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時代的尷尬好人——專訪賈樟柯
黃金時代的尷尬好人——專訪賈樟柯
過去的一年裡,36歲的導演賈樟柯起碼有兩次吸引了公眾的目光。去年9月,他憑藉電影《三峽好人》獲得威尼斯電影節金獅獎。年末,《三峽好人》與張藝謀執導的「大片」《滿城盡帶黃金甲》同期上映,隨即賈樟柯與《滿城盡帶黃金甲》製片人張偉平爆發論戰。
近日,賈樟柯接受本報獨家專訪,希望以更加嚴肅的討論表達其立場。 誰來捍衛電影 賈樟柯 大片里瀰漫的「細菌」 記:我本人很喜歡你的電影。但是坦率地講,我沒有去影院看《三峽好人》,而是買的碟。我倒是為《滿城盡帶黃金甲》貢獻了幾十塊錢的票房。據我所知,很多人喜歡你的電影,但都是買了碟在家細細欣賞,而不是去影院。賈:你想說為什麼會這樣,是吧?
記:是啊!這似乎成了一種普遍狀況,出了影院就開罵大片,而內心真正喜歡的影片,卻沒去影院貢獻票房。 賈:今天我們面臨的情況是,所謂高投入高產出,電影惟利是圖的觀念,已經非常深入人心,它形成一種新的話語影響,一種大片神話的話語影響。 說到商業大片,首先我強調我並不是反對商業,也不是反對商業電影,相反我非常呼喚中國的商業電影。我批評商業大片,並不是說它大。電影作為一個生意,只要能融到資本,投入多少都沒關係,收入多高都沒問題。問題在於它的操作模式裡面,具有一種法西斯性,它破壞了我們內心最神聖的價值。這個才是我要批評的東西。 今天商業大片在中國的操作,是以破壞我們需要遵守的那些社會基本原則來達到的,比如說平等的原則,包括它對院線時空的壟斷,它跟行政權力的結合,它對公共資源的佔用。中央電視台從一套開始,新聞聯播都在播出這樣的新聞,說某某要上片了。 這種調動公共資源的能力甚至到了,一出機場所有的廣告牌都是它,一打開電視所有的頻道都是它,一翻開報紙所有的版面都是它。當全社會都幫這部電影運作的時候,它已經不是一部電影,它已變成一個公共事件,隨之而來,它的法西斯細菌就開始瀰漫。這並不是聳人聽聞,這是從社會學角度而言。 對於大多數受眾來說,就像開會一樣,明知道今天開會就是喝茶水、織毛衣、嗑瓜子,內容都猜到了,但還得去,因為不能不去。大片的操作模式就很像是開會,於是形成大家看了罵、罵了看,但明年還一樣。 電影的運作,如果是以破壞平等和民主的原則去做的話,這是最叫我痛心的地方。此外,在大片運作過程中,它所散布的那種價值觀,同樣危害極大。這種價值觀包括娛樂至上,包括詆毀電影承載思想的功能等等。 我記得當時大家在批評《十面埋伏》的劇本漏洞時,張藝謀導演就說,這就是娛樂嘛!大家進影院哈哈一笑就行了。包括批評《英雄》時,他也說:「啊,為什麼要那麼多哲學?」問題在於《英雄》,它不是沒有哲學,而是處處有哲學,但它是我們非常厭惡、很想抵制的那種哲學。可當面對批評時,他說我沒有要哲學啊!你處處在談天下的概念,那不是哲學嗎?你怎麼能用娛樂來回應呢?這樣的偷換概念,說明你已經沒有心情來面對一個嚴肅的文化話題。這是很糟糕的。 大片的製造者們始終強調觀眾的選擇、市場的選擇。但問題是,市場的選擇背後是行政權力。至於觀眾的選擇,其實觀眾是非常容易被主流價值觀所影響的。有多少觀眾真正具有獨立判斷?我覺得文化的作用就是帶給大眾一種思考的習慣,從而使這個國家人們的內心構成朝著一個健康的方向發展。大片裡面娛樂至上的觀點、金錢至上的觀點、否定和詆毀思想承載的觀點,深刻地影響著大眾。然後,他們會替大眾說一句話:大眾很累,非常痛苦,需要娛樂,你們這樣做是不道德的,為什麼還要讓他們看賈樟柯這種電影,還要講生活裡面不幸福的事?
