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

《中國歷代大儒》前言

《中國歷代大儒》前言


儒學是中國文化的主體,儒家文化基本上成了中國文化的代名詞。本書是中國 歷代大儒評傳,讀者於此可見歷代大儒的生平業績、生活風采和學術特色,也可略 知中國儒學發生、發展及其演變的歷史。

一、儒學的流變

中國儒學,是在孔子學說基礎上不斷發展演變形成的。儒學發展史大致可分為 六個時期,即先秦儒家、兩漢經學、魏晉玄學、宋明理學、清代樸學和現代新儒學。

先秦儒家誕生於春秋末年,為孔子所創立。孔子是偉大的思想家,又是我國第 一個職業教育家,他一生教學,有弟子三千,賢者七十有二。又刪訂《詩》、《書》, 修起《禮》、《樂》,贊《易》,修《春秋》,制定了儒家經典。他還精研罩思, 形成「仁義禮」一體論、仁政德治論和「君子」道德倫,為儒家學派奠定了理論基 礎。從此,作為有經典、有綱領、有徒眾的儒家學派正式問世了。孔子創立儒家, 其意義不僅僅在於一個學派的誕生,而且由於儒家講學之風的影響,促成了諸子爭 鳴的形成和百家的誕生,帶來了中國學術繁榮的第一個高潮。戰國是儒學壯大期。 此時儒家得到初步發展,成為勢力強大的一世「顯學」。《史記》說:「自孔子卒 後,七十子之徒散游諸侯,大者為師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隱而不見。」 (《儒林列傳》)在諸子百家竟相爭鳴的學術風氣下,儒家作為一個「游文於六藝 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漢書·藝文志》) 的顯赫學派,在列國學術界產生了巨大影響,與風靡一時的墨學並為當時的兩個 「顯學」。但這時儒家內部也產生了分化,韓非說:「孔墨之後,儒分為八。」有 「子張氏之儒」、「漆雕氏之儒」、「子思氏之儒」、「顏氏之儒」、「仲良氏之 儒」、「樂正氏之儒」、「孟氏之儒」和「孫氏之儒」。班因說:「仲尼沒而微言 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即指此而言。儒家八派的流傳宗旨多不可詳,唯子思、 孟氏、孫氏三家略可稱說。子思即孔子之孫孔亻及,孟氏即孟軻,孟子學於子思之 門人,為「思孟學派」,傳孔子「仁義」之學。孫氏即荀子,遠紹子夏之緒,傳孔 子「禮樂」之學。孟、荀崛起於戰國時期,辟楊墨、攻異端,捍衛了儒學的顯學地 位,也擴大了儒學的影響。孟子和荀子是先秦時期儒家著名代表人物。

兩漢儒學,趨於獨尊,也是儒學蛻變,成為御用學術的開端。秦統一中國,儒 家以不合時宜、是古非今慘遭「坑焚」之禍,由顯學墮入低谷。漢弛挾書之禁,經 出崖壁,大儒間出,伏生、因何、轅固、韓嬰、胡毋生之倫,競相設帷執講,傳經 授學。但漢初休養生息,崇尚黃老「無為」之治,儒學不絕若縷。漢武龍興,仲舒 對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興學校之官,建博士之職,儒學迎來了希望的春天, 成為指導中國政治、思想、風俗的經典學問,形成影響深遠的經學。在漢代,以儒 學造就人才,士子進身,官吏升舉,多取經明行修、儒理精深之士,於是父敦其子、 婦勸其夫,莫不以進學業儒為事,儒學史上開始了第一個輝煌燦爛的極盛時期。另 一方面,儒學在兩漢又出現了變異和分化,漢代儒學的變異主要表現在以董仲舒為 首的經學家引陰陽五行以解儒學,西漢末盛行讖緯迷信思潮,弄出許多「非常異議 可怪之論」,使這一治學風格達到極點。由儒學的異化而有經學的分化,這種分化 主要表現在西漢今文經學和東漢古文經學的分野。今古文問題,最初只以經本文字 的「今」(漢隸)「古」(戰國古文)而得名,但一經對立,互相立異,各繕營壘, 因而先從文字分歧,進而在治學風格、思想內容乃至經篇的有無殘全上,都形成不 可調和的矛盾。從經本上看,今文以齊、魯、韓三家《詩》、今文《尚書》、《儀 禮》、《禮記》、今《易》、《春秋公羊傳》、《穀梁傳》為經典;古文家以毛 《詩》、《古文尚書》、《周禮》、逸禮入古《易》、《春秋左氏傳》為經典。在 相同的經典中,古文經比今文經內容齊全,文字可靠。在思想內容上,今文家以 《王制》、《公羊傳》為依據,所講制度規模比較狹小;而古文家以《周禮》、 《左傳》為依據,制度弘大,內容豐富。從治學風格看,今文家力圖發現五經中的 「微言大義」,牽強比附,甚至與讖緯迷信相結合;古文家則重視經文本義訓詁, 名物考實,以質實純正見長。今文經學盛行於西漢時期,它的代表人物是董仲舒。 董仲舒自「《公羊》學」而入五經,特別善於發揮「微言大義」。他又把儒學與陰 陽、五行、名、法、方術結合起來,改造成適合西漢大一統形勢和積極有為政治需 要的學術,因而獲得西漢統治者的特別賞識。也是他向漢武帝建議「罷黜百家,獨 尊儒術」,從而確立了儒學在中國思想界的統治地位。古文經學以西漢末年的劉歆 開先河。漢成帝時期,劉歆校書中秘,發現大批古文經書,請求設立學官,廣其流 傳。今文博士深辟固拒,劉歆移書讓之,斥其「抱殘守缺」,「是末師而非往古」, 於是激起今古文之爭。從此,今古學家各執一端,互相排斥,形同水火。王莽曾立 古文博士,旋因敗滅而罷休。東漢時期,朝廷雖然只設今文博士,但治古文經學者 實繁有徒,大師輩出。賈逵、馬融、許慎、鄭玄,各領風騷。特別是鄭玄,他遍注 群經,雜糅今古,從而以兼容並蓄的姿態息歇了今古文之爭,時稱「鄭學」。

魏晉玄學,儒學向異教蛻變。漢末的鄭學,總結兩漢經學之功有餘,而開闢新 視野不足。鄭注三《禮》,融會今古,平實雅正;所注《周易》,拾取今文象數之 緒徐,大談交辰,陷於機祥,聖人義理盡失,讀者味若嚼蠟。於是,聰明睿智之士 轉而尋求理論的思辨,魏晉玄學便應運而生了。玄學以《易》、《老》、《庄》為 談資,號稱「三玄」。他們毀棄名教,輕薄禮法,對傳統道德、經學,實為一大解 脫。但援釋道「虛」「無」以釋儒典,窈渺虛空,玄之又玄,大異儒家「修齊治平」 之旨。隨著南北朝政治對立的形成,儒學又分為「南學」、「北學」。南學宗三弼 注《易》、何晏注《論語》,崇尚玄學,簡潔而得其精華;北學守鄭玄經注,質定 名物,繁蕪以窮其枝葉。

