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 2011-0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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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鄭伯克段於鄢隱公元年 《左傳》
初,鄭武公娶於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埃埃愛共叔段,欲立之。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 及庄公即位,為之請制。公曰:「制,邑也。虢叔死焉。佗邑唯命。」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 祭 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對曰: 「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既而大叔西鄙、北鄙貳於己。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公曰:「無庸,將自及。」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於於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公曰:「不義不昵,厚將崩。」 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於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書 曰:「鄭伯克段於鄢。」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稱鄭伯,譏失教也,謂之鄭志。不言出奔,難之也。遂寘姜氏於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無相 見也!」既而悔之。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於公。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公曰: 「爾有母遺,繄我獨無!」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公入而賦: 「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遂為母子如初。 君子曰:「穎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庄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其是之謂乎!」 ○周鄭交質隱公三年 《左傳》 鄭武公、庄公為平王卿士。王貳於虢,鄭伯怨王。王曰:「無之。」故周、鄭交質。王子狐為質於鄭,鄭公子忽為質於周。王崩,周人將畀虢公政。四月,鄭祭足帥師取溫之麥。秋,又取成周之禾。周、鄭交惡。 君 子曰:「信不由中,質無益也。明恕而行,要之以禮,雖無有質,誰能間之?苟有明信,澗、溪、沼、沚之毛,蘋、蘩、薀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汙、行 潦之水,可薦於鬼神,可羞於王公,而況君子結二國之信,行之以禮,又焉用質?《風》有《采蘩》、《采蘋》,《雅》有《行葦》、《泂酌》,昭忠信也。」
○石諫寵州吁隱公三年 《左傳》 衛庄公娶於齊東宮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為賦《碩人》也。又娶於陳,曰厲媯,生孝伯,蚤死。其娣戴媯生桓公,庄姜以為己子。公子州吁,嬖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庄姜惡之。 石 碏諫曰:「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於邪。驕、奢、淫、佚,所自邪也。四者之來,寵祿過也。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為禍。夫寵而不驕,驕而 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軫者,鮮矣。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 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君人者,將禍是務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弗聽。其子厚與州吁游,禁之,不可。桓公立,乃老。 ○臧僖伯諫觀魚隱公五年 《左傳》 春,公將如棠觀魚者。 臧 僖伯諫曰:「凡物不足以講大事,其材不足以備器用,則君不舉焉。君,將納民於軌、物者也。故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不軌不物,謂之亂 政。亂政亟行,所以敗也。故春蒐、夏苗、秋獮、冬狩,皆於農隙以講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歸而飲至,以數軍實。昭文章,明貴賤,辨等列,順少長,習 威儀也。鳥獸之肉不登於俎,皮革、齒牙、骨角、毛羽不登於器,則君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澤之實,器用之資,皂隸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 公曰:「吾將略地焉。」遂往,陳魚而觀之。 僖伯稱疾不從。 書曰「公矢魚於棠,非禮也,且言遠地也。」 ○鄭莊公戒飭守臣隱公十一年 《左傳》
秋 七月,公會齊侯、鄭伯伐許。庚辰,傅於許。潁考叔取鄭伯之旗蝥。弧以先登,子都自下射之,顛瑕叔盈又以蝥弧登,周麾而呼曰:「君登矣!」鄭師畢登。壬午, 遂入許。許庄公奔衛。齊侯以許讓公。公曰:「君謂許不共,故從君討之。許既伏其罪矣。雖君有命,寡人弗取與聞。」乃與鄭人。 鄭 伯使許大夫百里奉許叔以居許東偏,曰:「天禍許國,鬼神實不逞於許君,而假手於我寡人,寡人唯是一二父兄不能共億,其敢以許自為功乎?寡人有弟,不能和 協,而使糊其口於四方,其況能久有許乎?吾子其奉許叔以撫柔此民也,吾將使獲也佐吾子。若寡人得沒於地,天其也禮悔禍於許,無寧茲許公復奉其社稷,唯我鄭 國之有請謁焉,如舊昏媾,其能降以相從也。無滋他族實逼處此,以與我鄭國爭此土也。吾子孫其覆亡之不暇,而況能禋祀許乎?寡人之使吾子處此,不惟許國之 為,亦卿以固吾圉也。」乃使公孫獲處許西偏,曰:「凡而器用財賄,無置於許。我死,乃亟去之!吾先君新邑於此,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孫日失其序。夫許,大 岳之胤也。天而既厭周德矣,吾其能與許爭乎?」 君子謂鄭莊公「於是乎有禮。禮,經國家,定社稷,序人民,利後嗣者也。許,無刑而伐之,服而舍之,度德而處之,量力而行之,相時而動,無累後人,可謂知禮矣。」 ○臧哀伯諫納郜鼎桓公二年 《左傳》 夏四月,取郜大鼎於宋。納於大廟,非禮也。 