記:我可以告訴你我一個同事的表述:賈樟柯拍的電影太真實了,真實得就和生活一樣。可生活本身已經夠灰頭土臉的了,為什麼我們進影院還要看那些灰暗的生活呢?電影不就是夢嗎? 賈:如果我們在這個問題上還有疑問的話,那基本上是取消了文化的作用、藝術的作用。為什麼人類文化的主體、藝術的主體是悲劇?為什麼人類需要悲劇?這些基本的問題,還需要我回答嗎?我特別喜歡劉恆作品裡的一句話,他在談到魯迅時說,魯迅文章裡面無邊的黑暗,照亮了我們的黑暗。 藝術的功能就在於,它告訴我們,有些既成的事實是錯的。我們之所以通過影片,繼續面對那些我們不愉快的既成事實,是因為我們要改變,我們要變得更幸福、更自由。就像我在威尼斯所講的,直到今天,電影都是我尋找自由的一種方法,也是中國人尋找自由的一種方法。而無限的娛樂背後是什麼呢?說白了,娛樂是無害的,這個社會鼓勵娛樂,我們的體制也鼓勵娛樂。 記:你多次提到過,目前你手裡不缺好的劇本。而國產大片最被人詬病的恰恰就是,投入那麼多錢,竟連一個完整的故事都講不好。編劇們貧乏到只能藉助《雷雨》,甚至《哈姆雷特》的故事框架展開情節。你怎麼看這個問題? 賈:現在中國的電影裡面,編劇的工作基本上就是落實導演的品位和欲求。編劇除了編劇技巧之外,還要看導演想表達的東西。一個貨真價實的觀念也好,一種對生活的獨特發現也好,或者尋找到一個觀察生活的新角度也好。我覺得缺少這些的話,技巧再好也是貧乏的 商業邏輯的俘虜 記:這種「大片」格局是怎麼形成的呢? 賈:我翻了一下前幾年的資料和記錄,我覺得是從幾位大導演嘗試改變的時候出手不慎開始的。他們開始轉型的時候,並沒有以一種更開闊的藝術視野去面對自己的轉型,幾乎都是以否定自己原來堅持的價值、否定藝術電影的價值,以一種斷裂的方式,進入到新的類型裡面的。當時他們在創作上,在藝術電影 的創作上,都處於瓶頸階段,都處於需要自我超越和自我更新的階段。但他們沒有精力和意志力去超越自己的瓶頸,他們轉型去做商業電影。而那個時候,恰恰是一幫年輕導演在國際舞台最活躍的時候。 記:為什麼他們無一例外都被商業邏輯所俘虜?賈:就我的研究和觀察,我覺得他們幾位始終是時代潮流的產物,他們沒有更新為一種現代藝術家的心理結構。比如說從《黃土地》開始,到《紅高粱》,這兩部影片,這兩位導演,他們的創作都是時代潮流的產物。
記:據我所知,你很推崇《黃土地》? 賈:對,我非常喜歡。但這裡頭我們不是談具體個人或是評價具體的作品,而是把它放到社會史的角度去考察它背後的文化因緣。那麼你會看到,實際上《黃土地》是融入到整個尋根文學,以及上世紀80年代那個大的思潮裡面,它是那個大的思潮在電影上的實踐。一路過來,到《紅高粱》的時候,1987年前後,改革經過很多波折,那個時候,改革過程中的強者意識、英雄意識、精英意識非常強。《紅高粱》中所展現出來的所謂酒神精神,跟整個社會思潮的要求非常符合。 回過頭去看,他們的作品,無一例外,都是從當代文學作品中改編過來的。這也暗合了這樣一種觀察,就是說,他們通過文學的牽引,來形成他們的講述,這種講述背後,是時代潮流。他們幾位導演所透露出來的獨立思想力,獨立判斷力,都是有限的。 到了上世紀90年代以後,中國突然迎來一個思想多元、價值多元的時代。在這樣一個時代裡面,我覺得,他們的創作開始迷失了。他們找不到一個外在的主流價值來依託,因為主流價值本身被分裂成許多矛盾的、悖論的東西。這時候,有一個主流價值出現了,就是商業。商業變成英雄。整個社會都在進行經濟運動,經濟生活成了中國人唯一的生活、最重要的生活,從國家到個人。經濟的活動一統天下,而文化的活動、思想的活動完全被邊緣化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製作商業電影,高投入高產出的電影,就變得師出有名。