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才鏈斷裂是專制政權崩潰的前兆
2011年春,夏如秋在安徽
夏如秋《皖游札記》合肥篇13
人才鏈斷裂是專制政權崩潰的前兆
——評梁啟超著《李鴻章傳》
李鴻章故居
李鴻章故居位於合肥淮河路中段。漫步園內,突然由梁啟超撰寫的《李鴻章傳》想到一個問題:以李鴻章之傑出幹才,仍不能挽救大清江山,關鍵一點在於,當時人才鏈已經斷裂,從而導致專制政權的崩潰。
1853年,太平軍入皖,合肥人李鴻章奉命隨呂賢基回安徽幫辦團練,征戰之間互有勝負,成效不大。多次幸免於難後,李鴻章以屢敗屢戰體現出的忠勇,受到清政府嘉獎,由知縣升任按察使。1858年7月,太平軍再次攻入廬州(今合肥),焚毀李鴻章祖宅。李鴻章兵敗後赴江西建昌,入曾國藩幕府,掌管文案。
李鴻章隨湘軍數年,耳濡目染,細心領會,深得曾國藩治軍精髓。1862年初曾國藩任兩江總督時,太平軍李秀成部進擊上海。為解上海之危,曾國藩迫不得已分湘軍所屬郭松林、程學啟部給李鴻章。李鴻章又收編了與父親李文安生前有關聯的安徽團練潘鼎新、張樹聲、劉銘傳等部,組成淮軍,由安慶出發,分三批遠征上海。從此李鴻章自立門戶,與湘軍遙相呼應,漸成犄角之勢。他協助曾國藩平內亂、興洋務、辦外交,活躍於晚清40餘年,以「李合肥」名滿中外,1901年11月病逝於北京。
僅僅1個多月後,遠在日本流亡的維新派首領梁啟超,編著完成《李鴻章傳》,是為第一本研究李鴻章生平得失的學術專著。寫完此書,梁氏自信地說:
合肥之負謗於中國甚矣。著者與彼於政治上為公敵,其私交亦泛泛不深,必非有心為之作冤詞也。顧事中多為解免之言,頗有與俗論異同者,蓋作史者必當以公平之心行之,不然何取乎?……合肥有知,必當含笑於地下曰:「孺子知我」。
90多年後,在史學界重評李鴻章的浪潮中,美國學者劉廣京認為,梁啟超的《李鴻章傳》「定下了此後所有對李鴻章否定評價的調子」。
劉廣京此言前後,史學界重評梁啟超的浪潮方興未艾。進入21世紀,人們對梁啟超的興趣仍然有增無減,實已超過對李鴻章的興趣。梁啟超的民主憲政思想,成為當今中國學術界關注的熱點問題。
李鴻章和梁啟超均不容於後來長期執政的國共兩黨,然而他們所留下來的遺產,均可在梁啟超著《李鴻章傳》中看到一些。對歷史的感悟,對現實的啟示,我們在這裡能夠得到雙重的收穫。
梁啟超著《李鴻章傳》的思想基礎:自由與民主
李鴻章
鴉片戰爭前後,以林則徐為代表的開明官員提出了「師夷長技以制夷」。在此後半個世紀,以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為代表的洋務派,在平息太平天國內亂和後來的自強運動中,開始引進國外先進技術。在他們眼中,中國傳統的儒家政治已經非常理想和完善,洋人的「長技」僅船堅炮利而已,西方先進的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不在學習之列。所以中國人在遊學歐洲時,只打聽哪家的船、炮更好,而日本人更熱衷於討論學術,對比官制的好壞。當時的德國首相俾斯麥斷言:30年後日本將興起,中國將衰弱。
1884年的中法戰爭,初步暴露了中國政治制度的缺點,有人開始注意到這個問題。中國在甲午戰爭中一敗塗地,催生了康有為托古改制思想。他披著孔子的外衣,提出變法主張。這種方式的優點是有利於官僚士大夫階層接受,缺點是脫離普通群眾,難以達到思想啟蒙的效果。在1898年政變前,梁啟超的觀點與他的老師康有為並無不同,尚無獨立見解,但他不像康有為那樣繞來繞去,而是直截了當。戊戍變法的本質,是要探索一條以民權代替君權、以民主憲政代替封建專制的改革道路,屬體制內革新。
梁啟超到日本後不久,蔡鍔、林圭等11名當年在長沙時務學堂的學生也來到這裡。他們經常在一起研究時局,暢談理想,交流閱讀約翰·穆勒的《論自由》(當時嚴復譯為《群己權界論》)的心得,關注社會生活中個人的權力和自由。有一次,蔡鍔寫道:「孔子曰:匹夫不可奪志。志者何?自由之志也。」梁啟超立刻發揮道:「志之自由,則思想之自由也,為一切自由之起點。」從1899年7月開始,梁啟超在《清議報》上連載《自由書》70多篇,大力呼籲思想、言論、出版三大自由。