臧 哀伯諫曰:「君人者,將昭德塞違,以臨照百官,猶懼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孫。是以清廟茅屋,大路越席,大羹不致,粢食不鑿,昭其儉也。袞、冕、黻、珽, 帶、裳、幅、舄,衡、紞、紘、綖,昭其度也。藻、率、鞞、鞛,鞶、厲、游、纓,昭其數也。火、龍、黼、黻,昭其文也。五色比象,昭其物也。鍚、鸞、和、 鈴,昭其聲也。三辰旂旗,昭其明也。夫德,儉而有度,登降有數,文、物以紀之,聲、明以發之,以臨照百官。百官於是乎戒俱,而不敢易紀律。今滅德立違,而 寘其賂器於大廟,以明示百官。百官象之,其又何誅焉?國家之敗,由官邪也。官之失德,寵賂章也。郜鼎在廟,章孰甚焉?武王克商,遷九鼎於雒邑,義士猶或非 之,而況將昭違亂之賂器於大廟,其若之何?」公不聽。 周內史聞之,曰:「臧孫達其有後於魯乎!君違,不忘諫之以德。」 ○季梁諫追楚師桓公六年 《左傳》 楚 武王侵隨,使薳章求成焉,軍於瑕以待之。隨人使少師董成。斗伯比言於楚子曰:「吾不得志於漢東也,我則使然。我張吾三軍,而被吾甲兵,以武臨之,彼則懼而 協以謀我,故難間也。漢東之國,隨為大。隨張,必棄小國。小國離,楚之利也。少師侈,請羸師以張之。」熊率且比曰:「季梁在,何益?」斗伯比曰:「以為後 圖,少師得其君。」王毀軍而納少師。 少師歸,請追楚師。隨侯將許之。季梁止之曰:「天方授楚,楚之羸,其誘我也,君何急焉?臣 聞小之能敵大也,小道大淫。所謂道,忠於民而信於神也。上思利民,忠也;祝史正辭,信也。今民餒而君逞欲,祝史矯舉以祭,臣不知其可也。」公曰:「吾牲牷 肥腯,粢盛豐備,何則不信?」對曰:「夫民,神之主也,是以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故奉牲以告曰『博碩肥腯』謂民力之普存也,謂其畜之碩大蕃滋也,謂其 不疾瘯蠡也,謂其備腯咸有也。奉盛以告曰『潔粢豐盛』,謂其三時不害而民和年豐也。奉酒醴以告曰『嘉栗旨灑』,謂其上下皆有嘉德而無違心也。所謂馨香,無 讒慝也。故務其三時,修其五教,親其九族,以致其禋祀。於是乎民和而神降之福,故動則有成。今民各有心,而鬼神乏主,君雖獨豐,其何福之有?君姑修政而親 兄弟之國,庶免於難。」隨侯懼而修政,楚不敢伐。
○曹劌論戰庄公十年 《左傳》 齊師伐我。公將戰。曹劌請見,其鄉人曰:「肉食者謀之,又何間焉?」劌曰:「肉食者鄙,未能遠謀。」遂入見。 問:「何以戰?」公曰:「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對曰:「小惠未遍,民弗從也。」公曰:「犧牲玉帛,弗敢揮也,必以信。」對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對曰:「忠之屬也,可以一戰。戰則請從。」 公與之乘。戰於長勺。公將鼓之。劌曰:「未可。」齊人三鼓,劌曰:「可矣!」齊師敗績。公將馳之。劌曰:「未可。」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劌曰:「可矣!」遂逐齊師。 既克,公問其故。對曰:「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國,難測也,懼有伏焉。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 ○齊桓公伐楚盟屈完僖公四年 《左傳》 春,齊侯以諸侯之師侵蔡。蔡潰,遂伐楚。 楚 子使與師言曰:「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對曰:「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太公曰:『五侯九伯,女實征之,以 夾輔周室!』賜我先君履,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對 曰:「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昭王之不復,君其問諸水濱!」師進,次於陘。 夏,楚子使屈完如師。師退,次於召陵。齊 侯陳諸侯之師,與屈完乘而觀之。齊侯曰:「豈不穀是為?先君之好是繼,與不穀同好何如?」對曰:「君惠徼福於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寡君之願也。」齊侯 曰:「以此眾戰,誰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對曰:「君若以德綏諸侯,誰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國方城以為城,漢水以為池,雖眾,無所用之。」 屈完及諸侯盟。
○宮之奇諫假道僖公五年 《左傳》 晉侯復假道於虞以伐虢。宮之奇諫曰:「虢,虞之表也;虢亡,虞必從之。晉不可啟,寇不可玩,一之謂甚,其可再乎?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者,其虞、虢之謂也。」 公 曰:「晉,吾宗也。豈害我哉?」對曰:「大伯、虞仲,大王之昭也;大伯不從,是以不嗣。虢仲、虢叔,王季之穆也;為文王卿士,勛在王室,藏於盟府。將虢是 滅,何愛於虞?且虞能親於桓、庄乎?其愛之也,桓、庄之族何罪?而以為戮,不唯逼乎?親以寵逼,猶尚害之,況以國乎?」 公曰: 「吾享祀豐潔,神必據我。」對曰:「臣聞之,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又曰:『民 不易物,惟德繄物。』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 弗聽,許晉使。宮之奇以其族行,曰:「虞不臘矣!在此行也,晉不更舉矣。」冬,晉滅虢。師還,館於虞,遂襲虞,滅之,執虞公。 ○齊桓下拜受胙僖公九年 《左傳》 會 於葵丘,尋盟,且修好,禮也。王使宰孔賜齊侯胙,曰:「天子有事於文、武,使孔賜伯舅胙。」齊侯將下拜。孔曰:「且有後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加 勞,賜一級,無下拜』」對曰:「天威不違顏咫尺,小白余敢貪天子之命『無下拜!』?恐隕越於下,以遺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陰飴甥對秦伯僖公十五年 《左傳》 十月,晉陰飴甥會秦伯,盟於王城。 秦 伯曰:「晉國和乎?」對曰:「不和。小人恥失其君而悼喪其親,不憚征糹善以立圉也,曰:『必報仇,寧事戎狄』君子愛其君而知其罪,不憚征糹善以待秦命, 曰:『必報德,有死無二。』以此不和。」秦伯曰:「國謂君何?」對曰:「小人戚,謂之不免;君子恕,以為必歸。小人曰:『我毒秦,秦豈歸君。』君子曰: 『我知罪矣,秦必歸君。貳而執之,服而舍之,德莫厚焉,刑莫威焉。服者懷德貳者畏刑,此一役也,秦可以霸。納而不定,廢而不立,以德為怨,秦不其然。』」 秦伯曰:「是吾心也。」改館晉侯,饋七牢焉。
