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總綱 三代同談
―景懷南公懷瑾先生百歲誕辰
杜汪濤
壹、 前言
《中庸》之由來,按《孔叢子》居衛篇所載,係子思遭宋大夫樂朔黨徒圍於宋,經宋君解救後,曰:「文王厄於牖里,作《周易》;祖君屈於陳蔡,作《春秋》。吾困於宋,可無作乎?」於是撰此一書。
對儒家而言,《中庸》是重要的一部政治、哲學著作,其中包含了先秦以來學術界共同探討的天命、性和道等重要的哲學概念,是中國古代儒家所提倡的一種道德實踐原則和處世待人方法。自晚唐宋初以來,受佛教精緻思辨哲學的影響,儒學開始向哲學化的方向轉進。在這一思潮的激蕩下,中庸始成為一門學問,受到儒家學者的高度重視,成為宋儒的「心傳之要」。
由於當政的領導者――帝王們刻意的運作,程、朱之學大行其道,尤其明、清兩朝六百年間,想考取什麼秀才、舉人、進士的功名,就非照朱子的《四書章句》說不可。假使有半點違反這種思想意識,小則,永遠取消考試資格;大則,也許吃飯的傢伙也保不住了!學問禁錮到這種程度,使漢唐以來中國文化發展受到障礙,嚴重的說,中華民族國家的積弱成性,也是由此種因。
古德云:「大道之在人心,古今唯此一理,非佛祖聖賢所得私也。統乎至異,匯乎至同,非儒釋老所能局也」。為此,透過研讀袁公煥先生生、南公懷瑾先生及張公尚德先生等三位《中庸勝唱》、《話說中庸》及《中庸思想系統的開展》等著作之研讀,除瞭解子思所繼承傳統儒家孔門心法,並就其與諸佛之心燈之會通,能有更進一步認識。
貳、 《中庸》的總綱精隨髓
天命之謂性
袁公煥仙先生說:「軔始而上之謂『天』。不能違越之謂『命』。出盪十方而無礙曰『之』。非語言能詮,意識能緣曰『性』」。即軔始而上,不能違越,出盪十方而無礙,非語言能詮,意識能緣。又說:「天即性,命即性,之即性,謂即性,一切世間、非世間、遍空有、窮三際,何一而非性」。
南公懷瑾先生說:「《中庸》所說的『天』,是代表心物一元形而上的義理之天。…『性』則是指人道根本的自性,它是人們有生字來與天道相通的本性」。
張公尚德先生則更進一步說:「天所使得一切存在與非存在,叫做『性』……『天』,是包括自然的天、哲理的天及宗教的天。……天命之謂性,就是禪門所說『明心見性』的『性』。心法就是人的過去、現在、未來跟天地人三才,整個合在一起的大和諧的統一。『性』就是在這種大和諧中的種種存在真善美的統一。統一在佛家的法爾如是、道家自然的道通為一、回教的真主、耶教的天國;統一在中國大和諧的中庸中,唐朝貞觀之治的萬國萬教來朝,即此也」。
三位先生的闡示,雖各有側重,然依《大乘起信論》義理來解釋,均是指攝一切世間法、出世間法之眾生心,包含一法界大總相法門體的心真如門及能示摩訶衍自體相用的心生滅門。
率性之謂道
南公懷瑾先生說:「『率性』也就是等於唯識法相學所謂的率爾心。當我們在天性自然中,突然率性而起的心念,就是性命生起機動作用之道的由來」。又說:「率爾心,就是平常在不思不慮平靜的心境中,無緣無故,突然生起一念的初心,來不知其所從來,去亦不知其所從去……但是率然而起的性命機動之道,它有善惡並具的作用」。
張公尚德先生則說:「依循、歸到、回到存在和非存在(『性』)之本身,就是『道』。在此應注意的是,並不是離開性,別有所謂『道』,也就是『性』即『道』,『道』即『性』」。
南公懷瑾先生主張人心雖具無量功德,落實到現實界,人心是善惡紛而雜出,也就是「不變隨緣」,從心真如門,而開心生滅門也。至張公尚德先生則是著重於心生滅門中始覺之起用。
修道之謂教
南公懷瑾先生說:「不可不辨善惡,任由率爾心率性而妄行,由它任性而亂動的,所以便要靜思反觀,需要主動的修正它,使它去惡從善,乃至使它『止於至善』……還歸本淨,而合於天然本性純善之道的境界」。