隋唐一統,儒學也復歸統一。陳隋之際,陸德明綜合南北訓詁,著《經典釋文》; 唐貞觀年間,孔穎達、賈公彥等奉詔修纂《五經正義》,廣采博稽,南學(玄學) 北學(漢經學),熔為一爐。此後數百年間,士子為學,官府銓選,一是皆以《正 義》為準,儒學在統一的範式中,行使其塑造中國文化的職能。傳統「漢學」的種 種分歧和爭端,也在這裡作了總結。

宋明理學是儒學又一變種,統治中國意識形態的時間最長。理學開端,可追溯 於唐中葉。其時「三教並重」,儒、釋、道競相擴展勢力,逐漸形成合一趨勢。韓 愈從維護儒學道統出發,倡為「性命」、「道統」之傳。柳宗元則倡為儒釋互補之 說。宋承中晚唐革新儒學的潮流,以興儒學、衛道統相標榜,反佛、老而熔佛老, 建立了遺落訓詁、專言義理的新儒學——理學。理學由周敦頤、張載、邵雍開其端, 程穎、程頤揚其波,而以朱熹集大成。降及元明,至於滿清,皆以理學為最高的言 論行為準則,理學統治中國達三四百年之久。其中雖然有洛、閩(主「義理」)與 永嘉(主「功利」)之爭,程(頤)、朱(熹)與陸(九淵)、王(陽明)之別, 但總不出「心、性、氣、理」、「格物」、「致知」的範疇。這一時期,一些理學 家忘卻了孔子化時濟世的傳統,究心於「天理」、「人慾」之際,特別是王學末流, 陷入狂禪之弊,對經濟治理,茫若煙霧。窮理盡性,以理殺人。儒學迂闊之弊,於 此為極。

清代樸學,是對理學空談誤國的反動,也是中國儒學自身發展史上否定之否定 的結果。清初學者以「復古」求解放,家道許(慎)、鄭(玄),世薄程、朱,以 經世致用相標榜,以漢學相號召,以切實為職志。顧(炎武)、黃(宗羲)、顏 (元)、王(夫之),並以求實、切理見稱於時。但隨著民族高壓政策的實施和文 字獄的興起,家有智慧,發而為考據辨章、音韻訓詁,形成了以名物訓詁為特色的 一樸學」風格。樸學盛於乾隆、嘉慶,故又稱「乾嘉學派」。內中又有吳派(主 「博古好古」)、皖派(主「實是求是」)競相爭雄,惠棟、戴震,各領風騷。研 經究典,斐然成章。但是清代樸學總體特徵是重名物而輕義理,為學術而忽實用, 雖整理文獻有徐,而經世先王之志,亦已衰矣!於是庄(存與)劉(逢祿)倡言於 前,龔(自珍)魏(源)響應於後,肆言《春秋公羊》,闡明「微言大義」,積極 入世,企圖重致太平,是為「常州學派」。清代樸學乃東漢古文經學的翻版,是清 代思想學術的主流;至於以西漢今文經學為法的「常州學派」,究屬支流。

降及近代,列強侵逼,在工業文明大潮衝擊下,儒學這道帶著農業社會泥土芳 香的「萬仞宮牆」,土崩瓦解了。面對帝國主義的經濟掠奪和文化侵略,不甘亡國、 亡教、滅種的愛國志士,重張漢幟,再興儒學。廖平、康有為又祭起「《公羊》學」 的亡靈,唱起「興三統、張三世」的老調,企圖重振中華雄風,復庚子國恥的「九 世之仇」。廖、康二人甚至以「主教」自居,欲組建無所不包、無所不有的「孔教」 思想體系,以應付變幻莫測的時代風雲,但削足難以適履,古老的儒學自然難以容 納新式學問,雜糅而成的「孔教」哲學也無法叩開近代社會的大門。廖平屢變其學 也難自適的事實,本身就意味著傳統儒學應該壽終正寢,退出歷史舞台了。

現代新儒學,是在西學東漸形勢下,吸收現代思想資料重建的儒學新流派。 「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徹底結束了「儒學獨尊」的歷史。提倡民主,追求 科學。但是偏激士子,糠批傳統,肆言西化,民族虛無,充斥寰宇。不甘失落的中 國學者,如梁漱溟、馮友蘭、熊十力等人,以新思維、新方法、新理論,對傳統儒 學,重加梳理,再作解人,使之注入新的靈魂,煥發新的活力,形成了以弘揚儒學、 復興本土文化為職志的現代新儒家學派。新儒家苦心經營,瀛海內外,呼號奔走, 對東亞儒家文化圈意識的形成,與有力焉。他們斷言,以儒學為特色的中國文化是 人類文化的理想模式,人類文明的出路,端在於中國文化在世界的復甦。日本的成 功,亞洲四小龍的崛起,為他們的斷言提供了佐證。

儒學六期分法,主要是依傳統的時代分段法,若就治學風格言,不外乎「義理」、 「考據」二派而已。漢代今文家、魏晉玄學家、宋明理學家,和清朝後期的常州學 派、現代新儒家,即「經學義理派」;而漢代古文家、北朝北學諸儒、隋唐義疏之 學和清代樸學家,俱為「經學考據派」。義理、考據二派既互相對立,又互相濟補。 若發明義理至於空疏,則有考據學家起而為之考事論實;倘考據訓詁至於瑣碎,則 有義理學家為之提綱摯領,疏通大義。因此在儒學史上,今文學空疏苛繁而有古文; 古文破碎大道而有玄學;玄學虛空而有北學與之抗衡;唐人義疏窮盡枝葉,故有宋 明理學勃然興盛;理學至於束書不觀,故樸學力主無徵不信;樸學究心於訓詁而忘 經世先王之志,於是常州學派經世、新儒家救世之說大行於天下。義理、考據二派 角力爭先,互有勝負,各有千秋。其間落後與陳腐自不可免,但就其積極意義言之, 義理在救世,考據在求實。將二者結合起來,在求實基礎上救世,以救世為目的而 求實,就是今天中國人急待解決的學問。