○子魚論戰僖公二十二年 《左傳》 楚人伐宋以救鄭。宋公將戰,大司馬固諫曰:「天之棄商久矣,君將興之,弗可赦也已。」弗聽。 及楚人戰於泓。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濟。司馬曰:「彼眾我寡,及其未既濟也,請擊之。」公曰:「不可。」既濟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陳而後擊之,宋師敗績。公傷股,門官殲焉。 國人皆咎公。公曰:「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 子 魚曰:「君未知戰。勍敵之人,隘而不列,天贊我也。阻而鼓之,不亦可乎?猶有懼焉。且今之勍者,皆吾敵也。雖及胡耇,獲則取之,何有於二毛?明恥、教戰, 求殺敵也。傷未及死,如何勿重?若愛重傷,則如勿傷;愛其二毛,則如服焉。三軍以利用也,金鼓以聲氣也。利而用之,阻隘可也;聲盛致志,鼓讒可也。」 ○寺人披見文公僖公二十四年 《左傳》 呂、 郤畏逼,將焚公宮而弒晉侯。寺人披請見。公使讓之,且辭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女即至。其後余從狄君以田渭濱,女為惠公來求殺余,命女三宿,女中 宿至。雖有君命何其速也?夫袪猶在,女其行乎!」對曰:「臣謂君之入也,其知之矣。若猶未也,又將及難。君命無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惡,唯力是視。蒲人、 狄人、余何有焉?即位,其無蒲、狄乎!齊桓公置射鉤,而使管仲相。君若易之,何辱命焉?行者甚眾,豈唯刑臣?」公見之,以難告。 晉侯潛會秦伯於王城。己丑晦,公宮火。瑕甥、郤芮不獲公,乃如河上,秦伯誘而殺之。 ○介之推不言祿僖公二十四年 《左傳》 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
推 曰:「獻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懷無親,外內棄之。天未絕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君而誰?天實置之,而二三子以為己力,不亦誣乎?竊人之財,猶謂 之盜,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乎?下義其罪,上賞其奸;上下相蒙,難與處矣。」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誰懟?」對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 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對曰:「言,身之文也。身將隱,焉用文之?是求顯也。」其母曰:「能如是乎?與氵女偕隱。」遂隱而死。 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之田。曰:「以志吾過,且旌善人。」 ○展喜犒師僖公二十六年 《左傳》 齊孝公伐我北鄙,公使展喜犒師,使受命於展禽。 齊 侯未入竟,展喜從之,曰:「寡君聞君親舉玉趾,將辱於敝邑,使下臣犒執事。」齊侯曰:「魯人恐乎?」對曰:「小人恐矣,君子則否。」齊侯曰:「室如縣罄, 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對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夾輔成王。成王勞。之,而賜之盟,曰『世世子孫無相害也』!載在盟府,太師職之。桓 公是以糾命諸侯,而謀其不協,彌縫其闕,而匡救其災,昭舊職也。及君即位,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我敝邑用不敢保聚,曰:『豈其嗣世九年,而棄命廢 職?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以不恐。」 齊侯乃還。 ○燭之武退秦師僖公三十年 《左傳》 晉侯、秦伯圍鄭,以其無禮於晉,且貳於楚也。晉軍函陵,秦軍氾南。 佚之狐言於鄭伯曰:「國危矣,若使燭之武見秦君,師必退。」公從之。辭曰:「臣之壯也,猶不如人;今老矣,無能為也已。」公曰:「吾不能早用子,今急而求子,是寡人之過也。然鄭亡,子亦有不利焉。」許之。 夜 縋而出。見秦伯曰:「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若亡鄭而有益於君,敢以煩執事。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陪鄰?鄰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鄭以為東 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且君嘗為晉君賜矣,許君焦、瑕,朝濟而夕設版焉,君之所知也。夫晉,何厭之有?既東封鄭,又欲肆其西封。若不闕 秦,將焉取之?闕秦以利晉,唯君圖之。」秦伯說,與鄭人盟,使杞子、逢孫、楊孫戍之,乃還。
子犯請擊之。公曰:「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亦去之。 ○蹇叔哭師僖公三十二年 《左傳》 杞 子自鄭使告於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穆公訪諸蹇叔。蹇叔曰:「勞師以襲遠,非所聞也。師勞力竭,遠主備之,無乃不可乎? 師之所為,鄭必知之,勤而無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誰不知?」公辭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師於東門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見師之出而不 見其入也!」公使謂之曰:「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 蹇叔之子與師,哭而送之,曰:「晉人御師必於殽,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後皋之墓地;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風雨也。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秦師遂東。 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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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周文 ○鄭子家告趙宣子文公十七年 《左傳》
晉侯合諸侯於扈,平宋也。於是晉侯不見鄭伯,以為貳於楚也。 鄭 子家使執訊而與之書,以告趙宣子,曰:「寡君即位三年,召蔡侯而與之事君。九月,蔡侯入於敝邑以行。敝邑以侯宣多之難,寡君是以不得與蔡侯偕。十一月,克 減侯宣多,而隨蔡侯以朝於執事。十二年六月,歸生佐寡君之嫡夷,以請陳侯於楚,而朝諸君。十四年七月,寡君又朝以蕆陳事。十五年五月,陳侯自敝邑往朝於 君。往年正月,燭之武往朝夷也。八月,寡君又往朝。以陳、蔡之密邇於楚,而不敢貳焉,則敝邑之故也。雖敝邑之事君,何以不免?在位之中,一朝於襄,而再見 於君。夷與孤之二三臣相及於絳。雖我小國,則蔑以過之矣。今大國曰:『爾未逞吾志。』敝邑有亡,無以加焉。古人有言曰:『畏首畏尾,身其餘幾?』又曰; 『鹿死不擇音。』小國之事大國也,德,則其人也;不德,則其鹿也。鋌而走險,急何能擇?命之罔極,亦知亡矣,將悉敝賦以待於鯈,唯執事命之。文公二年,朝 於齊。四年,為齊侵蔡,亦獲成於楚。居大國之間,而從於強令,豈其罪也?大國若弗圖,無所逃命。」 晉鞏朔行成於鄭,趙穿、公婿池為質焉。 ○王孫滿對楚子宣公三年 《左傳》 楚 子伐陸渾之戎,遂至於雒,觀兵於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對曰:「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 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用能協於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遷於商,載祀六百。商紂暴虐, 鼎遷於周。德之休明,雖小,重也。其奸回昏亂,雖大,輕也。天祚明德,有所底止。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 之輕重,未可問也。」 ○齊國佐不辱命成公二年 《左傳》 晉師從齊師,入自丘輿,擊馬陘。齊侯使賓媚人賂以紀甗、玉磬與地。「不可,則聽客之所為。」 賓 媚人致賂,晉人不可,曰:「必以蕭同叔子為質,而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對曰:「蕭同叔子非他,寡君之母也。若以匹敵,則亦晉君之母也。吾子布大命於諸 侯,而曰必質其母以為信,其若王命何?且是以不孝令也。《詩》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若以不孝令於諸侯,其無乃非德類也乎?先王疆理天下,物土之宜, 而布其利。故《詩》曰:『我疆我理,南東其畝。』今吾子疆理諸侯,而曰『盡東其畝』而已,唯吾子戎車是利,無顧土宜,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反先王則不 義,何以為盟主?其晉實有闕。四王之王也,樹德而濟同欲焉;五伯之霸也,勤而撫之,以役王命。今吾子求合諸侯,以逞無疆之欲,《詩》曰:『布政優優,百祿 是遒。』子實不優,而棄百祿,諸侯何害焉?不然,寡君之命使臣,則有辭矣。曰:『子以君師辱於敝邑,不腆敝賦,以犒從者。畏君之震,師徒撓敗,吾子惠徼齊 國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繼舊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愛。子又不許,請收合餘燼,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從也;況其不幸,敢不唯命是聽?』」 ○楚歸晉知罃成公三年 《左傳》 晉人歸楚公子谷臣與連尹襄老之屍於楚,以求知罃。於是荀首佐中軍矣,故楚人許之。 王 送知罃,曰:「子其怨我乎?」對曰:「二國治戎,臣不才,不勝其任,以為俘馘。執事不以釁鼓,使歸即戮,君之惠也。臣實不才,又誰敢怨?」王曰:「然則德 我乎?」對曰:「二國圖其社稷,而求紓其民,各懲其忿,以相宥也。兩釋纍囚,以成其好。二國有好,臣不與及,其誰敢德?」王曰:「子歸,何以報我?」對 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無怨無德,不知所報。」王曰:「雖然,必告不穀。」對曰:「以君之靈,纍臣得歸骨於晉,寡君之以為戮,死且不朽。若從君 惠而免之,以賜君之外臣首;首其請於寡君,而以戮於宗,亦死且不朽。若不獲命,而使嗣宗職,次及於事,而帥偏師以修封疆,雖遇執事,其弗敢違,其竭力致 死,無有二心,以盡臣禮,所以報也。」王曰:「晉未可與爭。」重為之禮而歸之。 ○呂相絕秦成公十三年 《左傳》 晉侯使呂相絕秦,曰: 「昔逮我獻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天禍晉國,文公如齊,惠公如秦。無祿,獻公即世。穆公不忘舊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於晉。又不能成大勛,而為韓之師。亦悔於厥心,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 「文公躬擐甲胄,跋履山川,逾越險阻,征東之諸侯,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諸秦,則亦既報舊德矣。鄭人怒君之疆埸,我文公帥諸侯及秦圍鄭。秦大夫不詢於我寡君,擅及鄭盟。諸侯疾之,將致命於秦。文公恐懼,綏靖諸侯,秦師克還無害,則是我有大造於西也。」 「無 祿,文公即世,穆不為吊,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郩地,奸絕我好,伐我保城,殄滅我費滑,散離我兄弟,撓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我襄公未忘君之舊勛,而 懼社稷之隕,是以有郩之師。猶願赦罪於穆公。穆公弗聽,而即楚謀我。天誘其衷,成王隕命,穆公是以不克逞志於我。」 「穆、襄即世,康、靈即位。康公,我之自出,又欲闕剪我公室,傾覆我社稷,帥我蟊賊,以來盪搖我邊疆,我是以有令狐之役。康猶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俘我王官,剪我羈馬,我是以有河曲之戰。東道之不通,則是康公絕我好也。」 「及 君之嗣也,我君景公引領西望曰:『庶撫我乎!』君亦不惠稱盟,利吾有狄難,入我河縣,焚我箕、郜,芟夷我農功,虔劉我邊陲,我是以有輔氏之聚。君亦悔禍之 延,而欲徼福於先君獻、穆,使伯車來命我景公曰:『吾與女同好棄惡,復修舊德,以追念前勛。』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會。君又不祥,背棄 盟誓。白狄話君同州,君之仇讎,而我之昏姻也。君來賜命曰:『吾與女伐狄』寡君不敢顧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於使。君有二心於狄,曰:『晉將伐女。』狄應 且憎,是用告我。楚人惡君之二三其德也,亦來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來求盟於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余雖與晉出入,余唯利是視。不 穀惡其無成德,是用宣之,以懲不一。』」諸侯備聞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昵就寡人。寡人帥以聽命,唯好是求,君若惠顧諸侯,矜哀寡人,而賜之盟,則寡人之 願也,其承寧諸侯以退,豈敢徼亂?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其不能以諸侯退矣。「敢盡布之執事,俾執事實圖利之。」 ○駒支不屈於晉襄公十四年 《左傳》 會於向,將執戎子駒支。 范宣子親數諸朝,曰:「來!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離於瓜州,乃祖吾離被苫蓋、蒙荊棘以來歸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與女剖分而食之。今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蓋言語漏泄,則職女之由。詰朝之事,爾無與焉。與,將執女。」 對 曰:「昔秦人負恃其眾,貪於土地,逐我諸戎。惠公蠲其大德,謂我諸戎,是四岳裔胄也。毋是剪棄。賜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諸戎除翦其荊棘,驅 其狐狸豺狼,以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於今不貳。昔文公與秦伐鄭,秦人竊與鄭盟,而舍戍焉,於是乎有郩之師。