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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痴改」喬木詩

返回2013年第3期 2013-03-20 楊建民錢鍾書「痴改」喬木詩□   楊建民【豐贍含蓄的七言律詩】1982年7月1日《人民日報》第二版,在顯著位置刊出了胡喬木的四首詩作《有所思》。人們大都知道,胡喬木是黨內的大「筆杆子」,這主要是對其擅長文章而言。這裡發表的是詩歌,且不是自由體新詩,而是中國傳統中要求極為嚴整的七言律詩,這自然引發了讀者的興趣:一七十孜孜何所求,秋深深未解悲秋。不將白髮看黃落,貪伴青春事綠游。舊轍常慚輸折檻,橫流敢謝促行舟?江山是處勾魂夢,弦急琴摧志亦酬。二少年投筆依長劍,書劍無成眾志成。帳里檄傳雲外信,心頭光映案前燈。紅牆有幸親風雨,青史何遲辨愛憎!往事如煙更如火,一川星影聽潮生。三幾番霜雪幾番霖,一寸春光一寸心。得意晴空羨飛燕,鍾情幽木覓鳴禽。長風直掃十年醉,大道遙通五彩雲。烘日菜花香萬里,人間何事媚黃金!四先烈旌旗光宇宙,徵人歲月快驅馳。朝朝桑壟蔥蔥葉,代代蠶山粲粲絲。鋪路許輸頭作石,攀天甘獻骨為梯。風波莫問蓬萊遠,不盡愚公到有期。據資料介紹,胡喬木在當年6月將詩稿寄給報社時曾附函說:這四首七律,是為自己70歲生日所作。這對解讀這幾首詩大有幫助。古人云:「人生七十古來稀」,此時回首往事,總是應該有許多感慨的。這樣的感慨,對於飽讀詩書之人,用語言凝鍊,有較大包容量,既豐贍又含蓄的格律詩體來表達,是十分得當的選擇。胡喬木在寫文章方面堪稱「大手筆」,可寫作詩詞尤其是格律詩,卻不十分自信。所以,這四首「七律」寫成後,曾交給在中西文化方面有很深造詣的大學者錢鍾書「指正」過。這裡的「指正」本是一種富有彈性的說法,可錢鍾書當時卻「痴氣」(楊絳曾說:「《圍城》的作者,就是個『痴氣』旺盛的鐘書。」)大發。他放開手腳,將胡喬木送來的《有所思》下功夫「指正」了一番。胡喬木平素全是給別人寫稿、改文字,這次自己的詩作卻被人改得七零八落,一下子為難起來。後來不得不請人從中迴旋,才恢復了詩作的大部分原貌。這其中過程在今天看來,還是頗有些意趣和興味的。【胡喬木與錢鍾書的交情】胡喬木一生與文字打交道,當然是行家裡手。他的詩詞,先前是常常直接向毛澤東、郭沫若等政治大家和詩詞行家請教的,眼界自然甚高。這次寫出總結過往、抒發情懷的四首律詩,交給錢鍾書「指正」,自然可以看出這位學者在他心目中的分量。說起來,胡喬木與錢鍾書的交往還頗有淵源。從遠處說,兩人誼屬同學。進大學時,錢鍾書高胡喬木一級。後來胡喬木曾對人說,在清華讀書時,對老師輩最景仰陳寅恪,同學少年則最佩服錢鍾書。但他們當時並沒有什麼接觸,用楊絳的話說:「他(按:胡喬木)……和鍾書雖是清華同學,同學沒多久,也不相識,胡也許只聽到錢鍾書狂傲之名。」(《我們仨》)1949年後,錢鍾書被吸納進《毛澤東選集》的英譯班子,胡喬木此時已是該翻譯委員會的上層領導,雖沒有直接接觸,可相關消息卻知道得更多。據楊絳回憶,在此期間,胡喬木曾有一次不點名地批評錢鍾書「服裝守舊」——當時社會上女士流行列寧裝,男的多穿「中山制服」,可錢鍾書仍一襲長袍。另一件令胡喬木印象深刻的事,是在翻譯《毛選》時,錢鍾書指出了一處原文的錯誤。原文大意為「孫悟空鑽進了『龐然大物』牛魔王的肚子里去了」。錢鍾書的閑雜書籍讀得多,記憶力又好,一眼看出了其中有誤:孫猴兒從未鑽進牛魔王的肚子里去。