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山遠：好女不嫁「鳳凰男」王寶強？

身份不般配的婚配，不見得很幸福，但也並不見得不幸福，時間滾滾向前，永遠不會靜止於一點，未來有無限可能，這是對努力者的獎賞，也是對有心人的回報。這也正是打破階層固化、實現階層流通的重要性所在。

文 | 關山遠 

本文摘編自《新華每日電訊》旗下微信公眾號「草地周刊」（ID：caodi_zhoukan），轉載已獲授權，不代表瞭望智庫觀點

《西廂記》（來源：網路）

雖然「七夕」已過，但王寶強離婚事件，引發一場大討論。所以，不聊聊愛情這個話題，顯得多麼不合時宜。 

當然，關於此事，道德批判已經很多很多，本文將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探討農村進城青年的愛情問題。

1

王寶強身上脫不開「鳳凰男」的標籤。所謂「鳳凰男」，典出「雞窩裡飛出金鳳凰」，是指出身農村的貧寒青年，通過自身努力(主要是考上大學，也有像王寶強這樣沒上過大學但通過在演藝界奮鬥而成功的類型)，在城裡穩住腳跟，並與城市女青年戀愛或結婚，但由於成長環境不同，尤其是「鳳凰男」在農村還有父母親戚的拖累，所以這種「鳳凰男」與城市女的組合，往往矛盾衝突不斷。

這些年，對「鳳凰男」的控訴，已成一種網路流行的寫作題材，譬如今年春節期間網路上偽造的上海姑娘江西行。此類文章，有真有假，基本格式都是以過來者的身份，痛訴找了「鳳凰男」之後的種種不堪，奉勸姐妹們不要重蹈覆轍。 

「鳳凰男」是一個歧視性的詞。其實，上溯三四代，絕大多數中國人的祖父、曾祖父輩都是農民。後來，分化開始，中國人被城鄉二元體制分割開來，花開兩朵，各自開枝散葉，本是同根同源，然而越來越陌生，有一朵被優待，慢慢看不起另一朵，甚至說它不是花，是草。不斷努力，奼紫嫣紅了，還說不是花，是草。 

真的是「好女不嫁『鳳凰男』」么?其實這只不過是敘述者身份的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家境貧寒但是才華橫溢的書生是富家小姐競相追捧的潛力股，尚未變成鳳凰，就有美貌富家女願意私訂終身甚至以身相許。寫這種故事的作者，自然是貧寒書生，他們寫的是自己的幻想。 

《牡丹亭》（來源：網路）

《西廂記》到《牡丹亭》，均是富家小姐愛上貧寒書生的戀愛模式。清代的《聊齋志異》是此類故事集大成者，此書作者蒲松齡，是一個屢試不第的窮書生，人生大部分時間居鄉以塾師終老，直到71歲，才補了一個歲貢生，可謂鬱郁不得志。

正如著名的弗洛伊德所說，「夢是願望的達成」，他開始編造一個又一個綺麗的夢，來補償自己受到的傷害，實現心理平衡，還有什麼比美好的愛情更能撫慰一個落魄士子受傷的心? 

在蒲松齡筆下，愛情模式基本上是這樣的：貌美如花而又家境優越的女子(有的是狐仙，有的是人類)，主動追求窮困潦倒的書生，心甘情願為他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幫助書生或取功名或獲橫財，甚至一起共登仙界。為了窮書生，這些女子甚至無怨無悔地自我犧牲。 

這簡直就是「反『鳳凰男』模式」的創作啊。現在看起來純屬想像，但在當時，伴隨多少窮書生渡過了艱苦歲月。這種幻想對男性影響力很大，反正在古代女性識字率低，寫作能力跟不上，所以類似男性情愛幻想文學佔據著主流地位——今天「鳳凰男」體裁的炮製者們，讀前人的這些文字，會不會鬱悶得吐出一口黑血? 

