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剛經》與禪宗思想

與《心經》一樣,《金剛經》也是600卷《般若經》的精華。 《金剛經》,全稱《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略稱《金剛般若經》、《金剛經》。全1卷,後秦鳩摩羅什譯,收於大正藏第8冊。本書所論即主要依據此本。般若學是大乘佛教理論的基礎,認為世界萬法緣起性空,是由緣而生的假有,沒有固定不變的自性,修行者只有把握性空之理,才能證悟佛智。「般若」系梵語音譯,意思是一種特殊的智慧。經名「金剛般若」,象徵般若智慧如同金剛,銳利無當,能夠摧毀一切。《金剛經》在中國影響巨大,僅唐初即已有八百家注之說,由於其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般若智慧,禪宗對之特別推崇,並以之印心。禪宗汲取金剛般若精髓,形成了超悟峻峭的機鋒公案,和睿智靈動的詩歌偈頌。

    修行的根本在修心。《金剛經》圍繞著「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展開,使「貧人遇寶,嬰子見娘。飄風到岸,孤客還鄉」 川禪師頌 。引自明朱棣編纂《金剛經集注》,簡稱《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本章凡不註明出處之川禪師著語、詩頌,均引自此書。   

使人認識到精神流浪的可悲,所謂「自小年來慣遠方,幾回衡岳渡瀟湘。一朝踏著家鄉路,始覺途中日月長」 川禪師頌 , 從而滅盡妄心,歸家穩坐,臻於「無限野雲風卷盡,一輪孤月照天心」 川禪師頌 的禪悟之境。

    般若是無所得、無所知的空靈之智。《金剛經》旋立旋破,使人無有少法可得;大休大歇,重現清凈心、本來心。在破除諸相時,金剛般若的最大特色是常用「××者,即非××,是名××」的三段論句法。第一句舉出諸法,指世人不明佛理而執妄為真。第二句「即非」否定前者的真實性,但這種否定易生起斷滅虛無,因此,第三句用「是名」對第一句所列舉者作出假有判斷,對「即非」再加否定,達到更高一層的否定之否定。非實非虛,空有雙遣。非實故不粘著,絕塵清凈;非虛故不斷滅,方便起行,從而使人契證「性空假有」,離二邊,行中道;證實相,契禪境。

    金剛般若的特點在於掃除,首先是掃除一切:於人不取四相,於境不住六塵,乃至於一切外相,皆在掃除之列;其次是「掃」字亦掃:掃除諸相後,學人往往沉空滯寂,故經文又指出,要斷除非法相,發菩提心;再次是無得無證:佛法是愈病良藥,但執葯則成病,故經文指出度生而無眾生可度,布施而不住布施相,說法而無法可說,得法而於法無得。《金剛經》本身內容由兩大層面組成:一是緣起層面,一是性空層面。在緣起層面,《金剛經》開示說法、布施、度眾生、持經,引人生信。第二層面以般若為武器,否定一切。在此層面又分兩種境界,初悟是掃除諸相,不住六塵、不住三十二相,是否定;徹悟是度生而無生可度,說法而無法可說,得法而無法可得,是否定之否定。金剛般若的智慧主要體現在性空層面上,特別是以性空徹悟層面為極致。本章擬從這個角度切入,觀照金剛般若對禪宗思想的影響。

    一、破除諸相,水月空明

   《金剛經》對諸相的破除,表現在掃卻六塵、粉碎我法、破斥佛相、盪盡一切幾個方面。

    佛教視六塵為污染情識的塵埃,特別注重對它的掃除。《金剛經》:「應如是生清凈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其中色塵更是佛教重點掃除的對象:「佛言六塵之苦,每以色獨言於先,而繼之以聲香味觸法,益以見色者,人情之所易惑。在六塵中,尤其最者也。」 《集注》陳雄語 六塵本是幻有,是人們妄自分別的結果。執幻為真,必為之系縛而不得開悟,故禪宗指出:「同是一精明,分為六和合。一精明者一心也,六和合者六根也。此六根各與塵合:眼與色合,耳與聲合,鼻與香合,舌與味合,身與觸合,意與法合,中間生六識,為十八界。若了十八界無所有,束六和合為一精明,一精明者即心也。學道人皆知此,但不能免作一精明六和合解,遂被法縛,不契本心。」 《傳心法要》 只有認識到六塵的虛妄,掃除六塵,才是了悟的六通:「入色界不被色惑,入聲界不被聲惑,入香界不被香惑,入味界不被味惑,入觸界不被觸惑,入法界不被法惑。所以達六種色、聲、香、味、觸、法,皆是空相,不能系縛此無依道人。」 《臨濟錄》 如此,生命才能獲得靈性的張力。

