,謝脁感到恐懼,就對時任衛尉的劉暄說出了蕭遙光的秘密。劉暄假裝驚恐,但很快就把謝脁告發到了蕭遙光那裡。蕭遙光與江祏、劉暄等人以「扇動內外,妄貶乘輿,竊論宮禁,間謗親賢,輕議朝宰」的罪名把謝脁收復廷尉,謝脁遂死獄中,終年36歲。 寫到這裡,誰還能把這位政治冤鬼與「永明體」的代表詩人聯繫起來?所以我覺得,謝脁赴任宣城太守的這一段歷史好像迥異於他短暫人生的其他任何段落。2
齊明帝建武二年(495),謝脁被任命為宣城太守,這一年他32歲。到任不久,即在陵陽山郡衙附近建「高齋」作為辦公之所,「披衣就清盥,憑軒方秉筆」(《高齋視事》)。他「視事高齋,吟嘯自若,而郡亦治」,為官清廉,勸民教士的惠績較多,世稱「謝宣城」。更重要的是,宣城為山水勝境,陵陽山、敬亭山繞城綿延,宛溪、句溪夾城流瀉。彷彿發現了世外桃源,在山明水秀、月白風清的這座江南大郡,仕途蹭蹬、人生無常的寥落情緒慢慢地得到了消解,身寄林泉、心托雲羽的高情雅志從內心深處漸漸升騰。從此,在公務之暇,他把自己尋覓的目光、馳逐的靈感都交付與宣城的山山水水,宣城的嘉山麗水亦由於謝脁的吟詠而風靡一時。
在玄言詩、形式主義瀰漫詩壇的宋、齊時代,除了南朝民歌大放異彩之外,謝脁的詩歌創作絕對是這一時期文壇的重大收穫。他寫詩講究「圓美流轉如彈丸」,詩風清新流麗,絕少繁蕪。謝脁傳世的詩作有將近四分之一寫於宣城,故其詩集亦名曰《謝宣城集》。他的詩被認為有「繼漢開唐之功」,與他同時代的詩人沈約稱謝詩為「二百年內無此詩也」。他發展了謝靈運開創的山水詩,不再作富艷精工、典麗厚重的描摹,而呈現出一種單純溫婉、蕭疏淡遠的風格。而他具有民歌風味的新體小詩也是丰姿綽約、情味雋永,深深地影響到唐詩的繁榮。 謝脁想像不到,在他死於非命的200餘年後,詩歌王國的無冕之王會為他如痴如狂。謝脁的詩歌魅力深深地影響與蠱惑了李白,從53歲起,李白先後七次來到宣城,在他心目中的聖地憑弔與緬懷這位他心目中的惟一知己與最大安慰。另據後唐馮贄《雲仙雜記》載:李白登華山落雁峰,曰:「此山最高,呼吸之氣想通天帝座矣。恨不攜謝脁驚人詩來,搔首問青天耳!」在他的很多詩篇里,李白也都表露了對謝脁不加掩飾的喜愛與推崇,如「三山懷謝脁,水澹望長安」(《三山望金陵,寄殷淑》),「我吟謝脁詩上語,朔風颯颯吹飛雨」(《酬殷明佐見贈五雲裘歌》),「宅近青山同謝脁,門垂碧柳似陶潛」(《題東溪公幽居》)等。清人王士禎《論詩絕句》雲:「青蓮才筆九州橫,六代淫哇總廢聲。白紵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謝宣城。」李白究竟從謝脁的詩歌中汲取了多少營養,平凡如我未及詳察,但李詩仙的謙卑姿態還是令我低眉微笑。採石太白樓主樓有一副楹聯:「謝宣城何許人?只憑江上五言詩,教先生低首;韓荊州差解事,肯借階前盈尺地,使國士揚眉!」上聯道出了李白對謝脁的推崇,下聯又寫出了荊州長史韓朝宗不能慧眼識才,終使一代國士志不得申、困頓坎坷的事實。李白在遭受權奸饞毀被排擠出長安後,曾經寫有一首《金陵城西樓月下吟》: 金陵夜寂涼風發,獨上高樓望吳越。 白雲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 月下沉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 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 李白沉迷於月光下的美好,花間的一壺美酒芳香四溢,卻也映照出孤單面容,邀不來交歡的知己。金陵城外,月光如酒,無言獨上西樓。看城垣倒影入水,看露珠從秋月中慢慢垂落,他搖頭沉吟,感嘆蒼茫歷史、混濁人世竟然知音難遇。不由地想起同樣的傍晚、同樣的城邊,謝脁曾經寫下「餘霞散成綺,澄江凈如練」的佳句,真令人思接千載、回想不已。令李白玩味嘆賞的這兩句詩,出自謝脁的《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灞涘望長安,河陽視京縣。白日麗飛甍,參差皆可見。餘霞散成綺,澄江靜如練。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去矣方滯淫,懷哉罷歡宴。佳期悵何許,淚下如流霰。有情知望鄉,誰能鬒不變? 這首詩作於謝脁出為宣城太守時,詩人離開京城建康,傍晚時登上江岸的三山回望京城,不由感慨萬千,流連難去:看飛聳的屋脊在日光下明麗鮮艷,看西天的晚霞如散開的錦緞,看澄澈的江面如明凈的白練,看喧鬧的歸鳥在春洲落滿,看紛繁的花朵在郊野開遍。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怎麼讓人翩然離開、心無掛礙?