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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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關智慧和笑」系列第2篇,《知識分子》科學新聞實驗室第7篇
撰文 | 楊楊(《知識分子》科學新聞實驗室特邀作者)
責編 | 黃永明
知識分子為更好的智趣生活ID:The-Intellectu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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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是有用的,尤其當你身處一個群體,比如,你想融入群體,或切入一個話題。
任教於北京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的毛利華就至少體驗過兩次這樣的「好用」。
一次是十來歲的時候。彼時他是山東沂蒙地區小城裡的少年,自嘲「勞動人民有勞動人民的快樂」。大雪天,和要好的哥們兒逃了課,站在校門口,看那些騎車進來的人一個接一個摔倒,開心壞了。
他隱約發現:那些在班級里喜歡惡作劇、用現在的標準衡量「更有幽默感」的男孩子更受歡迎,朋友也更多。於是也刻意地訓練自己,展現一些發散思維或不規矩的行為。
「可能是更願意跟這幫傢伙一起玩兒。我們是一個群體嘛,要被他們認同,那就不能用常規的思維去思考。」
當然也不全是刻意的。現在回想起來,毛利華覺得,當你身處群體之中,自然而然地,就會用另外一種自我的方式表現自我——那是和在父母、老師和女同學面前不同的方式,蔫兒壞。比如,在虛掩的門上放一桶水,偷偷把老師的煙頭給掐掉,在同學將要坐下的一瞬間把凳子抽走。
「這樣做是不是會給你在群體里加分?」我問。
「應該會。就覺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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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是2013年在德國的一次報告會議上。他是北京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的老師,作為代表團的一員,去德國交流。現場有來自多個國家的代表團,以及各自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和德國的國會議員。
他發現,很多國家的代表團成員——包括地域和文化上相對接近的俄羅斯和日本——做報告的時候,會先說,我這裡有一個發現,然後針對這個點發揮,講一兩個笑話,然後才引回到自己的報告;而中國的代表團有十幾個人,大家穿著正式,發言拘謹。
毛利華想刻意地試試不一樣的。
「正好,上台報告之前,我的領帶怎麼也打不好了。美國的一個教授過來幫我打好了領帶,拍著我的肩膀讓我上台。謝過他之後,報告之前,我說,人與動物的區別,不僅僅表現在用語言交流,還包括互相幫助,比如幫別人打領帶。」
這個微小的嘗試如他所願,奏效了。台下的人開始大笑、鼓掌。
| 幽默感是人和動物的區別嗎?
說真的,把人和動物區別出來,到底有哪些標準?
「幽默感」看起來是很有希望卻暫時未經證實的一個方向。
要確認這個答案,對於文學家或哲學家來說,顯然容易得多。他們只消用一個意味深長的故事或隱喻,就能讓讀者覺得「嗯,好像很有道理」。
1956年,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曾經在小說《講笑話的人》中,借心理學家之口,道出一系列觀察和思考,包括不同的笑話使不同的人發笑;沒有一則笑話帶有普遍性;有的人,什麼笑話也不能使他們發笑……不過,其中最重要的或許是,唯有人這種動物才真正有幽默感,人是唯一會發笑的動物。
毛利華堅信,除去那些外在、公認的部分,人類一定還有些內在的、精神上的不同於其他物種的東西,比如,作為一種大規模的社會群居動物,扮演重要角色的「幽默和幽默感」也許是答案之一。
不過,作為科學家,要確認這一點,可比文學家複雜多了。你得提出假設,然後做實驗,小心翼翼進行驗證——畢竟,很多致力於「將人類與其他物種對立起來」的假說,比如,人是唯一直立行走的動物、唯一使用工具的動物,或者,人是唯一使用語言的動物……等等,後來都被打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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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搭檔構想著,試圖通過一系列的研究最終證明「幽默和幽默感」是定義人的一個基本特徵。但研究經費的申請並不順利。
需要面臨的一個難題是:要研究幽默,首先要定義幽默。但人人都有一個自己理解「幽默」的角度。「我們說的幽默和大家理解的幽默其實是不一樣的,大家覺得搞笑就行,但我們有局限性的素材和範圍。」難以回答的問題還包括:你說的這個幽默到底能不能代表幽默?研究這個幽默到底對真正的幽默有什麼好處?