意見提出,委員會主任徐永煐也不能定奪,只能請示上級領導胡喬木。為弄清這個問題,胡從全國調來多個版本的《西遊記》查看。果然,孫悟空是變成小蟲子被鐵扇公主吞進了肚子里,鐵扇公主也不能說是「龐然大物」。這樣一來,毛澤東就得修改原文了。(後來出版的《毛澤東選集》中這段文字改為:「若說:何以對付敵人的龐大機構呢?那就有孫行者對付鐵扇公主為例。鐵扇公主雖然是一個厲害的妖精,孫行者卻化為一個小蟲鑽進鐵扇公主的心臟里去把她戰敗了。」)通過這件事,錢鍾書給胡喬木留下印象:此人挺「狂」的。儘管如此,錢鍾書的學識和才華,還是很得胡喬木賞識的,他對錢鍾書的情況便分外關注。1974年5月至1977年2月間,錢鍾書夫婦因與強鄰難處,被迫搬進科學院學部的一間辦公室生活。此間,錢鍾書曾因哮喘發作進醫院搶救,胡喬木獲悉後,兩次寄來治哮喘的藥方。到了粉碎「四人幫」後的1977年元月,錢、楊夫婦忽然被叫去看房子,緊接著就搬進北京三里河南沙溝一套四間的寓所。誰分配的這所房子,當時並不知道。夫婦倆先以為是自己的工作部門「文學研究所」,後來該所所長何其芳到他們家參觀,卻表示十分羨慕,希望也能有這樣一套房,才知道與文學研究所沒有關係。錢鍾書在家裡想來想去,還是沒個頭緒,用楊絳的話是:「鍾書擅『格物致知』,但是他對新居『格』來『格』去,也不能『格致』,技窮了。我們猜了幾個人,又覺得不可能。『住辦公室』已住了兩年半,是誰讓我們搬進這所高級宿舍來的呢?」1977年10月,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的胡喬木「忽然」來到錢家,目的是想向錢鍾書請教一個問題:馬克思曾說「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他究竟是怎麼說的?錢鍾書立即搬出他剛修訂完的《管錐編》手稿,翻到某冊某頁,指出答案。胡喬木見到這部手稿,大感興趣,翻閱了一下後,見其中運用了多種外文,便說:這麼多外文,不及早出版,將來誰能校對呀!錢鍾書說:還沒有謄清呢。胡喬木身居上層,知道新的科技手法,說可用「xerox」(影印)。這「xerox」為何意?錢鍾書夫婦當時是「聞所未聞」。接著不久,《管錐編》的全部手稿在胡喬木的指示下,交由中華書局用繁體排版。這次胡喬木的走訪,雖解決了《管錐編》出版的大問題,可對錢家住房安排一事卻沒有提及。後來胡喬木常樂意在工作之餘到錢家坐坐,聽錢鍾書談天說地。一次晚間來,見錢家的保姆床放在過道上,便問:房子夠住嗎?這話一出,錢、楊夫婦才知道自家房子是胡喬木所安排。楊絳的回答十分得體:始願所不及。後來她在文章中說:這就算是向胡喬木道謝了!1978年,錢鍾書與許滌新、夏鼐、丁偉志組成中國社會科學院代表團赴義大利,參加歐洲研究中國協會第26次會議。這是十年浩劫後,中國學者在歐洲論壇首次亮相。人員的組成,當然由時任院長的胡喬木「拍板」。大會上,錢鍾書以流利的英語回顧了中國、義大利文化交流的歷史,展望中國和歐洲文化交流的前景。發言中,錢鍾書呼籲「China no longer keeps aloof from Europe」(大意為:中國從此不再遠離歐洲),格外打動各國學者。講演完畢,錢鍾書在回答各國學者提問時,應答坦誠幽默,機智深刻,對歐洲各國文學典故、諺語等隨手拈來,引得與會代表一片讚歎。法國《世界報》發表文章認為:「聽著這位才氣橫溢,充滿感情的人的講話,人們有這樣的感覺,在整個文化被剝奪的十年後,思想的世界又開始復甦了。」