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能否改變中國 - 蔣方舟的日誌 - 網易博客

 蔣方舟

 

 

                                                                     全面圍觀時代的到來

很多很多年以前,有個階級叫做地主富農,這個階層在千百年的歷史中源源不絕地供應讀書人,繼承著中國文化命脈,孵生中國文化和國民性(到了後來,人們莫名其妙地把魯迅筆下的「阿Q」解讀國民性)。可是產生中國文化的階層,卻在文革的腥風血雨中,被批鬥,被管製得殘破不堪風燭殘年。

很多很多年以後,當農業的恆產者消失,我們的心靈和文化不再能夠承接土地的傳統靈氣時,城市裡慢慢孕育出一個階級,想把它稱之為「中產階級」。因為,只有中產階級,才能承接國民性和文化氣脈。只有中產階級心理上有安全感,有學習的慾望,文化的熱情,和藝術的閑心。時髦的話說那是「社會中堅力量」,古語叫做「有恆產者有恆心」。

我的同學在報社實習,做一篇關於中國中產階級的調查。她懷抱著剛剛參與工作的巨大熱情去採訪許多人——那些在她看來算是頗為有錢的人。讓她驚訝的是,所有人都謙虛惶恐地擺手搖頭,聲稱自己不是中產階級。這些人並不裝腔作勢,而是真的沒有中產階級的心態。因為中產階級心態是非常有安全感的,可現代人即使收入高,也只戰戰兢兢覺得自己是暫時坐穩了既得利益集團的人,遇更強,則又變成了弱勢群體。

2010年,在某種程度上,是伴隨著拆毀的轟隆聲的。90年代之後的改革,是以城市建設為重點,使農民在物質和制度上再次陷入貧困,用以支撐城市經濟的市場化和國民經濟的全球化。而到了新千年,「剝奪感」由農村進入城市,不安全感逐漸籠向整個社會——清華法學博士的家能夠被強拆,知名保釣人士妄圖守住國土卻守不住家。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地站在自家門前,不知道何時自己和房屋都會被新一輪輝煌建設的狂潮裹挾而去,因為宜黃官員說:「沒有強拆就沒有新中國。」

      前段時間,瑞士瑞信銀行近日發布了《全球財富報告》。中國人均財富1.8萬美元,其中人均不動產佔9600美元,約佔總財富50%。數據一出,很多網友高呼自己「被富裕」。然而從總體看看,中國人均財富只有美國人的十分之一。而且中國人均負債只有136美元,與美國人均負債超過5萬美元——這恰好說明了中國人骨子裡幾千年來「恆產」意識的頑固。

     錢穆的《中國歷代政治得失》里也說過,由恆產者產生的「士階層」才是維護社會穩定的決定性分子。可時代還在像當年消滅地主富農一樣,消滅著中產階級。原來,我一直以為我們的社會是一個捨棄了弱者的社會。2010之後,我發現我們的時代,是一個把所有人都變成了弱者的時代,而弱者唯一的優勢就是數量。於是,2010,成了圍觀之年。這並不是「所有人對所有人」的戰爭,而只是一群已無恆心的人,站在權力的對岸。於是,這群人緊緊挨著,看牢對方守望著彼此。

      於是,全民圍觀的時代到來。

                                                      圍觀能否改變中國

     當宜黃的鐘家大伯、母親、二姐選擇在屋頂上燒自家的房子和身體的時候,鍾家的小女兒鍾如九在無助無告中選擇離開宜黃到北京上訪。和姐姐在機場被截訪,無助中躲進了廁所,拿出了她的手機,她的求助信息傳到追蹤此事的記者的手機上,記者趕到時,鍾如九姐妹已經被帶上了汽車,她拍打車窗傷心欲絕的樣子,定格為手機照片,通過微博被廣為轉發。那一刻,她就是所有被刺痛眼睛和心靈的人的姐妹。這是所有在微博上蹲守或路過的人們不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的事實。關注鍾家的命運,就是保護自己的生活和性命。圍觀只需要一個簡單的轉發動作,但是照見的是自己並不冷漠的心,是雖無權勢和本領,但卻為權勢所忌憚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力量。鍾家姐妹並不孤單,良心並不孤單,信心可以傳染。於是,一句話成為微博的公益廣告詞:「關注就是力量,圍觀改變中國。」

     此後,圍觀更顯示出高效而堅決的行動力。鍾如九的大伯因燒傷敗血症去世,她的母親和二姐也顯示中相同病症,命在旦夕。鍾如九再次求助:「各位網友,我媽現在情況非常危急……醫院也拿不出解決辦法……我們急需尋找好的燒傷專家幫她們脫離危險!我向大家跪下,求求你們了。」這個時候,已經是晚上8點23分,在僻遠的小城,希望也許正在沉沉黑夜中漸漸淪為絕望,但是在網路社會,卻是圍觀人群最密集的時候……燒傷醫生不僅提供了建議,也願意前往;北京市紅十字會的急救轉運專用飛機,也確定可以把病人接到北京。在20個小時內,鍾如九的母親和姐姐乘急救飛機,轉到解放軍總醫院燒傷整形醫院,她們的命保住了。

