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經驗(十三)
管子曰:「不恥身在縲紲之中,而恥天下之不理;不恥不死公子糾,而恥威之不申於諸侯。」此則自負其才,以濟世為度者也。此皆士之行已,死與不死之明效也。
這裡是引用管仲的一段自白來作評論。大家都知道管仲是齊桓公的名相,可是最初管仲是齊桓公的敵人,情形和季布與劉邦的關係是一樣的。管仲本來是幫助齊桓公的勁敵也是兄弟公子糾的,管仲曾經用箭射齊桓公,而且射中了。只是很湊巧,剛好射在腰帶的環節上,齊桓公命大沒有死。後來齊桓公成功了,公子糾手下的人,都被殺光了。找到管仲的時候,管仲把手在背後一反剪,讓齊桓公的手下綁起來,自己不願自殺,而被送到齊桓公面前。因為他心裡清楚,有一個好朋友鮑叔牙,在齊桓公面前做事,一定會保他。齊桓公一看到他,果然非常生氣要殺他。鮑叔牙就對齊桓公說,你既然要成霸主,要治平天下,在歷史上留名,就不能殺他。鮑叔牙這一保證,齊桓公就重用了他,(當然也要齊桓公這種人,才會這樣做。)後來果然做了一代名臣。可是有人批評管仲,管仲就說:人們認為我被打敗了,關在牢里,變在囚犯是可恥的,我卻不認為這是可恥的。我認為可恥的是,一個知識分子活了一輩子不能治平天下,對國家社會沒有貢獻。人們認為公子糾死了,我就應該跟他死,不跟他死就是可恥。但我並不認為這是可恥的,而我認為我有大才,可以使一個國家稱霸天下,所以在我認為可恥的,是有此大才而不能使威信佈於天下,這才是真正的可恥。
《長短經》的作者於是作結論說,像管仲這一類的思想,絕不把生死之間的問題看得太嚴重,因為他自負有才能,目標以對社會,對國家,對天下,濟世功業為範圍。所以上面所提的泄冶以迄於管仲的這些歷史經驗,都是說明知識分子,對自己一生的行為,在死與不死之間,有很明白的經驗與比較。
……
或曰:宗愨之賤也,見輕庾業,及其貴也,請業長史,何如?
這是說另外一個歷史故事:在《滕王閣序》里,提到過宗愨這個人,「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所說的宗愨就是這個人,他是劉宋時代人。(歷史上的「宋代」分辨起來很討厭。宋有北宋、南宋。這個宋是唐代以後的宋朝,宋高宗南渡以後稱南宋,南渡以前稱北宋,是趙匡胤打下的天下,由趙家做皇帝。而劉宋則是南北朝時期,南朝的第一個朝代,因為這個劉宋的第一個皇帝,也是和漢高祖一樣由平民老百姓起來的劉裕。所以後世讀歷史,為了便於分別朝代,就對這晉以後南北朝的宋朝,稱作劉宋。而對唐以後的宋,有時則稱之為趙宋。)宗愨就是劉宋時代的人,在《長短經》里只說他是宋代人,但因為作者是唐代的人,絕不可能說到後來趙宋時代的人,所以讀書的時候,萬一發生類似的疑問,就要把歷史的年代弄清楚。這裡說當宗愨還沒得志的時候,他的同鄉庾業,有財、有權、有勢,闊氣得很,宴請客人的時候,總是幾十道菜,酒席擺得有一丈見方那麼多,而招待宗愨,則給他吃有稗子的雜糧煮的飯,而宗愨還是照樣吃飯。後來宗愨為豫州太守,相當於方面諸侯,軍權、政權、司法權、生殺之權集於一身,而他請庾業做秘書長了,絕沒有因為當年庾業對自己那樣看不起而記仇,這就是宗愨的度量。
最近看到一篇清人的筆記上記載,有個人原來去參加武舉考試的,因為他的文章也作得好,所以同時又轉而參加文舉,但是這和當時的制度不合,因此主持文舉考試的這位著名的學官,大發脾氣。因為這時已經是清朝中葉以後,重文輕武,對武人看不起,這也是清代衰落的原因之一。在當時文人進考場的時候,那些武官是到試場為考生背書包的。所以這些學官對這個轉考文舉的武秀才看不起,教人把他拉下去打三十板屁股。可是他挨了打以後,還是要求改考文舉。這位學官盛氣之下,當時就出了一個題目,限他即刻下筆。這位秀才提起筆就作好了。這位學官終歸是好的,還是准了他考文舉。後來這個人官做得很大,升到巡撫兼軍門提督,等於省主席兼督軍又兼戰區司令官,他還是帶了隨從去拜訪當年打他屁股的這位學台,而這位學台心裡難過極了,一直向他道歉。他卻感謝這頓打激勵了他,並請這位學台當秘書長。從這些地方我們就看到,小器的人,往往沒有什麼事業前途。所以說,器度很重要。而且人與人相處,器度大則人生過得很快活,何況中國的老話:「人生何處不相逢?」這段書就是討論宗愨對庾業的事情,該是怎麼個說法,下面引用斐子野的話:
斐子野曰:夫貧而無戚,賤而無門,恬乎天素,弘此大猷,曾、原之德也。降志辱身,亻免眉折脊,忍屈庸曹之下,責騁群雄之上,韓、黥之志也。車身之事則同,居車之情已異。若宗元斡無作於革具,有韓、黥之度矣,終棄舊惡,長者哉!