只能夠翹首遠望,淚落如雪…… 3 長久以來,文人往往被視為迂腐懦弱的一個群體,他們手無縛雞之力,徒然地風花雪月舞文弄墨。儘管熟讀手中經卷也許可以十年寒窗一鳴驚人,從此晉身官場扶搖而上,但是這種福祉只屬於極少的幸運兒,又有不知多出多少倍的士子麻衣終身窮困潦倒。雖然如此,詩人墨客卻可以憑藉手中的一管瘦筆獨守精神家園,並因此超脫於苦難,在歷史的長河中書寫下自己始終波光瀲灧的名姓。也許他們無法改變現實,但最終的結果卻往往是他們改變了歷史。即以樓言,當王勃專擅少年意氣讓錦詞麗句從長袖間蜂擁而出,滕王閣的畫棟珠簾間便永久地閃爍著他永遠26歲的身影。當白日依山將盡黃河入海而流,我們在每一個登高的瞬間都會想起王之渙在鸛雀樓上的驚天浩嘆。當崔顥在煙波江上愁緒滿懷,黃鶴已去鄉關何處,黃鶴樓卻再也沒有隨同黃鶴飛走。當李商隱在花明柳暗的秋日上盡重城,看孤鶴沒入遠天,腳下的夕陽樓卻永葆了濃郁的詩意與縹緲的哀愁。 儘管謝脁任宣城太守為時不算久長,卻清廉明斷、仁愛惠民,頗具大家風範。唐初,感懷於這位前代先賢的遺澤,宣城人民就在高齋舊址興建一樓,因樓位於郡治之北,故稱「北樓」「北望樓」。李白往來宣城,多有登臨並賦詩抒懷,詩題中多見「謝脁樓」,於是「謝脁樓」成為叫得更響亮的名字,與黃鶴樓、岳陽樓、滕王閣並列「江南四大名樓」。754年秋天,李白三游宣城時登上斯樓,寫下《秋登宣城謝脁北樓》: 江城如畫里,山晚望晴空。
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
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 也許傍晚時分的沉靜氣氛更容易讓人感受到目之所遇的美好,李白也選擇了秋日黃昏獨上高樓。詩中的「兩水」即指宛溪、句溪,兩溪於城東北匯合,然後入水陽江。山有水而媚,城因水而雅,這兩條明澈的溪水曾一次次照亮詩人的雙眼,「吾憐宛溪好,百尺照心明」「句溪雖可愛,未若宛溪清」「洗心句溪月,虛舟信回沿」。雙橋為建於隋文帝開皇年間的鳳凰橋、濟川橋,它們倒影水中,幻化出彩虹般的璀璨光彩。可是橘柚深碧、梧桐蒼黃、秋意翩躚,誰能想到在如詩如畫的江城北樓之上,是一顆只能追思故人的蒼涼詩心呢? 天寶末年,李白逗留宣城期間在謝脁樓餞別秘書省校書郎李雲,寫下更為膾炙人口的《宣城謝脁樓餞別校書叔雲》: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這首詩幾乎集中了所有李白慣用的意象以及他無法掩飾的心思,那頻入豪腸的清酒,那何時可掇的玉盤,那翩然欲飛的壯志,那抽刀斷水的熬煎,那屢屢碰壁的坎坷,那追慕先賢的思戀,那散發歸隱的慾念,那如梭如箭的流年……是啊,還有哪一首詩能夠如此全面地剖白呢?理想如煙,現實如磐,有多少人在光陰流走、寂寞封緘的時候低唱: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又有多少人在失望滿眼、愁緒滿胸的時候高歌: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儘管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卻往往是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先不妨靜對山花、一杯一杯復一杯,然後在微醺中沉醉,等那會意的幽人抱琴而來,再歌舞婆娑、盡訴情腸。 此後,謝脁樓的周圍又建有雙溪、懷謝等亭閣。歷代文人名士慕名而來,登樓觀賞者車馬相繼,賦詩題詠者絡繹不絕。登上謝脁樓,城郭在望,山川滿眼,煙霞變幻,雲樹生輝,令人神遊八極、心曠神怡。多少年來,斯樓能夠風流賡續、文采相接,真令人心生無限的慰安。 4 敬亭山原名昭亭山,晉初因避晉文帝司馬昭名諱,改名為「敬亭山」。位於宣城市北郊,屬黃山余脈,主峰為「一峰」,海拔茲山亘百里,合沓與雲齊。隱淪既已托,靈異居然棲。上干蔽白日,下屬帶回溪。交藤荒且蔓,樛枝聳復低。獨鶴方朝唳,飢鼯此夜啼。渫雲已漫漫,夕雨亦凄凄。我行雖紆組,兼得尋幽蹊。緣源殊未極,歸徑窅如迷。要欲追奇趣,即此陵丹梯。皇恩既已矣,茲理庶無睽。