晉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師不復,我諸戎實然。 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與晉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來,晉之百役,與我諸戎,相繼於時,以從執政,猶郩志也。豈敢離逷?今官之師旅無乃實有所 闕,以攜諸侯,而罪我諸戎!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不與於會,亦無瞢焉!」賦《青蠅》而退。 宣子辭焉,使即事於會,成愷悌也。 ○祁奚請免叔向襄公二十一年 《左傳》 欒盈出奔楚。宣子殺羊舌虎,囚叔向。 人謂叔向曰:「子離於罪,其為不知乎?」叔向曰:「與其死亡若何?《詩》曰:『優哉游哉,聊以卒歲』。知也。」 樂 王鮒見叔向,曰:「吾為子請。」叔向弗應。出,不拜。其人皆咎叔向。叔向曰:「必祁大夫。」室老聞之,曰:「樂王鮒言於君無不行,求赦吾子,吾子不許。祁 大夫所不能也,而曰必由之,何也?」叔向曰:「樂王鮒,從君者也,何能行?祁大夫外舉不棄仇,內舉不失親,其獨遺我乎?」《詩》曰:『有覺德行,四國順 之。』夫子,覺者也。 晉侯問叔向之罪於樂王鮒。對曰:「不棄其親,其有焉。」 於是祁奚老矣,聞之, 乘馹而見宣子,曰:「《詩》曰:『惠我無疆,子孫保之。』《書》曰:『聖有謨勛,明徵定保。』夫謀而鮮過、惠訓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猶將十世宥 之,以勸能者。今一不免其身,以棄社稷,不亦惑乎?鯀殛而禹興,伊尹放大甲而相之,卒無怨色;管、蔡為戮,周公右王。若之何其以虎也棄社稷?子為善,誰敢 不勉?多殺何為?」宣子說,與之乘,以言諸公而免之。不見叔向而歸,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 ○子產告范宣子輕幣襄公二十四年 《左傳》 范宣子為政,諸侯之幣重,鄭人病之。 二 月,鄭伯如晉。子產寓書於子西,以告宣子,曰:「子為晉國,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患,而無令名之難。夫諸 侯之賄聚於公室,則諸侯貳。若吾子賴之,則晉國貳。諸侯貳,則晉國壞;晉國貳,則子之家壞,何沒沒也!將焉用賄?夫令名,德之輿也;德,國家之基也。有基 無壞,無亦是務乎!有德則樂,樂則能久。《詩》云:『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有令德也夫!『上帝臨女,無貳爾心。』有令名也夫!恕思以明德,則令名載而行 之,是以遠至邇安。毋寧使人謂子『子實生我』,而謂『子浚我以生』乎?象有齒以焚其身,賄也。 宣子說,乃輕幣。 ○晏子不死君難襄公二十五年 《左傳》 崔武子見棠姜而美之,遂取之。庄公通焉,崔子弒之。 晏 子立於崔氏之門外,其人曰:「死乎?」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曰:「歸乎?」曰:「君死,安歸?君民 者,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昵,誰敢任之?且人有君而 弒之,吾焉得死之?而焉得亡之?將庸何歸?」門啟而入,枕屍股而哭。興,三踴而出。人謂崔子:「必殺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季札觀周樂襄公二十九年《左傳》 吳 公子札來聘。請觀於周樂。使工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猶未也,然勤而不怨矣。」為之歌《邶》、《鄘》、《衛》,曰:「美哉,淵 乎!憂而不困者也。吾聞衛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衛風》乎!」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 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為之歌《齊》,曰:「美哉!泱泱乎,大風也哉!表東海者,其大公乎?國未可量也。」 為之歌《豳》 曰:「美哉,盪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 乎!大而婉,險而易行,以德輔此,則明主也。」為之歌《唐》,曰:「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不然,何憂之遠也?非令德之後,誰能若是?」為之歌 《陳》,曰:「國無主,其能久乎!」自《鄶》以下無譏焉。 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為之歌《大雅》,曰:「廣哉,熙熙乎!曲而有直體,其文王之德乎!」 為之歌《頌》,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邇而不逼,遠而不攜,遷而不淫,復而不厭,哀而不愁,樂而不荒,用而不匱,廣而不宣,施而不費,取而不貪,處而不底,行而不流。五聲和,八風平,節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見 舞《象箾》、《南籥》者,曰:「美哉!猶有憾。」見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見舞《韶濩》者,曰:「聖人之弘也,而猶慚德,聖人 之難也。」見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見舞《韶箾》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無不幬也,如地之無不載也。雖甚盛 德,其蔑以加於此矣。觀止矣!若有他樂,吾不敢請已。」 ○子產壞晉館垣襄公三十一年 《左傳》 子 產相鄭伯以如晉,晉侯以我喪故,未之見也。子產使盡壞其館之垣而納車馬焉。士文伯讓之,曰:「敝邑以政刑之不修,寇盜充斥,無若諸侯之屬辱在寡君者何?是 以令吏人完客所館,高其閈閎,厚其牆垣,以無憂客使。今吾子壞之,雖從者能戒,其若異客何?以敝邑之為盟主,糹善完葺牆,以待賓客。若皆毀之,其何以共 命?寡君使匄請命。」對曰:「以敝邑褊小,介於大國,誅求無時,是以不敢寧居,悉索敝賦,以來會時事。逢執事之不閒,而未得見;又不獲聞命,未知見時。不 敢輸幣,亦不敢暴露。其輸之,則君之府實也,非薦陳之,不敢輸也。其暴露之,則恐燥濕之不時而朽蠹,以重敝邑之罪。僑聞文公之為盟主也,宮室卑庳,無觀台 榭,以崇大諸侯之館,館如公寢;為廄繕修,司空以時平易道路,圬人以時塓館宮室;諸侯賓至,甸設庭燎,僕人巡宮;車馬有所,賓從有代,巾車脂轄,隸人、 牧、圉各瞻其事;百官之屬各展其物。公不留賓,而亦無廢事,憂樂同之,事則巡之;教其不知,而恤其不足。賓至如歸,無寧菑患;不畏寇盜,而亦不患燥濕。今 銅鞮之宮數里,而諸侯舍於肅人,門不容車,而不可逾越;盜賊公行,而天厲不戒。賓見無時,命不可知。若又勿壞,是無所藏幣以重罪也。敢請執事:將何所命 之?雖君之有魯喪,亦敝邑之憂也。若獲薦幣,修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憚勤勞!」文伯復命。趙文子曰:「信。我實不德,而以隸人之垣以贏諸侯,是吾罪也。」 使士文伯謝不敏焉。 晉侯見鄭伯,有加禮,厚其宴、好而歸之。乃築諸侯之館。 叔向曰:「辭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產有辭,諸侯賴之,若之何其釋辭也?