     鍾如九,是個比我只大一歲的姑娘,她戴的那種紅框眼鏡,也是我配的第一隻眼鏡的式樣,她沒有上過大學,平日在縣城買服裝。我覺得我們生活的背景不同,但是又那麼親切。她也許喜歡追星,也許喜歡八卦,也許喜歡時裝,也許還有很多不切實際的少女幻想……但是,她是手機不離身的一代。於是,她不再是封閉的一代,沉默的一代,下跪喊冤的一代,被迫認命的一代……四顧茫茫無人煙,但是只要大聲呼喊,一定會聽到回應。

     圍觀,本不是褒義詞,特別是在魯迅的筆下,那是中國人聞血腥氣而去的國民性格。在生活中,我是不喜歡圍觀的人。但是,我現在對圍觀懷抱信心,我寧可相信:圍觀改變中國。因為——目前,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途徑可以改變中國。

      圍觀,自動篩選出中國真正有價值的關注點。讓有意選擇性失明的人,不得不正面迎接民意的目光,向那些目光期待的地方做一些實質性的行動,這也許就是微博改變中國的唯一信心所在。圍觀不是浮雲,行動才有力量。

       黑格爾和馬克思最喜歡說,大凡重要的思想和事件,在歷史上總會出現兩次:第一次作為悲劇,第二次作為鬧劇。圍觀的戲碼也是一樣,當「微博」成為2010最流行的圍觀平台,我們的眼神終於有了聚焦。可是除了間或的莊嚴寶相,我們面對的往往是滑稽和荒謬。 

     網路上從來就不缺圍觀,圍觀是嗜血和惡趣味的。自殺、殺人、醜態百出、娛樂致死,才有圍觀爆點。芙蓉姐姐是圍觀出來的,犀利哥是圍觀出來的,鳳姐也是圍觀出來的……2010年最噁心的圍觀,是小月月。我以為圍觀是網路必需,便尋著氣息而去,看了幾段充滿著各種噁心因素的半虛擬故事,終於無法容忍退出了。那是一個發生在博客上的圍觀,是審丑圍觀的延續,我也希望是個醜陋的終結。

「小月月」是2010年的避難所,正如她引發的「神馬都是浮雲」的造句,也是一個避難所。

 我們圍觀著2010,看牢了時代,緊緊地盯著「巨靈」莊嚴的塑像,我們看著它臉上的金漆剝落,我們看著它露出一面兇惡一面嬉皮的嘴臉,我們看見了卻不能說,像被怔住的小和尚。

卡佛寫過《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說些什麼》。而2010的語錄,整個也可以被起名為《當我們什麼都不能談論時,我們在說些什麼》,這語錄里一定充滿了諸如「小月月」的荒誕和「浮雲」的黑話。

布羅茨基形容前蘇聯,說那裡的人不能談錢不能談政治,也不能談些實際的真問題,而不知道在談論些什麼,大眾像生活在虛妄中。有一次列寧格勒上演了喜劇,他發現舞台上是地地道道的現實主義,是生活,坐在觀眾廳里的人確是「鬼才知道的是什麼東西」,舞台上下完全顛倒過來。我想我們也一樣。

維柯在《新科學》里說,任何文明都會經歷神明的年代、英雄的年代、平民的年代,最終消解於「反思的野蠻」。這拗口的道理,翻譯過來,是說諸神的恐懼之後,我們經歷的火熱的,粗暴的英雄年代,接下來是個人主義的盛行。在自私自利的急功近利之後,人們在反思中變得虛無,皈依荒謬,崇拜荒誕。我希望,圍觀帶給我們的,是行動的力量,而非荒誕的力量。

                                                 「弱者的武器」與「隱藏的文本」

    美國著名農民研究專家詹姆斯?斯科特寫過兩本書,叫做《弱者的武器:農民反抗的日常形式》和《支配與反抗的藝術:隱藏的文本》,他分析的是底層的抗爭,以及幾乎在無望的懸殊中的反抗。

   在他的分析中,由於公開政治活動的成本太高,弱勢群體的反抗並不是揭竿而起,而是體現在日常的勞動和生活中,比如偷懶、偷竊、逃跑、裝傻等等。而它所反抗的利益集團,也在這樣近乎黑話的暗示中,進行的妥協和溝通,比如退一步進三步的讓利以及蠅頭小利的賄賂。

    在歷史的後台,白紙黑字的幕後,強者與弱者,利益集團和弱勢群體,就是這樣進行著政治活動的交易,而弱者默默忍受著逐步退守的利益底線。

     中國的弱者,太熟練和精通於這種貌似順從的反抗,當不去修改遊戲規則,當遭遇嚴重不公底線失守時,弱者只能鋌而走險,卻沒有能力報復強者,只能將怨恨發泄到同類身上,而強者就會以保護多數利益的名義將他懲處。

    隱藏的抗爭帶來的,並不是利益的此消彼長,而是強者愈強,弱者愈弱。而「圍觀改變中國」的唯一出口和可能性,就是在全民關注下,把隱蔽的文本公開化,讓後台的討價還價與隱忍委屈,慢慢走到歷史的聚光燈下,走到眾目睽睽之下。因為只有亮出弱者的武器,才有修改遊戲規則的機會。

                                                                                                                               《新周刊》2010年11月15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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