唐代詩人劉禹錫在《九華山歌並序》中寫道:「敬亭之山廣索漠,兀如斷岸無稜角。宣城謝守一首詩,遂使聲名齊五嶽。」彷彿一位忠誠的使者,敬亭山默默地等待了200餘年,終於看到一個衣袂飄飄的身影朝自己健步而來。 李白接到了從弟宣州長史李昭的邀請信,信中說:「宣州自古為名邑上郡,星分牛斗,地控荊吳,為天下之心腹,實江南之奧壤,既有山川之勝,又兼海陸之豐。永嘉以後,衣冠避難,多來江左。六朝文物,萃於斯邑,至今餘風猶存,閭巷之間,吟詠不輟。宣城為郡址所在,據山為城,枕水為邑,山為陵陽,水為宛溪。陵陽之巔,高出城闉。南齊謝玄暉守此郡時,建齋以居,故為高齋,猶可登鑒。登斯樓也,城廓皆在掌中,山川盡入心目。北望敬亭崛起於川原之中,尤為一郡之雄秀,此高人逸士所必仰止而快登也。弟佐此郡,政清且閑,每登高齋,時游敬亭,臨風懷謝之章,舍兄其誰哉?」這封信極大地蠱惑與吸引了李白,詩人覽信大悅,儘管對宣城心儀已久,但多年來往往擦肩而過,這次終於可以一償宿願。在南下途中,他還寫有《寄從弟宣州長史昭》,表達了對敬亭山的渴望:「爾佐宣州郡,守官清且閑。常誇雲月好,邀我敬亭山。五落洞庭葉,三江游未還。相思不可見,嘆息損朱顏。」 753年秋,53歲的李白第一次來到宣城。甫到斯邑,一切盡如所望,這個據山枕水的江南名郡接納並慰撫了一顆飄泊的靈魂。他與宣城名士亭樓題詠,古寺訪幽,溪流泛舟,名山往來,逍遙自在。他踏著謝脁的足跡,遍游敬亭、陵陽、響山,宛溪、句溪、青溪,包括其它一切可觀的勝地,在宣城的青山秀水間飽蘸深情的筆墨,揮毫寫下不計其數的詩篇。其中《獨坐敬亭山》就寫於他初至宣城、首登此山: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鳥群已遠走高飛,雲朵向天邊飄去,這時不離不棄相看不厭的,也只有敬亭山了。一直以來,我從中讀到的都只是揮之不去的寂寥與向山尋歡的悲哀。但是,越來越多的信息讓我將信將疑地看到了隱藏於這首詩背後的一個女人,她就是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據說當年經由玉真公主的推薦,李白入宮做了供奉翰林,但是桀驁不馴的李白很快就被玄宗賜金放還。在李白被貶逐後,對李白青眼有加的玉真公主就遁入空門到敬亭山潛心修道,死後也葬在那裡,終年71歲。玉真公主仙逝的同年,李白也死於敬亭山下的當塗,享年62歲。在這樣的解讀下,我們發現原來含情脈脈的一首小詩竟然有著如此艷麗的桃色,在它的內里竟然是才子佳人的萬種風情。現在敬亭山的一片竹林里尚有玉真公主之墓,而墓誌竟然明明白白寫著「李白讚美敬亭山的這首詩蘊含著對玉真公主的深切懷念之情」。並且,網路上關於李白與王維終因玉真公主而形同陌路的說辭也甚囂塵上,迷醉於此的偽詩詞研究者對此更是津津樂道。事實已被湮沒在盛唐的風花雪月里,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則太過強大的八卦。暮春三月,江南草長,敬亭山上杜鵑花開,漫山遍野。李白遙想此時的故鄉也定然是花開灼灼,杜宇聲聲。子規鳥在天空響徹「不如歸去」的哀鳴,它深情吟唱直至嘴角鮮血淋漓,血染的杜鵑花瓣搖曳飄蕩出思鄉的夢囈。床前的明月曾引逗低頭的沉思,春夜的玉笛帶不來故園的消息,也許只能在蘭陵的美酒中翩然醉去,卻不意襲來的這陣花香讓詩人從心底又激蕩起刻骨的鄉思。那個仗劍去國、詩酒飄零的浪漫詩仙此刻正慢慢淡去,當大夢醒覺、鉛華洗盡,這個浪跡天涯、客居盤桓的老人不過是個想家的孩子。《宣城見杜鵑花》就寫於李白結廬敬亭、流落未歸的人生暮年:
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 一叫一迴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看來名人效應自古亦然,自從謝脁、李白登臨吟詠以來,眾多詩人名家接踵而來,留下了更多有關敬亭山的詩文,敬亭山也因之被譽為「江南詩山」。是啊,在這個孤獨與寂寞時時來襲的世界,人們並不奢望這座海拔300餘米的小山能夠助長多大的遊興,也許只是想要找到一種心心相印、相看兩歡的美妙感覺。5
千尋萬找,我終於發現鐫刻在巨石上的「桃花潭」三個大字。這塊石頭靜靜地躺在潭水的中央,只留出這三個綺麗香艷的字眼,隨水波不停不停地蕩漾。而青色的水流按捺不住這遲遲不肯謝幕的岑寂,終於在煙雨閉合天地之前,在從林的陰影下,攜帶著萬千的小小青蓮奪路而出。我害怕眼前的一切會突然消失,於是讓滿心的欣悅盛開如夾岸的桃花,並最終在翻飛如蝶的清風裡毫不隱瞞地吐露滿腹的相思…… 夢終會醒來。我也只能循著一抹花影,去尋訪那縷千年前的歌聲。宣城西南,沿青弋江順流而下,不過幾十公里,即是涇州(今涇縣),涇州西行40公里即是桃花潭。汪倫系涇州人,為人豪爽,生性慷慨,喜歡結交名士。他尤喜誦李白詩篇,每得之輒吟詠終日。當他聽聞李白又將來到皖南,便不揣冒昧修書一封:「先生好游乎?此處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處有萬家酒店。」招招擊中詩人軟肋,李白覽信便欣然前往。兩人見面之後,李白便迫不及待地尋找十里桃花、萬家酒店,但令他失望的是他只看到孤村的一株桃花,街道上更是沒有幾戶賣酒的人家。汪倫充滿歉意地說:「桃花者,潭名也,並無十里桃花;萬家者,乃店主人姓也,非萬家酒店。」李白不禁為之解頤,遂說:「臨桃花潭,飲萬家酒,會汪豪士,此亦快事!」兩人相視而笑,於是到桃花潭尋幽訪勝,到萬家酒店開懷暢飲,汪倫還常釀美酒款待李白,兩人相處得相當愉快。