張公尚德先生說:「修整、修練、修習至道上,就稱做教化」。又說:「《中庸》中心點本是道學,道本無說、不可說、不能說。後人將「道」解釋成「路」,部分原因是《中庸》裡『修道之謂教』一語句,所引起的誤解──以為『道』本身是要去修的。『道』本身無從修,但雖然如此,一旦證到『道』、瞭解『道』,原來空無一物後,要始終以空應空、空無所空(從道、歸道而無所道),隨緣自在(不以有緣可隨──本無一物,本來『道』也)。」」。
為使人有個研真窮妄、斷染育善的下手處,故聖人廣開方便,設立修善除惡法門,即「隨緣不變」,從心生滅門,經不覺、相似覺、隨分覺至究竟覺,終歸心真如門。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袁公煥仙先生說:「慮行人向外馳求,捨心別覓,計外有也。開其說曰『道也者,不可須臾離。可離,非道』以救之。既不馳求向外,或執無言、無說、無聲、無臭,而潛念無為計內無也,乃申其義曰『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以啟之。」。
南公懷瑾先生說:「子思特別強調道是需要修得,同時告誡我們不可以用平常習慣性的思想議論妄作註解……明白天然自性的君子們,隨時隨地,對於起心動念,都要戒慎恐懼的自修其道。即使是在沒有任何一個人看到你做什麼,或聽見你在做什麼,也是不敢放任,隨便妄作非為」。
張公尚德先生說:「如果不離『道』,就是不離『天命』、『性』與『教』。因為『性』即『道』,且『道』與『性』離不開『天命』與『教』也。不離『天命」、『性』、『道』、『教』,便是儒家所稱超時空之『清明在躬』(自己歸到自己)、佛家所說的『清淨圓明、了不可得』。能不離『天命、性、道與教』,也是儒家所稱的:『君子』」。
而在儒佛的會通方面,張公尚德先生有著相當精闢的闡述,他說:「《中庸》與《大學》和佛家是相通的。『天命之謂性』,就是『大學之道』;『率性之謂道』,就是『在明明德』;『修道之謂教』,就是『止於至善』。用佛家的話來解釋,『天命之謂性』,就是『法身』(形而上本體);『率性之謂道』,就是『報身』(存在的式樣、資材、目的與結果);『修道之謂教」,就是『化身』(在無盡時空中修持的方法與過程)。此皆為對同一內涵與外延,用不同的語句描述,也就是『內聖外王』」。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袁公煥仙先生說:「無處不見曰顯,無處能見曰微,處不見曰顯,無處能見曰微,若然,顯微現隱,一派圓成。何事而非事?何事而是事?任運固閑閑,不任運詎不閑閑邪?」又說:「君子慎獨,獨也者,非屋漏自勖、暗室自律,凝神靜坐、百需仰人,如三家村中土地也。果爾,福必折盡,自救不了,矧曰以道自教教人邪?獨者何?靈光獨耀、迥脫根塵矣!若曰篤恭暗室,無慚屋漏,此小知細行未脫拘繫,安知大象所遊,大智所詣,有超然於言相之外者邪!」。
南公懷瑾先生說:「天然自性本有具足一切的功能,隨時隨處都有鑒臨自己的作用,從表面看來,好像是沒有人看見你做什麼,沒有人聽見你做什麼。事實上,它是『似無所在而無所不在』。即使在最深的隱密之處,或最微末渺小之處,它都會明顯的反應呈現在自心自性的影像之中。正如佛經所說:『假使經百劫,所作業不亡;因緣會遇時,果報還自受』。所以有道的君子們,便會自己注重心意識起心動念的慎獨功夫,淨持心境上率性而起,以及照顧獨投影識的心態,使它返還於靈明獨耀的本位」。
張公尚德先生說:「《中庸》非常重視『慎獨』。『慎獨』的意義很深,守住中庸,起用落在『為物不貳』的無為法中;在認識和修養上,做到『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也就是做到『我本無心於萬物,何妨萬物常圍繞。』始終『靈光獨耀,迥脫根塵』,永遠與萬物相合而不相害,真正落在『止於至善』的修持上」。
