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死亡之神秘好奇

  我一直對人臨終時的感受好奇。近年來好幾位親友相繼去世,更使我經常想到人在生死最後關頭的玄妙,或痛苦。我的祖父虔誠信佛,他於半夜猝然去世,早晨祖母才發現他身體冰冷。祖父是當地出名的慈善家,去世後地方報紙新聞稱他是「無疾而逝」,被佛召去。我成年後回想,所謂「無疾而逝」恐是突發心臟病所致。人們都希望「無疾而逝」,以免長期卧病,忍受痛苦。

  前年一位朋友去世,他的妻子說,他在飯前喝了一杯紅酒後上床休息,就沒醒過來。我與妻覺得如此死法,真是幸運。可是這位遺孀自己後來患了壞血病,久治無效。醫生稱一種新葯正在試驗中,問她要不要參加,她同意了。結果住院幾個星期,新葯無效,而她堅持要繼續下去,我妻去醫院看她,滿身插了針管,痛苦不已,結果還是斷氣。最後受這份苦實是不必要的,我們怪醫生自私,把她當了試驗品。

  弟弟名山去年8月逝世。他的前列腺癌已經到了後期,排泄困難。不斷打越洋電話要我替他找些「特效藥」。「特效藥」好像是中國人對神葯的稱呼,以為什麼都可治好。不過在美國,醫生開藥,必須先要診視病人。癌症晚期,已無藥可救。我有什麼可說,只能告知年逾八旬的弟弟「聽天由命」,在精神上我與他同樣受苦。

  年過九旬以後,我常想探尋死亡的秘密,了解人在生命最後一剎那的感受,我也讀有關死而復生的故事。關於死亡經驗,有人寫道:斷氣時面前一道白光,然後看到已經去世的親友正在兩邊相迎,勸他不必害怕,說他時間未到,故而將他送回世界。我覺得這種天堂地獄式的宗教看法令人難以信服。

  在我的朋友中,我認為最幸運的是一位影劇名人,他在慶祝他一生成就的盛大宴會上,酒足飯飽,上床休息,一覺沒有醒來。他已八十有餘,我聽了並不十分悲傷,只是艷羨他的走法。

  聽到我與朋友談論死亡,一位好心的鄰居送我一本曾於1994年度得過全國圖書獎的著作。此書名《人們如何死亡》(HOW WE DIE),作者名S·R·紐蘭德,是一位外科醫生兼作家,此書談論死亡與尊嚴,顯然很多人感興趣,多年來全球銷量達50萬餘冊。書中特別指出,人命終時,是個非常骯髒、令人羞恥的時刻,並無尊嚴可言。人們要找尋「好」的死亡,是自欺欺人的空想,毫無意義,只有極少數人達到「死得有尊嚴的境界」。死亡的痛苦,完全視最後疾病以及醫護如何處理而定。當然我們自己也可成為決定因素,最令死者無奈的是身體功能(例如排泄之類)會不受控制。

  作為醫生,紐蘭德也責怪醫藥界似乎在鼓勵病人接受各種新穎、劇烈而無效的治療,正如上述朋友之妻為新葯試驗遭受的苦痛。醫生不應給予病人這類空洞希望,而應讓她自然而逝。紐蘭德本人著書多種,多是有關醫術與身體構造。他自己剛於最近逝世,享年83歲,是患了腸癌,結局恐怕也是骯髒疼痛不已。人們要找尋寧靜的終局,恐無希望。

  寫到這裡,我想起因協助病人自殺而名揚世界的KEVORKIAN醫生,他極力主張協助醫治無效的癌症病人注射藥品自殺(國內叫「安樂死」),以減輕病患的痛苦。但是即使獲得病人的同意,醫生這樣做,在美國也是非法的。KEVORKIAN因「協助病人自殺」於1999年被判刑10至25年,由於公眾支持他,獲得早釋。他於2011年逝世,享年83歲。在我心中,他是一位同情病人的好心人。這類文明的自殺,據說已在歐洲一些國家引起關注,美國佛蒙州州議會也在討論。

  我自己則希望KEVORKIAN醫生仍在世。

(美)董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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