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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錫榮:「阿Q」的念法問題

 電影《阿Q正傳》(1981年)劇照。日前去世的著名藝術家嚴順開(1937.6.6-2017.10.16)憑該片獲得第六屆《大眾電影》百花獎最佳男演員獎和瑞士第二屆韋維國際喜劇電影節最佳男演員金手杖獎。

最近在同一位朋友的閑談中,聊到對魯迅筆下人物阿Q的稱呼。朋友說,阿Q這個人物,在演出中應該稱呼為「阿貴」或「阿桂」吧,總之按照「a gui」來念吧,不然中國人聽不懂,電影《阿Q正傳》不就是這樣處理的嗎?我聽了不禁啞然失笑。是的,這已經約定俗成了,變成理所當然:中國人哪有叫「阿Q」的?寫在文章里沒關係,真到了生活里,稱呼這個人叫「阿Q」,未免有點奇怪。所以,電影《阿Q正傳》直接叫「阿gui」,好像沒聽說有什麼人提出異議。

但是,仔細一想,不對呀!既然大家都覺得應該叫「阿gui 」,那麼,魯迅先生為什麼不寫作《阿貴正傳》或者《阿桂正傳》呢?就算「gui」字無法確認,同樣是用字母,何不就寫《阿gui正傳》呢?又何必去寫一個不相干的「Q」字呢?再一想,更加不對了:這個人物,難道不是虛構的嗎?又何必拘泥於「阿貴」還是「阿桂」呢?再進一步,魯迅這不是寫小說嗎?又不是真的給有名有姓、有頭有臉的人物作傳記,還用得著那麼拘泥?為了名字的讀音,要想出這樣奇怪而不靠譜的辦法來?

其實,大家都被魯迅先生給忽悠了。魯迅在《阿Q正傳》的《序》里,一上來就用很長的篇幅討論了阿Q的名字。我們再來重溫一下:「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麼寫的。他活著的時候,人都叫他阿Quei,死了以後,便沒有一個人再叫阿Quei了,……我曾經仔細想:阿Quei,阿桂還是阿貴呢?倘使他號叫月亭,或者在八月間做過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而他既沒有號——也許有號,只是沒有人知道他,——又未嘗散過生日徵文的帖子:寫作阿桂,是武斷的。又倘若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那一定是阿貴了;而他又只是一個人:寫作阿貴,也沒有佐證的。其餘音Quei的偏僻字樣,更加湊不上了。」

這就是魯迅的忽悠術的高明了。明明是一個虛構故事、虛構人物,卻說得跟真的有這麼個人、這麼回事似的。所謂他活著人家叫他「阿Quei」,本身就是虛構的。在小說里,大家明明是叫他「阿Q」,並沒有人叫他「阿Quei」。而關於猜測他本名「阿貴」或「阿桂」,本來全都是障眼法。魯迅如果想讓中國人看得懂,直接叫「阿貴」或「阿桂」不是省事嗎?糾纏於「阿Q」叫「阿貴」或「阿桂」,都上了魯迅他老人家的當了!

這就要說到,魯迅究竟為什麼要寫《阿Q正傳》?為什麼要虛構這樣一個人物?魯迅根本的用意,根本不是要一個大家都能叫得順口的中國人名字!而是要讓大家來思考,我們是誰?我們要幹什麼?我們身上有什麼毛病?用魯迅的說法:「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因此,魯迅就是故意不要落實到張三李四頭上,而用一個拖著小辮子的農村遊民形象,來代表不覺悟的人群,來拷問我們自己的靈魂。用周作人的話來說:魯迅用「Q」這字母,沒別的意思,就是看這字母好玩。什麼地方好玩?它就是像一個拖著辮子的人腦袋。實際上,很多人看出來了,「Q」 這個字母,正是「Question」的縮寫。對魯迅那一代人來說,辮子是一個時代的象徵。在魯迅筆下,辮子就是沒落、愚昧、恥辱的象徵。

所以,魯迅用「Q」字,就是要把這個辮子拿出來示眾,就是向中國人提出「靈魂的拷問」!魯迅討論了半天「阿貴」和「阿桂」,其實是告訴大家:「這個人既不叫『阿貴』,也不叫『阿桂』,不要瞎猜瞎叫了!」而我們很多讀者、編者、導演、演員偏還要叫他「阿Gui」,實在是沒看懂魯迅的用意。也真難為了他們:念台詞也還罷了,要寫的話,還沒法寫!魯迅先生地下有知,真要哭笑不得了!

有人說,這是個中國人,別人甭管怎麼叫他,他自己能管自己叫 「阿Q」嗎?問題是,這個人物,作者賦予他的名字,就是「阿Q」,就是說,他生下來就知道自己叫「阿Q」,你偏不肯讓他叫「阿Q」嗎!其實,《阿Q正傳》裡面,人們不都是一口一個「阿Q」的叫他嗎?當阿Q「發跡」的時候,不是還叫他「老Q」嗎?他自己管自己,能不叫「阿Q」嗎?

「阿Q」的意義,就正在於他叫「阿Q」啊!叫了「阿貴」或「阿桂」,這小說,這人物,還有什麼意思、什麼味道啊?就是叫這樣一個不倫不類的名字,才是魯迅的深意所在啊!試想,當年魯迅要是發表的是《阿貴正傳》或者《阿桂正傳》,能這麼轟動、這麼廣受矚目嗎?現在人們硬把「阿Q」念成「阿gui」,實在是大大地誤讀了魯迅,而且大大地降低了甚至消解了這篇偉大作品的深刻含義。

 

 

本文即將刊於《文匯報 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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