吾人現前一念心,凡起一念,必落一道,故一念善則為天人神,一念惡則為畜生惡鬼地獄,此乃生死輪迴之報所從來也。因人不能須臾無念,故須戒慎恐懼,斷盡意中我、法二執,圓修二空妙觀。須知心外本無實我實法,進而知外所緣緣非有,方知內所緣緣不無;知內所緣緣不無,方可力去內心之惡,力行內心之善;歷修行信心、信成就發心、解行發薪、證發心,一切諸佛所證之道;由生滅門隨順入真如門,其源頭,「慎獨」是也。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袁公煥仙先生說:「行者淪空有、囿顯微、泥內外、執一而不得乎中,或居中而忘於一也,當下專拈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何等親切!何等現成!又慮執喜怒未發為中,發為不中;中節為和,不中節為不和而失圓也,復以體用明之,令行者無時、無事、無地皆能證乎中庸」。
南公懷瑾先生說:「當在靈明獨耀,和於天然本有自性的清明心境中,所有和生理情緒相關的喜怒哀樂等妄想之念都未發動,便是正確中入自性本淨的境界。如果偶因外來境界的引發,動了喜怒哀樂的情緒妄念,當下就能自動自發的加以調整,重新歸到安和平靜的本來清淨境界之中,這便是中和的妙用」。又說:「修道的人隨時隨處能中入靈明獨耀的心境中,這便是普天之下,人人修養自性清淨的大本。如果偶有所動,便能隨時隨處調節返還於安樂境界,這便是普天之下,人人可以通達而做到修道功夫」。
張公尚德先生說:「『中』是天下的大本,大本即道體,道體是一切存在不可缺者。『和』即『恰到好處』,滿足一切存在之條件,不多一點、不少一點,本來是圓滿者。因此,凡一切存在,其條件能得到恰到好處的滿足,便能達成圓滿之成就。不執著兩端,但用其寰中。『寰中』者,在真善美中,一切、一切大和諧的統一也。如佛家說的八不中道:『不生不滅、不斷不常、不一不異、不來不出』,就是萬類歸一。就是永遠在真善美的道理與禮上,實現《中庸》。即《大學》講內聖以後親民,和佛家講的菩薩道,永遠大公無私,為人民服務」。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即是眾生本有不迷之佛性,今雖流轉五道而為眾生,而本體湛然常住,不動周圓,未曾欠缺,但因眾生一念無明妄心遮障而不顯現,故日用而不自知,以眾生從來不曾離念故;若能離念,則本體廓然,如太虗空,無所不徧,則一切妄念差別境界,融成一味真心,唯法界一相,更無對待,惟此即是如來平等法身,乃眾生之本有,故為天下之大本也。
發而皆中節,謂之和。本覺內熏,起始覺之智,發起信解,依教熏修,出纏還淨,而本有不思議神通妙用,能作勝妙境界無量功德之相,隨眾生根自然相應而現,令得利益,故為天下之達道也。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袁公煥仙先生說:「天地位,萬物育,中之至亦和之至也…天地位,萬物育,乃法爾圓成,非他與,非師授,非求得…此法爾圓成者,中亦育,和亦育、不中不和亦無不育;中亦位,和亦位,不中不和亦無不位。臻此,孔子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距也,華嚴之『理無礙、事無礙、理事無礙、事事無礙』者也」。
南公懷瑾先生說:「假使人能隨時隨處修養,到達中和的境界,那麼你就會明白自己本來就與天地並存在同一本位,同時也明白自己本來就與萬物同等的在天地生生不已的養育之中。到了這種境界,也等同道、佛兩家所說的『與天地同根,萬物一體』的道理,完全一致的不二法門」。
張公尚德先生說:「由道起用達到、成就了任何存在之圓滿存在,天地一切便各歸其位,萬物便得其化育。這不僅是《中庸》第一章的部分結論,而且是《中庸》全書的要旨之一,也是參贊天地化育之基本道理與實際。」。