日本是東西方文明的中轉站,當康有為的思想停止不前、日顯暮氣時,梁啟超在這裡,基本上完成了對西學的認識和了解,並結合自己的感悟,形成了比較徹底的社會政治改造思想。通過辦《清議報》,他在介紹西方新文化和宣傳自己的政治主張時,一種通俗易懂、朝氣蓬勃、激情澎湃、鏗鏘有力的「新文體」也日臻成熟。這種「新文體」,對中下層知識分子特別是青年學生,具有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嚮往民主自由,批判封建專制,成為這一時期梁啟超思想的主流。在《擬討專制政體檄》一文中,他寫道:
專制政體者,我輩之公敵也,大仇也,有專制則無我輩,有我輩則無專制。我不願與之共立,我寧願與之偕亡!使我數千年歷史以膿血充塞者誰乎?專制政體也。使我數萬里土地為虎狼窟穴者誰乎?專制政體也。使我數百兆人民向地獄過活者誰乎?專制政體也。
1900年,20世紀的光芒照耀大地。梁啟超在《清議報》發表了著名的《少年中國說》:
制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之責任也。使舉國之少年而果為少年也,則吾中國為未來之國,其進步未可量也……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翕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幹將發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惶;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字裡行間洋溢的樂觀自信,催人奮進。
到1901年,梁啟超已經遊歷了檀香山、新加坡和澳大利亞,眼界大開。與孫中山、章太炎等革命黨人的交往,也使他重新審視、調整自己的政治理想。他雖然主張君主立憲制度,但已沒有封建皇權意識,其之所以主張「保皇」而不是「革命」,是不願引起劇烈的社會動蕩,使社會轉型成本太大。在建立民主制度這個問題上,他與孫中山的革命派並無本質區別,不同點在於實現目的的手段。一個人的民主思想是否徹底,主要取決於政體思想,而不在於國體。這個時候,他表面上與康有為保持一致,但實際上已突破了康有為思想的束縛。
當年11月李鴻章逝世時,日本報紙大量報道相關消息。此時梁啟超正準備撰寫《南海康先生傳》。他立刻意識到圍繞李鴻章可以做一篇大文章,通過李鴻章40多年的官宦生涯,以總結洋務運動得失、闡明自己的政治主張。其時長子梁思成出生只有半年,他把大量家務推給夫人,埋頭於《李鴻章傳》的寫作。只用了40多天,就寫成了這部10多萬字的人物傳記。由於《李鴻章傳》涉及中國40年來若干重大事件,書名又叫《中國40年來大事記》。
他寫完此書,有感於李鴻章政治生涯的成敗,特撰一幅輓聯:「太息斯人去,蕭條徐泗空,莽莽長淮,起陸龍蛇安在也;回首山河非,只有夕陽好,哀哀浩動,歸遼神鶴竟何之。」
沒有先進的政治制度不能建設一個強大的國家
海軍衙門大臣。從左至右:善慶、醇親王、李鴻章。
梁啟超著《李鴻章》,表面上是以維新派評價洋務派,實質上是以現代西方民主製為標準,考察中國傳統政治的缺失。他指出沒有先進的政治制度為依託,單純引進西方科學技術,必然形成社會發展的「跛腳」現象。
他通過剖析李鴻章,使人們強烈地認識到,現代國家的競爭,終究是全體國民素質的競爭,其背後是經濟制度和政治制度的競爭。如果僅僅停留在科學技術這個層面是不行的,治標不治本的修修補補,雖能逞一時之強,最終只會遭到失敗。沒有一個先進的政治制度,不能建設一個強大的國家——這是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中,得出的最重要的結論。
對於李鴻章的才幹、氣質和個人品質,梁啟超給予了積極評價:「現今五十歲以上之人,三四品以上之官,無一可以望李之肩背者,則吾所能斷言也。」
李鴻章時代的中國,面臨「三千年來未有之大變局」。梁啟超分析李鴻章的一生,既將其放在中國數千年來政權變遷中進行歷史縱向比較,也將其放在19世紀列強興起的世界格局中進行橫向比較,體現出高屋建瓴的世界眼光。