他說一個人在窮困中,心裡不憂不愁;在低賤的時候,沒有地位,到處被人看不起,內心也不煩惱,不苦悶,這是知識分子的基本修養,淡泊於天命和平常,窮就窮,無所謂,而胸懷更偉大的理想,另具有長遠的眼光。只有像曾子、原憲這兩位孔子的學生,才有這樣的器度、修養和德性。再其次有一種人,「降志辱身」,倒霉的時候,把自己的思想意志降低,倒霉的時候就做倒霉的事,乃至身體被人侮屏都可以,頭都不招,眉毛都掛下來,眼睛都不看人,佝著背,到處向人家磕頭作揖,在一批庸庸碌碌的人下面,忍受委屈。一旦得意的時候,則像在一些英雄的頭上跑馬似的,這就是韓信、黥布一流的人物。他們都是漢高祖面前兩位大將。黥布封為九江王,他在秦始皇時代做流氓,犯過法,臉上刺了黑字,所以名黥布,後來貴為九江王。韓信則在倒霉的時候,腰上帶了一把劍,遇到流氓,流氓罵他飯都沒有吃,沒有資格佩劍,迫他從胯下爬過去。後來韓信當了三齊王,那個流氓到處躲,韓信還把他請來作官,並且說當年如果不是這一次侮辱,還懶得出去奮鬥呢!最後漢高祖把他抓來的時候,本來不想殺他,還和他說笑話。他批評某些人的能力只可以帶多少兵,漢高祖問他自己能帶多少兵,他說多多益善。漢高祖說:你牛吹得太大了,那麼我可以帶多少兵?韓信說,陛下不能帶兵,可是能將將。韓信當時是把所有的同事都看不起。他對這些同事,也都是身為大元帥的批評別人的那兩句名言:「公等碌碌,因人成事。」其實反省過來,包括我們自己在內,都是如此--「公等碌碌,因人成事。」這句話也形容出韓信在得意的時候,有如天馬行空,在一般英雄頭上馳騁。
由此看來,有的人不怨天不尤人,願意過平淡的生活,這是高度的道德修養,只有曾子、原憲這一類的人才做得到。但是有一類英雄也做得到,不得志的時候委屈,乃至一輩子委屈,也做得到,可是到得志的時候,就馳騁群雄之上,這就和曾子、原憲不一樣。而這兩種人,「卑身之事則同」,當不得志的時候,生活形態搞得很卑賤,被人看不起的那個情形,是相同的。可是處在卑賤時,這兩種人的思想情操,則絕對不同。一種是英雄情操,得志就干,不得志只好委屈;另一種是道德情操的思想,卻認為人生本來是要平淡,並不是要富貴,所以「居卑之情已異」。
可是像宗愨(號元斡),是兼有這兩種修養的長處,當年庾業看不起他的時候,盛大的酒席招待朋友,卻招呼他在旁邊吃一碗雜糧飯,他井不覺得羞恥,吃飽了就好。因為他有理想,準備將來得志了大做一番,所以有韓信、黥布那樣的器度。而當他得志以後,還請庾業來做部下,把過去受辱的事都放開,真是一個長者之風。這個長者具有崇高的道德、厚道的心地,真是了不起。這是說與臣道有關的個人修養問題。
世稱酈寄賣交,以其紿呂祿也,於理何如?
這段歷史故事,是漢高祖死了以後,呂后想奪政權,把自己娘家的人弄上台,而將漢高祖的老部下都攆掉了,是漢代歷史上很著名的一段危險時期。酈寄是漢高祖的一位秘書兼參謀酈食其的兒子。後來周勃他們推翻了呂家的政權,恢復了漢高祖子孫的權位,這中間是一段很熱鬧的外戚與內延之爭。在這一段鬥爭中,周勃他們,教酈寄故意和呂祿做好朋友。這時呂祿是執金吾,等於現代的首都衛戍司令。需先把呂祿弄開,否則這天晚上推翻呂家政權的行動就難於順利進行。所以這天就安排了由酈寄邀呂祿到郊外去玩。於是由周勃他們在首都把呂氏的政權推翻,接漢高祖的中子代王來即位為孝文皇帝。可是後世的人批評酈寄把呂祿騙出去郊外玩這件事情,在他個人的道義上說來,是出賣了朋友。那麼這個道理,究竟對不對,又該怎麼個說法呢?