《詩》曰:『辭之輯矣,民之協矣;辭之懌矣,民之莫矣』,其知之矣。」 ○子產論尹何為邑襄公三十一年《左傳》 子 皮欲使尹何為邑。子產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願,吾愛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學焉,夫亦愈知治矣。」子產曰:「不可。人之愛人,求利之也。今吾 子愛人則以政,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傷實多。子之愛人,傷之而已,其誰敢求愛於子?子於鄭國,棟也。棟折榱崩,僑將厭焉,敢不盡言?子有美錦,不使人學 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學者制焉,其為美錦不亦多乎?僑聞學而後入政,未聞以政學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獵,射御貫,則能獲禽,若 未嘗登車射御,則敗績厭覆是懼,何暇思獲?」子皮曰:「善哉!虎不敏。吾聞君子務知大者、遠者,小人務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衣服附在吾身,我知而慎 之;大官、大邑,所以庇身也,我遠而慢之。微子之言,吾不知也。他日我曰:『子為鄭國,我為吾家,以庇焉,其可也。』今而後知不足。自今請雖吾家,聽子而 行。」子產曰:「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吾豈敢謂子面如吾面乎?抑心所謂危,亦以告也。」子皮以為忠,故委政焉,子產是以能為鄭國。 ○子產卻楚逆女以兵昭公元年 《左傳》 楚公子圍聘於鄭,且娶於公孫段氏。伍舉為介。將入館,鄭人惡之,使行人子羽與之言,乃館於處。 既 聘,將以眾逆。子產患之,使子羽辭,曰:「以敝邑褊小,不足以容從者,請墠聽命。」令尹使太宰伯州犁對曰:「尹辱貺寡大夫圍,謂圍:『將使豐氏撫有而 室。』圍布几筵,告於庄、共之廟而來。若野賜之,是委君貺於草莽也,是寡大夫不得列於諸卿也。不寧唯是,又使圍蒙其先君,將不得為寡君老,其蔑以復矣。唯 大夫圖之。」子羽曰:「小國無罪,恃實其罪。將恃大國之安靖己,而無乃包藏禍心以圖之?小國失恃,而懲諸侯,使莫不憾者,距違君命,而有所壅塞不行是懼。 不然,敝邑,館人之屬也,其敢愛豐氏之祧?」 伍舉知其有備也,請垂櫜而入。許之。 ○子革對靈王昭公十二年 《左傳》 楚子狩於州來,次於潁尾,使盪侯、潘子、司馬督、囂尹午、陵尹喜帥師圍徐以懼吳。楚子次於乾溪,以為之援。雨雪,王皮冠,秦復陶,翠被,豹舄,執鞭以出。仆析父從。 右 尹子革夕,王見之,去冠、被,舍鞭,與之語,曰:「昔我先王熊繹與呂伋、王孫牟、燮父、禽父並事康王,四國皆有分,我獨無有。今吾使人於周,求鼎以為分, 王其與我乎?」對曰:「與君王哉!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齊,王舅也;晉及魯、衛,王母弟 也。楚是以無分,而彼皆有。今周與四國服事君王,將唯命是從,豈其愛鼎?」王曰:「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今鄭人貪賴其田,而不我與。我若求之,其 與我乎?」對曰:「與君王哉!周不愛鼎,鄭敢愛田?」王曰:「昔諸侯遠我而畏晉,今我大城陳、蔡、不羹,賦皆千乘,子與有勞焉,諸侯其畏我乎!」對曰: 「畏君王哉!是四國者,專足畏也。又加之以楚,敢不畏君王哉!」 工尹路請曰:「君王命剝圭以為釒戚柲,敢請命。」王入視之。 析父謂子革:「吾子,楚國之望也。今與王言如響,國其若之何?」子革曰:「摩厲以須,王出,吾刃將斬矣。」 王 出,復語。左史倚相趨過,王曰:「是良史也,子善視之!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對曰:「臣嘗問焉,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 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王是以獲沒於祗宮。臣問其詩而不知也。若問遠焉,其焉能知之?」王曰:「子能乎?」對曰:「能。其 《詩》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 王揖而入,饋不食,寢不寐,數日,不能自克,以及於難。 仲尼曰:「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信善哉!楚靈王若能如是,豈其辱於乾溪?」 ○子產論政寬猛昭公二十年 《左傳》 鄭子產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疾數月而卒。 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大叔悔之,曰:「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 仲 尼曰:「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詩》曰:『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 方。』施之以寬也。『毋從詭隨,以謹無良;式遏寇虐,慘不畏明。』糾之以猛也。『柔遠能邇,以定我王。』平之以和也。又曰,『不競不絿。不剛不柔,布政優 優,百祿是遒。』和之至也。」及子產卒,仲尼聞之,出涕曰:「古之遺愛也。」 ○吳許越成哀公元年 《左傳》 吳王夫差敗越於夫椒,報槜李也。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於會稽,使大夫種因吳太宰嚭以行成。吳子將許之。 伍 員曰:「不可。臣聞之:『樹德莫如滋,去疾莫如盡。』昔有過澆殺斟灌以伐斟鄩,滅夏後相,後緡方娠,逃出自竇,歸於有仍,生少康焉。為仍牧正,惎澆能戒 之。澆使椒求之,逃奔有虞,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於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諸綸,有田一成,有眾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謀,以收夏眾,撫其官職;使女艾諜 澆,使季杼誘豷。遂滅過、戈,復禹之績,祀夏配天,不失舊物。今吳不如過,而越大於少康,或將豐之,不亦難乎!勾踐能親而務施,施不失人,親不棄勞。與我 同壤,而世為仇讎。於是乎克而弗取,將又存之,違天而長寇讎,後雖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蠻夷,而長寇讎,以是求伯,必不行矣。」 弗聽。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訓,二十年之外,吳其為沼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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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周文 ○祭公諫征犬戎周語上《國語》 穆 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曰:「不可。先王耀德不觀兵。夫兵戢而時動,動則威,觀則玩,玩則無震。