   「我」、「法」指我執與法執,對我、法的執著形成了我法二執。諸相產生於相對的二元觀念。在所有的相對觀念中,主客對峙是決定性的一組。因此,《金剛經》首先致力於破除我法二執,以證得我空、法空:「祖佛大意唯說二空,證會一心真如本性。」 《宗鏡錄》卷45 不但作為認識主體的我空,作為認識對象的法也空,我、法二空才是大乘菩薩的覺悟。二執全破,是金剛般若的初露威光。「二空方漸證,三昧任遨遊」 《集注》智者禪師頌 , 只有在破除二執獲得二空的基礎之上,才能遨遊於禪天禪地。對此種境界,《金剛經》以 「一切法無我」來表示:一切法沒有固定不變的自性,我空法亦空。川禪師頌云: 「似水如雲一夢身,不知此外更何親。個中不許容他物,分付黃梅路上人。」正是這「似水如雲一夢身」的如幻智,證得了我法二空,通向了禪悟之門。

    在破除我、法的基礎上,金剛般若進一步破除四相:「佛說一切法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其中人、眾生、壽者是與我相對立的法相。《金剛經》強調破除四相,將破除四相作為最終解脫的前提。川禪師著語:「喚牛即牛,呼馬即馬。」禪心不住,泯諸相,等榮辱,灑落坦蕩。川禪師頌曰:「借婆衫子拜婆年,禮數周旋已十分。竹影掃階塵不動,月輪穿海水無痕。」雖然四相性空非實,但從緣而起,不礙假有。禪者之心,如竹影掃拂時的階塵,如如不動;似月輪映射時的海水,澄澈無痕。

    對於學佛者來說,在所有的外相中,以佛相最為莊嚴神聖。金剛般若便將凜凜寒鋒直指佛祖外相:「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何以故?如來所說身相,即非身相。」如來的一切外在之相,都是假象!只有掃除它才能體悟萬法實相。悟得實相是成佛的標誌。佛教認為,佛有法、報、應三身。法身不生不滅、無形無象、無時不有、無處不在;證得佛果之身是報身;如來隨眾生之機應化呈現之身為應身,「三十二相」等皆是應身之象。「不可以身相得見如來」,謂不可將應身視同法身。傅大士頌「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云:「如來舉身相,為順世間情。恐人生斷見,權且立虛名。假言三十二,八十也虛聲。有身非覺體,無相乃真形。」 《臨濟錄》引 如來以身相出現是為了順應世人常情,為防世人「斷滅」之見而權立虛名,所以「三十二相」皆是假相,無相之實相才是無形之真形。「離一切諸相,即名諸佛」,是《金剛經》對實相理論的最精湛表述。禪宗深諳此理,指出「若以相為實,窮劫不能見道」 《五燈》卷2《本凈》 , 「成一切相即心,離一切相即佛」 《壇經·機緣品》 。 金剛般若啟迪人們不要被虛妄的外相蒙蔽了自己的心性。川禪師頌為:「泥塑木雕縑彩畫,堆青抹綠更裝金。若言此是如來相,笑殺南無觀世音!」形象地表達了金剛掃相的禪髓。禪林將此發揮為奔流度刃的機趣。佛祖出生時指天指地,目顧四方,說:「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雲門卻說:「我當時若見,一棒打殺與狗子吃卻!」 《五燈》卷15《文偃》 解粘去縛,遣疑破執。丹霞更是毫無罣礙地焚燒佛像,破除外相,恣肆狂放,意志雄猛。佛是「乾屎橛」、「老臊胡」、「擔屎漢」的呵罵之聲響徹禪林。

