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面對蘭德的挑釁
閱讀《源泉》是一次精神的歷險,要求你智性上的強健與無畏。
這是一部暢銷作品,自1943年出版後總銷售量已經超過了2000萬冊,並在1949年由安·蘭德本人改編劇本、好萊塢大牌明星出演拍成電影,但它絕不是一本取悅式的、娛樂性的流行小說。相反,《源泉》與蘭德一樣,具有一種挑釁的、咄咄逼人的精神氣質,一種獨特的思想力量,迫使你審視自己的生活,拷問自己的靈魂:你是生活意義的「創造者」還是一個「二手貨」?這種追問會使人困擾、不安、畏懼甚至憤怒!在這樣一個「自我呵護」的時代,我們有什麼理由去閱讀《源泉》、去經受一次艱難的歷險?
是的,作為讀者,我們隨時可以放棄或拒絕閱讀,而且理由是如此現成、幾乎唾手可得。可以找到溫文爾雅的理由:小說的故事雖然有趣,但太長了;「不合我的口味」,太多的思辨和說教了,讓人難以理解,等等。也可以拿出振振有辭的理由:主人公過於理想化,缺乏任何現實感,近乎瘋狂;或者,作者太過傲慢了,思想神秘,故作高深,完全不可理喻;或者,她的主張是一種烏托邦式的,她的叛逆過於極端,太激進了,等等。如果碰巧你是個有學識的讀者,甚至可以立刻在「學理」上開展批判——作者倡導的是「原子化的個人主義」,她的「創造者」與「二手貨」的二元論是虛假的,立場是極為精英主義的,意識形態還可能是反動的、反社會的、不道德的。於是,你停下來,將這部700頁的小說丟到一邊,棄之不顧,雖然可能心有餘悸,但最終時間會使你忘記它,你終於可以平靜下來,逃過一次對自己心靈的反省。
但有一個念頭會妨礙你———你會懷疑,所有這些現成的、唾手可得的理由,或許並不是出自你自己真實而獨立的思考,或許都不過是人云亦云的「二手貨思想」。因為作者本人完全沒有迴避諸如此類的反對意見。相反,蘭德讓類似的指控在小說中充分登場,借用她塑造的人物———那些格外聰明的「二手貨」———以更為有力、更為精彩、更為雄辯的方式展現出來,但最終裸露出虛偽和怯懦的面目。所以,你無法心安理得地利用那些託詞,無法振振有辭地放棄或拒絕,主人公的命運和思想會繼續糾纏你、困擾你。你獲得解脫的方式似乎只有兩種:要麼選擇投降,要麼奉陪到底。
投降比藉助託詞來逃避更為誠實。畢竟,像作者聲稱的那樣,這本書只是為了向「為數不多人的致意」,而「其餘的人與我無關,他們要背叛的不是我,也不是《源泉》。他們要背叛的是自己的靈魂」。但那又怎麼樣呢?既然蘭德關心的只是少數人,我們也未必非要在乎她和她的作品不可。畢竟,這不過是一部小說而已,不過如此,不是嗎?
作為讀者,我做了另一種選擇,奉陪到底。因為小說強烈的挑戰氣質激發了我。在過去的一個星期里,我每天拿出一部分時間與《源泉》作戰,一種精神上的格鬥,直至讀到最後一行,「只剩下大洋和天空,還有霍華德·洛克的身姿」,而腦海里卻迴響著另一個人的聲音———「超人就是大地的意思」,那是尼採的聲音。
安·蘭德早年深受尼採的影響,雖然她後來抗拒尼採的「非理性主義」傾向,但她的靈魂深處藏著一個「尼採的幽靈」。這個幽靈使她曾在《源泉》手稿的開端引用了尼採的一段文字———關於「高尚者必然懷有自尊」、具有「原始確定性」的信念。晚近西方學術界在對蘭德的研究中也發現了她與尼採的關聯。最近《蘭德研究學刊》和《尼采研究學刊》發出了關於「蘭德與尼采」的主題論文徵集。
《源泉》中的「創造者」很像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超人」。尼采說,「猿猴之於人是什麼?一個譏笑或是一個痛苦的羞辱。人之於超人也應如此:一個譏笑或是一個痛苦的羞辱。」在這裡,尼采昭示了他所謂的「主人道德」與「奴隸道德」之間截然不同的生命意義。而蘭德筆下的「創造者」踐行的正是一種特立獨行的、勇敢的、使生命熱烈昂然的「主人道德」,而「二手貨」則信奉那種依賴性的、寄生性的、隨波逐流的「奴隸道德」。