從出發點上它有了很好的借口,這個借口就是中國需要建立電影工業,它有一個工業的合理性,很理直氣壯。 於是張藝謀、張偉平他們,搖身一變成為抵禦好萊塢的英雄。他們說,如果我們不拍電影,不拍商業大片,好萊塢會長驅直入,中國電影就死掉了。我覺得這是一個蠱惑人心的說法。難道你不拍電影中國電影就死掉了嗎? 因為商業上的成功,於是他們的功名心也膨脹到了無限大。可問題在於,當他們進行商業操作的時候,並不是真正意義上市場的成功,從一開始他們就跟行政資源完全結合在了一起。如果沒有行政資源的幫忙,我相信,他們不可能形成這樣大的壟斷,而使中國銀幕單調到了我覺得跟「文革」差不多。「文革」還有8個樣板戲,還有一些小文工團的演出,而現在一年只剩下兩三部大片了。 這種集中資源,集中地獲得利益,給中國電影的生態造成了嚴重破壞,大量年輕導演的影片根本無法進入影院。 記:即使進了影院,實際效果也並不理想。我看到一份統計,王超的《江城夏日》在南京的全部票房只有402元。賈:難道這就是事實嗎?因為他們控制和掌握了所有的資源,然後回過頭來說,哦,你看你們賺不了錢。這裡面有很多過往的事例我們可以去看,比如說,《英雄》上片的時候,有關部門規定,任何一部好萊塢電影都不能在同一檔期上映。這是赤裸裸的行政權力幫忙。
記:相當於說,院線還是「公家的」,行政權力可以直接干預院線的商業安排? 賈:對,他們的利益是一體的嘛!所謂利益一體,就是導演要實現他的商業價值,製片人要收回他的成本,要盈利,有關部門要創造票房數字,影院要有實惠。所以,他們的目標空前一致,空前團結。 記:你覺得這幾位導演這樣的轉變是必然的嗎? 賈:我覺得有必然性。作為一個導演,他們沒有自己的心靈,沒有獨立的自我,所以他們在多元時代里無法表達自我。原來那些讓我們感到欣喜的電影,並不是獨立思考的產物,並不能完全表達這個導演的思想和能力,他是藉助了中國那時候蓬勃的文化浪潮,依託了當時的哲學思考、文學思考和美學思考。 所以你會發現到《英雄》的時候,一個我們欽佩的導演,一旦不依託文學進入商業電影時,他身體里的文化基因就會死灰復燃。他們感受過權威,在影片里我們可以看到,他們對權力是有嚮往的,對權力是屈從的。所以你會發現一個拍過《秋菊打官司》的導演,在《英雄》里會為權力辯護。 每個人文化基因都難免有缺陷。我想強調的是,你應該明白並去克服這種缺陷,你應該去接受新的文化,來克服自己文化上的局限性。而不應該當批評到來的時候,尤其是年輕導演的批評到來的時候,把它看作是「說同行的壞話」。他把正常的探討上升到了說我「不地道」,這種討論已經完全不對位了,所以我不再回應。 張偉平給我回應的五點,我看完也不想再回應。我把他當做一個製片人,一個電影人,但他的回應裡面,首先把自己當做一個富人。他說我有「仇富」心態。那麼當然,我這些電影上的問題,就沒有必要跟一個富人分享了。我們可以談談高爾夫,談談品牌,我跟他談電影幹嘛呀?我對他的回應非常失望。記:你有沒有一種尷尬,因為你的很多發言,是被放在娛樂版上進行表述和報道的? 賈:所以我今天專門與「冰點」談,離開娛樂,在另一個平台用另一種語調來進行討論。可能受眾面積會縮小,但這個討論不在於有多少人會關注。這個社會有許多既成事實是殘酷的,就好像談到文化價值,《黃土地》當時的觀眾有10萬人嗎?我懷疑,可能都不到。但它對中國電影、中國文化產生的影響非常大。 用行為藝術阻擊大片記:《三峽好人》在北大首映時,你說過一句:「我很好奇,我想看看在這樣一個崇拜黃金的時代,有誰還關心好人。」這種表達是你清醒姿態下的一種尷尬呢,還是真的困惑?