2

德國哲學家康德的一句話很有意思，「男人如果沒有了女人，便不能享受生活的樂趣；而女人沒有了男人，則不能滿足自己的需要。」

中國有一位教授做了這麼一個實驗：在某次上課時，她把這段話的標點去掉，讓學員標點，結果在座的男學員這樣點標點：「男人如果沒有了，女人便不能享受生活的樂趣；而女人沒有了男人，則不能滿足自己的需要。」女學員則這麼標點：「男人如果沒有了女人，便不能享受生活的樂趣；而女人沒有了，男人則不能滿足自己的需要。」不同性別，對彼此的認識，是很不一樣的。 

「鳳凰男」題材的寫作者，多是城市女性。比如辛夷塢的《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後來被趙薇拍成同名電影，影響頗大。男主角陳孝正，出身貧寒，外表冷酷，具有異常冷靜的掌控力和判斷力，野心十足且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城府和耐力，他知道自己輸不起，所以不敢走錯任何一步。為了出國，他可以毫不留情地拋棄自己的戀人。 

結合寫作者的性別還有其出身背景，來讀他或者她的作品，是件饒有趣味的事情。比如張愛玲與賈平凹，他們的筆下的愛情，雖然寫的都不外乎男歡女愛、悲悲喜喜，但實質是有很大區別的。

畢竟這二人成長背景不一樣，張愛玲是都市名門之後，而賈平凹是農村貧寒子弟。在張愛玲的《白玫瑰與紅玫瑰》中，男主人公佟振保就是一個標準的「鳳凰男」，千辛萬苦熬出來，刻苦上進忠厚仁義，卻都放在外面，轉回頭面對自己最親近的人，敏感會演變成多疑，堅忍會發展成殘忍，色慾滿滿，卻視愛情如敝屣。賈平凹是絕不會這麼寫的。 

《平凡的世界》劇照（來源：網路）

賈平凹的代表作長篇小說《浮躁》中，寫了農村青年金狗進城的故事。在小說中，金狗也是屬於被女方倒追的優秀青年。上個世紀80年代，正是城鄉壁壘出現裂縫、優秀農村青年努力進城的大時代，有一批農村出身的作家，都深刻探討過農村男青年進城的命運，尤以陝西作家路遙、賈平凹等所描述最為打動人心。

相比於賈平凹的《浮躁》，路遙筆下的愛情更為虐心，比如在《平凡的世界》中，農民青年孫少安、孫少平兄弟，分別拒絕了城市女青年潤葉、田曉霞的主動示愛。 

在路遙與賈平凹的筆下，男主角的形象是偉岸的，而女性是為了成就男性的偉岸形象而存在的。這樣的作品，在今天已經很難引起共鳴；就如同「鳳凰男」的寫作，也不可能出現在《平凡的世界》風行的年代。 

3

在諸多關於進城的中外農村青年的愛情的敘述中，大抵有上中下三種模式，上是理想模式，才子佳人，兩情相悅，歷經磨難，打破身份隔閡，終成眷屬，「灰姑娘」的故事堪稱此類經典；中是「野心男」(比如《紅與黑》中的於連)「心機女」(比如《紅樓夢》中的襲人)模式，男主或女主很精明，不甘現狀，瞄準目標，不斷努力，渴望愛情，有時又把愛情當工具；下是「姦夫淫婦」「負心漢」模式。 

好萊塢有一部經典影片《郎心似鐵》，對「窮小子愛上富家女拋棄糟糠妻」的傳統故事進行了精彩演繹，說的是鄉下窮孩子喬治進城投靠叔叔，想干一番大事業，他年輕，又孤獨，很快在工廠里與一名女工愛麗絲秘密相戀。

後來他又認識了美麗大方的千金小姐安琪拉，兩人感情迅速升溫，正當他想找機會甩掉愛麗絲，與安琪拉結婚時，感受到冷落的愛麗絲找上門來，並告訴他自己懷孕了。喬治陷入糾結之中，他無法捨棄富家千金，用今天的話來說，與安琪拉結婚，他可以少奮鬥20年。

左思右想，他決定以溺水方式謀害愛麗絲，他邀請她去划船，但要下手時又感良心不安。然而此時發生翻船意外，女工果然溺死了。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已非喬治所能控制，雖然他竭力掩飾，但隨著警方調查的深入，一切真相大白，喬治最終被判處死刑。 