是故周文公之《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 肆於時夏,允王保之。』先王之於民也,茂正其德而厚其性,阜其財求,而利其器用,明利害之鄉,以文修之,使務利而避害,懷德而畏威,故能保世以滋大。」 「昔 我先世后稷,以服事虞、夏。及夏之衰也,棄稷弗務,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於戎、翟之間,不敢怠業,時序其德,纂修其緒,修其訓典,朝夕恪勤,守以惇 篤,奉以忠信,奕世載德,不忝前人。至於武王,昭前之光明而加之以慈和,事神保民,莫不欣喜。商王帝辛,大惡於民。庶民弗忍,欣戴武王,以致戎於商牧。是 先王非務武也,勤恤民隱而除其害也。」 「夫先王之制:邦內甸服,邦外甸服,邦外侯服,侯、衛賓服,蠻、夷要服,戎、翟荒服。甸 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日祭、月祀、時享、歲貢、終王,先王之訓也。有不祭則修意,有不祀則修言,有不享則修文,有不貢則修 名,有不王則修德,序成而有不至則修刑。於是乎有刑不祭,伐不祀,征不享,讓不貢,告不王。於是乎有刑罰之辟,有攻伐之兵,有征討之備,有威讓之令,有文 告之辭。布令辭而又不至,則又增修於德無勤民於遠,是以近無不聽,遠無不服。」 「今自大畢、伯仕之終也,犬戎氏以其職來王,天子曰:『予必以不享征之,且觀之兵。』其無乃廢先王之訓而王幾頓乎!吾聞夫犬樹惇,能帥舊德而守終純固,其有以御我矣!」 王不聽,遂征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荒服者不至。 ○召公諫厲王止謗《國語》 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 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 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A4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 焉,是以事行而不悖。民之有口也,猶土之有山川也,財用於是乎出,猶其有原隰衍沃也,衣食於是乎生。口之宣言也,善敗於是乎興,行,善而備敗,所以阜財 用、衣食者也。夫民慮之於心而宣之於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與能幾何?」 王弗聽,於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 ○襄王不許請隧《國語·周語中》 晉文公既定襄王於郟,王勞之以地,辭,請隧焉。 王 弗許,曰:「昔我先王之有天下也,規方千里以為甸服,以供上帝山川百神之祀,以備百姓兆民之用,以待不庭、不虞之患。其餘以均分公侯伯子男,使各有寧宇, 以順及天地,無逢其災害,先王豈有賴焉。內官不過九御,外官不過九品,足以供給神祇而已,豈敢厭縱其耳目心腹以亂百度?亦唯是死生之服物采章,以臨長百姓 而輕重布之,王何異之有? 「今天降禍災於周室,餘一人僅亦守府,又不佞以勤叔父,而班先王之大物以賞私德,其叔父實應且憎,以 非餘一人,餘一人豈敢有愛也?先民有言曰:『改玉改行。』叔父若能光裕大德,更姓改物,以創製天下,自顯庸也,而縮取備物以鎮撫百姓,餘一人其流辟於裔 土,何辭之有與?若猶是姬姓也,尚將列為公侯,以復先王之職,大物其未可改也。叔父其茂昭明德,物將自至,余何敢以私勞變前之大章,以忝天下,其若先王與 百姓何?何政令之為也?若不然,叔父有地而隧焉,余安能知之?」 文公遂不敢請,受地而還。 ○單子知陳必亡周語中《國語》 定 王使單襄公聘於宋。遂假道於陳,以聘於楚。火朝覿矣,道茀不可行也,侯不在疆,司空不視塗,澤不陂,川不梁,野有庾積,場功未畢,道無列樹,墾田若蓺,膳 宰不致飠氣,司里不授館,國無寄寓,縣無旅舍,民將築台於夏氏。及陳,陳靈公與孔寧、儀行父南冠以如夏氏,留賓弗見。 單子歸, 告王曰:「陳侯不有大咎,國必亡。」王曰:「何故?」對曰:「夫辰角見而雨畢,天根見而水涸,本見而草木節解,駟見而隕霜,火見而清風戒寒。故先王之教 曰:『雨畢而除道,水涸而成梁,草木節解而備藏,隕霜而冬裘具,清風至而修城郭宮室。』故《夏令》曰:『九月除道,十月成梁。』其時儆曰『收而場功,偫而 畚挶營室之中,土功其始。火之初見,期於司里,』此先王之所以不用財賄,而廣施德於天下者也。今陳國,火朝覿矣,而道路若塞,野場若棄,澤不陂障,川無舟 梁,是廢先王之教也。 「周制有之曰:『列樹以表道,立鄙食以守路。國有郊牧,畺有寓望,藪有圃草,囿有林池,所以御災也。其餘 無非谷土,民無懸耜,野無奧草,不奪農時,不蔑民功。有優無匱,有逸無罷。國有班事,縣有序民。』今陳國道路不可知,田在草間,功成而不收,民罷於逸樂, 是棄先王之法制也。 「周之《秩官》有之曰:『敵國賓至,關尹以告,行理以節逆之,侯人為導,門尹除門,宗祝執祀,司里授館,司 徒具徒,司空視塗,司寇詰奸,虞人入材,甸人積薪,火師監燎,水師監濯,膳宰致飧,廩人獻飠氣,司馬陳芻,工人展車,百官各以物至,賓入如歸。是故小大莫 不懷愛。其貴國之賓至,則以班加一等,益虔。至於王使,則皆官正蒞事,上卿監之。若王巡守,則君親監之。』今雖朝也不才,有分族於周,承王命以為過賓於 陳,而司事莫到,是蔑先王之官也。 「先王之令有之曰:『天道賞善而罰淫,故凡我造國,無從匪彝,無即慆淫,各守爾典,以承天休。』今陳侯不念胤續之常,棄其伉儷妃嬪,而帥其卿佐以淫於夏氏,不亦瀆姓矣乎?陳,我大姬之後也。棄袞冕而南冠以出,不亦簡彝乎?是又犯先王之令也。 「昔先王之教,茂帥其德也,猶恐隕越。若廢其教而棄其制,蔑其官而犯其令,將何以守國?居大國之間,而無此四者,其能久乎?」 六年,單子如楚。八年,陳侯殺於夏氏。九年,楚子入陳。 ○展禽論祀爰居魯語上《國語》 海鳥曰「爰居」,止於魯東門之外二日,臧文仲使國人祭之。展禽曰:「越哉,臧孫之為政也!夫祀,國之大節也;而節,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為國典。今無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 聖王之制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炒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 能植百穀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祀以為稷。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為社。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 三辰以固民,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鯀障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鯀之功,契為司徒而民輯,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穀而 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穢。