二、儒家的經典

儒家經典,歷史上有所謂「六經」、「五經」、「十三經」和「四書五經」之 名。這反映著儒學風格不斷演變、內容不斷充實擴展的歷程。

1.從六藝、五經到十三經

六經起源於上古「六藝」教育。《周禮·地官·大司徒》曰:「以鄉三物教萬 民而賓興之。一曰六德:知仁聖義忠和;一日六行:孝友睦姻任恤;一曰六藝:禮 樂射御書數。」「六德」為思想教育,「六行」為品行教育,「六藝」為才能教育, 概言之則為「德行道藝」。孔子向弟子進行六藝教育,於是論次《詩》《書》,修 起《禮》《樂》,贊《易》,修《春秋》,形成六經。《莊子、天運》曰:「(孔) 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以為文。」即指此 而言。六藝是六種知識技能,六經是孔子從事六藝教育的教材,六經亦稱「六藝」。 故賈誼《新書·六術》曰:「《詩》、《書》、《易》、《春秋》、《禮》、《樂》 六者之術,謂之六藝。」今《六經》缺《樂》,今文家以為《樂》本無經,附《詩》 而行;古文家以為《樂經》亡於秦火,六經只有其五,故又稱「五經」。漢武帝置 儒學博士,以「五經」為稱,原因即在於此。此外,禮分《周禮》、《儀禮》、 《禮記》三書,是為「三《禮》」;《春秋》有《公羊》、《穀梁》、《左傳》三 書,是為「三傳」。此外還有《論語》、《孟子》、《孝經》、《爾雅》。由於歷 代尊經尊傳不一,遂有「七經」、「九經」、「十三經」之名。大致說來,後漢始 有「七經」之稱,約以五經加《周禮》、《禮記》(或以五經加《論語》、《孝經》)。 初唐有「九經」之名,約以《易》、《書》、《詩》、三《禮》、《春秋》、《論 語》、《孝經》(或以為有《公羊》、《穀梁》,無《論語》、《孝經》)。唐文 宗開成年間(836—840)刻石經,以《易》、《書》、《詩》、三《禮》、三《傳》、 《論語》、《孝經》、《爾雅》為十二經;至宋儒增入《孟子》,遂有「十三經」 之名。宋儒又從《禮記》中分析出《大學》、《中庸》,與《論語》《孟子》並為 「四書」,作為修身養性之初階,與前五經相配,故有「四書五經」之稱。歷代儒 學之士研究十三經,闡說發揮,有注有疏,汗牛充棟。唐代有《詩》、《書》、 《禮記》、《易》、《春秋左傳》「五經正義」及《公羊》、《穀梁》、《周禮》、 《儀禮》四疏;宋代補撰《孝經》、《論語》、《孟子》、《爾雅》四經正義。形 成遍注遍疏群經的大型叢書,清代將其合刻在一起,即《十三經註疏》。

2.五經概說

儒家經典,與宗教聖經講述神功異跡、清規戒律不一樣,是關於先民實事的記 錄,是為人之道和處世之方的教科書。《史記·滑稽列傳》引孔子曰:「六藝於治 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 化,《春秋》以道義。」《莊子·天下篇》:「《詩》以道志,《書》以道事, 《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此外,荀 子、董仲舒、司馬遷等人都有類似的闡述。概言之,《詩》是用以表情達意,抒發 內心情感;《書》敘述先王政事,具有歷史經驗;《禮》記載行為規範,節制人的 言談舉止;《樂》煊染和樂之情,激發人類好善之心;《易》闡發陰陽運行,以明 變化之理;《春秋》反映等級名份,實為禮義之大防。六經從不同方面,不同角度, 共同完成對儒家理想人格的培養和塑造,缺一不可,故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 董仲舒亦曰:「六學皆大,而各有所長。」(《春秋繁露·玉杯》)

詩 又稱《詩經》,為篇三百有五,故稱「《詩》三百」。是孔子選編的古代詩 歌總集。儒家認為,《詩》發於性情,內有哀樂之心,則外發於聲音言辭,聲成為 文字就是詩,音合於韻律就是歌。詩歌就是人們感情的流露,故《尚書·堯典》曰: 「詩言志,歌詠言。」歌者也許純粹是感情的流露,但聞之者則可以知民間的喜怒 哀樂,觀為政之得失,此所謂「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古代有采詩制度, 設行人之官,孟春之月振木擇於路,採集詩歌。回朝獻於大師,大師協比音律,奏 於天子。王者即從獻詩中觀知民心政風。《禮記·王制》曰:「王者巡守,命大師 陳詩以觀民風。」即此之謂。另一方面,卿士大夫在外交、雅集之時,也常常用詩 來表情達意,這在《春秋》時更是一代文雅風氣,故《論語》說:「不學《詩》無 以言。」孔子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興、觀、群、怨 就是古人借《詩》言志的委婉作法。相傳古詩三千餘篇,是「孔子去其復重,取可 施於禮義者」,上采《商頌》,下盡周室,共「三百五篇」(《史記·孔子世家》), 製為定本。這就是《詩經》的起源和積集過程。六經中,《詩經》是孔子最早整理 的一部經典,《史記》載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 千焉」,《詩》排在四經之首。自茲而後,《詩經》傳授不絕,形成了氣勢頗大的 《詩》學。

在儒學傳授過程中,關於《詩經》有所謂「六義」、「四始」、「二南」、 「正變」等《詩》學義例問題。六義,《周禮·大師》又稱「六詩」,即「風、雅、 頌,賦、比、興」。六詩各有寓意,故經學家又稱為一六義」(《毛詩序》)。孔 穎達說「風、雅、頌」是「詩篇之異體」;「賦、比、興」是「詩文之異辭」。風 分十五,《周南》、《召南》為其首,各系一國之事,為侯國詩章。雅分大、小, 系天下之事,為王政之詩。頌分商、周、魯,美盛德之形容,為歌功頌德之篇。賦 者鋪也,鋪陳言辭,直敘其事。比者喻也,歌他事以喻此事。興者起也,先言他物 以引出正題也。前三者講詩篇的體類,後三者講詩歌表現手法;前者屬文體學,後 者屬文章學。「四始」指《詩經》四種體類的首篇,即《史記》所謂「《關睢》之 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 《頌》始」。記住始篇,以免篇簡錯亂,此四始本意,後世關於「四始」陰陽五行 化的說解都不可信。「二南」即《周南》、《召南》,為十五國風之一,二南問題 古來糾葛最多,都為臆說,金景芳先生解「南」為任,周南即從周公所主之國( 「自陝而東」)選出的詩篇,召南即從召公所主之國(「自陝而西」)選出的詩篇。 「正變」:內容純正,可為師法的詩為正詩;內容有怨刺,值得引以為戒者為變詩。 《詩經》自孔子刪定之後,儒者口誦心記,世代相傳不絕,秦始皇焚燒詩書,《詩》 即因深藏於人們記憶而不絕。漢興,傳《詩》有三家:齊、魯、韓,立於學官,都 是今文。魯國申公(培)所傳,是為「魯詩」;齊人轅固生所傳為「齊詩」。燕人 韓嬰所傳為「韓詩」。又有詩古文:相傳孔子授詩子夏,子夏作《詩序》,四傳至 河間大毛公,作《毛詩詁訓傳》,授小毛公,為河間獻王博士,號為「毛詩」。今 文詩倡以「四始五際」之說,頗陷於機祥。《毛詩》重名物訓詁,質實雅正,大重 於時。鄭玄為《毛詩傳箋》,三家遂廢。其後齊詩亡於曹魏,魯詩亡於西晉,韓詩 存而無傳,後之學者唯毛詩是依,唐《詩經正義》即取毛傳鄭箋,以為定式。