班固曰:夫賣交者,謂見利忘義也。若寄,父為功臣而執劫,雖摧呂祿,以安社稷,義存君親可也。
班固是《漢書》的作者,他認為酈寄賣友的批評不對。所謂出賣朋友的交情,是為了個人的富貴利益,而忘了朋友的義氣,才是賣友。酈寄的父親幫助漢高祖打下了天下,而呂家把這個政權用陰謀手段拿去,這才是不對的。他能在這劫難之中,把呂祿騙出去,予以摧毀,他是為了國家,為了天下,這不是出賣朋友,只是在政治上,為了對國家有所貢獻,使用的一個方法而已。
魏太祖征徐州,使程昱留守甄城,張邈叛,太祖迎呂布,布執范令靳允母,太祖追昱說靳允,無以母故,使固守范,允注涕曰:不敢有二也。
或曰:靳允違親守城,可謂忠乎?徐眾曰:靳允於曹公,未成君臣,母,至親也,於義應去。
這裡引用另一個歷史故事。靳允是三國時人,當時曹操帶兵去打徐州,命令一個大將程昱留守後方的重鎮甄城,正在這樣用兵的時候,曹操手下的另一員將領張邈又反叛了他,於是曹操這時只好親自迎戰呂布。這時在戰爭的地理形勢上,如果呂布將范城拿下來,就可以消滅曹操,所以呂布設法把守范城的首長靳允的母親捉來,想要脅迫靳允為了救母親而歸順自己。所以曹操也趕緊命令留守在甄城的程昱去遊說靳允,不必考慮母親的安危,要他固守范城這個地方。結果靳允被說動了,表示一定守城,決無二心。這裡就引這個故事,問起靳允這樣做法,算不算是忠。
徐眾說:靳允於曹公,未成君臣,母,至親也,於義應去。
作者引用徐眾對這件事的評論作為答案。徐眾是說,當程昱去遊說的時候,靳允和曹操之間,還沒有君臣的關係,而母親是世界上最親密的直系尊親,在情理上,靳允是應該為了母親的安危而去,不應該聽曹操的話不顧母親而守城。
同時這裡進一步引用歷史上類似的故事,以說明這個道理。
昔王陵母為項羽所構,母以高祖必得天下,因自殺以固陵志,明心無所系,然後可得事人,盡其死節。
這是漢高祖與項羽爭天下的時候,漢高祖有一個大將王陵,項羽為了要他歸順過來,於是把王陵的母親抓來,威脅王陵。而王陵的母親,已看出項羽會失敗,劉邦會成功,自己被軟禁後,知道王陵有孝心,一定不放心,會為母親而意志不堅定。因此自殺,留了一封遺書,教人偷偷送給王陵,囑他還是好好幫助漢高祖,堅定王陵的意志,使他一心為事業努力,心裡再沒有牽掛,可以全心全意去幫忙劉邦。
另一段故事:
衛公子開方仕齊,十年不歸,管仲以其不懷其親,安能愛君,不可以為相。
衛國的一位名叫開方的貴族,在齊國做官,十年都沒有請假回到衛國去。而管仲把他開除了,理由是說開方在齊國做了十年的官,從來沒有請假回去看看父母,像這樣連自己父母都不愛的人,怎麼會愛自己的老闆!怎麼可以為相!把他開除了。
所以這裡就上面的幾個故事,為靳允違親的事,作了結論說:
是以求忠臣於孝子之門,允宜先救至親。
能夠對父母有感情,才能對朋友有感情,也才能對社會、對國家有感情,人的世界到底是感情的結合,所以靳允是不對的,應該先去救母親的。
接下來,又舉了一個例子,就靳允違母守城這件事,作了另一個角度的結論:
徐庶母為曹公所得,劉備乃遣庶歸,欲天下者,恕人子之情,公又宜遣允也。
這個故事大家都曉得,曹操想用徐庶,把他的母親抓起來,以脅迫徐庶,使徐庶進退兩難。劉備一知道這情形,就對徐庶說,我固然非常需要你幫忙,可是我不能做違背情理的事,如留你下來,曹操會殺你的母親,使你一生都受良心的責備,你還是去吧!所以另一角度的結論就說,一個領導人,應該深體人情,那麼曹操應讓靳允去救他的母親才對。此所以曹操是曹操,劉備是劉備,他們兩個的領導器度,絕對不同。
……
魏文帝問王朗等曰:昔子產治鄭,人不能欺;子賤治單父人不忍欺;西門豹治鄴,人不敢欺;三子之才,與君德孰優?
這段是說魏文帝曹丕,問他的大臣王朗他們:根據歷史的記載,春秋戰國的時候,鄭國的大臣子產,能夠不受部下和老百姓的欺騙;孔子的學生子賤治單父的時候,受他道德的感化,一般人不忍心騙他;而西門豹治鄴都的時候,一般人不敢騙他。不能騙、不忍騙、不敢騙,三個不同的反應,在今天(曹丕當時)看來你認為哪一種好?