另一個難點在於,國內很少有這個領域的同行來擔當評審。如果從更宏觀的視角找原因,那或許是,在科學界,對幽默的研究一直不曾佔據主流,更何況是在幽默根基並不牢固的文化里。
毛利華覺得,這和東西方的文化差異有關。「西方更注重個體的獨立性,每個人都強調自己的個性,但任何一個個體又不可能脫離群體生存,所以,他們需要一種方式把不同的個體黏合起來,拉近和陌生人或周圍其他人的距離,也讓自己更好地被群體接受,而幽默是很好的社交黏合劑,因此,他們特別注重幽默這種表現形式。而我們的傳統中,每個人要為集體服務,人們天生就屬於群體,所以,幽默就顯得不那麼重要。」
| 人工智慧不懂幽默
如果把目光再投遠些,看看人工智慧呢?人工智慧贏了圍棋,贏了人類經過漫長演化、更加擅長的面孔識別,不止能撰寫基本的新聞消息,甚至創作了詩歌並出版成書,最近,關於它們會「自行創造語言來交流」的傳言在社交網路上流傳,一大批人就相信了,大呼「坐等奇點到來」——雖然最後被闢謠,但也可見人類是多麼看好它們。
在真正的奇點到來之前,「幽默和幽默感」會是人類面對人工智慧最後的堡壘嗎?畢竟,可以生產笑話的人工智慧早已不是新鮮事。一款微軟研發的人工智慧也已經在幫助《紐約客》的漫畫編輯減輕工作量,從每周收到的數千幽默漫畫配文中,挑選出更好笑的那些——雖然,嚴格地說,這並不能算是幽默感,充其量是一種對幽默風格的機器學習。
「你可以創造出一個笑話機器人,但你不能創造出一個有幽默感的機器人。」毛利華說,「幽默感要涉及自我意識、情感體驗,包括對他人的理解——人工智慧必須擁有這些人的最基本的特質,才可以把它視作真的智能。」
年初的時候,李開復做客綜藝節目時也發表了類似的觀點:娛樂是非常好的領域,因為人工智慧會在很多領域替代人類的工作,但在娛樂領域不會,因為人工智慧不懂什麼叫幽默。
?截圖來自《奇葩大會》節目。
科幻電影《霹靂五號》中有一個設定,令毛利華印象深刻。在這部上映於1986年的科幻電影中,逃跑的機器人「五號」偶然具有了自我意識,堅稱自己是有生命的。
如何證明五號所言非虛?男主角對它進行了很多測試。但這些測試的結果並不能令他信服。直到他講了一個笑話,而五號頓了幾秒,發出連串笑聲,這意味著它聽懂了這個笑話並體會出其中的幽默之處——換句話說,它擁有幽默感——這時,男主角才真正開始將五號作為一個具有自我意識的生命體看待。
| 胳肢遊戲
設想一件事:如果一個人突然衝過來和你玩胳肢遊戲,你會作何反應?
如果是輕微的胳肢,你可能會嚇一跳,繼而發現這是熟悉的朋友來惡作劇,並無危害,就會笑起來;但這個人也許是陌生人,你並不知曉對方是善意還是惡意,或者,胳肢也可能毫無限制地繼續下去,令你感覺痛苦——來自他人的「幽默」就像這種胳肢,充滿各種可能性。
「幽默的前提是衝突。」毛利華解釋說,「人類大腦的最主要功能,是讓我們預期這個世界。倘若一件事的發展,有若干可能,每個可能性發生的概率都不同,有的可能性是80%,有的只有20%甚至更少,那麼,我的大腦會表徵其中那個可能性最大的,所以,我們通常可以預期正常的話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但是,假如接收的東西和大腦的預期不一致,而我的大腦事先沒有想到這個問題,衝突就產生了。」
有衝突就會有驚訝。
「驚訝和恐懼兩種情緒,前半段的認知加工過程都是一樣的,區別在於後半段。一旦發現這個更小概率事件,大腦的注意就會指向這個更小概率事件,此時,大腦處於緊張的狀態,希望用認知資源對這一新奇的刺激進行加工,解決它。一旦發現我的經驗可以解釋它,這種緊張就釋放了,隨之產生情緒愉悅的狀態。但也可能,我的大腦從未見過這個新奇的刺激,沒有任何經驗可以解釋它,就會感到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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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什麼有人找不到笑點?