書 又名《尚書》。是古代檔案資料選編,《漢書·藝文志》:「《書》者,古 之號令。」即指此。相傳古者《書》三千餘篇,孔子刪焉,上斷自堯,下迄於秦, 幾百篇。又作《書序》揭示作者之意,排安先後次序,這就是《尚書》。《書》有 六體:典、漠、訓、誥、誓、命,皆遠古帝王不同場合、不同時期使用的文獻名稱。 漢以來盛行「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言為《尚書》,事為《春 秋》」的說法,實為謬說,《堯典》、《禹貢》、《洪範》等即是記事之篇,實無 「記言」之科。《書經》選自歷代檔案文獻,記言記事俱有,故孔子、莊子都說 「《書》以道事」,並無《書》以記言之說。儒家以為《書》記先王前言往行,可 以從中吸取歷史經驗教訓,獲得仁行義方的啟示。《尚書大傳》說:六篇誓辭可以 觀義,五篇諸文可以觀仁,《甫(呂)刑》可以觀刑,《洪範》可以觀法,《禹貢》 可以觀九州之事,《皋陶漠》可以觀政治之術,《堯典》可以觀堯舜美德。儒家主 張從尋常處看到不尋常,從一般中看到不一般。以今天的眼光看,《尚書》的文章, 自《盤庚》以下多出實錄,以前則多是故老相傳的口碑資料。佚《家語》載:漆雕 開「習《尚書》,不樂仕」(《史記·仲尼弟子列傳》《索隱》引),知孔子在世 時《書》學已有專門人才。至秦焚書,儒者藏書壁中。漢興,濟南伏生髮取其書, 亡數十篇,得29篇,以漢隸寫錄,是為「今文《尚書》」。漢代立於學官的歐陽、 大小夏侯之學皆是今文。景武之際,又得孔子壁中古文《尚書》,孔子的後人孔安 國以今文校之,多得16篇,是為「古文《尚書》」。古文《尚書》藏之秘府,後來 民間稍有傳授,但終不甚顯、至東晉時期,梅頤獻58篇本的《古文尚書》,並有傳 注,說是孔安國所作。風行於南北朝,唐修《正義》,亦用該《書》。後來,南宋 吳(木或)、朱熹對後出古文《尚書》以文字淺顯提出懷疑;明人梅囗作了進一步論 證,至清閻著璩、惠棟而成定說。

《十三經註疏》本,即沿用梅頤所獻《古文尚書》,其中包括與今文29篇相同 的33篇:即《堯典》、《舜典》(今文合於《堯典》)、《皋陶謨》、《益稷》 (今文合於《皋陶謨》)、《禹貢》、《甘誓》、《湯誓》、《盤庚》(上、中、 下)、《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牧誓》、《洪範》、《金滕》、 《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洛諸》、《多士》、 《無逸》、《君爽》、《多方》、《立政》、《顧命》、《康王之誥》(今文合於 《顧命》)、《呂刑》、《文侯之命》、《費誓》、《秦誓》。

今文所無25篇:即《大禹漠》、《五子之歌》、《胤征》、《仲虺之詰》、 《湯誥》、《伊訓》、《大甲》(上、中、下)、《咸有一德》、《說命》(上、 中、下)、《泰誓》(上、中、下)、《武成》、《旅獒》、《微子之命》、《蔡 仲之命》、《周官》、《君陳》、《畢命》、《君牙》、《囗命》。

宋、明、清代學者一般認為,梅氏所獻多出的25篇,是梅氏偽造(也有人說是 王肅偽造),58篇傳注亦是梅氏所撰。不過清人還承認,偽《書》文字多系綴拾古 書所引佚《書》的零篇斷簡而成,還具有一定史料價值。只要知其來源,校以原文, 仍可引據。清人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惠棟《古文尚書考》和孫星衍《尚書今 古文註疏》發覆偽《古文尚書》根抵甚詳,是清代辯偽的代表作。不過,孔穎達 《尚書正義·堯典篇》引十八家《晉書》,列舉了古文《尚書》自西晉鄭沖、蘇愉、 梁柳、臧曹,到梅賾(即梅頤)的傳授世次,還指出皇甫謐從「姑子外弟梁柳邊 (處)得古文《尚書》,故作《帝王世紀》往往載孔傳五十八篇之書。」前儒錯誤 地否定了古文《尚書》這一傳授記載,已經陳夢家、蔣善國、李學勤等先生考定證 實。根據《帝王世紀》輯本,皇甫謐當時已引及《五子(之)歌》、《伊訓》、 《湯誥》、《仲扈之誥》、《君牙》、《伯囗》(即《囗命》)。還徵引孔安國傳 兩處。此外,仲長統還引述過《周官》,應劭引《泰誓》,徐幹引《蔡仲之命》, 鄭玄引《伊訓》、《周官》,郭噗亦引孔傳等等。前賢已多有指出。可見58篇古文 《尚書》,在梅頤之前(甚至早在東漢中後期)即已流行,廣為學人徵引,師傳有 自。還有學者研究指出,清儒指責是偽書的古文《尚書》孔傳,與王肅《書》學不 合,古文《尚書》及孔傳也不可能是王肅所撰。因此,儘管古文《尚書》問題已歷 經宋明清以及近代學人研究,定為偽書,但是面對這樣多難已解釋的現象,仍有學 者主張古文《尚書》的真偽問題,還是一個需要深入研究的課題,甚至是一個需要 重新思考的問題。