梁啟超認為:「中國數千年歷史,流血之歷史也,其人才,殺人之人才也。歷觀古今以往之跡,惟亂世乃有英雄,而平世則無英雄。事勢至道咸末葉,而所謂英雄,乃始磨刀霍霍,以待日月之至矣。蓋中國自開闢以來,無人民參與國政之例,民之為官吏所凌逼,憔悴虐政,無可告訴者,其所以抵抗之術,只有兩途,小則罷市,大則作亂。」於是產生了洪秀全的太平天國,於是產生了鎮壓洪秀全的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人。而洪秀全的短視、無能和倒行逆施,最終成就了曾、左、李的功業。所以在梁啟超看來,李鴻章只能是「為時勢所造之英雄,非造時勢之英雄也。」這裡是說,李鴻章沒有獨樹一幟的政治眼光,缺乏創造力,只能是一般意義的英雄。梁啟超進而分析闡述:
李鴻章不識國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勢,不知政治之本原,當此十九世紀競爭進化之世,而彌縫補苴,偷一時之安,不務擴養國民實力,置其國於威德完盛之域,而僅拾泰西皮毛,汲流忘源,遂乃自足,更挾小智小術,欲與地球著名之大政治家相角……李鴻章晚年之著著失敗,皆由於是。
行文至此,不到30歲的青年政論家梁啟超,指責年近80歲的老政治家李鴻章「僅拾泰西皮毛」,體現出沒有迷信、沒有權威的超人膽識。
李鴻章一生主要辦了三件事:平定內亂,興辦洋務,經營外交。
對於李鴻章參與鎮壓太平軍和捻軍,梁啟超基本持肯定態度,但同時也指出:「夫平發平捻者,是兄與弟鬩牆」。他引用俾斯麥的話來加強自己的觀點:「我歐人以能敵異種者為功。自殘同種以保一姓,歐人所不貴也。」也基於這一點,梁啟超否定了有人稱李鴻章為「東方俾斯麥」的說法,認為李鴻章根本不能與俾斯麥相提並論。
對於洋務運動,梁啟超列表詳細展示李鴻章歷年所辦各事,集中在軍事與商務,不可謂沒有成效,然而仍慘敗於日本。他毫不客氣地指出:「李鴻章坐知有洋務,不知有國務……其於西國所以富強之原,茫乎未有聞焉,以為吾中國之政教文物風俗,無一不優於他國,所不及者惟槍耳炮耳船耳鐵路耳機器耳,吾但學此,而洋務之能事畢矣。」他根據歷史事實,對洋務運動最後的評論是「平內亂有餘,御外侮不足」。
對於李鴻章所辦外交事務,梁啟超尤為痛心。他從朝鮮問題入手,層層解剖。一是懶於應付,推脫宗主國的責任;二是無視明治維新給日本帶來的變化,輕視對手,貿然與之簽定《中日天津條約》,留下隱患。日本處心積慮,而中國粗心大意。一旦事急,不積極備戰出擊,反求助俄英調解,示弱於對手,以致後來環環相扣,局面無法收拾。他指出李鴻章在辦理外交時,喜歡耍小聰明:「李鴻章之手段,專以聯某國制某國為主,而所謂聯者,又非平時而結之,不過臨時而嗾之,蓋有一種戰國策之思想,橫於胸中焉……而往往因此之故,所失滋多。」儘管梁啟超體諒李鴻章各種不得已之處,但他對李鴻章之外交,基本全盤否定。
梁啟超對李鴻章是同情的。他說:「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對李鴻章認識水平的局限可能給他死後的中國帶來的嚴重後果,梁啟超深表擔心:「後此內憂外患之風潮,將有甚於李鴻章時代數倍者,乃今也欲求一如李鴻章其人者,亦渺不可復睹焉。念中國之前途,不禁毛髮栗起,而未知其所終極也。」
20世紀初的中國歷史,不幸被梁啟超言中。沒有政治制度設計的「跛腳」發展,不足以自強,不僅使統治者失去政權,更讓中國人民飽受其害。
專制政體與清政府的人才鏈斷裂
梁啟超青年時代就非常敬仰龔自珍,對他重視、發現人才的呼籲感同身受。他認為,專制制度的一大弊端,喜歡奴才而不喜歡人才。也就是說,人才鏈的斷裂,是專制政權崩潰的前兆。
在1896年發表的《變法通議》中,他對變法與人才的關係一語中的:「吾今為一言以蔽之曰,變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興,在開學校,學校之立,在變科舉,而一切要其大成,在變官制。」
著《李鴻章傳》時,梁啟超列舉大量事實,痛心疾首地總結道:「今日世界之競爭,不在國家而在國民。」他寫道:
李之死,於中國全局有關係與否,吾不敢知,而要之現在政府失一李鴻章,如虎之喪其倀,瞽之失其相,前途岌岌,愈益多事,此又吾之所敢斷言也。抑吾冀夫外國人之所以論非其真也。使其真也,則以吾中國之大,而惟李鴻章是賴,中國其沒有瘳耶?