在場的歷史學家丁偉志激動地說:「真正感受到,錢先生確實是中國文化的光榮。」「由衷地慶幸我們國家在大劫之後,居然還會保存下來這樣出類拔萃的大學問家。正是有賴於此,在經歷了十年浩劫的折磨之後,我們國家的『思想的世界』才能夠『又開始復甦』。」【錢、李同改喬木詩】大約由於有這樣的表現,胡喬木對錢鍾書的學識和分量更為看重。所以,才有了他後來請錢鍾書出任中國社科院副院長的舉動。據一位當時與胡喬木一起寫作文件的學者回憶:1982年5月的一天晚上,他(胡喬木)忽然告訴我「明天要去找錢鍾書」,「我要請他看在我的面子上,給社科院撐撐場面,給社科院當個副院長」。這位學者後來寫文章道:「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當時笑眯眯的表情。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33年了,我從來只知道『官能榮人』,現在才第一次看到了原來『人也能榮官』。」(《我所知道的胡喬木》,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版)那段時間中國社科院正在搞人事變動,文學研究所更換了所長,聘錢鍾書為顧問。錢鍾書「力辭得免」,回家特別高興,對楊絳說:「無官一身輕,顧問雖小,也是個官。」可第二天社科院就有車來接。錢鍾書得知後,急忙推託「沒有時間」,胡喬木則開出寬鬆條件:一不要你坐班;二不要你畫圈;三不要你開會……錢鍾書還覺得文學研究所那邊不好回應:「我昨天剛辭了文學所的顧問,人家會笑話我『辭小就大』。」胡喬木說:我擔保給你闢謠。這下,錢鍾書無從推託了。就在這前後的6月初,恰逢胡喬木70歲生日。回顧風雨平生,文人氣頗濃的他寫出了前面所引的這四首七律。錢鍾書接到這四首請「指正」的詩時,大約心情高興,又感覺胡喬木以老同學身份求教,便興緻大發。他按照自己的思路和對舊體詩的要求,將幾首詩大加修改,並加附評註。在交回塗改詩稿時,還附上一函表達自己的想法:昨日奉尊命,不敢固辭,耽誤大計。然終有雞皮鶴髮老嫗忽作新嫁娘之愧。尊詩情摯意深,且有警句;惟意有未達,字有未穩。君於修辭最講究,故即〔以〕君之道律君之作。原則是:儘可能遵守而利用舊詩格律;求能達尊意而仍涵蘊,用比興,不淺露,不乖「風人」之旨;無閑字閑句(此點原作已做到,現只加以推敲)。原稿即由我寶藏,現呈上抄錄稿,每句上附僭改,逐句說明。聊供參考,並求指正。貴事忙不勞復示。專此即致敬禮!由信函看來,錢鍾書認為胡喬木詩作存在「意有未達,字有未穩」的問題,所以代為修改。從背後透露的意思看,胡喬木作品有出「格」(格律)的地方;有較直白不夠「涵蘊」之處;有用「比興」(詩詞之基本手法)有限,韻味不足的問題……這樣的看法,叫最講究「修辭語法」的胡喬木如何接受?時任中國社科院美國研究所所長,正與胡喬木一塊兒在玉泉山起草文件的李慎之,目睹了胡喬木接到修改稿後的尷尬情態:「當時在玉泉山五號樓,我住的房間與他只隔著兩個房間。6月上旬的一天,我看到他在走廊里往複徘徊,又屢屢在我的房門口停留,似有垂詢之意,不免奇怪,便請他進屋。他拿出兩張紙,上面寫的就是後來在『七一』發表的《有所思》。然而塗改批註很多,一望而知是錢鍾書的筆跡。」胡喬木似乎很為難。他一邊讓李慎之看詩的修改稿,一面說我作舊體詩總是沒有把握,因此要請鍾書給我看一看,改一改,不料他給我改得這麼多,你看怎麼辦好?