《郎心似鐵》劇照（來源：網路）

相比於「壞人不得善終」的《郎心似鐵》，好萊塢另一部電影《賽末點》，雖然與前者劇情類似，但要複雜得多了。《賽末點》講一個窮小子威爾頓為改變自己的命運，從愛爾蘭來到倫敦當起網球教練，倫敦上流社會熱衷網球，他立誓要憑一身網球絕技，躋身其中。

他結識了富家公子哥湯姆，又認識了他的妹妹克羅伊，女孩對他一見鍾情，迅速進入談婚論嫁階段，在未來岳父的幫助下，窮小子在大企業謀到一份好差事，如願以償躋身上流社會，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但他真的愛克羅伊嗎?此時，威爾頓邂逅湯姆的女友、來自美國的女演員諾拉，後者同樣在為進入上流社會做著不懈的努力。相似經歷令兩人同病相憐，發生了一夜情。但威爾頓並沒為諾拉放棄自己的計劃。

他跟克羅伊結婚了，開始經商，前途一片光明，但沒多久，威爾頓重遇已與湯姆分手的諾拉，兩人舊情復燃，威爾頓開始在她與妻子之間周旋。不久，諾拉懷孕了，堅拒墮胎，威爾頓迎來人生的賽點。怎麼辦?放棄優越的生活跟一個前途未卜、結過一次婚的女演員生活下去?他動了殺機，殺死了諾拉。 

跟《郎心似鐵》結局不同的是，威爾頓逃過了法網。《賽末點》片名，是指網球比賽的決勝局中還有一球獲勝的時刻，命運的變化類似網球比賽中的擦網球，一切取決於偶然的幸運。

威爾頓相信運氣，「做一個幸運的人勝於做一個好人」，他果然成了一個幸運的罪人，在影片最後實現了逆轉：當所有觀眾都以為那枚跌落在欄杆里側的戒指會讓真相昭然若揭，但真正的結局卻是：一個吸毒犯撿走了那枚戒指，讓隱藏幕後的真兇創造的犯罪現場有了合理的邏輯解釋，吸毒犯成了他的代罪羔羊。 

在很多人看來，《賽末點》是一部「三觀」不正的電影，殺人犯怎麼能夠逃脫制裁呢?事實上，這是一個現代版的《罪與罰》的故事，那個苦苦掙扎、躋身上層的窮小子，餘生將繼續貪戀著物質的世界，並忍受著心靈的折磨。 

忍受靈魂的折磨，去追求物質的豐裕，這是進城農村青年的一種宿命嗎? 

4

已故作家劉紹棠有一個短篇小說《黃花閨女池塘》，說的是一個城市姑娘被迫嫁給農村貧農的故事，這個姑娘名叫金褥子，抗戰期間住在北平城，她愛上了學生谷秸，後來因為谷秸打了日本教官逃出城去，她毅然出城尋找戀人，卻被魚菱村光棍高留住黑燈瞎火地騙到他家，山窮水盡沒有退路，只能嫁給這個農民了。

雖然做了農村媳婦，但還是給村裡帶來了改變，一是刷牙，二是打扮，「魚菱村男女老少千百年來不刷牙，艷如桃李的大姑娘小媳婦，明眸而不皓齒，張嘴滿堂黃牙板子，大煞風景，美中不足。

金褥子來到魚菱村，隨身攜帶牙粉口袋牙刷子，清早開門頭件事，就是把牙刷得滿嘴吐白泡。高留住譏諷她是掏茅廁，她也不爭不吵，只是嫌高留住嘴臭，不許高留住跟她親嘴咂舌。高留住很想跟金褥子做個呂字，也就掏起了茅廁……」 

在《黃花閨女池塘》中，北平和平解放以後，一切穩定下來，但金褥子已經當媽，見到了已經參軍的谷秸，兩人黯然神傷，但又無可奈何。許多年後，谷秸退休了，每周都要出城一次，去金褥子那裡吃魚。往事都留在回憶中。 