對曰:君任德則臣感義而不忍欺,君任察則臣畏覺而不能欺,君任刑則臣畏罪而不敢欺,任德感義,與夫導德齊禮,有恥且格,等趨者也;任察畏罪,與夫導政齊劃免而無恥,同歸者也,優劣之懸,在於權衡,非徒鈞銖之覺也。
這是王朗的答覆,首先解釋不忍欺的道理,就是孔子的學生,子賤治單父的事情,王朗說,上面的領導人,本身有德,一切依德而行,能夠真愛人、真敬事,一般部下和老百姓,都感激他的恩義,不忍心騙他。其次聽到領導人任察,所謂「察察為明」,什麼事情都看得很清楚,如近代歷史上,清朝的雍正皇帝,剛開始上台的時候,一個大臣晚上在家裡和自己的姨太太們打牌,第二天上朝的時候,雍正就問他昨天夜裡在幹什麼?這位大臣回答昨夜沒事,在家裡打牌。雍正聽了以後,認為這大臣說話很老實,因此很高興地笑了,並且送了他一個小紙包,吩附他回去再打開來看。這位大臣回到家裡打開雍正所送的紙包一看,正是昨夜打完牌,收牌時所少掉而到處找不到的那一張牌。可不知道怎麼到了皇帝的口袋裡。這說明雍正早已知道他昨夜是在打牌。他如果當時撒謊,說昨夜在處理公事,擬計劃,寫報告,那就糟了。這在雍正,就是察察為明。偶然用一下則可,但是不能長用,長用總不大好。這樣以「察察為明」的作為,便是使人不能欺的作風。所以做領導人的,明明知道下面的人說了一句謊話,也許他是無心的,硬要把他揭穿,也沒有道理,有時候裝傻就算了。再其次說到不敢欺,上面的法令太多,一犯了過錯,重則殺頭,輕則記過,完全靠刑罰、法規來管理的話,那麼一般部下,怕犯法,就不敢欺騙了。這樣在行政上反而是反效果。下面的人都照法規辦理,不用頭腦,明知道法規沒有道理,也絕對不變通處理,只求自保,那就更糟了。
……
這篇是講臣道,專門講幹部對上面盡忠的道理,但是盡忠不能只作單方面的要求,如果上面領導得不對,下面也不可能忠心的,所以王朗在這裡引申,要上位者有真正的道德,下面自然感激思義,這和《論語·為政》孔子所說的:「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兩句話的意思一樣。王朗在這裡就是襲用孔子的這兩句話,予以闡述。任德感義的,同「道義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一樣,可以達到最高的政治目的。假使靠察察為明,使下面的人怕做錯了成為風氣,就與孔子所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的結果相同。就是說不要認為拿政治的體制來領導人,拿法令來管理人,是很好的政治。法令越多,矛盾越多,一般人就在法令的空隙中逃避了責任,而且自認為很高明,在內心上無所慚愧。他最後說,這兩種情形之下,好壞的懸殊很大,主要的還是在於領導人自己的權衡,像天平一樣,不能一頭低一頭高,要持平。但一個領導人、大幹部,決定大事的時候,不能斤斤計較小的地方。
……
或曰:季文子,公孫弘,此二人皆折節儉素,而毀譽不同,何也?
這是歷史上兩個人的評論。季文子是春秋時名臣,道德非常高。公孫弘是漢朝有名的宰相,此人來自鄉間,平民出身,很有道德,名聞天下,一直做漢武帝的宰相。雖然做了幾十年宰相,家裡吃的菜,還是鄉巴佬吃的菜根、豆腐、粗茶淡飯,穿的衣服舊兮兮的,非常樸素。我們看《史記》公孫弘的傳記,一長篇寫下來都是好的,實在令人佩服,不好的寫在別人的傳記里了。這是司馬遷寫傳記的筆法。公孫弘這個人實際上是在漢武帝面前作假,等於民國以來的軍閥馮玉祥一樣,和士兵一起吃飯的時候啃窩窩頭,回去燕窩雞湯燉得好好的,外面穿破棉大衣,裡面卻穿的是最好的貂皮背心,公孫弘就是如此。季文子和公孫弘都折節--所謂「折節」,在古書上常看到,如「折節」讀書。曾國藩有幾個部下,器宇很大,但學問不夠,受了曾國藩的影響,再回去讀書。結果變成文武全才,這情形就叫作折節讀書。換句話說,就像一棵樹長得很高,自己彎下來,就是對人謙虛,雖然身為長官,對部下卻很客氣,很謙虛,所謂禮賢下士,也是折節的意思。這段書說,季文子、公孫弘這兩個人,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榮,都不擺架子,自己也能儉樸、本素,可是當時以及歷史上,對這兩個人的毀譽,卻完全不同。司馬遷對公孫弘是親眼看到的,寫歷史的人,手裡拿了一枝筆,絕不會姑息的,對就是對,不對就是不對。可是中國的歷史,大多都是隔一代寫的,當代多是記錄下來的筆記。由此觀之,問題很大,隔了一代,就有許多事情不夠真實。但是評論歷史人物,卻的確需要隔一代。在當代要批評人物,也得留點情面,這就有感情的成分存在,隔一代的評論就不同了,沒有情感和利害關係,才能冷靜客觀。這裡的兩個人,在當時的為人處世型態和做法是一樣的,當代的人很難評論,而後來歷史的評論,完全不同。這是什麼道理?
