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辛波斯卡:來自醫院的報告(外9首)

來自醫院的報告

作者:[波蘭]希姆博爾斯卡/高興譯

 

我們抽籤決定誰去看他。

結果是我。我從桌旁起身。

探視時間差不多到了。

 

他沒有搭理我的問候,

我試圖握住他的手——他抽回了,

像只餓狗,不願放棄一根骨頭。

 

他好象羞於死去。

對他這樣的人我不知說什麼好。

就像電影剪輯,我們的目光匆匆閃過。

 

他沒叫我留,也沒讓我走,

他沒問起我們桌上任何人。

沒問起你,布萊克。沒問起你,托萊克。

也沒問起你,羅萊克。

 

我開始頭疼。誰為誰而死?

我稱讚了一番藥物和花瓶中的三朵紫羅蘭。

我談論著太陽,想著一些陰暗的念頭。

 

多好啊,有架樓梯可以爬下。

多好啊,有道門可以打開。

多好啊,你們全都在桌旁等我。

 

醫院的氣味讓我噁心。

  

三個最奇怪的詞

作者:[波蘭]辛波斯卡/陳黎、張芬齡譯

 

當我說「未來」這個詞,

第一音方出即成過去。

 

當我說「寂靜」這個詞,

我打破了它。

 

當我說「無」這個詞,

我在無中生有。

  

在一顆小星星底下

作者:[波蘭]辛波斯卡/陳黎、張芬齡譯

 

我為稱之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誤謬之處,我向必然致歉。

但願快樂不會因我視其為己有而生氣。 

但願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漸衰退的記憶。 

我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萬物向時間致歉。 

我為將新歡視為初戀向舊愛致歉。 

遠方的戰爭啊,原諒我帶花回家。 

裂開的傷口啊,原諒我扎到手指。 

我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淵吶喊的人致歉。 

我為清晨五點仍熟睡向在火車站候車的人致歉。 

被追獵的希望啊,原諒我不時大笑。 

沙漠啊,原諒我未及時送上一匙水。 

而你,這些年來未曾改變,始終在同一籠中, 

目不轉睛盯望著空中同一定點的獵鷹啊, 

原諒我,雖然你已成為標本。 

我為桌子的四隻腳向被砍下的樹木致歉。 

我為簡短的回答向龐大的問題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嚴啊,請對我寬大為懷。 

存在的奧秘啊,請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縫線。 

靈魂啊,別譴責我偶爾才保有你。 

我為自己不能無所不在向萬物致歉。 

我為自己無法成為每個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無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辯解, 

因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礙。 

噢,言語,別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勞心費神地使它們看似輕鬆。

  

墓志銘

作者:[波蘭]辛波斯卡/陳黎、張芬齡譯

 

這裡躺著,像逗點般,一個

舊派的女人,她寫過幾首詩, 

大地賜予她長眠,雖然她生前

不曾加入任何的文學派系。 

她的墓上除了這首小詩、牛蒡

和貓頭鷹外。別無其他珍物。

路人啊,拿出你提包里的計算器, 

思索一下辛波斯卡的命運。

  

種種可能

作者:[波蘭]辛波斯卡/陳黎、張芬齡譯

 

我偏愛電影。

我偏愛貓。

我偏愛華爾塔河沿岸的橡樹。

我偏愛狄更斯勝過陀思妥耶夫斯基。

我偏愛我對人群的喜歡

勝過我對人類的愛。

我偏愛在手邊擺放針線,以備不時之需。

我偏愛綠色。

我偏愛不把一切

都歸咎於理性的想法。

我偏愛例外。

我偏愛及早離去。

我偏愛和醫生聊些別的話題。

我偏愛線條細緻的老式插畫。

我偏愛寫詩的荒謬

勝過不寫詩的荒謬。

我偏愛,就愛情而言,可以天天慶祝的

不特定紀念日。

我偏愛不向我做任何

承諾的道德家。

我偏愛狡猾的仁慈勝過過度可信的那種。

我偏愛穿便服的地球。

我偏愛被征服的國家勝過征服者。

我偏愛有些保留。

我偏愛混亂的地獄勝過秩序井然的地獄。

我偏愛格林童話勝過報紙頭版。

我偏愛不開花的葉子勝過不長葉子的花。

我偏愛尾巴沒被截短的狗。

我偏愛淡色的眼睛,因為我是黑眼珠。

我偏愛書桌的抽屜。

我偏愛許多此處未提及的事物

勝過許多我也沒有說到的事物。

我偏愛自由無拘的零

勝過排列在阿拉伯數字後面的零。

我偏愛昆蟲的時間勝過星星的時間。

我偏愛敲擊木頭。

我偏愛不去問還要多久或什麼時候。

我偏愛牢記此一可能——

存在的理由不假外求。

  

寫履歷表

作者:[波蘭]希姆博爾斯卡/陳黎、張芬齡譯

 

需要做些什麼?

填好申請書

再附上一份履歷表。

儘管人生漫長

但履歷表最好簡短。

簡潔、精要是必需的。

風景由地址取代,

搖擺的記憶屈服於無可動搖的日期。

所有的愛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認識你的人比你認識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國才算。

會員資格,原因免填。

光榮記錄,不問手段。

填填寫寫,彷佛從未和自己交談過,

永遠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貓,鳥,

灰塵滿布的紀念品,朋友,和夢。

價格,無關乎價值,

頭銜,非內涵。

他的鞋子尺碼,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盜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張露出單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聽力。

反正,還有什麼好聽的?