在汪氏別業流連數日後,李白告辭離去,汪倫以名馬八匹、官錦十匹相贈。清潭之上、扁舟一葉,李白站立船頭若有所思,潭水低語呢喃,彷彿要說破詩人的心語。忽然,他聽到一陣喧鬧,緩緩回頭,只見汪倫攜村民在潭岸上踏歌而前,為他送行。心中驀地有深深的感動,彷彿岸邊的桃花在瞬間競相開放,紅艷的花朵倒影入水面,氤氳為瀰漫了一切的深情。四句詩突地湧出,不再作任何的掙扎: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那會是怎樣令人沉迷的歌聲?水流無聲,把最後的一個音符深深地掩藏到潭底。岸上的泥土沉澱了千年的芬芳,只用一抹斜陽封緘了酡紅的容顏,生怕輕輕地一仄身即驚散從未醒覺的清夢。那一角青青的衣衫終歸已隨著水流飄遠,石階間的長藤短苔枯榮死生,只想用修鍊了千年萬載的堅韌,溫柔地等待他重新迴轉。 是啊,當熱情的火焰遭遇冷落的冰雨,當衝天的大鵬陷入彌天的羅網,我們就讓詩人在醉鄉尋覓他更為廣闊的乾坤,並且聽他醉後言語更加清醒與深情。釀酒厚待他的汪倫讓他深深地體會到友情的可貴,所以當一位也曾長年釀酒給他喝的宣城老叟過世後,他就不能不一灑哀戚之淚,並寫下《哭宣城善釀紀叟》來表達他的傷感: 紀叟黃泉里,還應釀老春。 夜台無李白,沽酒與何人?我相信李白與這位紀叟有著深厚的感情,儘管他們一個是才華橫溢的偉大詩人,一個是平凡普通的釀酒師傅。再到熟悉的老春酒肆,卻再看不到老人前來招呼的身影。想來他在黃泉之下仍然釀造出一壇一壇的老春酒,但是陰陽兩隔、友我兩在,他又能把這些好酒賣與何人呢?花朵凋零、星月朦朧,踽踽獨行的詩人想要徹底地醉去,卻再找不到玉碗盛來的美酒,香濃可人、滴滴清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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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城在秦代既已置縣,因地域廣袤、物產豐富、人煙阜盛,歷來為區域中心,迄今已逾2500餘年的歷史。當謝脁心懷失意者的悲哀離開建康,卻沒有想到因為他的光臨,宣城突然就變得光彩四溢,魅力非凡。自此以後,歷代名士賢達紛至沓來,長詩短句飄滿宣城的每一寸空間。宣城成了人文薈萃之地,遂有「宣城自古詩人地」的美譽。儘管李白也許對宣城的影響更大,但無論如何,謝脁第一個影響了宣城的歷史地位,斯地也遂有「小謝城」之名。 自李白之後,唐代很多重量級的大詩人也紛紛與宣城結下不解之緣。韓愈幼年喪父之後,曾和侄子十二郎韓老成跟隨嫂嫂移居宣城。晚年他還不辭山高路遠來游宣城,在敬亭山築室而居。白居易28歲時在宣州通過鄉試,以《射中正鵠賦》《窗中列遠岫詩》為宣歙觀察使、宣州刺史崔衍貢往長安,並在第二年的進士考試中以第四名一舉高中,在同年的19人中最少,儘管他已29歲。中舉後,白居易隨即回到洛陽向母親和家人報喜,爾後便趕赴宣州拜謝恩師崔衍。途經當塗縣時,他特地拜訪了李白墓,寫下「可憐荒壟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李白墓》)的詩句。杜牧曾兩度在宣城作幕僚,流連溪山,游賞古寺,看「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 大唐以降,斯文賡揚,所謂地靈人傑、鍾靈毓秀,從宣城走出了太多的詩人詞客。北宋梅堯臣(字聖俞)被尊為宋詩的「開山祖師」,陸遊舉歐陽修文、蔡襄書、梅堯臣詩「三者鼎立,各自名家」(《梅聖俞別集序》)。梅堯臣曾在家鄉贈送銀杏果給歐陽修,留下「千里送鵝毛」的動人故事。他也曾創作了大量描寫家鄉風光人文的詩歌,有誰不曾領略「野鳧眠岸有閑意,老樹著花無丑枝」(《東溪》)的絕妙詩句呢?南宋周紫芝(號竹坡居士)才高八斗,卻仕途蹇澀,漂泊無蹤,但他卻以《竹坡詩話》《竹坡詞》成一代名家。明代梅鼎祚(字禹金)寫韓愈愛情故事的著名傳奇《玉盒記》完成後,湯顯祖為之作序,一時「士林爭購之,紙為之貴」;這部作品也成為崑山派的扛鼎之作。此後梅鼎祚的《崑崙奴》、《長命縷》等雜劇相繼問世,竟使「海內無不知禹金者」。以施閏章為主將的「宣城詩派」追求「清深」詩境和「朴秀」風貌,更是在詩群林立的清初詩壇獨樹一幟…… 彷彿約好了要把這場詩文的盛筵源源不斷地進行下去,他們把酒吟詩、舉杯作文、曾無虛日。36歲的謝脁和62歲的李白看著這些人來來往往、起起伏伏,頷首微笑。 