在鎮壓太平天國和捻軍的過程中,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彭玉麟、劉長佑、曾國荃、曾紀澤等一大批人才脫穎而出。他們深受儒家政治理想的熏陶,知軍事,懂經濟,同時也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歷史使命感。他們統率的湘軍、淮軍具有很強的戰鬥力,南征北戰,造就了著名的同治中興,大清政局為之一振。在後來收復新疆和中法戰爭中,湘軍、淮軍也有不錯的表現。
然而他們和李鴻章一樣,才能是有相當局限的。即便如此,封建專制政體也無法確保這樣的人才不斷產生。到19世紀90年代,促成同治中興的絕大多數得力幹將已經死去,只剩李鴻章一人苦撐危局。而李鴻章既受高層猜忌,也受庸人掣肘,諸事不如心愿。專制政體,一方面制度性的枯竭人才,另一方面制度性地滋生腐敗。軍隊缺乏管理和訓練,戰鬥力下降,如梁啟超所說「克減口糧盜掠民婦之事,時有所聞,乃並紀律而無之也」。中日事急,不能及時作出判斷,也沒有明確的作戰計劃。及至戰爭爆發,陸軍隨葉志超一潰千里;海軍將領「始終坐待敵攻,致於人而不能致人,畏敵如虎」,且「不知用快船快炮」;海軍士兵也面臨「槍或苦窳,彈或膺物,彈不對槍,葯不隨械」的困境。而日軍有備而來,英勇善戰,上下同心,孤注一擲。兩相比較,清軍怎能不敗?
有鑒於此,梁啟超專門將中國的李鴻章與日本的伊藤博文作了一番比較:
李鴻章與日相伊藤,中日戰役之兩雄也。以敗論,自當右伊而左李,雖然,伊非李之匹敵也……伊藤之輕重於日本,不如鴻章之輕重於中國,使易地以處,吾恐不相及也。雖然,伊有優於李者一事焉,則曾遊學於歐洲,知政治之本原是也。此伊所以能制定憲法為日本長治久安之計。李鴻章則惟彌縫補苴,畫虎效顰,而終無成就也。但日本之學如伊藤者,其同輩不下數百,中國之才如鴻章者,其同輩不得一人。
也就是說,中日之戰的失敗,終究是人才的短缺,人才鏈的斷裂。而人才鏈的斷裂,背後是政治制度的優劣。當時梁啟超已經在日本生活了3年,和日本各界有廣泛接觸,故此言不虛,應當是他經過深思熟慮後有根有據的理性判斷。
在《李鴻章傳》全書結束的篇尾,梁啟超寓意深刻地引用了龔自珍的《己亥雜詩》:「九洲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那麼,在梁啟超看來,什麼樣的人可以稱為「人才」呢?他的回答是:「新民!」——即「新國民」。
什麼樣的人可以稱為「新民」?李鴻章固然可以稱為「英雄」和「人才」,但還不是「新民」。梁啟超有12條「新民」的標準:1、講公德,「人人相善其群」;2、具有國家思想,不能「只知天下而不知有國家」;3、具有冒險精神,這是社會發展的動力;4、具有天賦人權思想,每個國民要敢於認識和爭取自己的權利;5、具有自由思想,國家、民族和個人的自由同樣重要;6、自治思想,國民必須知法、學法、守法;7、自尊,有了國民的自尊自愛,國家的自尊才有基礎;8、合群,將來的新國民,以憲法、共和、民權為準繩集合起來;9、毅力,「志不足恃,氣不足恃,才不足恃,惟毅力者足恃」;10、義務思想,有權利就有義務,兩者對等;11、尚武精神;12、自我修養。
概括起來一句話,在20世紀初,梁啟超通過撰寫《李鴻章傳》,提出了人的現代化問題。沒有人的現代化,不能稱為「人才」,也不成為一個合格的「新國民」。
寫完《李鴻章傳》後,他停止了已辦3年的《清議報》,從1902年1月起,創辦了《新民叢報》,他要為提高全民素質搖旗吶喊,他要為喚起民眾覺悟而奔走呼號。《新民叢報》成就了一個全新的梁啟超。由此,他成為中國思想啟蒙的先驅。
100多年後,我們重讀梁啟超的這些文字,依然能夠感覺到他那顆熾熱的心臟在跳動。他的思想超越了時代,不僅與封建專制相去甚遠,而且與身後盛行的一黨政治和思想鉗制格格不入。他的思想至死沒有改變,但在20世紀,他是孤獨的。
民主政治是人才輩出最有力的制度保證