范曄稱:夫人利仁者,或借仁以從利!體義者,不期體以合義。
范曄是《後漢書》的作者,南北朝劉宋時的名臣。他說范曄曾說過,人並不是各個都仁,有些人拿「仁」來做幌子,在政治上假借仁為手段,以達到個人的私利;另外有些人處處講義,做事情講究應不應該,合不合理,可是並不一定是為了一個義的目標而做的。
季文子妾不衣帛,魯人以為美談;公孫弘身服布被,汲黠譏其多許,事實未殊而毀譽別者。何也?將體之與利之異乎?故前志雲,仁者安仁,智者利仁,畏罪者強仁。校其仁者,功無以殊,核其為仁,不得不異。安仁者,性善者也;利仁者,力行者也;強仁者,不得已者也;三仁相比,則安者優矣。
這仍是范曄的話,他說季文子身為宰相,他的太太們身上沒有穿過好的衣服,魯國人談起來,都認為這是自己國家的光榮。可是漢武帝時候的公孫弘,當了宰相,一輩子穿布衣服。(等於現在的人,始終穿一套卡其布中山裝,這樣不好嗎,說他作假,作一輩子可也不容易。)而和他同朝的監察御史汲黯,(這個人漢武帝都怕他,監察御史的職權大得很,皇帝不對,有時他也當面頂起來。古專制時代的皇帝也不好當的。汲黯講話不大清楚,有點大舌頭,好幾次為了國家大事,和漢武帝爭吵,他站在那裡,結結巴巴講不出話來,把漢武帝都逗笑了,依他的意見,教他不要急。)這個骨鯁之臣,硬作風的人,就當面指責公孫弘是作假。季文子和公孫弘的實際行為都是一樣的,可是在歷史上,季文子絕對是好的,公孫弘則後世認為他在作假,是什麼理由?這就要自己去體會。
用仁義做手段來興利,或為了天下的利益,或為自己的利益,一是為公,一是為私,差別就在這裡。換句話說,歷史是很公平的。如果真的做了一件事,在歷史上站得住,留給後世的人景仰,是的就是,非的就非。所以前人書上的記載(指孔子的話)說:「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有些部下,怕觸犯上面規定的法令,怕不合規定,勉強做到仁的境界,這樣做就不是自然的,不是本身的思想道德與政治道德的修養。所以比較起來,這幾種為仁的表現雖然一樣,但是仔細考核起來,他內在思想上,心理的動機是有差別的。有些人天生的就仁慈。如以歷史上的帝王來說,宋太祖趙匡胤就天生的仁慈。
一部二十四史,幾乎沒有一個開國皇帝不殺功臣的,只有趙匡胤杯酒釋兵權,成為歷史的美談。等於是坦白地說明了,他手下這些將領,在起義當時,都是他的同事,當時他只是憲兵司令兼警備司令這一類的官,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同事們把他捧起來,當了皇帝。後來他想也是很難辦。我們看了一部二十四史,做領袖的確很難,我們常說朱元璋刻薄,殺的功臣最慘,如果人生經驗體會得多了,到了那種情況,也真沒有辦法。朱元璋本來很好的,當了皇帝還念舊,把當年種田的朋友找來,給他們官做,可是他們在朝廷里亂講空話,把當年小時候打架踢屁股的事都說出來,說一次還不要緊,常常說,連其他的大臣都受不了,只有宰了。不要說當皇帝,很多人上了台以後,一些老朋友、老同學,來了一起做事,也一樣以老同學關係,在公開場合說空話。所以趙匡胤當了皇帝以後,一些同時打天下的人,恃寵而驕了,使趙匡胤沒有辦法,只好請大家來吃飯。酒喝多了,飯吃飽了,他對大家說,皇帝這個位置不好坐呀!大家說,這有什麼不好坐,大家擁護你到底。趙匡胤說,你們當時把黃袍替我穿上就逼我做皇帝,假使有一天,別人也把黃袍替你穿上,又該怎麼辦?這一下大家明白了,站起來問他該怎樣才好,一定聽他的。於是趙匡胤說,大家要什麼給什麼,回家享福好不好?大臣們只好照辦。這就叫做杯酒釋兵權,所以沒有殺過功臣。這是研究趙匡胤的這一面,他確實很仁慈。
另一面來說,因為很仁慈,宋朝的天下,自開國以來,始終只有半壁江山。黃河以北燕雲十六州,一直沒有納入版圖。因為他是軍人出身,知道作戰的痛苦,也知道戰爭對老百姓的殘害,他不想打仗,只想過安定的日子,拿錢向遼金把這些地方買回來。這是歷史另一面的研究。
現在講到人的天性問題:安於仁的人,天性就良善;而以仁為利,而心嚮往之的人就不同了,只是硬要做到仁的境界,不是天生的厚道。而另外有些人,比主動利仁還差一級的,是外錶行為勉強做到仁的標準,因環境所逼,不得已才這樣做的。所以在安仁、利仁、強仁這三種性格的人,比較起來,安於仁道的人當然最好。
……
議曰:夫聖人德全,器無不備。中庸已降,纔則好偏。故曰: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口彥)。由此觀之,全德者鮮美!全德既鮮,則資矯情而力善矣!然世惡矯偽,而人賢任真,使其真貪愚而亦任之,可為賢乎?對曰:吁!何為其然?夫肖貌天地,負陰抱陽,雖清濁賢愚,其性則異,而趨走嗜欲,所規則同。故靡顏膩理,人所悅也;乘堅驅良,人所愛也;苦心貞節人所難也;徇公滅私,人所苦也。不以禮教節之,則盪而不制,安肯攻苦食淡,貞潔公方,臨財廉而取與義乎?故禮曰:欲不可縱,志不可滿。古語云:廉士非不愛財,取之以道。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皆矯偽之謂也,若肆其愚態,隨其鄙情,名曰任真而賢之,此先王之罪人也。故吾以為矯偽者,禮義之端;任真者,貪鄙之主。夫強仁者,庸可誣乎?