   「如來說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法身無形,實相無相,臨濟謂之「真佛無形,真法無相」 《臨濟錄》 。 凡夫膠葛名相,即相住相,心隨物轉。如果離名絕相,便了無棲泊。而悟者則即相離相,繁興大定。禪者將此發揮為機鋒:「給事中陶□入院,致禮而問曰:『經云:離一切相則名諸佛。今目前諸相紛然,如何離得?"師曰:『給事見個甚麼?"陶欣然仰重。」 《五燈》卷14《常覺》 以截流之語,鎖斷封疆,一拶之下,使學人自行反省,靈光迸現,頓悟本來。川禪師頌云:

    舊竹生新筍,新花長舊枝。雨催行客到,風送片帆歸。竹密不妨流水過,山高豈礙白雲飛。

    雖然是舊竹、舊枝,但並不意味著衰萎枯寂,在這些相狀中,萌生著否定自身的生機。新筍抽節,新花燦然。風雨如晦,落寞凄涼,但布帆無恙,遊子歸家,便超越了凄風苦雨的悵惘,一抹溫馨熔化了風雨的陰沉。茂密的竹林、聳峻的高山,象徵現象界的諸相;流水穿竹,白雲度山,呈現著透脫質礙的精神生命的自由。

   《金剛經》遣除人們對實相的執著,指出此實相非有相,非世相:「是實相者,即是非相,是故如來說名實相。」禪宗於此下一轉語:「山河大地,甚處得來?」意為實相不離世相,川禪師頌云:

遠觀山有色,近聽水無聲。春去花猶在,人來鳥不驚。頭頭皆顯露,物物體元平。如何言不會,只為轉分明。

    自然物象遠處觀聽時有色有聲,而當你走入它的內部觀聽時,則聲色俱泯,實相非相。韶華已逝,猶有殘花;瘦紅方悴,肥綠猶酣,春之倩影通過非春之相永「在」。「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金剛經》 悟道之人,「入林不動草,入水不動波,入鳥不亂行」,《五燈》卷19《守端》。又同書卷16《了一》:「參玄之士,……直須入林不動草,入水不動波,始可順生死流,入人世間。」  來如不來,相而非相。唐肅宗詔國一禪師入內道場,師見肅宗起身,肅宗問:「見寡人何必起身?」語帶雙敲,禪師迴轉劍鋒:「你怎能在行住坐卧中看到真正的我?」 《五燈》卷2《道欽》 川禪師頌「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云:「衲卷秋雲去復來,幾回南嶽與天台。寒山拾得相逢笑,笑道同行步不抬。」南嶽天台,行走不輟,卻未曾抬步,無去無來,深得「人來鳥不驚」之三昧。諸相非相,非相即相,參禪者用看透幻相見實相的金剛慧眼,從本體的層面俯瞰一體同根的萬物,便可在乾屎橛上看到佛的慈顏:「我佛如來乾屎橛,隨機平等遍塵寰。迷頭認影區區者,目對慈顏似等閑。」 《頌古》卷33太平古頌 雖然《金剛經》謂「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但這只是教人不要著相,如果執葯成病,膠著於此,就離了物相又著空相,因此對空相也必須予以遣除。趙州禪師準備到五台山清涼寺去朝禮文殊,有學僧呈偈以諷:「何處青山不道場,何須杖策禮清涼?雲中縱有金毛現,正眼觀時非吉祥。」趙州見偈,反問什麼是「正眼」,僧人無言以對,趙州遂依然前往 《傳燈》卷10《從諗》 。

具有真正參學眼的人,不執著於空間與形象,也不否定諸相的存在。作偈的人認為趙州的行動著相,是由於他自己先有了「青山」、「道場」、「金毛」和「正眼」等種種觀念,所以被趙州反問一句,就無言可對。趙州是不離相而不著相,僧人是離相而著相,境界遠遜趙州。禪宗強調在不以「色見」、「聲求」的大死之後,大活過來,頭頭是道,物物全機,故川禪師著語云:「直饒不作聲求色見,亦未見如來在。」頌曰:「見色聞聲世本常,一重雪上一重霜。君今要見黃頭老,走入摩耶腹內藏。」見色聞聲,粘著六塵,本是世人之常。如來說離色離聲,鈍根者反易墮入偏枯,更是雪上加霜。只有見色聞聲時持守心境的澄明,不生起分別意識,如同走入摩耶夫人腹內,處於混沌未分、父母未生的相對意識還沒有產生的原點,使心與外物成水月相忘式的感應,才是正見正聞。佛處腹中,系無形無相的法身佛,見聞不及;而一旦降生於世,即是有形有相的應身,又何妨色見聲求?正如禪者所頌:「色見聲求也不妨,百花影里綉鴛鴦。自從識得金針後,一任風吹滿袖香!」 《五燈》卷18《智策》 「盡卻耳根並眼底,不知何處見如來?數聲幽鳥啼寒木,一片閑雲鋪斷崖。」 《頌古》卷6野庵璇頌 在自然物象的閑適自為中,原真地呈顯著宇宙相,呈顯著如來心。