禮 禮是政治倫理、行為規範的總稱。從歷史的角度看,禮起於俗。二者的區別 在於:俗本於自然,禮出於製作;俗是禮建立的基礎,禮是經典化了的俗。儒家對 禮的起源補充了許多哲學的論證,一則以為「禮本於太一」(《禮記·禮運》)。 在陰陽未剖,天地未形之時,禮的根據即已具備。天地既分,禮就形成了,如自然 界的天尊地卑,動物界的長幼之序,即是禮的最初形式。一則曰:禮本於性情。此 說以荀子為代表,認為人生性惡,性惡必有爭,有爭必生亂,故聖人制禮,節之以 度,文之以禮,以絕亂源。儒家還說,早期的禮十分繁雜,有「經禮三百,曲禮三 千」,這當是包括禮與俗而言。今流傳下來的所謂「禮」有三種,即《儀禮》、 《周禮》、《禮記》。《儀禮》又稱「士禮」,是關於士人婚喪嫁娶、祭祀社交的 禮儀規定。《禮記》則是關於《儀禮》意義的文字說明。《周禮》原名「周官」, 是先秦所傳周人設官分職的記錄,西漢末年劉歆表彰之,視為周公治國平天下的大 經大法,題稱「《周禮》」。禮經三書,各有專主,《儀禮》主儀節,《周禮》主 制度,《禮記》主義理,相需而行,是有關先秦時期政治、倫理、社會制度禮儀的 具體規定和理論闡述。

易 又稱《易經》、《周易》。關於易的內容,前人每曰:「易本卜籃之書」, 莊子則曰:「易以道陰陽」。前說得易之「用」,後說得易之「體」。在易學的早 期歷史上,《易經》正是以陰陽為內容來占筮吉凶的書籍。《易大傳》說:「易有 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成大業。」正好揭 示了《易經》作者的宇宙生成觀和《易經》創作的哲這基礎。兩儀即陰陽,天地為 其代表;四象即少陰少陽、太陰太陽,四時為其代表。在作《易》者看來,天地萬 物、宇宙洪荒,無不根基於「太極」,肇始於陰陽。自太極而剖分為陰陽,由陰陽 形成天地;又自陰陽而演化為四象,流為四時。自天地運行、陰陽合氣、四時化生, 然後萬事萬物得以化成。為了表現這一宇宙生成圖式,《易》作者用「一」代表陽, 用「一一」代表陰;兩畫相重以為四象,三畫重之以為八卦;八卦相配(相摩相盪) 即為六十四封,代表萬物。既然天地萬物皆是陰陽運行摩盪的產物,那麼陰陽的流 行、消長,自然也會影響事物的窮通利鈍。基於這樣的認識,人們便運用卦象變化、 交位升降的原理,來判斷吉凶、預知禍福。其原理不能說毫無根據,但是何以能將 實在的事物與抽象的卦形、交象必然地聯繫在一起,抽象的符號之變何以能預示事 實之變?卻無人作出滿意的、可信的解釋。因此用《易》來卜筮,表面上看起來有 理有據,但是一旦與實踐相驗證,則多歸於荒唐。《易經》結構,分經分傳,由乾、 坤至既濟、未濟共六十四卦,其卦畫、卦辭、爻辭即經。其附於卦下的《彖辭》、 《象辭》和乾、坤之《文言》,及《序卦》、《繫辭》、《說卦》、《雜卦》為解 經之傳,其中象分上下,象有大小,繫辭二篇,共十篇,號稱「十翼」。關於《易》 的作者,自古以來糾葛最多,傳統看法是伏羲畫卦、文王作卦辭、周公作爻辭,孔 子作「十翼」。其說雖然不必堅確不易,但就各篇成書時代論之,則大致不差。

春秋 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王道大 行,有詩可以觀、可以諷;王道板蕩,風雅掃地,上篡下替,名份蕩然,於是孔子 起而作《春秋》。《春秋》正是孔子為了重整社會秩序、重訂等級名份而創作的一 部政治教科書。《春秋》原系魯史,孔子據之,上斷自魯隱公元年,下迄於魯哀公 十四年,共242年,相當於魯國的近代史和現代史。孔子之所以選擇這段歷史來垂教, 是由於這段時期形勢最亂,欲通過褒譏貶絕於亂世之間,讓人們知道什麼是正義, 什麼是邪惡,明乎是非去取。孟子曾述孔子作《春秋》之意曰:「晉之《乘》,楚 之《(木壽)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義則丘竊取之也。」 孔子所修《春秋》,就其歷史事實看,與晉《乘》、楚《禱機》沒有兩樣,但若問 其中的「義」,則是孔子的獨家創造,與二史有本質不同。所謂「義」,即精神實 質,經學上稱之為「微言大義」。孔子的《春秋》與一般史書不同,她是一部孔氏 思想史,是一部政治教科書。孔子修《春秋》,以「仁義」為指導,以周禮為準繩, 對二百四十二年史事,取其可奉為榜樣或可吸取教訓者,筆則筆,削則削,嚴格去 取,一絲不苟。行文措辭,或褒或貶,或譏或刺,用語十分微妙,這就是「一字褒 貶」。故董仲舒曰:「孔子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錶,貶天子,退諸 侯,討大夫,以達王事(仁義)而已矣。」司馬遷曰:「《春秋》,禮義之大宗也。」 (《史記·太史公自序》)

孔子作《春秋》,系用魯國近、現代史寓教,涉及許多當世尊者、賢者、親者, 其間褒貶之意不便明確見之於文字,只口授心傳,給弟子。孔子卒後,弟子人人異 言,一部《春秋》,被解釋得五花八門,彼此異義。迄至漢代已形成五大系統:公 羊氏、穀梁氏、左氏、鄒氏、夾氏。《公羊傳》、《穀梁傳》皆在漢代著於竹帛, 《左氏傳》亦發現於秘府,鄒氏無傳人,夾氏未有書,具有流傳價值者,只《公羊》、 《穀梁》、《左氏》三傳而已。三傳之中,公、谷傳《春秋》之義理,注重微言大 義;左氏傳《春秋》之事實,注重歷史依據。《春秋》本是極其簡單的綱目,宋人 曾譏之為「斷爛朝報」;後人能知其微言大義者,以有《公羊》、《穀梁》二傳; 能知其義例之依據者,則端賴《左傳》的史實記載。三傳相需而行,互濟不足,前 人因門戶家法的籬藩而是此非彼、抑此揚彼於其間,皆淺學曲士之見,不足為法。