這一段是本文作者的評論,開頭一段講到人才的道理,可以說是領導人如何去發掘人才,也可以說做幹部的對自己的認識。他是以中國文化中「聖人」這個名稱,來標榜學問道德的最高成就,他說:聖人是天生的道德全備(這裡的道德,並不是我們現代所講的道德觀念,這是一個名稱,包括了內心的思想、心術、度量、才能等等)。器識,才具,學問,見解,沒有不完全的。等而下之,不是聖人這一階層,中等的人,每個人都有他的才能,各有長處,不過所好不同,各有偏向,某人長於某一點,某人欠缺某一點。所以孔子對他的學生批評:「柴也愚,參也魯,師也辟,由也(口彥)」,四人各有所偏。由這個道理看來,一個人「才」「德」「學」能全備的,就比較少了。既然全德的人是少數,要想達到聖善,只好靠後天的努力,由外錶行為做起,慢慢影響內在。(如教學生對人要有禮貌,學生說不習慣,就教他們先由表面做起--做作,久了就變真了。)但是世界上一般人又討厭作假,喜歡坦率。不過一個貪愚的人,也坦率,貪的坦率,要就要,笨就笨,這樣的人難道就讓他坦白的貪愚下去嗎?就可以信任他,把責任交給他,認為他是好的嗎?道理並不是這樣的。「肖貌天地,負陰抱陽。」中國的哲學,人是秉賦陰陽的資質,為天地所生。外國人說上帝依照他自己的樣子造人,中國人不講上帝,而說人是像(肖就是像)天地一樣,本身具備有陰陽之性,雖然生下來,清、濁、賢、愚,後天的個性各有不同,可是追求嗜欲,要吃好的,穿好的,富貴享受,這種傾向,都是相同的。所以人都要把自己裝扮起來,好像女人總要抹抹口紅,男人總要刮刮鬍子,因為大家都認為這樣好看。坐高級的車子,騎上好的馬,以現代來說,坐最新穎的汽車,是大家都喜歡的;相反的,守得清貧,喜歡窮,非常潔身自愛,這是難以做到的。當然有這種人,但那是少數,不能普遍要求每一個人。至於那種處處為公,絕對不自私的典範,理論上是不錯的,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領導人要注意,如此要求,鞭策自己可以,要求別人的尺碼就要放寬一點。
所以一個人要做到歷史上所標榜忠臣孝子的標準,必須以學問道德,慢慢修養而來,人性生來並非如此良善。因為自己思想學識認識夠了,由禮義的教育下來,能對自己的慾望有所節制,才做得到。假使不在後天上用禮義教育節制,任由人性自然的發展,就像流水一樣飄蕩、放浪,慾望永遠無窮。如此慾望無窮,又怎麼能夠吃苦過日子,安於淡泊,做到絕對貞潔,一切為公,一切方正,尤其在錢財方面,臨財不苟取,完全合於義禮呢?所以《禮記》上說,「欲不可縱,志不可滿。」(這八個字把政治、教育、社會,乃至個人的修養都講完了。)教育並不是否認慾望,而在於如何設法不放縱自己的慾望,「志」是情感與思想的綜合,人的情緒不可以自滿,人得意到極點,就很危險。歷史上可以看到,一個人功業到了頂點以後,往往會大失敗。所以一個人總要留一點有餘不盡之意。試看曾國藩,後來慈禧太后對他那麼信任,幾乎有副皇帝的味道,而曾國藩卻害怕了,所以把自己的房子,命名為「求缺齋」,一切太圓滿了不好,要保留缺陷。古人說的廉士清官,絕對不要錢嗎?恐怕不是,一般人公認的清官包公,假使說他連薪水袋都不拿,那才是怪事哩!如果上面有合理合法的獎金給他,他還是應當拿的,所以廉士不是不愛錢,而是取之有道,對於不義之財絕對不取,已經是了不起了。
《詩經》里說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論語》引用這兩句話是從好的一面講,這裡是從相反的一面講。)人還是得像雕刻一樣,用後天的努力,勉強自己,雕鑿自己,慢慢改變過來(我們作學問,該有這一層領悟,也就是任何一句話,都有正反兩面,乃至多角度的看法。《詩經》這兩句話,在《論語》里,孔子和子貢討論到詩,是就道德的修養而言,而這裡說,一個人要改變自己的個性,由作假而變成真的,也同樣用到這兩句話。這就是我們寫文章,以及作人做事要體會的。尤其是一個領導人,更必須有這一層認識。同樣一句話,各個人的看法都會不同,所以對於別人的要求,也不能完全一致。由此可見,文字語言,不能完全表達人類的思想。如果能夠完全表達,人與人之間,就沒有誤會了。所以說話很困難,除了口裡發聲以外,還要加上眼睛、手勢、表情等等。才能使人懂得,有時候動錯了,別人還是會誤會的。在哲學觀點說,這就是人類的悲哀)。