碎紙機嘈雜的聲音。

 

 

不期而遇

作者:[波蘭]希姆博爾斯卡/陳黎、張芬齡譯 

我們彼此客套寒暄,

並說這是多年後難得的重逢。

 

我們的老虎啜飲牛奶。

我們的鷹隼行走於地面。

我們的鯊魚溺斃水中。

我們的野狼在開著的籠前打呵欠。

 

我們的毒蛇已褪盡閃電,

猴子——靈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飛離我們發間。

 

在交談中途我們啞然以對,

無可奈何地微笑。

我們的人

無話可說。

  

博物館

作者:[波蘭]希姆博爾斯卡/陳黎、張芬齡譯

 

這裡有餐盤而無食慾。

有結婚戒指,然愛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獲回報。

這裡有一把扇子——粉紅的臉蛋哪裡去了?

這裡有幾把劍——憤怒哪裡去了?

黃昏時分魯特琴的弦音不再響起。

 

因為永恆缺貨

十萬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裡土氣的守衛美夢正酣,

他的短髭撐靠在展示櫥窗上。

 

金屬,陶器,鳥的羽毛

無聲地慶祝自己戰勝了時間。

只有古埃及黃毛丫頭的髮夾嗤嗤傻笑。

 

王冠的壽命比頭長。

手輸給了手套。

右腳的鞋打敗了腳。

 

至於我,你瞧,還活著。

和我的衣服的競賽正如火如荼進行著。

這傢伙戰鬥的意志超乎想像!

它多想在我離去之後繼續存活!

 

 

凌晨四點鐘

作者:[波蘭] 希姆博爾斯卡/林洪亮譯

 

這是從夜晚過渡到白天的時辰,

這是兩個階段交接的時辰,

這是三十歲的人的鐘點。

 

這是受制於公雞打鳴的時辰,

這是大地捨棄我們的時辰,

這是星星消失隱沒的時辰,

這是我們身後什麼也沒留下的鐘點。

這是空虛的時辰,

寂寞荒涼的時辰,

是所有其他鐘點的基座。

 

凌晨四點鐘對誰也不吉利,

凌晨四點鐘對螞蟻有利,

那麼我們要向螞蟻祝賀。

還是讓五點鐘到來吧,

只要我們還活著!

 寫作的喜悅

作者:[波蘭]希姆博爾斯卡/陳黎、張芬齡譯

 

被書寫的母鹿穿過被書寫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複寫紙般複印她那溫馴小嘴的

被書寫的水邊飲水嗎?

她為何抬起頭來,聽到了什麼聲音嗎?

她用向真理借來的四隻脆弱的腿平衡著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豎起耳朵。

寂靜——這個詞也沙沙作響行過紙張

並且分開

「森林」這個詞所萌生的枝椏。

埋伏在白紙上方伺機而躍的

是那些隨意組合的字母,

團團相圍的句子,

使之欲逃無路。

一滴墨水裡包藏著為數甚伙的

獵人,眯著眼睛,

準備撲向傾斜的筆,

包圍母鹿,瞄準好他們的槍。

他們忘了這並非真實人生。

另有法令,白紙黑字,統領此地。

一瞬間可以隨我所願盡情延續,

可以,如果我願意,切分成許多微小的永恆

布滿暫停飛行的子彈。

除非我發號施令,這裡永不會有事情發生。

沒有葉子會違背我的旨意飄落,

沒有草葉敢在蹄的句點下自行彎身。

那麼是否真有這麼一個

由我統治、唯我獨尊的世界?

真有讓我以符號的鎖鏈捆住的時間?

真有永遠聽命於我的存在?

寫作的喜悅。

保存的力量。

人類之手的復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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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Joy Of Writing

By Wislawa Szymborska

 

Why does this written doe bound through these written woods?

For a drink of written water from a spring

whose surface will xerox her soft muzzle?

Why does she lift her head; does she hear something?

Perched on four slim legs borrowed from the truth,

she pricks up her ears beneath my fingertips.

Silence - this word also rustles across the page

and parts the boughs

that have sprouted from the word "woods."

Lying in wait, set to pounce on the blank page,

are letters up to no good,

clutches of clauses so subordinate

they"ll never let her get away.

Each drop of ink contains a fair supply

of hunters, equipped with squinting eyes behind their sights,

prepared to swarm the sloping pen at any moment,

surround the doe, and slowly aim their guns.

They forget that what"s here isn"t life.

Other laws, black on white, obtain.

The twinkling of an eye will take as long as I say,

and will, if I wish, divide into tiny eternities,

full of bullets stopped in mid-flight.

Not a thing will ever happen unless I say so.

Without my blessing, not a leaf will fall,

not a blade of grass will bend beneath that little hoof"s full stop.

Is there then a world

where I rule absolutely on fate?

A time I bind with chains of signs?

An existence become endless at my bidding?

The joy of writing.

The power of preserving.

Revenge of a mortal hand.

維斯瓦娃·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波蘭女作家,同時也是位傑出的翻譯家,將許多優秀的法國詩歌翻譯成波蘭語,並於1996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其詩作被稱為「具有不同尋常和堅韌不拔的純潔性和力量」,享有「詩界莫扎特」的美譽。有《一見鍾情》,《呼喚雪人》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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