梁啟超
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中,多次提到「國民之原理」和「政治之本原」。要準確理解這兩個概念,需要考察1901年前後梁啟超憲政思想的演變和他所倡導建立的政治制度,即民主政治的核心——保障民權,實行民主。
在他看來,只有實行民主政治,切實保障民權(人權),國家和民族才有活力,人才輩出才有可靠的制度保證。
早在戊戌年間,梁啟超就非常關心國家政治制度建設。到日本後,他刻苦鑽研並大力宣傳西方政治學理論,逐漸形成了對國家制度的初步設計和構想。
1900年8月,梁啟超經印度中轉,到澳大利亞,在悉尼住了將近8個月,直到1901年4月才回到日本。這個立國只有100多年的英聯邦國家,移植英國的民主制度,全國人口雖不多,但政治穩定,經濟繁榮,這對他政治觀念的形成影響很大。
6月7日,他在《清議報》上發表題為《立憲法議》的文章,第一次提出了「預備立憲」的政治主張。他把世界上的政體分為三種:君主專制政體、君主立憲政體和民主立憲政體。他比較後認為,根據中國當時的條件,特別是文化教育程度低的狀況,只有實行君主立憲,而眼下只能從事預備立憲。他說:「立憲政體者,必民智稍開而後能行之。(L$djτ.cōm)」他還指出:「抑今日之世界,實專制、立憲兩政體新陳嬗代之時也。按之公理,凡兩種反比例之事物相嬗代必有爭,爭則舊必敗,而新者必勝。故地球各國,必一切同歸於立憲而後已,此理勢所必至矣。」在這裡,他又將政體減少到兩種:民主政體和專制政體——君主立憲制和民主立憲制沒有本質區別——在他的心目中,中國實行君主立憲,只是保留君主外殼,民主共和才是核心——在比較了主要西方大國的政治體制後,他傾向於英國虛君的民主制。
但梁啟超絕對沒有君權思想。早在戊戌時期,他就激烈批判君權神聖的觀點。他認為,所謂國君,就是人們辦事時推舉的一個小頭目,如果不好,隨時可以換掉。就像一個飯鋪里的總管,那些夥計猶如侍奉皇帝的大臣。總管好,大家擁護,不好則棄之換新,絕對不存在神聖不可侵犯或萬世長存的道理。他的這些看法,與譚嗣同、嚴復一致,而與康有為有較大差距,最終成為兩人分手的重要因素。
梁啟超秉持進化論思想,十分重視國民整體素質的提高。要達到這個目的,必需開民智,興民權,這是培養人才的關鍵。他認為中國封建專制思想深厚,即使滿腹經綸者也經常成為君權的奴隸,因此不僅要開民智,還要開紳智、官智和女智。
開民智是手段,而興民權則是根本,是通往民主政治的必由之路,即民智→民權→民主。1900年,康有為責備梁啟超過於輕信盧梭的民權學說,認為:「但當言開民智,不當言興民權」。但梁啟超堅持自己的觀點,不僅拒絕老師的責備,反而認為老師說出了「張之洞之言」。他認為,興民權與開民智是相輔相成的,不興民權,無以開民智;不開民智,又很難興民權。尤其是當時的國民素質,不提倡自由,民智開不了,民權也興不了。他說:
故今日而知民智之為急,則舍自由無他道矣……必以萬鈞之力,激厲奮迅,決破羅網,熱其已涼之血管,而使增熱之沸度;攪其久伏之腦筋,而使大動發狂。經此沸度之狂,庶幾可以受新益而底中和矣。
如果說戊戌變法前後幾年梁啟超對這個問題有初步認識,那麼20世紀初,他對民智與民權的認識,與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黨人並無顯著區別。他們希望以此造就獨立自由之新國民,這是興民權的必要前提。1903年的美國之行,在實現民主的手段上與革命派的分歧增大,但民權、民主思想不減,反而愈加濃厚。
梁啟超的政治主張,主要考慮的是避免社會動蕩和國家分裂,同時也兼顧到清政府的容易接受。但他的這個觀點,遭到以孫中山為首的革命派的激烈反對,雙方展開論戰。論戰初期,康梁的溫和變革主張在海內外受到更多擁護。大勢所趨之際,清政府宣布接受「預備立憲」,並於日俄戰爭後的1905年宣布實施。但清政府拒絕為康梁平反,康梁仍然屬於當政者眼中的叛逆。國內立憲派對民主的認識相當有限,也很不統一,使「預備立憲」的頂層設計無法進行,長期沒有進展,實際操作層面也遇到很多困難。尤其是後來皇族內閣的建立,使各種政治力量大失所望。