    在破除了我法二相、佛相之後,金剛般若的寒鋒還指向了一切物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物相是人們通過自己的感官與外界的接觸或觀想所獲得,而人的認識存在著諸多缺陷,受各種慾望的干擾,而外界事物又遷變無常,因此認識不可能真實地反映事物。《金剛經》指出,「如來說一切諸相,即是非相;又說一切眾生,即非眾生。」川禪師頌云:「不是眾生不是相,春暖黃鶯啼柳上。說盡山河海月情,依前不會還惆悵。休惆悵,萬里無雲天一樣。」 《五燈》卷6《亡名古宿》:「昔有僧……春月聞鶯聲,頓然開悟。遂續前偈曰『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春至百花開,黃鶯啼柳上。"」 《碧岩錄》第53則雪竇頌野鴨子公案:「話盡山雲海月情,依前不會還飛去。」  春暖鶯啼,無情說法,如海月之生,愈來愈亮,但人們依然不能領會,悵然若失。殊不知如來的本意,是歸於清明無翳的生命晴空,歸於亘古寧謐的性靈原態,顯現纖塵不染的本來面目。參透諸相非相,即可契證不二法門:「佛與眾生無異相,生死與涅槃無異相,煩惱與菩提無異相,離一切相即是佛。」 《傳心法要》  禪僧頌云:

    映林映日一般紅,吹絕吹開總是風。可惜擷芳人不見,一時分付與游蜂。 《頌古》卷6心聞賁頌

    有相有求俱是妄,無形無見墮偏枯。堂堂密密何曾間,一道寒光爍太虛。 同上冶父川頌

    前一首以花為喻:映林映日,一等紅艷;吹開吹落,總是東君。但擷芳之人卻不知此理,「若不達無相即相,則是取相凡夫。若了相即無相,則成唯心大覺。既不可取相求悟,亦不可離相思真。不即不離,覺性自現」 《宗鏡錄》卷25 。 「擷芳」之人只是粘著於芳艷的表象,對落紅成陣無心眷顧,反不如游蜂的沒有分別、繾綣多情。次首翻轉,謂有相有求、尋聲逐色,固然謬妄,但無形無見、死水一潭,亦失生機。禪悟之心,不落二邊,寒光凜凜,照徹太虛。

    《金剛經》對破除有為法的最精彩的表述,是經文結束時的偈頌:「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禪宗於此仍下一轉語,頌為: 「幻化空身即法身,個中無染亦無塵。拈匙把箸如明了,掃地燒香不倩人。」 《頌古》卷5慈受深頌 「暑往寒來總不知,有無名相一時離。正如黑漆屏風上,醉寫盧仝月蝕詩。」 同上雪岩欽頌 禪者深諳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但並不會因此而墮入頑空。在此了悟基礎之上展開現象界的生活,就能即染而離染,處塵而絕塵,在拈匙把箸中感悟生命的本真,與真我合而為一,掃地焚香,契證真如,「巴歌杜酒村田樂,不風流處也風流」 。 

    二、破除非相,枯木生花

    凡夫著相,金剛般若遂斬斷痴迷眾生對一切相的攀援,但在破除諸相的同時,鈍根之人往往墮於偏枯,沉於頑空,這從禪師與講《金剛經》座主的酬對機鋒中可覷出消息:「師曰:『大德如否?"曰:『如。"師曰:『木石如否?"曰: 『如。"師曰:『大德如同木石如否?"曰:『無二。"師曰:『大德與木石何別?"僧無對。」 《五燈》卷3《慧海》 禪宗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善知識,莫聞吾說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若空心***,即著『無記空"。」 《壇經·般若品》 「莫謂無心雲是道,無心猶隔一重關」 察禪師《心印頌》 , 隨說隨掃,對斷滅見、非法相的破除,遂成了金剛般若的又一任務。