李慎之答:這是錢先生書生氣發作了。還是我來給你辦一點外交吧。李慎之對胡喬木心情的理解是:「四首《有所思》實際上是他70歲時的人生總結,是他的平生自序。」當然極為看重。從兩人的生活道路看:一位(胡)是投身革命,歷盡艱險,然後久贊樞機、管領意識形態,「幾十年來基本上是烈火烹油的事業」;另一位(錢)是矢志學問,自甘寂寞,「始終視聲名如敝屣,如果不是『四人幫』倒台,著作印不出來、也不惜沒世而不見稱,可謂今之高士」。他認為兩人之間的差別,錢鍾書本來十分瞭然,「也不知為什麼,那一次卻似乎完全忘卻了,就像改自己的詩那樣,只顧一東二冬、平平仄仄,由興改去」,由此便出現了這樣的局面:我誠心請你改詩,你也費心改了;我期期以為不可,但怎麼好意思請你再改回去呢?幸好李慎之對雙方都熟悉了解,他接過了這個難題。他認為解開這疙瘩並不難,只需要向錢鍾書略略提一下就可以了——錢鍾書何等聰明,根本不用多說。過了兩天,李慎之帶著錢鍾書修改胡喬木的詩稿,來到錢家說:喬木同志一生是個革命家,有他必須守定的信條,譬如「紅牆有幸親風雨,青史何遲辨愛憎!」「鋪路許輸頭作石,攀天甘獻骨為梯。」……這樣的詩句,就是他的精魂所系,一個字也動不得的。在詩稿中,這些句子全被錢鍾書以「出格(格律)」或「意有未達,字有未穩」的理由大加修改。從寫作者的角度出發,李慎之以為,你(錢鍾書)不能像編《宋詩選注》那樣,嫌文天祥《正氣歌》太道學氣,便不管其名氣多大,也不收入……言外之意錢鍾書全明白了,他說道:「是我沒有做到以意逆志而以辭害志了。」(此話典出《孟子》:「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隨後,錢鍾書與李慎之一起開始為胡喬木詩作恢復原貌。大致恢復後,兩人仍對其中個別認為不妥的地方改了幾個字,譬如第一首最後一句,原作「弦斷琴亡志亦酬」,他們認為「斷弦」舊多指喪妻,與作者原意不符,便改為:「弦急琴摧志亦酬」。這樣一來,便自然多了。另外,第一首的頷聯:「不將白髮看黃落,貪伴青春事綠游。」以「黃落」與「綠游」對仗,錢、李認為「綠游」二字生硬不典雅,亦希望作者能作修改。這一稿帶回去後,胡喬木大為高興。他將幾處按照自己想法又改了一下後,抄出一份,再寄錢鍾書,並附函一封,對其中字句進行解說,可以看出胡喬木處事的認真、周全以及自信:鍾書同志:拙作承多費時日,備予指點,銘感無已。雖因人之心情不同,抒情之方亦有異,但所示其中弱點,則為客觀存在。故經反覆琢磨,已改易數處。因重抄存覽,聊為紀念。對其中句子,胡喬木表達了自己的見解:一川星影聽潮生,仍存聽字,此因星影潮頭,本在內心,非可外觀。又看潮則潮已至,影已亂,聽則尚未逼近,尚有時空之距離也。(聽潮聲之主語固為作者,亦可解為星影本身,此為有意之模糊;看潮生則主語顯然有易,句中增一間隔。——原信眉批)這裡所說為第二首詩的末句。看來,胡喬木仍堅持自己的寫法。幽木亦未從命,則因幽樹禽聲,所在皆有,幽谷往覓固難,且原典只雲出於幽谷,固亦已遷於喬木矣。鳴禽活動多有一定之高度,深谷非其所宜。下接長風兩句,因此首本言政治之春天,若僅限於自然界之描寫,在個人的情感上反不真實。至將凋、不盡,原屬好對,但前者過嫌衰颯,後者用代代,則含子又生孫、孫又生子之意,與下文愚公相應,似較不盡為長。(將凋之葉必少而近枯,亦難成不盡之絲——原信眉批)這是說第二首頷聯、頸聯的情況。看來,胡喬木確實並非以文士,而是以「志士」自命。