這種情形你一定不陌生:同樣一則笑話,不同的人有不同反應,有的人立刻心領神會,發出笑聲,有的人卻不得其解:「這有什麼好笑的?笑點在哪裡?」
除了由於文化背景和個人經驗的不同,導致一些人無法解決笑話中的衝突,對於那些找不到笑點的情況,或許還有一個解釋:這些人的「心理理論」有些問題。
毛利華這樣解釋:「你說一個笑話,我很開心——我為什麼很開心,除了笑話本身,更重要的是,我要理解說笑話的這個人此時此刻的心理狀態。在心理學上,這叫『心理理論』。通過共情這種方式,能夠真正理解幽默所能表達的東西,然後感到好笑,感到情緒上的愉悅。」換句話說,那些心理理論程度更好、共情能力更強的人,幽默感往往也更好,也更能體會別人話語中的幽默之處。反之亦然。
作為一種社交黏合劑,幽默(包括攻擊性的幽默)可以幫助人與人之間建立親密的紐帶。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社會心理學家達契爾·克特納對此有發言權,他做過很多關於「互相揶揄」的實驗,比如,邀請一群兄弟會的成員以及他們準備邀請入會的人來實驗室,請他們互相揶揄,結果發現,儘管那些互相吐槽的話語有時過於尖銳,但在這種一來一往中,所有參與者之間的友情卻變得更好了。而在另一場實驗中,他將目光對準了孩子間的揶揄,結果發現,那些有自閉症的孩子,很難應付這些。
互相揶揄——或者說,幽默尤其是攻擊性的幽默,對能力有要求。「需要能夠理解意圖、非典型的溝通、偽裝以及社會語境。」達契爾·克特納這樣總結。
嚴歌苓在半自傳小說《穗子日記》中,記錄過一個「在群體中嘗試幽默卻不幸失敗」的例子。故事的背景是一群少女離家開始集體生活,其中一位不擅社交的姑娘,被人視作異類。她努力嘗試著融入群體,於是也學別人開些惡作劇式的玩笑,結果因為下手不知輕重,自己倒挨了巴掌。
如何把握好幽默的度?毛利華認為,這就需要依賴對他人此時內心狀態的理解,也就是「心理理論」。「真正有幽默感的人,一定是有非常好的心理理論的人,他/她一定清楚什麼時候可以說、該怎麼說和說到什麼程度。至於一個勁兒濫開玩笑的人,背兩個段子或不停攻擊別人,是不能稱得上『有幽默感』的。」
他的一篇論文也側面證實了心理理論在社會交往中的重要性。這篇題為「The activation of theory of mind network differentiates between point-to-self and point-to-other verbal jokes: An fMRIstudy」的論文,發表在《神經科學通訊》雜誌2014年1月刊。
為了準備實驗,首先要收集笑話。毛利華和其他實驗者通過包括社交媒體和笑話書在內的各種渠道,搜羅來309個包含社會情境(且剔除了性與其他社會禁忌成分)的笑話,經過再次篩選和加工,最後留下60個。這些笑話分類的維度包括:好笑與不好笑、攻擊性與非攻擊性,以及,指向他人與指向自我。
例子1:指向自己的笑話
一個鞋匠手工做的皮鞋質量非常好,就是交貨時間太長。
有個顧客抱怨說: 「上帝造一個世界只要七天,你做一雙皮鞋怎麼要那麼長時間?」
鞋匠說:「你看看上帝造的這個糟糕的世界,再看看我做的這雙優質的皮鞋……」
例子2:指向他人的笑話
射擊考核以後,長官對一名士兵的射擊成績很不滿意。
士兵對長官說:「這樣的成績都讓我想開槍自殺。」
長官說:「你想開槍自殺?那可不太容易。你要多帶子彈才行。」
(笑話來源:毛利華)
