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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林中跌倒,有沒有樹會聽見?

我在林中跌倒,有沒有樹會聽見?

by雲也退

1972年10月,22歲的安妮·迪拉德跟丈夫一道北行度假,在她的慫恿下,兩人來到緬因的阿卡迪亞汽車營地野營。「沒啥好玩的,」安妮在日記里寫道,「我們整個10月都住那兒,住帳篷。我讀書,讀書,讀書,跟以往一樣。」

安妮寫日記很勤,讀書更多,根據她自己的記錄,大學畢業兩年來,她一共讀了五十多本書,書作者不乏梭羅、愛默生這樣的美國超驗主義大師。梭羅寫《瓦爾登湖》,世所聞名,愛默生是梭羅的朋友,雖然沒寫過什麼大部頭,留下的多是講稿、演講和隨筆,也被尊為大師級的思想家,惠特曼等人的偶像,超驗主義是給梭愛等人的一個寬泛歸類,他們都推崇精神的至高無上,闡揚人與自然之間的精神對應。

然而,安妮的畢業論文卻給《瓦爾登湖》提出了一系列批評,她認為,《瓦爾登湖》是一本「寫一個湖的書」,梭羅寫的是湖,而不是人們所傳頌的「荒野生活」,他只看到了自然是什麼樣,卻未看到它「可能」是什麼樣。

挑剔讓美國人引以為傲的大賢人梭羅,安妮不簡單。她是銳氣而直爽的人,目光如炬,善於發現問題。在帳篷里讀的書中,有一本《北部農莊》,記錄了作者亨利·貝斯頓在緬因州務農的經過,安妮從中讀出了和梭羅一樣的問題,那就是因缺乏想像力而呆板,對「可能性」不敏感,人只是生硬地觀察和貼近自然,但那不能算是「wildlife」。愛默生有名言:「世界的存在,是為了教育每一個人」,意思並非人要低頭附耳,聽世界的教誨;愛默生想說,人應以人的視角來體驗世界——尤其是自然。

1987年的安妮·迪拉德,已經有自己的小木屋了

貝斯頓的書,直接刺激了安妮寫出《聽客溪的朝聖》,稱之為「自然文學經典」怕是有誤導性,它跟《瓦爾登湖》、《寂靜的春天》都不一樣,也不同於美國國家公園之父繆爾的《夏日走過山間》,可能更接近她引用過的蒂爾的「四季書」。《聽客溪的朝聖》擁有梭羅,更不用說貝斯頓的書中缺失或不足的東西,也在一個更寬泛的意義上警示我們,為什麼自己寫出東西來那麼乏味。

「陰影沿著高山嶙峋的兩側跳動;它們像根的尖端,像潑翻得水灘一般拉長,越來越急。暖暖的紫色素聚集在石頭的每一道皺褶里,顏色加深並散開,鑿出罅縫、深溝。那紫顏色一面跳躍並滑動……」

「陽光里有一種像肌肉的能量,與風中那精神能量相呼應……」

「只有孩童才聽得見屋中公鼠的吟唱。只有孩童長大了雙眼……」

「一杯池塘里的水看起來像是沸騰的湯。假如我把這杯水帶回家,讓污泥沉澱,微生物會自己分開來,然後我將它們分裝在兩隻透明的碗里……」

譯者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來翻譯《聽客溪的朝聖》,用詞乃精細典雅,不避生僻。在安妮的筆下,沒有一樣東西不是活的,不僅溪邊的蜻蜓、青蛙、螳螂、水蟲是活的,水裡的藻類,水上山間的風也是活的,乃至普照的陽光和岩石的陰影都是活的,會進會退,會跳動,會凝視,會收縮,會膨脹,有時稀薄,有時滯重。季節是人設的抽象概念,安妮寫來都有質感,冬天感到「鞭打的空氣」,夏末是「最飽滿的時刻」,「綠意將一切隱藏」。

安妮是個收集素材的高手,也是狂人,素材,除了她在聽客溪(這是她弗吉尼亞家鄉山谷的一條溪)等地憑天賦加勤奮磨練的一雙顯微鏡眼睛和巧手慧心收集的那些外,還包括各種其他人留下的文字。也許她與其他自然文學寫作者最大的不同,就是她同等看重自然和書籍,而不倒向其中任何一方:倒向書籍的人難免掉書袋,如安妮所說:「我想要做的,並不是去學得這山谷中各種蓬勃生命的名稱」;倒向自然的人,則多半只能寫出一些充斥著一廂情願的愛的文字來。

她讀得多,看得便很清楚,自然寫作基本分兩類,一類是走過,看到,寫下,如《北方農場》那種,另一類是非常藝術的,詩性的,甚至富有神學氣息。這兩類寫作似乎彼此衝突,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但看微信的我們對優質寫作的要求更低,基本上只求「有乾貨」了,我們淺薄至極地求實用,而那些缺少乾貨的人只好拚命地攀附熱點,引用熱詞,什麼流行就跟著玩什麼。

給面目可憎的閱讀者讀《聽客溪的朝聖》,猶如給看A片的人播巴赫的交響樂,絕對是種羞辱。書里的每段文字都像是鼓足了風帆,腿在走,眼在看,神在漫遊,眼耳鼻舌,兩手兩足,甚至第六感也同時開啟。兩類文字在這本書里是一體的,水乳交融,詩的氣息兜起了所有「乾貨」,間或,安妮還插入一兩句人類學家式的性情之語。「朝聖」當然是趨神性的,可是實際上,書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與其說是摩頂放踵、莊嚴受洗的味道,不如說是一種孩子一樣全面開放的心智。「我們正在遠足,舉行野餐,」她在一處寫道,輕鬆隨意,「像小狗般給養得肥肥胖胖,為的是那一死。我要不要再這樹榦上刻下名字呢?要是我摔倒在樹林里呢?有沒有樹會聽見?」

後來,《聽客溪的朝聖》奪得普利策獎後,痴情的讀者想像著,安妮怎樣在膝蓋上攤一本筆記本,席地坐於濕漉漉的木石之間,在鳥囀蛙鳴之間寫下一行行字。他們都錯了,安妮是在圖書館裡寫書的——必須遠離家門,家對一個寫作者來說很不友好。人間沒有絕對浪漫的事情,安妮在開始動筆時,早已不是梭羅那樣的孤獨漫遊者,她在日記里表達了不安:一個家庭婦女寫的書,有人會當回事嗎?

孩童張大了雙眼;讀者鄭重地讀;所有的樹——都聽見了安妮·迪拉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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