綜而言之,就內容觀之,《詩經》是詩歌,屬於文學;《書經》言政事,屬於 政論;《禮經》言行為規範,是士大夫行為守則(《周禮》講設官分職,是官制; 《禮記》講禮意,是倫理哲學。);《易經》講陰陽變化,是哲學著作;《春秋》 講名分,是政治學和歷史學教材。就其功能言之,《詩》可以發抒性情,陶冶情操; 《書》可知歷史得失,開發智力;《禮》可知行為準則,循規蹈矩;《易》可知吉 凶,見微知著,提高預見能力;《春秋》可知禮義,正確地進退去取。另外還有佚 失的《樂經》,可以抒發情感,加強和樂氣氛。如果用今天的分類法來歸類,《詩》 學、《樂》學屬於美育,《禮》學屬於倫理學,《書》學、《易》學屬於智育, 《春秋》學屬於政治學和歷史學,六經分別由美育、智育、德育和政治指導諸方面, 完成對士人的培育和塑造工作。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董仲舒曰:「六學皆 大而各有長。」正是就六經各有所長、相輔而行這一功能說的。六經的唯一缺陷是 缺少數理方面的內容。但是在知識還不太廣博的古代社會,儒家能夠選擇出這樣系 統的教材來教育和造就人材,已經是舉世無雙的了。六經教育基本適應和滿足了古 代社會政治生活、社會生活和倫理生活的需要,因此它才有如此強大的生命力,數 千年相傳而不息;也正由於它內容基本包括了古代社會知識的各個方面,故數千年 中國士子文人,無不以五經啟蒙,又以五經立命,終其生游心於此而不疲。五經既 是中國人的啟蒙益智的教科書,也是中國人立言立命取之不盡、演繹不窮的聖經寶 典。始於五經,終於五經,形成了一個世界少有的、有趣的文化學術怪圈。

三、儒學的內容

自孔子整理和闡釋六經之後,儒學著作無慮千萬;自孔子建立「仁義禮」結合 的理論體系之後,儒家理論也歷經演變。但是,就其基本特色言之,儒學又有其一 以貫之的基本理論框架——自覺的人格意識論、和諧的社會關係論、合一的天人關 系論——數千年相承而不絕。任何一門人文學說,都迴避不了人的問題、人與人和 人與自然的關係問題。儒家,可以說是人類認識史上第一個就這些問題作出全面系 統地解答和論證的學派。在回答這些問題時,儒家力倡培養自覺的人格意識,追求 和諧的社會關係,提倡天人相與、天人合一的人天關係,從而形成不僅具有鮮明個 性,而且具有發人深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的關於「人」、「社會」、「自然」 的博大的(也是實際的)理論體系。

人是什麼?怎樣作人?什麼是理想人格?……這是自有史以來就始終困擾著人 類自身的問題。只有認識了人和人的本性,才能解決怎樣作人和塑造理想人格的問 題。關於人性,儒家有所謂「性善」、「性惡」說:性善論者認為,人之初,性本 善,人性中天然地存在「仁義禮智」四種善端,只要加以喚醒和培育,「人皆可以 為堯舜」(孟子)。與此相反,性惡論者認為,人之初,性本惡,只有通過教育和 法制才能使人性變善——「善者其偽也」(荀子)。此外,還有「性無善惡論」 (世碩)、「性善情惡論」(董仲舒)、「性善惡混論」(揚雄)以及「性三品 (善、善惡混、惡)說」(韓愈)和「天命之性(善)」與「氣質之性(惡)」之 分(朱熹),可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是無論性善論,還是性惡論,還是別的 人性論,他們所得的結論不是對人類喪失信心,而是對人類的未來充滿希望。他們 一致認為人性具有可塑性,先天的善可能因後天「所染」而喪失,先天的惡可以通 過後天的造就而改變。故教育和陶冶是必要的。他們一致承認,通過後天的努力, 變化氣質,人性總是可以臻於至善的,人人可以成善人,個個可以為良民,甚至可 以作「聖人」——「人皆可以為堯舜」。即使是持性惡說最堅的荀子也不否認這一 點,認為「塗之人可以為禹」。中國儒家「人性向善」的信念,激發了他們恭行教 化、「內聖外王」的雄心,滿腔熱忱地興禮樂、辦教育,起先知、覺後覺,為喚起 善心,培養善行,使芸芸眾生都成為人格自覺、個性自由的完全意義的人而奔走呼 號,不暇暖席。為了造就自覺的人格,孔子提出了「仁、義、禮」三大法寶,孟子 增加「智」,力倡仁、義、禮、智「四德」;董仲舒又加入「信」,宣揚仁、義、 禮、智、信「五常」。其中「仁義禮」是最基本的德行,是先決的修養。仁者人也, 是愛心,是人類本然具有的對同類的仁慈和寬恕情懷;義者宜也,是原則,表現為 人類待人處事恰當的分寸;禮者履也,是踐仁行義的具體規定,是仁義之節文。從 社會學角度看,仁,表現為人類團結;義,表現為社會秩序;禮,表現為社會文明。 從道德角度看,仁,表現為人對自性人格覺悟;義,表現為自我道德自律;禮,則 表現為個性修養的圓滿。一個既具有仁心、義舉,又能依禮而行的人,就處處表現 出充分的好心善意和優雅恰當的舉止。仁心用於事親則是孝,用於交友則是愛,用 於對人則是「忠恕」——「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 人」。義用於事兄則是悌,用於對人則是尊重,用於交友則是信,用於事君則是忠, 用於治世則是秩序。禮用於治身就是文質彬彬,用於社會則是文明生活……一個在 人格上自性覺悟,在道德上嚴格自律,而又過著文明生活的人,自然是自覺而又自 由的完全意義的人了。

儒家還依據人們對「仁義禮」的掌握和保持程度,將人劃分為小人、庸人、士、 君子、賢人、聖人幾個等級:小人道德敗壞,庸人只知謀財,士人追求向善,君子 才是理想人格。君子堅守仁義,依禮而行,孔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 必於是,顛沛必於是。」(《論語·里仁》)又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 (《衛靈公》)除了仁義禮之外,君子還具有仁智勇「三達德」,孔子曰:「君子 道者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憲問》)君子是道德純粹、人格 完美、知識豐富的人,他具有優秀的品德,高尚的情操,醇熟的處世經驗和優雅的 行為舉止。他們心懷善心,愛人利人,立人達人;他們追求真理,忘卻物慾;「君 子謀道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衛靈公》);他們既極積入世,以天下 為己任——「修己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憲問》);又志趣高雅,超拔干 流俗之外——「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里仁》);他們樂天知命,無憂無 懼,視富貴如浮雲,窮達不住放心而「安之若命」;又豁達大度,寬人嚴己—— 「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子路》);「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衛靈公》);「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顏淵》)……君子是人間真 善美的化身,時時處處表現出仁慈的愛心和智慧、正義的光彩,將溫馨與文明灑滿 人間。君子又與宗教修士和遁世高蹈的隱士不同,君子高雅,但不避世;君子入世, 但不庸俗……他們是生於人間,長於人間,並服務於人間的,從人世間來又回到人 世間去的世之精英、人中俊傑。儒家追求理想人格、造就「君子」風度不是目的, 其最終目的是通過君子去治世行善,拯救人類。修己的目的是「安人」、「安百姓」, 是「博施濟眾」,這就是在君子之後還設定賢人、聖人的原因。簡言之,修養高的 君子多做善事就是賢人,功德圓滿就是聖人。君子就是下欲撫救蒼生,上欲成賢企 聖的最佳人選。他們進則兼濟百姓,實現「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遠大理 想,完成「內聖外王」的事業;退則堅守人格的自性完滿,嚴守操行,獨善其身, 任何威脅利誘都不可移易,此即孟子描述的「大丈夫」形象:「後天下之廣居,立 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 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儒家除了對君子典型人格的提倡外,還注重對廣大人民群眾道德意識和文明知 識的啟發和培養,認為統治者接受教育會仁慈愛人,下層人民接受教育就會知規矩、 聽使喚——「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孔子說:「民可使,由之;不 可使,知之。」(《論語·泰伯》)因此儒者認為,改善人民的衣食住行、注意人 民的物質利益是必要的,主張為政首當「足食、足兵」和「庶之、富之」,但並不 以此為終點,更不以此為目的。儒家清楚地看到,倘若富而不仁、逸居無教,不知 自律,不守道德,那麼人就與禽獸無別。孟子曰:「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 於禽獸。」荀子說:「無富無以養民性,無教無以理民性。」故孔子在強調「庶矣 富矣」、「足食足兵」同時,沒忘了「教之」「信之」;孟子在主張「飽食暖衣、 逸居」的同時,亦重視「教以人倫」;荀子在「富之」之後也強調「立大學,設庫 序,修六禮,明七教」以提高人民修養。故《詩經》說:「飲之食之,教之誨之。」 都闡明同一個道理:在物質文明建設的同時,努力提高人民的道德修養和精神文明。