南朝著名文學家江淹年長謝脁20歲,歷仕宋、齊、梁三代。據鍾嶸《詩品》載:「淹罷宣城郡,遂宿冶亭。夢一美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我有筆在卿處多年矣,可以見還。』淹探懷中,得五色筆授之。爾後為詩,不復成語,故世傳江淹才盡。」這就是眾口傳說的「江郎才盡」的典故。江淹罷任宣城太守當緊繼謝脁之後,莫非是郭璞把五色筆從江淹那裡要回之後,轉手又交給了李白?不然,怎麼會有李白妙筆生花的綺夢?而宣城的奇山異水是否也只能用這樣的生花妙筆來一一吟唱,否則宣紙、宣筆這樣的天下珍品為什麼偏偏又紮根宣城,讓每一個沉迷於山水與藝術的人為之瘋狂? 我已經寫了不少的山水亭台,這次想要好好地寫一座城市,沒想到筆墨不經意地那麼一抖,又回到了山山水水上。這好像是一種宿命的因緣。(二)花非花之梅妃
我越來越發現自己不能去了解一個人。也許應該讓那些古時俊彥遠遠地站在歷史彼岸,看他們衣袂飄飄、神影依稀,這樣倒不失為一種審美親近的方式。可有時當我溯流而上在水之湄偶然邂逅了某一個人,我便欲罷不能,恍然穿梭於另一時空,想要看清每一個真實。我在夏日的現代焦灼與古典煎熬中艱難地翻檢每一行文字,並從中發現一張漸次清晰的清麗面龐。 江采蘋。 要不要寫她我曾經猶豫,因為當我讀了很多有關她的資料後最終卻歸於模糊,最後只剩下來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歷史上到底有沒有這樣一個人物?這個問題太過殘酷,彷彿一個戀愛談了好久的女子,彼此已經知根知底,卻突然要面對分手,如何讓人割捨。爭論依然在繼續,我也沒有可能一廂情願地讓她存在或是消失,我只是想要把她寫下來。 其實關於江采蘋的所有故事都源自一個底本,《梅妃傳》。連作者都存在爭議,有人認為是唐代曹鄴,也有認為是宋代無名氏所著。據《梅妃傳》,江采蘋為福建莆田人,名字由其父取自《詩經?召南?采蘋》篇目,在唐玄宗開元年間,高力士到福建、廣東為皇帝選美時被一眼看中,於是被送入宮中侍奉明皇,因性喜梅花,故皇上戲名之為「梅妃」。我不知道那些認為歷史上沒有梅妃此人的專家是抱定了怎樣的鐵證,可是在我的眼中,梅妃卻不容被輕易抹去。 冰天雪地之中,疏影橫斜,暗香飄零,這是怎樣的一種遺世獨立的美。在開元初年,頭腦清醒勵精圖治的明皇也偏愛這份清涼,如此的專寵維持了多年。後來,楊玉環的到來斷送了曾經的恩愛甜蜜,自己傾心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
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說實在的,我是從這首詩開始去了解梅妃這個人,也因為這首詩,我寧願相信江采蘋真實地存在過。是啊是啊,連送來珍珠都要避著那個肥婆,區區珠寶又怎能安慰我的寂寞?我要的是滿天星光的燦爛愛戀,我不要居高臨下的同情可憐。明知這一推卻面臨的將是更加艱難的境地,可是又怎麼能夠低聲下氣咽淚裝歡瞞滿瞞,你有你的無上威儀,我有我的人格尊嚴。
還好,明皇沒有龍顏大怒,只是「悵然不樂」。憂愁從來都是靈感的觸媒,李隆基命令樂府加以譜曲,命名為《一斛珠》傳唱。細想來李隆基還真是個才子,音樂、指揮、書法、詩歌等等皆所擅長,更厲害的是還把一個帝國管理得那麼好,如若不是後期奢靡怠惰,對他還真是不好指摘。可是完美從來只是一個辭彙,從不敢讓人信以為真。後來,安史之亂爆發,明皇奔蜀,行至馬嵬驛,軍士嘩變,楊貴妃被賜死。等亂定明皇東歸,梅妃已然香蹤難覓。 關於梅妃之死也有幾種說法。有說她死於梅林,有說她投井而亡,有說她死於亂軍。 任憑明皇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可終究是兩處茫茫皆不見。有人獻於他梅妃的一幅圖像,他題詩於上:憶昔嬌妃在紫宸,鉛華不御得天真。
霜綃雖似當時態,爭奈秋波不顧人。這首詩現在還見於《全唐詩》。呵呵,有時事情一變而為回憶就顯得分外美好,可是,昔時人已沒,今日不可問。現在你埋怨畫幅上的麗人對你不看不顧,昔日當她一個人徘徊於上陽東宮的冷寂之中的時候,你又何嘗看人家一眼?
在整個事件的過程中,梅妃與楊妃是作為一對情敵出現的。如果說梅妃是編造出來的一個人物,那麼小說家肯定是出於對楊妃誤國的義憤。很久以來,楊妃都被視作一簇雍容華貴的牡丹,國色天香,無與倫比,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太熱了,太鬧了。現在,有了一剪清爽俊逸的寒梅,她淡妝雅服,姿態明秀,臨水照影,冷艷孤絕。雖然牡丹的衝天香陣俘虜了君王的視聽,但馬嵬驛的三尺白綾卻最終絞殺了這份霸道的愛情,洇血的牡丹花瓣有著刻骨的悲哀與無人憐惜的蒼白。可是,那一剪寒梅在搖落了滿身的芬芳之後,終於可以形歸黃土、暗香殘留,並且可以乘著月色夜夜歸來,吹一曲白玉笛,作一場驚鴻舞。(三)風中玫瑰