蘭德借主人公霍華德·洛克之口划出了兩種生活世界之間的界線:「在這個世界上,人類面臨著他們最基本的選擇:他只能在兩種方式中任選其一——是依靠他自己的頭腦獨立工作,還是像那些依靠別人的大腦來生存的寄生蟲一樣。創造者進行發明創造,而寄生蟲則剽竊和模仿別人。創造者獨自去面對大自然,而寄生蟲則通過媒介面對大自然。」洛克還說,「真正的選擇不應該在自我犧牲和支配他人之間進行,而在於選擇獨立還是依賴,選擇創造者的準則還是二手貨的準則。這是最根本的問題。」
霍華德·洛克在法庭上的長篇呈辭可以看作是《源泉》的主題宣言。在1949年小說拍攝同名電影期間,當蘭德聽說洛克的這段台詞因為太長(在中譯本中長達8頁)要被刪節的時候,她暴跳如雷,親自跑到製片廠與導演力爭,要確保這段台詞能原封不動地保留在影片最終完成的版本中。由洛克的這篇法庭辯辭,我們可以確切地把握《源泉》試圖要闡明的基本見解——人類發展的「源泉」來自那些少數的創造者,來自他們「自給自足、自我激發、自我創造的」生命力。這不正是尼采所讚賞的「主人道德」、所推崇的「超人」精神嗎?
實際上,這個主題動機在小說的開始就已經鋪陳。霍華德·洛克和彼得·吉丁都是建築設計師。但對洛克來說,工作的意義在於工作本身,創造力的實現就是對工作最好的、惟一值得追求的回報,也是最大的利己滿足,所以他說「我無意於為了客戶而建造房屋。我是為了建造房屋而擁有顧客」。而吉丁遵從的是另一種教導,「等你在這行干久了,你就會明白,設計院的真正工作是在四堵牆之外完成的」。對他來說,工作本身不具有價值,而只是獲得「成功」的手段,而「成功」來自他人的評價,主要以金錢和名望來度量。於是取悅大眾、投其所好成為成功的訣竅。與洛克相比,吉丁之流更功成名就,但他們總是活在洛克的陰影中,正如電影《莫扎特》中的皇家宮廷作曲家薩列里終生陷落在莫扎特天才的陰影中。因為在內心深處,吉丁或者薩列里都知道,他們不是創造力的「源泉」,而只是平庸的剽竊者、模仿者和寄生者,他們的「繁榮」事業不過是一個「互相抄襲,贗品叢生」的世界,他們的「作品」連同他們自己一起,都只是「二手貨」。
但我們自己是誰?我們屬於洛克的世界還是吉丁的世界?令人畏懼的力量正在於這種追問。如果我們足夠誠實,我們很難果敢地宣稱自己是洛克式的人物,我們多多少少都是吉丁。即使現實的世界中不存在那個理想化的、無所畏懼和永不妥協的洛克,但洛克的精神仍然具有強有力的警策意義——當我們像吉丁那樣行事作為的時候,我們必須對自己懷有道德上的羞恥。這可能是免於無限墮落和走向自我拯救的希望所在。
我非常喜歡這部小說,雖然我從來不是蘭德的信徒。我曾寫過幾篇讚賞蘭德的評論文字,但她的哲學並沒有讓我信服,而她論述中的那種「真理在握」的獨斷氣質,一直是我內心格外抗拒的。她試圖成為清晰的、理性主義版的尼采,以為能夠為尼採的精神提供「理性和哲學的基礎」,這種危險的自信可能使她陷入了哲學上的歧途。蘭德的客觀主義哲學和利己主義倫理學存在著太多的可以質疑和挑剔的地方,這或許是學院派哲學家曾長期對她置之不理的一個原因。諾齊克(RobertNozick)可能是個例外,他曾寫文章專門分析批評蘭德在處理形而上學、認識論和倫理學問題(比如在討論休謨「實然-應然」問題)上的論證失誤。但無論如何,蘭德和她的作品有著獨特的精神力量,因此諾齊克也尊敬那個作為作家的蘭德,認為她的小說是激發思考和引人入勝的。而我們閱讀任何一部有價值的作品,並不因為它是完全正確的「真理」,而是因為它富有獨特的想像力和思想啟迪。在這個意義上,《源泉》和它的作者一樣,是卓越而無可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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