現代全世界的青年,包括中國的青年,都反對後天的約束。他們覺得一切太假了,認為人慾怎樣就該怎樣,所以前些年的嬉瘩,就是這樣,要求任真(現代所謂的放任自然)。人為什麼要那麼多的禮貌?那麼多的思想範圍?這問題是從古至今都存在的。這裡就說,放肆天生愚蠢、醜陋不穩定的情緒,讓它自然發展,毫不加以理性的約束,認為這樣才不矯情,才算任真。那麼想要殺人搶人,就殺人搶人,也是任真自然嘛2情緒上想到要搶就搶,這是自然吵!也沒有錯啰!但真這樣就糟了,先王就成為文化罪人了。(這個先王,在古文中常有,並不是專指那一個人,而是泛稱,代表傳統文化。)最後作者自己的結論認為,矯情的人是作假,(如小學裡教孩子,一進學校要說:「老師早!」這就是矯情,小孩子生出來,絕不會說媽媽早,你好!而是後天教育替他加上「老師早!老師好!」的觀念。)但人類之有制度禮貌,就靠這點矯情開始的,在教育上另用一個好聽的名詞就是塑造。慢慢地,作假就是真,並不是假,而是矯正過來,改變過來,成為禮義的開始。而任真的結果,就成貪鄙之主。所以勉強學仁道的,怎麼可以隨便批評呢?《長短經》的作者,認為強仁是對的。
……
這裡就想到一件歷史故事,晉朝有名的大臣陶侃,是平民出身,有名的陶侃遠甓的故事就是他。原來他做過都督,長江以南的政權都操縱在他手裡。而他還是願意習勞苦,每天在家裡把一些陶土的磚塊,搬進搬出,他說,人的地位高了,筋骨易於疲憊,不能不習勞苦,如安於逸樂,一旦有事,體力吃不了苦就不行。同時他很節省,把木匠做工剩下來的竹頭木屑,都留下來,堆了幾房間,人家以為他小器。後來發生了戰爭,造戰船的時候,需要竹釘都沒地方可買,他就把這些小竹頭拿出來做釘子用,及時造好了戰船。所以他告訴部下,天下任何東西都有用處,不要隨便浪費。那時正需要人才,有人向他推薦一個青年,他自己就去看訪。看見這個青年住在一個小房間里,滿屋的書畫,可是棉被好像三年沒有洗,頭髮又亂又長,他看了一眼就走了。然後他對推薦人說,這個青年,連一個房間都沒有管好,國家天下大事,我不相信他能管理好,所謂「亂頭養望,自稱宏達。」這是他的名言,就是說這個青年,頭髮也不梳,弄得亂亂的,藉此培養自己聲望,而自命為「宏達任真」。結果一個小房間都治理不好,恐怕別無真才實學。
……
或曰:長平之事,白起坑趙卒四十萬,可為奇將乎?
這是另外舉出的一個歷史經驗。
這是春秋戰國時候,一件有名的故事。秦國的大將白起打趙國,趙國打敗了,四十萬人向白起投降了。而白起在一夜之間,所這四十萬人活埋了。在中國歷史上,很多地方提起這件事,幾千年來,一直到現代還提到。另一面在後人的筆記中記載,有人殺豬,刮毛以後,背上現出「白起」兩個字,這是講因果報應,說白起直到現在,生生世世還是在被人宰殺。不管因果報應的事有沒有,這是中國的傳統思想,戰爭殺人,是為民族,為國家,為正義不得已,所以沒有罪。但如果為了私怨,尤其是對於已經投降了的人,還把他活埋,這個罪過可大了。根據歷史的經驗,這樣是絕不可能成功的。看清史,曾國藩、李鴻章打太平天國的時候,李鴻章的淮軍起來,不得已借用外國人的洋槍隊。有一英人叫戈登,帶兵幫忙打太平軍,打到蘇州的時候,有八個太平天國的將領帶了好幾萬人向李鴻章投降,當時答應的條件,是仍舊給他們職務,後來見李鴻章的時候,有個人把他們都抓去殺了,以後這人的結果,還是很不好。而當時戈登,對這件事大加反對。後來歷史上評論,一個外國人尚且有這樣的正義感,不主張殺投降的人,可見一般人的看法對白起很不以為然。
這裡就提出長平之役這件事情來討論,白起這個人算是軍事作戰上了不起的奇將吧?
何晏曰:白起之降趙卒,詐而坑其四十萬,豈徒酷之謂乎?後亦難以重得志矣!向使眾人豫知降之必死,則張虛卷,猶可畏也。況於四十萬披堅執銳哉?天下見降秦之將,頭顱依山,歸秦之眾,骸積成丘,則後日之戰,死當死耳,何眾肯服?何城肯下乎?是為雖能裁四十萬之命,而適足以強天下之戰。欲以要一朝之功,而乃更堅諸侯之守。故兵進而自伐其勢,軍勝而還喪其計,何者?設使趙眾複合,馬服更生,則後日之戰,必非前日之對也。況令皆使天下為後日乎?其所以終不敢復加兵於邯鄲者,非但優平原之補縫,患諸侯之救至也,徒諱之而不言耳。且長平之事,秦人十五以上,皆荷戟而向趙矣。夫以秦之強,而十五以上,死傷過半,此為破趙之功小,傷秦之敗大也,又何稱奇哉?