1(三)風中玫瑰
2 班昭 在《史記》這一煌煌巨著之後,就是斷代史《漢書》。很多時候,班固獨佔了著作者的位置,其實,還要再加上一個人的名字才算完整。她就是班固的妹妹,班昭。 班昭的家庭出了太多太厲害的人物,以至於很多時候班昭都湮沒無聞。班昭的父親班彪,是東漢著名學者,史學家。班昭的大哥是史學家、文學家班固,二哥是出使西域、屢建奇功的班超。班昭的從曾祖母班婕妤,是西漢孝成皇帝劉驁的妃子,留下了《團扇歌》這樣的絕妙詩行。在這樣一個聲名赫赫、功勛卓著的家庭中,班昭也以自己的聰明才智留下了絢麗的人生軌跡。 在《史記》之後,史作斷層,當時有不少學者如劉向、揚雄等續補過《史記》。班彪作為史官,也義無反顧地擔當起了著史的重任,寫作《史記後傳》數十篇。班彪52歲病逝後,班固接替父志,在《史記後傳》的基礎上撰寫。沒多久,禍起。大將軍竇憲北征匈奴,班固隨軍。竇憲此次大敗匈奴,登燕然山,班固作《封燕然山銘》。後來,竇憲陰謀篡位,被迫令自殺,班固受到牽連,最終死於非命。當時《漢書》大部已完成,但尚余表(大事記)、志(科學史)等沒有撰就。漢和帝知道班昭才學過人,就召她至宮廷完成《漢書》的編纂工作。擦乾悲痛的淚水,班昭負起了莊嚴的使命。她遍觀群書,探微鉤沉,廣尋博採,以自己的勤奮和努力最終全部完成了《漢書》,並因此被尊為「曹大家」。不僅朝廷上下敬之,連外國人都稱讚她是「東方最著名的女史學家」、「世界上最傑出的女學者」。 班昭的弟弟班超出使西域30年未還,年老思鄉,多次向朝廷上書求還未果。班昭也曾收到過弟弟的來信,言辭的傷感讓她久久難以平靜。思前想後,她給皇帝上了一封書,替弟弟求情。言辭懇切,說理透徹,曉以利害,動以情衷,皇帝為之深深動容,一紙詔令,班超從遙遠的西域回朝。現在想來,這實在是一個很溫馨的家庭故事,儘管裡面摻雜了太多的政治因素,但姐弟二人的相惜之情卻一直給後來的歷史留下感動。 漢和帝年間,班昭被多次請入宮中作皇后的教師,為宮中的女子講學授課。皇后就是後來的鄧太后,在彼此相處的日子裡,她們主僕二人結下了深厚的情誼。班昭去世時,鄧太后親自為她素服舉哀,派人監護她的喪事,給予了她常人不可企及的禮遇。班昭的兒媳將她的作品結集,並作《大家贊》維以永懷。 屬於她的人生歷史已然翻過,可是班昭這一名字卻長留史冊。在班昭的故事裡,很少有慘痛的情節,70餘歲,她安然逝去。雖然父兄的不幸給她的人生蒙上陰影和離別,但她卻一如灞橋岸邊那一抹青青的柳色,以堅貞見證生命,以奉獻成就永恆。 3 蔡文姬 人生的悲劇往往以不同的形式上演,慘烈程度卻有很大的不同。蔡文姬的聲名如天空的一輪明月,清輝皎潔如萬縷柔情,然而她的人生卻是無往不在的黑夜。 蔡琰,字文姬,其父為東漢大文學家、大學者蔡邕。蔡邕有把名琴,焦尾琴。16歲,蔡文姬成為河東衛仲道的新娘。可是,屬於二人的平凡夫妻生活沒有多久,衛仲道即撒手離去。焦尾琴的清響曾經陪伴過她少年的逃難時光,屬於她自己的小小幸福剛剛開始即成為絕唱。不得已,蔡文姬重新回到父母身邊。雖然父母的愛一日日撫慰著她內心深處的創傷,但是更大的社會風雨卻又一步步向她襲來。 後來,漢廷風雲突變,董卓憑武力廢了少帝劉辨,另立靈帝的小兒子劉協為帝,董卓獨攬朝政。在董卓專權的時候,蔡邕被迫在其手下做官。董卓死後,蔡邕被認為有伙通董卓之罪,下獄而死。漢獻帝興平中,天下大亂,匈奴軍隊趁機南下擄掠,蔡文姬不幸被匈奴軍隊搶獲。哭聲與哀鳴是充耳的痛苦,離散與鮮血是滿目的慘烈。野蠻的匈奴士兵不知道,被他們搶來的、橫在馬背上的女子就是才名飛揚的蔡文姬。 到了匈奴,一個偶然的機會,匈奴左賢王知道了她的身份,於是脅迫蔡文姬嫁給了他。就這樣,他們做了12年的夫妻,蔡文姬為左賢王生了兩個兒子。爹娘千里傳不來任何消息,人在氈城沒有誰可以記憶。大漠的風沙一日日迷離了憔悴的望眼,思鄉的心在無數個日夜破碎。鬱積在心中的悲憤找到了合適的排遣方式,音樂和詩歌是哀傷永恆的載體。匈奴有一種樂器,胡笳,樂聲悲涼蒼遠;但蔡文姬認為胡笳樂還不足以抒發心中的悲憤,就對它進行了改造,把原來簡單的幾拍發展到了十八拍,並填詞為《胡笳十八拍》。只可惜這一偉大的作品散佚了,它只在我們的想像里幻化為蔡文姬和著樂聲的血淚。 可是後來當機會到來,可以一慰她幾近絕望的鄉思的時候,她面臨的竟還是更慘痛的離別。 曹操平定烏桓之後,聲名遠揚,幾個少數民族的首領帶著禮物向他慶賀,表示臣服。這時曹操才猛然想起遠在匈奴的蔡文姬。於是,他派人持金璧前去贖救。一邊是日思夜想的家鄉,一邊是兩個可愛的兒子,當兩者不能兩全的時候,那一種分裂的痛苦,成為死都無法解脫的折磨。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孑然一身回到家鄉,沒有了親人,也沒有了孩子,生活給予她的是無邊的陰霾和徹底的風雪。 