賈:我真的有困惑。如果沒有《三峽好人》和《滿城盡帶黃金甲》同時放映,沒有這種碰撞,我覺得我對這個環境的認識還是不夠徹底。所謂「黃金」和「好人」,我談的不是這兩部電影,而是一個大的文化概念。當全民唯一的生活是經濟生活時,這樣一種氛圍裡面,文化生活究竟有多大的空間?經濟生活對文化的侵蝕究竟到了何種地步?關於這一點,理性判斷和感性認識是不可能同步的。理性上我早就有了結論,但是感性地接受我確實是通過這次發行。所以我才會話越說越多,越說越激烈。 記:與《滿城盡帶黃金甲》同一天上映是由於你的堅持,說服了製片人。你是不是把這作為檢驗你的理性判斷的一次機會? 賈:我開玩笑說是「行為藝術」。就是說,它不是一個商業的決定,如果是一個商業決定,我們不可能愚蠢到這種程度。比如說我們換一個檔期,很可能《三峽好人》的收益比今天會好。但既然從一開始大家想做一個文化工作,我覺得就應該做到底。我們想告訴人們,這個時代還有人並不惟利是圖,並不是完全從經濟來考慮電影工作的。這樣的發行,是這部電影藝術上的一個延續。在今天大家都追逐利益的時候,作為一個文化的痕迹,我們想留下來。 記:你怎麼評價這次《三峽好人》的發行? 賈:我覺得很成功,達到了我們所有的目的。我們希望提出的觀點,通過發行過程都講出來了,不管公眾能接受多少,不管它有什麼效果。另一方面,觀看的人數,元旦前我們的票房是200多萬元,這個數字已經超過去年《世界》的120萬元。 記:也就是說,《三峽好人》的發行,可以不理解為一次經濟行為,而是一次文化行為? 賈:但我也要指出,採用這種方法不是常規,只是偶爾為之。正常的、健康的發行,還是應該使製作的錢有一個很好的回報。這一次是針對「中國大片」這樣一個怪胎,不得不採用這樣一種特殊的方法來進行一次抵制。不,不是抵制,是阻擊。抵制還軟了一點兒。 記:你把這種行為稱為「殉情」。但如果你沒有海外發行的底氣,能這麼率性地殉情嗎? 賈:我不知道。不能迴避這個東西。如果海外發行不好,或者說還沒有收回成本,那麼我也不會這樣做。因為我也不是什麼超人,非要粉身碎骨。記:談談《三峽好人》的放映情況吧。
賈:院線放映時,他們首先就預設了這部電影沒有觀眾,所以在排片上,就會給你一個上午9點30分、下午1點這樣的場次,來證明你沒有觀眾,然後下片。當然院線的惟利,這是不用討論的。但是這裡面也有一個公共操作層面的不合理性。你像在法國,更商業的社會,但只要它接受這部電影,承諾上映,最起碼會在頭一個星期給你滿負荷地排片,從上午9點到晚上10點,一天5場或6場,在一星期的檢驗過程里,去判斷究竟有沒有觀眾。這是一個正常的檢驗時間,這個風險是你影院應該承擔的風險,既然你接納了這部電影。 在中國不是這樣。他已經認定你沒有市場,然後給你一個更沒有市場的時間,然後馬上告訴你,你沒有市場,下片。這裡面,商業操作里的公平性就完全沒有了。從做生意的角度說,這也是非常霸道的方法。 張藝謀導演曾經很生氣地說,「馬有馬道,驢有驢道」,你不要和我們這種電影搶院線,你應該去建立你的藝術院線。他說得有道理,因為確實是應該有不同的院線來分流不同的電影。但是他說得沒有人情,中國有嗎?我們現在面對的只有一種院線,這個院線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公共資源。在今天中國還需要10年、20年建立藝術院線的實際情況下,你怎麼能讓我們這些電影去等10年、20年呢?也就是說,從心理上,他們認為這條院線本來就是他們的,我們是無理取鬧。這是多霸道的一種想法!記:王朔說,不能讓後人看今天的電影就是一幫古人在打架。 賈:他說得很幽默,實際上談到一個記憶的問題。電影應該是一種記憶的方式。處在一個全民娛樂的時代,那些花邊消息充斥的娛樂元素,可能是記憶的一部分,但它們很多年後不會構成最重要的記憶。這個時代最重要的記憶,可能是今天特別受到冷落的一些藝術作品所承擔的。一個良性的社會,應該幫助、鼓勵、尊重這樣的工作,而不是取笑它,不是像張偉平這樣譏笑這份工作。他們發的通稿裡面,寫著一部收入只有20萬元可忽略不計的影片,挑戰一部兩億元票房的影片。