在社會問題上,儒家特別崇尚和諧的社會秩序。和諧,與實行殘酷的階級壓迫 固然迥異,也與不講條件、不顧事實地推行平均主義、世界大同大異其趣。儒家的 和諧是建立在秩序基礎上有序的和諧,而秩序又以社會等級為基礎。儒家社會和諧 理論建立的哲學基礎是自然、社會普遍存在的差別。首先,儒家看到天地萬物、社 會百態無不幹差萬別,不可齊一,孟子曰:「物之不齊,物之情也。」荀子曰: 「有天有地而上下有等。」天高地卑,上智下愚,此優彼劣,東長西短……皆客觀 存在,不可忽視。如果忽視這一差別,小則賢不肖易位,優劣顛倒,社會動蕩;大 則智愚相爭,貴賤相伐,導致天下大亂。面對這些差別,儒家不是愚蠢地、不切實 際地作「比而同之」的胡思亂想和胡作非為,而是正視現實,承認差別,並根據差 別來確定等級,使是非賢愚、長短高下各就各位,各得其所,以便各盡其能,各用 其才。從而形成上下等級和貴賤秩序。荀子說:「有天有地而上下有等,明王始立 而處國有制。」(《荀子·王制》)等,即差別性;制,即等級制。孟子又從社會 分工的角度,肯定了勞逸貴賤關係:「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或勞心,或勞 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天下之通義也。」 (《孟子·滕文公上》)社會分工的差別,是形成貴賤等級的客觀依據:賢者在上, 不賢者在下;賢者勞心,不賢者勞力;勞心者享受供養,勞力者供養於人……在儒 家看來這是天經地義的東西。否則,如果以不肖居位,賢者在下;或者將賢和不肖 等量齊觀,都會造成混亂——「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同前)。

承認差別和等級,還不算儒家的獨到之處,因為法家也承認等級。儒法兩家的 等級觀,其不同之處在於:法家只看到等級之間的對立,主張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 級的殘酷壓迫和橫蠻專政,其結果只會擴大階級對立的裂痕,對立的階級兩敗俱傷, 導致社會統一體的崩潰。與此相反,儒家既看到差別,也看到不同階級之間的同一 性,強調各等級的和諧相處。儒家認為,在等級社會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職、權、 利——權利和義務,這就是名份(或簡稱「名」)。儒家號召不同等級的人,各安 其份,各盡其職。各行其權,各享其利,這就是「名符其實」。每個人都在社會舞 台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這樣環環相扣,絲絲相聯,社會處於協調發展的狀態,各 階級階層也就相安無事,和睦相處。否則,秩序就會錯亂,社會統一體就難以維持。 這就是孔子在亂世之中,要汲汲於「正名」的原因。儒家在論證這些等級名份時, 貫穿著由上而下自覺自律的原則,一切相對待的社會關係中,權利和義務都是對等 的。孔子要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左傳》提出「父義、母慈、兄友、 弟恭、子孝」。孟子提出「君臣有義,父子有親,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儒家特彆強調上級對下級的表率作用,認為為政就是統治者自己做表率、進行身教 的過程——「政者正也」。以君臣關係為例,孔子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孟子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 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離婁下》)君臣關係尚且如此, 社會關係、人倫關係也莫不如是。因此孔子告誡統治者:「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 草,草上之風必偃。」「子率以正,孰敢不正?」只有在上者盡了本份,做好表率, 天下人才會從風而靡,向風而化。社會各階層(甚至各部門)都恪守職份,社會就 會協調發展,人們就生活於和諧的機制之中。否則,在上者不能盡職盡責,名不符 實,這就是「名不正」。如果「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 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社會就 處於混亂之中。可見社會的和諧安定與否,端賴於統治者是否盡職盡責,是否為人 正派。

天人關係涉及人與自然的關係、生民與鬼神的關係。世人都說中國人是崇尚理 性思維的民族,但是根據人類認識的規律,我們不能排除中國的先民們曾經有一個 迷信鬼神的時代。那時「民神雜揉,不可方物」,人事與鬼神混淆,冥冥中的神常 常干涉世俗的生活,但中國人很早就改變了這一狀態。據《國語》、《大戴禮記》、 《漢書》等文獻記載,顓頊氏命重、黎分主天地神人,「絕地天通」,劃清神人界 限;並且初訂曆數,規摩天道。這一工作,在堯時又得到鞏固,《尚書·呂刑》篇 對此作了清楚的追述。其時間大概在公元前23、前22世紀之間。早在四千多年前, 中國的聖哲們就力圖將人類從神鬼婢女、天地奴僕的狀態下解放出來,初露理性思 維的曙光。這在世界認識史上也是罕見的奇蹟。

不過顓頊、帝堯對天地神人的態度,只作了理智的選擇,並無理性的論證,故 後世對天地神鬼的認識常有反覆。孔子說:「夏人尊命,事鬼敬神而遠之」;「殷 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周人尊禮,事鬼敬神而遠之。」(《禮記·表記》)就 是證明。正是儒家繼承了歷史上的理性精神,對人與鬼神、人與天地的關係作了理 論闡述,才使中國的理性思維形成定勢,成為傳統。關於神鬼問題,從孔子開始, 中國儒家就抱著理智對待、謹慎處理的態度,《論語·述而》「子不語怪力亂神」 一語可以盡之。子路問事鬼,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問死,孔子曰: 「未知生,焉知死。」(《先進》)但孔子又重視「喪、祭」(《堯曰》),主張 「祭神如神在」(《八佾》)。其原因不在迷信鬼神,而在於「神道設教」——利 用世人普遍接受的形式寓教其中。從此,神鬼喪祭之禮,不過作為報本和感恩的形 式、興禮寓教的手段,保存於文化活動和社會習俗之中,並不曾引起儒者的真正沉 醉和傾心。