達此者,即《易經》所言:「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弗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之大人者。亦獲《楞嚴經》觀世音菩薩所述之二種殊勝:「一者上合十方諸佛本妙覺心,與佛如來同一慈力…令我身成三十二應,入諸國土而為說法,令其成就;二者下合十方一切六道眾生,與諸眾生同一悲仰…令諸眾生於我身心,獲十四種無畏功德,福備眾生」。
貳、 總 結
中庸之重要性在於儒家認為《中庸》一篇為孔門傳授心法,乃子思憂尚書中所載上古聖神之道統―「堯受舜『允執厥中」,舜授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之道學之失其傳而作。其所闡述在於:「心之虛靈知覺本一,或生於形氣之私,或原於性命之正,而有人心與道心之異,精則察夫二者之間而不雜,一則守其本心之正而不離。從事於斯,無少閒斷,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則危者安、微者著,而動靜云為自無過不及之差矣!」
至佛家則認為《中庸》相通於佛的三德秘藏。率性之謂道,現前介爾一念,靈知洞徹而末嘗有形,即是般若德;現前介爾一念,雖非形像而具諸妙用,舉凡家國天下,皆是此心中所現物,舉凡修身治平,皆是此心中所具事,即解脫德;又復現前介爾一念莫知其鄉而不無,位天育物而非有,不可以有無思,不可以凡聖異,平等不增不減,即法身德。
抗戰時期,袁公煥仙先生主持維摩精舍,主張以佛為主,融通三教,並宏揚居士禪,門人弟子南懷瑾先生等,數數參謁、叩以心要,久之乃以弟子們平昔酷嗜之中庸,義詮孔釋微言。歷次講授匯集成秩,而成《中庸勝唱》,其宗旨:勝義幽邃,離即總殊,曰孔、曰釋、日老、曰莊、耶、回;示範途有千差,原體理非二致;歸其徑於玄宰,溯其說於靈樞,極其理於相外,都非語言能詮、意識能緣。千古立則,聖人成化,皆黃葉止啼,都無實義。若泥實義,非聖人之言也。行人苟不自疑,當下即入,不依他得,不從師授,不因己靈,一切圓成也。
南公懷瑾在臺期間亦曾講授中庸,一九八八年寓居香港撰寫《話說中庸》一書,點出影響中國文化六、七百年宋儒程朱所釋中庸之誤,主張反本還原,恢復它漢唐以來之本來面目;此外,先生亦採淺白的文字,依文解義,細靡遺,接引初機者亦能有個入處。
《中庸思想系統的開展》一文,係張公尚德先生於1997年香港孔子思想與二十一世紀國際會議、一九九八年河南夏邑儒商會議及二〇一一年北京大學演講之講稿,全文除含攝前面二位先生所論述中庸的總綱之外,更重要的是系統化、次序化具體揭櫫達到中庸的印證方法,初始於慎獨,終成於無聲無臭,讓學人步步踏穩而免於顛躓。
最後,何謂中庸?
張公尚德先生說:「天命就是無聲無臭……人人就自然會餓了吃飯睏了睡覺,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就自然會存於心,顯於色,行於事,會有大和、大中、大正與真正的和諧。於此,《中庸》得出與天命相契、相承、相合的結論:「『上天之載』,至矣!」
補充說明:本文之範圍僅限於中庸第一章,亦即中庸之總綱,後續三十二章則留待於日後完成相關心得報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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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德讀後:
海浪濤濤,不可思議;汪濤也不可思議。
佛法不可思議;眾生業力也不可思議。
汪洋大海,濤濤不盡。
只要真在佛法上,真會海晏河清。
二零一八年二月七日
於台灣達摩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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