這些字裡行間所形成的對藝術價值的譏笑,是這個時代的一種病態。這種影響很可怕。我曾經親耳聽到電影學院導演系的碩士生說「別跟我談藝術」,甚至以談藝術為恥,我覺得這很悲哀。現在,似乎越這麼說,越顯得前衛和時髦。很不幸,這種價值觀正在瀰漫。 不得不談的話題 記:「大片」為自己尋找的合法性之一,是提出要建立中國獨立的電影工業,這是一個偽命題嗎? 賈:是應該建立,這個命題不偽。可是,那些人的工作是偽工作。真的工作,首先應從根兒上來說,要建立一個年輕人容易進入到電影工業里來的渠道,把那些障礙都拆掉。讓電影遠離行政權力,真正變成一種市場的運作,不能像現在這樣,有關部門自己跳出來幫助一些大片營銷。 要建立合理的電影結構。大片再大也無所謂,但是你要有足夠的空間留給中型投資、小型投資的電影。合理的應該是金字塔結構,不能中間是懸空的。這樣才能有大量的從業人員在這個工業里存活,有真正大量的電影工作者來歷練中國電影的製作水平。你看那幾部大片,它們的製作基本上都是在國外完成的,什麼澳洲洗印,好萊塢後期製作,跟中國電影的基礎工業沒什麼關係。包括演員的遴選,基本上都是港台韓日的演員,加上一兩個年輕新選出來的。所以他們整天叫嚷著要拯救中國電影,實際上對中國電影工業沒作任何貢獻。唯一有關係的是,貨真價實從這塊土地上拿錢走。 記:你本人抗拒拍一部大投資、大製作的電影嗎?賈:我一直就不太喜歡這種提法。因為實際上,我們不應該為投資而拍電影。比如我準備在上海拍的一部1927年革命背景的電影,就肯定是大投資,因為需要錢去完成這個製作。但不能說,哎呀,我要拍個大投資的,可拍什麼無關緊要。這不就反過來了嗎?我覺得大投資不應該是個話題,關鍵是看你想拍什麼。它不能變成一種類型,好像有一類電影,叫做大投資,這就本末倒置了。
記:目前中國的電影氛圍里,你認為還有哪些東西是需要糾正的? 賈:我覺得需要談到電影分級制度。《滿城盡帶黃金甲》在美國都被劃為青少年不宜觀看的影片,為什麼跑到我們這兒就可以甚至是鼓勵青少年去看呢?問題就在於,一個規定,它總是因人而異的。 記:作為導演,你用電影來描述、記錄、思考和表達這個時代。你怎麼看待這個時代? 賈:我覺得有些地方出了些問題。比如說,青年文化的淪喪,反叛文化的淪喪,完全被商業的價值觀所擊潰。青年文化本該是包含了反叛意識的,對既成事實不安的、反叛的、敏感的文化,比如上世紀80年代末的搖滾樂、詩歌,我覺得當時年輕人對這些東西有一種天然的嚮往和認同。這種認同給這個社會的進步帶來很多機遇。那是一個活潑的文化。但今天的年輕人基本上只認同於商業文化,這個是很可惜的。今天中國的商業文化,不僅包括大片,它實際上形成了對一代年輕人的影響和改造。說得嚴重一點兒,像細菌一樣。 今天中國人的生活的確處在這樣一個歷史階段,可以實現物質的成功,這個開放了很多。在這個過程中,物質的獲得變成每個人生活里唯一的價值。好像你不去攫取資源,迅速地獲得財富的話,有可能將來連醫療、養老都保證不了。所以整個社會全撲過去了。 記:你認為有沒有可能不經過這樣一個階段? 賈:有可能的。那就是我們要在經濟生活裡面注入更多的人文關懷。今天的社會風氣鼓勵的是赤裸裸的掠奪,所以你才會看到電影這種掠奪,比任何行業更赤裸裸。我覺得做房地產的人,都沒有誰敢站出來,說我投了多少錢,我要盈利多少錢。盈利本身對他們來說還是隱藏著的、不願意透露的商業秘密。沒有一個行業像電影這樣,把我要賺多少錢告訴你,從而變成賺錢的一種手段,並最終被塑造成一個商業英雄,獲得人們的垂青。 記:很奇怪,這種模式活生生就在我們眼前,並且不斷被複制,不斷獲得成功。 賈:所以回到最近發生的事情。整個這個討論的過程,並不只是針對「黃金甲」和「三峽好人」,也不僅僅針對中國電影,而是針對中國人的文化生活,中國人的經濟生活,甚至中國人的政治生活。所以它是一個不得不談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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