然後,他請被試者依次看這些笑話以及被替換掉妙語部分的對照笑話。同時,儀器會記錄下他們的大腦激活。結果發現,在閱讀那些「指向自我」的笑話時,被試者大腦中,涉及心理理論的網路會更強烈地激活。
「自己給自己說段子逗樂,沒有任何意義。即使你坐在那兒,看到一個段子笑,其實還是把自己帶入到一個社會情境中的。」比起分析一則笑話的幽默之處,毛利華更關注幽默在社交情境下的功用。他甚至覺得,只有在群體中,幽默才有意義。
這可以從演化的角度進行追溯。對於一個單獨的生物個體,「Surprise!」並不能帶來太多生存優勢。因為對個體來說,恐懼與平和才是最重要的——恐懼讓其遠離危險,而平和則可以節省能量。
直到一些個體組成群體,幽默的最初形態才被進化出來,那就是——笑。當有風吹草動的時候,有人需要示警,大家一起逃跑——但有時候,示警的人會發現,那個斷掉作響的樹枝,是自然風化所致而非野獸的踩踏,警報解除,拿著緊張就會釋放,在表情上就展示為『笑』,作為一種符號,向群體通報安全。
這是毛利華比較認同的假說,關於群體和幽默。「可能大家都在吃東西,聽見『嘎嘣』一聲,然後看到那個示警的人笑了。於是大家開始放鬆,危險的預期被消解,伴隨著行為和情緒體驗,慢慢地,作為社會群體當中表示愉悅和釋放的信號,幽默的初級形態『笑』就被進化出來。」
或許,從「失諧、消解以及愉悅的情緒體驗」這一本質來看,毛利華提到另一件涉及群體幽默的小事與此並無不同。
「比如,小朋友之間會互相起綽號。有一個孩子的外號叫『大頭』——我知道他不叫大頭,但我一看他的頭很大,馬上就能找到這個衝突的消解,就會很開心。」
《霹靂五號》里,那個最終令男主角確認「五號真的是有生命的」那個笑話,是這麼說的:
有一位牧師、一位神父和一位教士,他們出去打高爾夫球,同時他們設法決定用多少錢來做慈善活動。
於是神父說:我們在地上畫一個圈,我們把錢拋向空中任其落下,落到圈裡的,我們就捐給慈善機構。
牧師說,不,我們在地上畫個圈,我們把錢拋向空中,只要落在圈外的,就是捐給慈善機構的。
教士說,不不不,我們把錢拋向空中,上帝想要的他留下就是了。
男主角講述略為笨拙,五號也遲疑了幾秒,才說道:「哦!我懂了!」開始發出一連串機器質感的笑聲。
?圖片來自tmz.com
這個笑話的笑點在哪裡?
美國作家E.B.懷特有一句經典的話:分析幽默就像解剖青蛙,沒什麼人有興趣而且青蛙死了。——下一篇,我也許會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來解讀這個笑話,看看會不會殺死這個笑話。
關於作者
楊楊,科學松鼠會成員。曾任《新周刊》記者,科學松鼠會專題編輯兼媒體主管。最近的工作是擔任科學音頻節目及活動策劃人。
人名與術語:
[1] 霹靂五號(Short Circuit):美國科幻喜劇片
[2] 心理理論:Theory of Mind
[3] 達契爾·克特納(Dacher Keltner):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心理學教授
[4] 《神經科學通訊》(NeuroscienceLetters):國際著名學術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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