這種身份不般配的婚配，不見得很幸福，但也並不見得不幸福，時間滾滾向前，永遠不會靜止於一點，未來有無限可能，這是對努力者的獎賞，也是對有心人的回報。這也正是打破階層固化、實現階層流通的重要性所在。 

「門當戶對」這種事，是在社會相對平穩的狀態下才會被反覆強調的，動蕩年代，亂世之中，男女婚姻，更多考慮的是生存與安全。 

電視劇中的郭威（來源：網路）

很多年前，黃河邊上，大風雨中，一個身材魁偉的男子遠遠走來，衣服破舊，不能蔽體。有位美女正在旅舍中，不禁問：「此是何人?」旅舍主人告訴她：這是郭雀兒。 

「郭雀兒」是個賤稱，此人本名郭威，在脖頸處紋了一隻雀，故得此名。他是個浪蕩之人，卻不知有一雙火辣辣的眼睛在盯著他。

這位美女姓柴，本為唐庄宗的嬪御，庄宗死後，明宗將大批宮人遣散歸家，柴氏也在其中。行至黃河岸邊，其父母來迎，恰遇大風雨，只好暫住於旅舍。她見郭威形貌不凡，產生了愛憐之心，想要嫁給他。

其父母堅決反對，說：「你是皇帝左右之人，歸家後當嫁給節度使，為什麼卻要嫁與此人呢?」柴氏說：「此乃貴人，將來前途不可限量。」遂將所帶行李財物分一半給其父母，另一半作為嫁妝。

柴氏父母見其意志堅定，知道不可改變，也就只好同意了。於是柴氏在旅舍之中與郭威成親，並且以金帛資助，使郭威有了物質支撐，郭威喜歡喝酒賭博，不事產業，柴氏常規勸他，讓他奮發圖強。 

郭威後來的成就有多大?他建立五代時期後周王朝，堪稱一代明君，而且深愛妻子，妻子死後，不再立皇后，並把帝位傳給了沒有血緣關係的妻侄柴榮。史上僅此一例。 

這是一個極端故事，還有另外一個極端故事：南北朝時，出身貧寒的侯景叛逃到了南方，求梁武帝給他介紹一門親事，武帝很傲慢，說：「王家謝家門第太高，你配不上，還是向朱姓張姓以下的人家去求吧。」當時王家謝家是南朝名門望族，侯景很受打擊，誰也沒想到，後來，他硬娶了蕭家的姑娘——蕭是梁朝國姓。 

侯景造反，江南大亂，他逼死了梁武帝，娶了梁武帝的孫女溧陽公主，公主才14歲，貌美如花，卻不得不委身這粗鄙之人。後來侯景兵敗，下場很慘，頭送給梁朝，拿油漆抹了存放在倉庫里；手剁下來，送給北齊的高澄；身體拿鹽腌了，丟到大街上。城中的人都搶著吃他的肉，有人搶了一塊，送去給溧陽公主吃。公主自然恨死了侯景，但史書上說，她只是「預食」，準備吃。有沒有吃，是一個歷史之謎了。 

郭威與侯景的故事，堪稱古代兩個心懷大志的進城青年的愛情，只是一個大喜，一個大悲。看來，女方的選擇，是主動還是被動，極重要。 

5

南宋詩人范成大寫過一首詩，名叫「偶書」，詩云：「出處由來不系天，痴兒富貴更求仙。東家就食西家宿，世事何緣得兩全。」

「東家就食西家宿」，典出一個著名的民間笑話：有個姑娘要出嫁了，東家和西家各有一個小夥子，東家的小夥子家底殷實但貌丑，西家的小夥子長得帥而家窮。做父母的拿不定主意，就問這姑娘作何選擇。姑娘說，我能不能吃在東家，睡在西家啊? 

愛情，其實是跟情商緊密相關的。愛情總被想像得很美好，但如果不那麼美好時，彼此能不能做個妥協，有容忍之心，就很關鍵了。什麼都想得到，就註定是悲劇收場了。每個人都有貪心，每個人都有選擇的困難，這是極大的考驗：什麼捨得捨棄，什麼必須珍惜。 

電視劇中的孫小紅（來源：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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