正是由於清政府的頑固、拖延和虛偽,才使得越來越多的人轉而支持孫中山革命派的政治主張。1911年辛亥革命的成功,如沒有立憲派的臨陣倒弋,革命派的義舉要在短期內獲得10多個省的支持,是不可能的。清政府敗在一拖再拖,喪失時機,使各種政治力量失去耐心,形成合力。最終清政府黯然神傷,不得不告別歷史舞台——此所謂「滅六國者,六國也」,「亡秦者,秦也」。
《李鴻章傳》的餘波
《李鴻章傳》發表後,在海外引起廣泛關注。可惜梁啟超的苦口婆心和語重心長,並沒有引起清政府重視。寫完此書後的10年間,梁啟超與孫中山和康有為先後分道揚鑣,但他堅持理想,不知疲倦地宣揚民主政治,為清末憲政運動的興起奠定了理論基礎。
非常可惜,儘管他為憲政運動推波助瀾,一定程度上也成為憲政運動的靈魂,但他的地位是尷尬的。革命派認為他是「保皇派」,清政府仍視其為「叛逆」,國內的立憲派也設法消減他的作用。辛亥革命後,他受到南北兩大政治勢力的青睞。他沒有選擇孫中山而選擇了袁世凱,主要原因在於他反對孫中山「為目的而不擇手段」。後來事實證明,北京政府也並不認同他的政治理想,他只是一個政治裝飾品。在擔任了短暫的司法總長、財政總長之後,他結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他抱著巨大的熱情去奮鬥,迎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始終無法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
值得一提的是,他和他的弟子蔡鍔,成為反對袁世凱稱帝的急先鋒。此事與他過去主張的君主立憲並不矛盾,只是說明,他對國體看得輕,對政體看得重,他擁護的是民主共和政體。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絲毫妥協餘地。對宋教仁的死,他深感悲痛。對南方國民革命的興起,他無動於衷。他的立場,最終不容於國民黨政府。
在20世紀大多數時間裡,「為目的而不擇手段」大行其道,梁啟超和他的《李鴻章傳》,被長期冷落。他的孤獨,他的被人誤會,是他個人的悲哀,更是整個中華民族的悲哀!然而時間證明,他的思想能夠穿越時空,具有不朽的價值,至今沒有過時。
20世紀90年代,美國以劉廣京為首的幾個歷史學家,聯袂推出一部《李鴻章傳》。他們大力讚揚李鴻章對中國近代化的巨大貢獻,對梁啟超所著《李鴻章傳》頗有微詞。但他們恰恰忽略了「人的近代化」或「人的現代化」。其境界、價值的高下,不言而喻。
2012年,在中華民國建立100周年時,學者解璽璋推出一部嘔心瀝血之作《梁啟超傳》。這部書對梁啟超所著《李鴻章傳》的借鑒,是顯而易見的。他以梁啟超的生平交往為緯線,以民主、自由思想為經線,梳理了梁啟超憂國憂民的一生。作者寫完《梁啟超傳》,談到當下的政治形勢,無不憂心忡忡。他說:
現在常常聽到有人做這種假設,如果當時的當權者——無論是清政府,還是袁世凱或段祺瑞——聽了先生的意見,歷史一定如何如何。我倒覺得,與其做這種毫無意義的假設(歷史是不能假設的),還不如讓當下的當權者以及對現實不滿的各種勢力,都認真地聽一聽先生的意見,也許倒是有益的。此時此刻,難道還要懷疑先生的誠意與智慧嗎?不過,歷史有時就是一種宿命,是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的,如果中華民族仍有一劫,怕是先生也救不得。
(編輯:西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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