這是引用何晏的話,來評論白起算不算一位奇將。
何晏是魏時人,他說白起活埋了趙國的四十萬人是一大騙局,答應投降了就沒有事,結果大家投降了,又把人家活埋。這不但是性情太殘暴了,以整個戰略而言,實在失策,一定會失敗的。假使在投降之前就預先知道投降以後,會上當而死,這四十萬人就是沒有武器,赤手空拳地抵抗到底,也很可怕,何況這四十萬人,身上都還穿了堅硬的戰甲,手上還拿有銳利的武器,真打下去實在不易征服。不幸,大家相信,而上當受騙而已。白起當時以為做得很高明,實際上是增加了秦國統一天下的困難。他這樣一來,天下人都看見了,知道凡是向秦國投降的人,都不會有好結果。投降的將領被砍下來的頭顱堆得像山一樣高,歸秦的眾人的骸骨堆起來像丘陵那麼多。從這次以後,秦國如果再與人作戰,大家都認清楚了,要死的時候就壯壯烈烈的死,反正向秦國投降了也是死,何不抵抗到底。再也沒有人肯向秦軍投降了。自此以後,秦國無論攻什麼地方,都很不容易打下來。所以自起這樣做法,反而延遲了秦國統一天下的時間,因為他雖然一夜之間殘殺了四十萬生命,相反的作用,等於告訴天下人,自己必須堅強,絕不能投降。為了希望得到一時的功勞,實際上更加堅定了各國諸侯守士的意志和決心,在戰略與政略的道理上說,白起這個做法,是正在進兵的時候,自己削弱了自己的有利形勢,軍事的表面上勝利,而在政治上、國際上,使自己的計划走不通,這是什麼理由呢?因為趙國雖然失敗了,但並沒有亡國,假使再起來作戰,趙國的大元帥再出來一個馬服君,那這下一次的戰爭,就不比前一次,這次秦國就會失敗了。況且自白起這一手以後,列國都對秦國備戰了。因此秦國統一天下的進度就慢了,所以後來始終不敢再出兵攻打趙國的邯鄲,這不但是因為趙國經這次失敗,由平原君起來當統帥,秦國怕了,更重要的是怕各國諸侯聯合起來救趙國。秦王知道這個道理,內心非常忌諱,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並且以這一次長平之役,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在戰役之前,秦國的兵源不夠,重新發一道命令,變更法令,凡是十五歲以上的青少年都要服兵役,拿了武器,到前方和趙國打仗。這仗打下來很慘,秦國十五歲以上的人,死傷過半。可見白起這一仗打下來,並沒有消滅趙國,只是騙了趙國的四十萬人活埋了。而對於秦國的損害,卻無法彌補。以將領而論,白起並不是一個好將領。根據一員大將的修養,要懂得政治,懂得策略,要有長遠的眼光,中國歷代的第一流大將都是文武兼資的。武功很高,很勇敢的只是戰將,不是大將。大將都是有高度的素養。就以近代史而言,大元帥曾國藩,就是文人。
這件事就是告訴我們,大而用兵,小而個人。與敵人正面衝突的時候,都是同樣的原則,要言而有信,欺騙只可獲得一時的勝利,可是其惡果,則是得不償失。
……
下面的討論,就提到《素書》了。
議曰:黃石公稱柔者能制剛,弱者能制強。柔者德也,剛者賊也。柔者人之所助,剛者怨之所居。是故紂之百克而年無後,項羽兵強,終失天下。故隨何曰:使楚勝,則諸侯自危懼而相救。夫楚之強,這足以致夭下之兵耳。由是觀之,若天下已定,藉一戰之勝,詐之可也。若海內紛紛,雄雌未決,而失信義於夭下,敗亡之道也。當七國之時,諸侯尚強,而白起乃坑起降卒,使諸侯畏之而合縱,諸侯合縱,非秦之利,為戰勝而反敗,何晏之論當矣。
他引用黃石公所說的原則,再加以發揮。黃石公所說的原則,也就是道家的思想:柔能克剛,弱能制強。所謂柔,就是道德的感化。過剛,就是用強硬的手段,像白起這種做法,就是賊,就是不正,過剛就是錯了。有如一個人,體力不夠,在街上走路跌倒,大家看見,一定上前幫助,柔者人之所助。如果是太剛強的人,那就不見得如此。太剛的人,怨恨都集中到他身上,作人就是這個道理。個性、脾氣的剛柔,也是一樣。歷史上紂王當時百戰百勝,結果還是被周武王打垮而亡了國。項羽每次戰爭都打勝仗,和劉邦打了七十二次戰役,前面七十一次都戰勝劉邦,到最後一次項羽失敗了,也就完了。所以漢代的學者隨何(他曾經勸黥布背楚降漢,平定天下後,漢高祖封他為護軍中尉)當時曾說過,全國人的心理並不希望楚國項羽打勝仗,項羽一打勝仗,所有的諸侯,自己害怕,就彼此聯盟,幫忙互救,所以楚國越強,對劉邦越有利,大家都知道劉邦是個老實人,直爽厚道,大家都願意和劉邦聯合。所以從這個道理看來,假定天下整個的局面是安定的,只有一個敵人,只要這一次戰爭,就可解決一切,這樣用一點假,還可以。(這就告訴我們,在軍事上,乃至在工作上,最高的原則,還是誠信。不誠不信,最後終歸失敗。)如果整個的時代是不安定的,在海內紛紛,最後到底是誰成功,還沒有決定的階段,就要注意,不要眼光短淺,不要太貪現實。這個時候,想要真正的成功,還是要誠懇。假使在這個時候失信於天下,最後一定敗亡。
那麼回過來看長平之役,正當七雄爭霸的時候,秦國想統一天下還做不到,六國諸侯的力量還是相當強盛,白起一下子坑了趙國四十萬降卒,這一決定處理下來,結果使諸侯害怕了,反而組織聯合戰線,合縱了。諸侯一合縱,當然對秦國不利。白起在戰場上身為統帥,這一個戰地的處決,把降卒活埋了,他當時還自認為這是一次最光榮的大勝利,可是在整個列國局面來講,是秦國的一次大失敗,因此何晏的說法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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