《後漢書?列女傳》記載,蔡文姬還有五言和騷體《悲憤詩》各一首。其中五言《悲憤詩》是我國詩史上文人創作的第一首自傳體的長篇敘事詩,它與《孔雀東南飛》被稱為建安時期敘事詩的雙璧。苦難出詩人,悲憤出詩人,如果寫出好的詩歌作品必須以人生的苦難作為代價,那麼蔡文姬的犧牲實在太大。在動蕩不安的亂世,即使做一個平凡的煙火女子也顯得困難。 蔡文姬的最終結局怎樣,史載缺失,我們無從得知。離離荊棘,有鮮血淋漓,蔡文姬就像一隻痛苦的荊棘鳥,以自己滿身的創痛,吟唱著最凄絕的詩篇。當最後一滴鮮血流盡,她在荒野中消失無蹤。(三)風中玫瑰
4 謝道韞 美麗的大雪飄落千年,一個絕妙的比喻詩意蔥蘢。從此,在年年的風雪中一個清麗的女子巧笑倩兮,沒有哪一個傳說比它更加傳奇。 謝道韞是安西將軍謝奕的女兒,著名政治家、一代名士謝安的侄女。在一次謝安與謝氏子弟的聚會上,大家正在講論詩文,窗外的大雪吸引了眾人的視線。謝安因材施教,問在座的晚輩白雪像什麼。謝安二哥的兒子謝朗答為「撒鹽空中差可擬」,謝道韞不以為然,認為「未若柳絮因風起」。這一比喻博得了謝安的讚賞,謝道韞的詠絮之才從此延譽至今。詩歌是太精靈的體裁,文學是太玄妙的事情,寫了一萬首詩卻仍然做不了詩人,一個小小的比喻卻讓人們記住了謝家這一靈秀女子。以致許多年後的這個夜晚,我仍然非常神往那一場飄灑的大雪,那一次高雅的聚會。 不必抱怨不公,也不必把太多事情歸為偶然。在魏晉風流的時代,作為名門望族的謝家,自然是門閥高貴,物質富足。太過優越的生活環境往往難以造就奇才,但謝家彷彿是個例外,拋開謝奕、謝安不論,在謝道韞的同輩兄弟中,就有謝韻、謝朗、謝玄、謝川等等雅人。所以,奢華的生活終究如煙雲散淡,舊時王謝的堂前燕子儘管可以目睹榮衰,卻不能夠欣賞謝家那漫漶至今的詩文風流。 元和九年的那次詩酒盛會永載史冊,王羲之的《蘭亭序》書文名滿天下。與會者還有謝道韞的叔父謝安。王家也是當時的名門,兩家很自然地攀為姻親,謝道韞被許配給了王羲之的二兒子王凝之。王羲之的七個兒子中,五子王徽之、七子王獻之清俊多才,有乃父之風,獨獨王凝之是個濁物。嫁到王家之後她才發現遇人不淑,少女對愛情的美好願望在現實面前一點一點擱淺,但事情已經無法挽回,謝道韞回到娘家見到叔父謝安後還抱怨自己的夫君王郎是個俗人。 謝道韞的詩歌作品到隋代的時候,尚有集子兩卷,可惜的是到現在幾乎全部散佚。從下面一首《泰山吟》,我們也許可以窺見她在詩歌方面的才華。「峨峨東嶽高,秀極沖青天。岩中間虛宇,寂寞幽以玄。非工非復匠,雲構發自然。器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逝將宅斯宅,可以盡天年。」瀰漫在詩中的清韻幽情,那種親近自然的動人情致,都不由讓人想見千餘年前這位脫俗女子的浪漫吟唱。 終日常抱恨,雖遺像春花供養,藹藹庭訓不復聞。謝奕、王羲之、謝安這些親人相繼離開身邊,歸於塵土,而東晉王朝也在重重矛盾和危機中衰朽下去,孫恩、盧循領導的農民起義爆發。迷信鬼神的王凝之死於農民軍的刀劍之下,他的兩個兒子也隨他而去,謝道韞在手刃數個兵士之後,被義軍俘虜。後來僥倖逃生,從此寡居家鄉會稽。 東晉玄談之風盛行,謝道韞更是長於此道。在她生命的最後一些年頭,她仍以自己清醒的頭腦、敏捷的思路與人辯論。親人不在了,她就像一輪孤獨的明月,用清輝照亮寂寞,以隱沒與白天作別。 5 薛 濤 天府之國,這一美麗的稱謂屬於四川。無法想像難於上青天的蜀道怎樣勾畫出了那一派勝景,有一條溪流汩汩有聲,流過許多人的心頭。浣花溪。那應該是一片不食人間煙火的水域,夾岸的菖蒲花和琵琶花沉醉著舞蹈,在澄靜如玉的水面上臨風飄零,又率性自然地自我放逐,遠逝到連自己都不知曉的遠方。 所以,和這條溪流相聯的必然應該是一個有著旖旎才情的女子;否則,浣花溪每日流淌的將是寂寞。這個女子,就是薛濤。 薛濤,字洪度,唐代長安(今陝西西安)人。薛濤的父親薛郇本來在京城做官,後來遷職成都,就舉家搬到那裡居住。在她十多歲的時候,父親得重病不治而死,家境從此衰落。薛濤與母親相依為命,艱難度日,最後不得不變賣了城裡的房產,在城郊的的浣花溪附近買房居住。浣花溪上如花客,綠暗紅藏人不識。絕佳的風景只適合產生詩歌,在嘩嘩的流水聲里,有薛濤純情的詩行叮咚作響。 可是這樣的安逸並沒有持續多久,16歲,薛濤的母親也因病去世。無常的生活奪去了薛濤的雙親,也順便奪去了她平靜內斂的心思。浣花溪的熱鬧代替了以往的平靜,連溪水都隱隱飄出酒香。各色各樣的人紛至沓來,又興盡而去。薛濤的才名隨著一騎紅塵暗暗流傳。時任劍南西川節度使的韋皋風聞薛濤才貌一流,召她至幕府管理文書,接待賓客。後來,韋皋鎮西川21年後暴卒任上,薛濤脫離樂籍重回浣花溪。36歲了,她仍然孑然一身。