關於天人關係問題,儒家亦作了理智思考。儒家思考天人關係時,常常使用 「天道」、「天命」兩個概念。天道即天之道,從孔子開始即將天視為物質性的天, 將天道視為自然的規律性。《論語·陽貨》載孔子將天描述為無言無為、四時運行、 生成萬物的實體;《禮記·哀公問》孔子解「天道」為永恆性(「相從不已」)、 必然性(「不閉其久」)、自然性(「無為而物成」)和普遍性(「已成而明」); 孟子更明確地指出:「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萬章上》) 天道就是天地生成萬物的必然性和客觀性。荀子則充分發揮了天道自然說,在《天 論篇》中高舉起「天行有常」、「制天命而用之」的旗幟,表現了人類不僅要超脫 自然的束縛,而且要利用自然規律以為我用的雄心!此後,將天道視為自然界的客 觀規律性,成了中國儒家認識宇宙的主流。儒家認識了「天道的客觀性,並未得出 天人無關、甚至天人對立的結論。而是認為天和人是相關的、親和的,這種親和即 體現在對「天命」的闡述上。天命,是一個非常微妙的名詞,儒家以前的「天命」 一詞,多表現為「天之命令」之意,故「天命」又作「天令」。從孔子以後,儒家 把天命解釋為天道賦予人的某種稟賦:《大戴禮記》說:「分於道謂之命,形於一 謂之性。」(《本命》)《禮記》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中庸》) 天命來源於天道而又作用於人;天命形成了人的個性就是「性」;而統率人性的無 非天道。天命是人文化了的天道,天命就是聯繫人性和天道的樞紐。在儒家看來, 人是天地的產兒,人性中存在天道(或稱「天理」)。人從自性中就可以窺見天理。 孟子說盡心知性以知天;《中庸》說盡人之性以盡物之性,宋儒「存天理」,明儒 「致良知」……都是從這一思路深化開來的。知性不僅可以知天,而且可以實現人 性的永恆價值。孟子說盡心知性而知天,人性與天道一體,人可以「上下與天地流 通」;陸九淵進而提煉為「吾心便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的命題——我就是天, 天就是我,天人本是一體。《中庸》甚至認為盡人之性可以盡物之性,「能盡物之 性,則可贊天地之化育」,「能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人由知性到 知天;由知天到與天一體;由天人一體進而實現協助天地化育萬物、與天地同功齊 能,這就是不朽。於是人從一個渺小的生物,轉化成了永恆的、偉大的精靈了。盡 心知性以知天,進而贊天地化育,這是「天人合一」的最高形式。

儒家的天人觀還有更實際的考慮,那就是天道對人的表率作用和人對天道的模 擬。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視「天命」為天道對人的某種啟迪和暗示。 有時他認為天在暗示他去從事一種神聖的事業——復興周禮;有時他又以天道之乾 健為榜樣,欲效法天道。這種效法天道的思想在董仲舒的時代得到極大的發揮,為 人類百折不撓地追求、自強不息地進取,提供了客觀的精神依據,然其末流則陷入 「天人感應」的機械天人論。正如儒家人道貴和的觀念一樣,儒家對天道也賦予了 和諧的色彩,人是宇宙一物,是天地之子,是萬物中最可寶貴的東西,人性即是天 理;人自知即可知天;天道就是人道的最高藍本,天人一體,天人流通……天和人, 壓根兒就是用同一質料製成的不同形式的東西。

從以上儒學關於人、社會、自然理論的淺析,我們不難發現:儒家的人生觀、 社會觀、天人觀,都是極積的,向上的。就人生觀看,儒家對己是極積完善,對人 是熱心成全和「濟利」。對社會,儒家是極積參與,熱心治理,責任心極強。對天 道,儒家也是自覺體認,並熱心「贊化」。總之,無論是主體,還是客體,儒家都 充滿好心善意地去參與和成全,始終昂揚著極積向上、奮發有為的精神活力。《易》 曰:「天地之大德日生」;又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種生生不已、 自強不息的德行,既是儒家的天道觀和人生觀,同時也是儒家自己為學為人風格的 精闢概括。

總之,作為中國傳統文化主體內容的儒學,從孔子創立儒家學派以來,已歷二 千餘年,形成了內容比較全面的經典教才,構建了關於人、社會、自然的系統理論, 基本能適應古代社會造就人才、管理社會和士大夫安身立命的需要。又加之歷代博 學大儒相承研習,根據形勢需要對儒學適時進行改造和補充,更使儒學獲得了服務 現實的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從孔子到現代新儒家,中國儒學經歷了兩千五百年的發 展變化,不斷地「現代化」,其間道路曲折,流派眾多,風格各異,優劣雜呈。也 許「風疾馬良,去道逾遠」,後代儒學常有與孔子學說大異其趣的現象。但儒學能 夠適應新的社會形勢,滿足不同的時代需要,與歷代大師因時而作的改造和補充是 分不開的。他們對真正的孔學研究也許平添了許多迷霧,但對儒學之昌盛、文化之 繁榮,其功自不可沒。同時,經過改造了的儒學,歷史上已對中國的學術和文化產 生了巨大的影響,這也是不容忽視的客觀事實。因此,從事中國儒學史研究,研讀 儒家原始經傳,闡發原始孔學思想,無疑應是儒學研究首先必須解決的主要問題。 但是對於歷代名儒如何繼往聖,開來學,闡舊典,起新知,發展和豐富儒學理論, 闡揚和光大儒家學說等問題,也是不可忽視的課題。因此自古以來,歷代正史都對 名儒作了專門記載,這不僅是學術史研究的需要,其實也是諸如政治史等其他學科 研究的需要。

從先秦儒家,到現代新儒家。大師名儒,數以萬計。他們都是值得大書特書、 認真研究的文化精英,但限於時間和精力,我們來不及對他們-一作出評介,本書只 收錄了40餘位名儒,分別加以評述和介紹。力圖展現歷代名儒的生平和事業,也借 以勾畫出中國儒學的發生、發展和演變的歷程。由於我們學識不足,其間定存在種 種不如人意的地方,敬請博雅方家,不吝賜教。


推薦閱讀:

土星:從新觀點看老惡魔(1)——前言
八字秘法——————前言
真智慧之門*無我的妙義-前言

TAG:中國 | 前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