    《金剛經》云:「法尚應舍,何況非法。」「非法」指對法的否定和斷滅。金剛般若指出,一切事物、概念及佛法等都是假有,要決然捨棄。但人們在否定、捨棄它的同時,又容易產生否定與虛無之相,對這種虛無之相也要堅決捨棄,切不可執著於無而使之成為一種新的「有」,否則即著「空相」,不能解脫。「若以無相為無相,無相即為相。舍有而之無,譬如逃峰而赴壑。」 《般若無知論》  所以經文又說:「無法相,亦無非法相。」「非法相」指因否定法而起的相,即否定一切法之後對無、空的執著,是與「我相」、「法相」並列的又一妄相。執著空相,視諸法為「斷滅」,否定假有的意義,便陷於「惡取空」。般若破相,只是否定事物的真實性、恆久性,認為一切都是因緣和合,卻並不否定假有的價值和意義,「於法不說斷滅相」 《金剛經》 。 

「以色聲取是行邪道,若離色聲取未免斷無」 《宗鏡錄》卷18 。 金剛般若對「非法相」的破除,完整地表達了般若學性空假有、空有不著的中道。道川頌云:

    法相非法相,開拳復成掌。浮雲散碧空,萬里天一樣。

    得樹攀枝未足奇,懸崖撒手丈夫兒。水寒夜冷魚難覓,留得空船載月歸。

    前詩說除法相而又著非法相,一似開拳復成掌,仍有著相之嫌。唯有似雲散碧空般不留纖毫之相,才是虛明澄澈。次詩「得樹攀枝」指對非法相的執著。執著於非法相仍是執著,只要有執著,便是得樹攀枝,心有外緣,與禪悟了不相涉。只有懸崖撒手,舍卻一切執著,才是徹悟自信的大丈夫。「魚難覓」喻大道難求,這是因為在水寒夜冷的枯寂之境,求道無由。必須一念回心,將空寂之境拋卻,歸向晶瑩圓滿的自心,才會發現原來空船不空,滿載月色。船空猶有月,心境似波明,與玲瓏水月打成一片。《金剛經》云:「如來所說法,皆不可取,不可說。非法,非非法。」肯定和否定,有和無,都落在對待之中。川禪師頌:「恁么也不得,不恁么也不得。廓落太虛空,鳥飛無影跡。撥轉機輪卻倒回,南北東西任往來。」肯定不對,一味否定也不對。在枯寂境涯里,撥轉機輪,從空中轉身而出,才可活潑地展開禪的生命。

    金剛般若雖然掃除一切,但「於法不說斷滅相」 《金剛經》 。 顏丙謂: 「此一卷經,雖然只說無之一字,佛又恐人執著此『無",一向沉空滯寂,棄有著無,反成斷滅相。」 《集注》 禪宗《證道歌》亦謂:「棄有著空病亦然,還如避溺而投火。」沒有見性之人,聽說了一切皆無,便容易步入歧途,所謂 「大士體空而進德,凡夫說空而退善」 《集注》晁太傅語 。 川禪師頌: 「不知誰解巧安排,捏聚依前又放開。莫謂如來成斷滅,一聲還續一聲來。」 「捏聚」謂剿盡識情,臻於空境;「放開」謂真空妙有,生機流轉。金剛般若破相之後,禪宗又進而破除非相:「問:『承教有言,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如何是非相?"師曰:『燈籠子!"」 《五燈》卷8《桂琛》 禪宗在「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之後下一轉語:「若見諸相非相,即不見如來。」 《古尊宿》卷33《清遠》 川禪師頌為:「身在海中休覓水,日行山嶺莫尋山。鶯啼燕語皆相似,莫問前三與後三。」見相是相,不是如來;見相非相,亦非如來;見相只是相,方是如來。川禪師的詩,高度濃縮了禪的開悟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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