所以自然認為詩作應當替「志」服務。有時哪怕從辭采看去差一點,可只要意思明白顯豁,對「志」的表達沒有歧義,就寧可若是。這當然與注意講求辭采之美的詩人明顯不同。接到這封信及詩改稿,錢鍾書感到自己的心緒應當向這位官員老同學說說。他立即回函一封,認可自己與胡喬木對待文字的區別。信的內容有味,句子別具特色,值得節錄欣賞其表達:「……奉到來信,並最新改本,既感且喜。慎之口頭向我解釋了您的用意,我恍然大悟,僭改的好多不合適,現在讀您來信,更明白了。我只能充個『文士』,目光限於雕章琢句……」接下來引用英國詩人、詩論家蒲伯的話:「優秀的評論應該領會到作品中的智慧,體現出與作者一致的創作精神。」再引用中國古人之言:「孟子在《萬章》里早把詩分為『文』、『辭』、『志』三部分,近代西洋文論家也開始強調『Sense』為『intention』所決定,『intention』就是孟子所謂『志』,莊子所謂『隨』。我沒有能『逆』您的『志』,於是,『以辭害志』,那是我得請您海涵的。」當然,對胡喬木的新改本,錢鍾書仍有看法:「新改本都滿意,只有『風波莫問愚公老』一句,我還『文字魔深』,覺得『愚公』和『風波』之間需要搭個橋樑,建議『移山志在堪浮海』,包涵『愚公』而使『山』、『海』呼應,比物此〔比〕志,請卓裁……」這一句,從發表稿看,仍沒有順應錢鍾書的意見,可也在原詩句上作了修動:「風波莫問蓬萊遠,不盡愚公到有期。」據李慎之的回憶文章,他與錢鍾書共同認為不妥的「貪伴青春事綠游」中「綠游」二字,胡喬木堅持要用。他談的是與毛澤東論文改詩時的領悟:遣詞造句,一定要有新意,「惟陳言之務去」,所以還是覺得「綠游」二字好。今天看來,胡喬木大約著眼於這個詞「別緻」、「尖新」吧?【結  語】也許由於胡喬木所作有如此逾於常規的內容和詞句,這幾首詩中便有讀者難以曉徹的地方。後來鄧穎超見到胡喬木,談及這四首詩,雖認為寫得不錯,可也說其中有不易看懂之處。7月25日,胡喬木在給鄧穎超的一封信中將此四首詩一句句疏解了一遍。儘管有這次刪改詩作的經歷,卻並不影響胡喬木對錢鍾書的態度。大約是文人心底的相通,他與錢鍾書和楊絳,成了相熟的好友。對楊絳的文字,胡喬木同樣賞識和關心。他不僅稱讚楊絳文筆優美,還說自己是楊絳的忠實讀者;認為讀楊絳的作品是一種享受,甚至願做她任何一部新作的「第一讀者」。「文革」後楊絳第一本有影響的小冊子《幹校六記》,就是在胡喬木的關心下才得以在內地出版的;後來楊絳應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之邀,寫出了回憶父親楊蔭杭及姑母楊蔭榆兩篇文章,題目直寫「一份材料」。胡喬木讀後立即打電話給楊絳:「這樣情文並茂的文章,怎麼稱作資料?」他還自作主張,改其中一篇題目為《回憶我的父親》,交刊物發表。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完稿後,並未馬上發表,因為錢鍾書怕人說:以妻寫夫,有吹捧之嫌。也是胡喬木讀到稿子後,稱讚之餘問為什麼不發表?這樣,錢鍾書才同意發出。楊絳的長篇小說《洗澡》寫出後,胡喬木很欣賞。他曾先後三次與楊絳談及此作品,說:「你寫的幾對夫妻身份都很合適。你是簡·奧斯丁派,不是哈代派。」看來,胡喬木的外國文學學養也很深厚。當然,胡喬木與錢鍾書後來在詩詞方面的交往,仍然很多。1988年,胡喬木把自己一生所作詩辭彙總出版。儘管認識那麼多重要的政治領導人物,可書名題籤他卻請了學者錢鍾書。