溪水不語,卻將最美好的時光流逝到不露一點痕迹。 排遣愁情成為生活的一部分,詩酒唱和顯得不可缺少。喜歡紅色的薛濤在浣花溪邊如花朵迷離。薛濤寫的詩大多是四句小詩,成都箋的紙幅很大,寫上去既不美觀也不實用,於是薛濤就把自己的用紙都設計成小幅的、深紅色的,然後在上面作詩。當時人們都稱之為「薛濤箋」。這種「薛濤箋」深受追捧,很多和她交往的文士都以能得到她的一紙半幅為榮。一個滿腹才情、詩書俱佳的女子,就這樣以自己不經意的設計,成就了當時詩壇的一段美談,一段永恆的傳奇。 在韋皋以後的十任節度使,除袁滋未到任即遭貶,其他各任都待她如上賓。時常召她入幕府,或飲酒賦詩,或商討軍政事宜。「風花日將老,佳期猶渺渺。不結同心人,空結同心草。」(薛濤《春望詞》)愛情如同一棵永遠不能開花的植物,苦心守護,卻永遠沒有收穫。薛濤註定是一株美艷絕倫的風中玫瑰,在不能自主的飄浮中褪盡馨香。也許與元稹的那一段無果之愛「曾經滄海」,可是那曾經的滄海只換來薛濤無盡無休的眼淚和孤鸞一世的寂寞。 在劍南西川節度使幕府中有一隻美麗的孔雀,是歷任節度使的寵物。在這隻孔雀死後的第二年夏天,薛濤也走完了自己的生命旅程,終年62歲。孔雀開屏,是多麼華美;孔雀收屏,又多麼憔悴。也許,薛濤就是那隻一直陪伴她幕府生活的孔雀,揮霍著詩歌與美麗,等青春散場,等愛情絕望。(三)風中玫瑰
6 魚玄機 沒有哪一個名字比它更有玄機的了。如果未曾耳聞,就讓它安靜的存在,彷彿從來沒有發生;如果知道了,你就會驚奇於自己的發現。而這樣的玄機似乎已經解開,卻又疑問重重。魚玄機就是這樣一個存在,我覺得自己已經了解,卻又陌生如初。 「楓葉千枝復萬枝,江橋掩映暮帆遲。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知道魚玄機,始於這首名為《江陵愁望寄子安》的詩。子安,也就是進士李億。在魚玄機十六七歲的時候,他被李億納為侍妾。婚後的生活是甜蜜的,他們在一起討論聲律,研習詩藝。可是不久,李億因事要趕赴荊楚,魚玄機被留在家裡。這首情致纏綿、哀婉動人的詩篇就表達了她對李億的真誠思念。 如果沒有其他意外的因素,也許魚玄機的生活會是平靜的,在詩歌鼎盛的大唐王朝,她會以自己的錦繡才情贏得讚譽與聲名。可是,事情的結果往往源於某些無法控制的因素。(三)風中玫瑰
8 朱淑真 知聞朱淑真,源於《生查子?元夜》一詞的作者之爭,很多選本注為歐陽修,極個別釋為朱淑真。儘管擁歐者往往言之鑿鑿,但我私意總是把這首詞的作者一廂情願地認定作朱淑真。詞中清麗的語言、繾綣的情懷、黯然的心意、失落的愛戀都彷彿和朱淑真的遭際契合無痕,月上柳梢、人約黃昏的往年情事不過是令人無限低回的明日黃花。 西湖勝景四時不同,它以自己的清嘉秀麗迎來無數的男女流連。我從來都艷羨那些生活于山水福地的人們,浸染其中,真正是一種詩意的棲居。朱淑真即出生在西湖邊上的一戶官宦人家,朱家家境殷實,房產鱗次,書香傳世,這一切都為她提供了一個絕好的生活環境。長大以後,朱淑真以自己敏感多情的才思捕捉西湖絕美的四時風景,用美麗的詩歌語言記載下如浪花般不斷湧起的浪漫吟詠。 少年情懷總是詩,當心中的思念不經意地俘虜了詩情,愛情成為朱淑真新的憧憬。「待將滿抱中秋月,分付蕭郎萬首詩。」(朱淑真《秋日偶成》)後來,朱家來了一位翩翩青年,他是朱家的親戚,朱淑真的晚輩,為了應考,暫來朱家借讀。故事一開始就註定了最後的悲劇。他們相愛了,可這在理學盛行的南宋初期不啻為異端。沒有絲毫通融的餘地,只能被扼殺。朱家的這位親戚被掃地出門,朱淑真被迫嫁給了一個官員。從此,在朱淑真的歌詠里惟余斷腸的詩詞,夢中的那片芳草在依稀的淚眼裡越來越遠。斷腸芳草遠。 愛情也許真的不可奢望,不敢奢望。自古紅顏多薄命,奈何薄命多才人。朱淑真的夫君是個世俗官宦,根本沒有辦法和他談詩論詞、琴瑟和鳴,這成為朱淑真深深的痛苦。只能顛沛在遊宦的路上,失望在無神的眼裡,寂寞在孤獨的心裡。這些都化為更多的詩詞,卻只寫給一個人,朱家的那位親戚。後來,朱淑真的丈夫納妾外游,留下朱淑真在空落的房中以眼淚洗詩。更大的悲劇上演,最後,朱淑真死於非命。一說殘軀歸火,一說投水而亡。無論哪一種說法都太過凄厲。 朱淑真的父母深以為恥,認為朱淑真的行為有玷朱家門風,遂將朱淑真的詩詞付之一炬。因傳唱而遺留者不過十一,據說存詞僅25首。 也許朱淑真是投水而死,當人間的冷酷無法溫暖她冰凍的心靈,美麗的水域該是她最後選擇的棲身之所。水淹沒她的軀體,火焚燒她的詩篇,她曾經以自己的智慧與熱情歌唱,最後卻只換得數首斷腸的詩行,一縷幽微的花香。推薦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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