這幅題字,似不如錢鍾書平日的書跡流利瀟洒,寫得較為工穩,用筆也略粗重,顯出作者在題籤者心中的分量。再後來,胡喬木偶爾寫詩,仍請錢鍾書「指教」。1989年1月,胡喬木寫出了一首歌行《樂山大佛歌》。錢鍾書夫婦看了,還請胡喬木以毛筆抄給他們。隨即胡還將當年10月所作一首《天安門》詩,寄給錢、楊夫婦。附信抬頭用「學長」:「日前得白話詩一首,意殊平直,仍是一韻到底,並以草稿奉上,乞予指點。」1991年8月,胡喬木抱病為《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一書寫下題記。錢鍾書讀到後,讚歎道:「思維縝密,詞章考究。」1992年1月,錢鍾書大約知道了胡喬木患病,他寄上自己的《管錐編》增訂內容的第5冊和一盒西洋參,表示心意。胡喬木勉力回信,在簡單談了一下自己的病後,隨即對錢鍾書之作大加讚賞:「終日無事,奉讀新著,雖囫圇吞棗,意趣略可窺其一二。足下常自言衰朽,此書所表現的創作力、思維力、記憶力、想像力猶足震驚當世和後代,實可引為晚年之一大驕傲也。」不知道這是否為兩位老「同學少年」的最後通信。幾個月後,胡喬木辭世。他遺願骨灰播撒在延安土地,這實在是通達之舉。可惜友人如錢鍾書夫婦等,卻無從致意,只是在心中寄達哀思了。《聽楊絳談往事》一書中有這樣一段話;「『文革』前,胡喬木對錢鍾書比較冷漠,而『文革』後卻十分親厚,關心照顧,先後判若兩人。錢鍾書也不明白什麼緣故。他猜想,一個人經過『文化大革命』,受了委屈,吃了苦頭,會心胸寬厚。」由此,我們也可看出,人,哪怕身居高位如胡喬木者,同樣有正常人所說的精神多個層面的需要。楊絳曾這樣認識胡喬木樂於到自己家的心態:「我覺得他(按:胡喬木)到我家來,是放下政治思想而休息一會兒。他是給自己放放假,所以非常愉快。他曾叫他女兒跟來照相。我這裡留著一張他痴笑的照片,不記得鍾書說了什麼話,他笑得那麼樂。」(《我們仨》)由錢鍾書與胡喬木兩人的交往過程看,可以見出人因為學養、地位等因素,有時會產生某種不由自主的錯位。錢鍾書「痴」改胡喬木詩作,可以算是著例。可反過來觀照胡喬木,可看出其深心處對知識與智慧之士的相當敬重,或者可以說是嚮往。這從他自己一直十分嚴謹地對待文字,(筆者八十年代初期讀大學時,一位現代漢語老師講,胡喬木的文章,是極少能挑出語法毛病的。這給了當時並不大知曉的筆者以極深刻印象。)常常抽暇作詩填詞,並請教如錢鍾書這樣的行家裡手可以看出。李慎之先生在文章中表達了這樣一個看法:「我當時已是社會科學院的工作人員,我自信深知喬木同志內心的一個秘密。他雖然身居高位,『文革』以前已經因為是中央書記處候補書記而成了『黨和國家的領導人』,然而他心中最珍視的職位恰恰是世人不甚尊崇的『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他曾親口對我講過,『社會科學院永遠是我的戀愛對象』。」這對解讀胡喬木是有幫助的。認識人,認識一個人的多個精神層面,才會更深入理解人,甚至理解自己——雖然錢鍾書大改胡喬木詩作,在今天看來只是一段有趣的逸事。(作者系文史學者)原載於《同舟共進》2013年第3期,轉載請註明出處上一條:歷史漩渦中的錢基博下一條:俞大猷:不該忽略的抗倭名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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