故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後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 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帥顓頊者也,有虞氏報焉;杼,能帥禹者也,夏後氏報焉;上甲微,能帥契者也,商人報焉;高圉、太王,能帥稷者也,周人報焉。凡 禘、郊、祖、宗、報,此五者國之典祀也。」 「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於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為明質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澤,所以出財用也。非是不在祀典。」 「今海鳥至,己不知而祀之,以為國典,難以為仁且知矣。夫仁者講功,而知者處物。無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問,非知也。今茲海其有災乎?夫廣川之鳥獸,恆知而避其災也。」 「是歲也,海多大風,冬暖。文仲聞柳下季之言,曰:「信吾過也,季子之言不可不法也。」使書以為三筴。 ○里革斷罟匡君魯語上《國語》 宣 公夏濫於泗淵,里革斷其罟而棄之,曰:「古者大寒降,土蟄發,水虞於是乎講罛罶,取名魚,登川禽,而嘗之寢廟,行諸國人,助宣氣也。鳥獸孕,水蟲成,獸虞 於是乎禁罝羅,矠魚鱉以為夏槁,助生阜也。鳥獸成,水蟲孕,水虞於是乎禁罝{罒鹿},設阱鄂,以實廟庖,畜功用也。且夫山不槎櫱,澤不伐夭,魚禁鯤鮞,獸 長麑麇,鳥翼鷇卵,蟲舍蚳蝝,蕃庶物也,古之訓也。今魚方別孕,不教魚長,又行網罟,貪無藝也。」 公聞之曰:「吾過而里革匡我,不亦善乎!是良罟也,為我得法。使有司藏之,使吾無忘諗。」師存侍,曰:「藏罟不如置里革於側之不忘也。」 ○敬姜論勞逸魯語下《國語》 公父文伯退朝,朝其母,其母方績。文伯曰:「以歜之家而主猶績,懼乾季孫之怒也,其以歜為不能事主乎!」 其 母嘆曰:「魯其亡乎!使僮子備官而未之聞邪?居,吾語女。昔聖王之處民也,擇瘠土而處之,勞其民而用之,故長王天下。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 則忘善,忘善則噁心生。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義,勞也。是故天子大采朝日,與三公、九卿祖識地德;日中考政,與百官之政事,師尹惟旅、牧、 相宣序民事;少採夕月,與太史、司載糾虔天刑;日入監九御,使潔奉禘、郊之粢盛,而後即安。諸侯朝修天子之業命,晝考其國職,夕省其典刑,夜儆百工,使無 慆淫,而後即安。卿大夫朝考其職,晝講其庶政,夕序其業,夜庀其家事,而後即安。士朝受業,晝而講貫,夕而習復,夜而計過無憾,而後即安。自庶人以下,明 而動,晦而休,無日以怠。王后親織玄紞,公侯之夫人加之以紘、綖,卿之內子為大帶,命婦成祭服,列士之妻加之以朝服,自庶士以下,皆衣其夫。社而賦事,烝 而獻功,男女效績,愆則有辟,古之制也。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訓也。自上以下,誰敢淫心舍力? 「今我,寡也,爾又在下位,朝夕處事,猶恐忘先人之業。況有怠惰,其何以避辟!吾冀而朝夕修我曰:『必無廢先人。』爾今曰:『胡不自安?』以是承君之官,余懼穆伯之絕祀也。」 仲尼聞之曰:「弟子志之,季氏之婦不淫矣。」 ○叔向賀貧晉語八《國語》 叔向見韓宣子,宣子憂貧,叔向賀之。 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無其實,無以從二三子,吾是以憂,子賀我何故?」 對 曰:「昔欒武子無一卒之田,其官不備其宗器,宣其德行,順其憲則,使越於諸侯,諸侯親之,戎、狄懷之,以正晉國,行刑不疚,以免於難。及桓子,驕泰奢侈, 貪慾無藝,略則行志,假貨居賄,宜及於難,而賴武之德,以沒其身,及懷子,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可以免於難,而離桓之罪,以亡於楚。夫郤昭子,其富半公 室,其家半三軍,恃其富寵,以泰於國,其身屍於朝,其宗滅於絳。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寵大矣,朝而滅,莫之哀也,惟無德也。 今吾子有欒武子之貧,吾以為能其德矣,是以賀。若不憂德之不建,而患貨之不足,將吊不暇,何賀之有?」 宣子拜稽道焉,曰:「起也將亡,賴子存之。非起也敢專承之,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賜。」 ○王孫圉論楚寶楚語下《國語》 王孫圉聘於晉,定公饗之,趙簡子鳴玉以相,問於王孫圉曰:「楚之白珩猶在乎?」對曰:「然。」簡子曰:「其為寶也,幾何矣?」 曰: 「未嘗為寶。楚之所寶者,曰觀射父,能作訓辭,以行事於諸侯,使無以寡君為口實。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訓典,以敘百物,以朝夕獻善敗於寡君,使寡君無忘先王 之業;又能上下說乎鬼神,順道其欲惡,使神無有怨痛於楚國。又有藪曰云連徒洲,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龜、珠、角、齒、皮、革、羽、毛,所以備賦,以戒 不虞者也。所以共幣帛,以賓享於諸侯者也。若諸侯之好幣具,而導之以訓辭,有不虞之備,而皇神相之,寡君其可以免罪於諸侯,而國民保焉。此楚國之寶也。若 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寶焉?」 「圉聞國之寶,六而已:聖能制議百物,以輔相國家,則寶之;玉足以庇蔭嘉穀,使無水旱之災,則寶之;龜足以憲臧否,則寶之;珠足以御火災,則寶之;金足以御兵亂,則寶之;山林藪澤足以備財用,則寶之。嘩囂之美,楚雖蠻夷,不能寶也。」 ○諸稽郢行成於吳吳語《國語》 吳王夫差起師伐越,越王勾踐起師逆之江。 大 夫種乃獻謀曰:「夫吳之與越,唯天所授,王其無庸戰。夫申胥、華登簡服吳國之士於甲兵,而未嘗有所挫也。夫一人善射,百夫決拾,勝未可成。夫謀必素見成事 焉,而後履之,不可以授命。王不如設戎,約辭行成,以喜其民,以廣侈吳王之心。吾以卜之於天。天若棄吳,必許吾成而不吾足也,將必寬然有伯,諸侯之心焉。 既罷弊其民,而天奪之食,安受其燼,乃無有命矣。」 越王許諾,乃命諸稽郢行成於吳,曰:「寡君勾踐使下臣郢不敢顯然布幣行禮, 敢私告於下執事曰:『昔者越國見禍,得罪於天王。天王親趨玉趾,以心孤勾踐,而又宥赦之。君王之于越也,繄起死人而肉白骨也。孤不敢忘天災,其敢忘君王之 大賜乎!今勾踐申禍無良,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邊陲之小怨,以重得罪於下執事?勾踐用帥二三之老,親委重罪,頓顙於邊。今君王不察,盛怒屬兵, 將殘伐越國,越國固貢獻之邑也,君王不以鞭箠使之,而辱軍士使寇令焉。勾踐請盟。一介嫡女,執箕帚以晐姓於王宮;一介嫡男,奉槃移以隨諸御;春秋貢獻,不 解於王府。天王豈辱裁之?亦征諸侯之禮也。』 「夫諺曰:『狐埋之而狐搰之,是以無成功。』今天王既封殖越國,以明聞於天下,而又刈亡之,是天王之無成勞也。雖四方之諸侯,則何實以事吳?敢使下臣盡辭,唯天王秉利度義焉!」 ○申胥諫許越成吳語《國語》 吳王夫差乃告諸大夫曰:「孤將有大志於齊,吾將許越成,而無拂吾慮。若越既改,吾又何求?若其不改,反行,吾振旅焉。」 申 胥諫曰:「不可許也。夫越非實忠心好吳也,又非懾畏吾甲兵之強也。大夫種勇而善謀,將還玩吳國於股掌之上,以得其志。夫固知君王之蓋威以好勝也,故婉約其 辭,以從逸王志,使淫樂於諸夏之國,以自傷也。使吾甲兵鈍弊,民人離落,而日以憔悴,然後安受吾燼。夫越王好信以愛民,四方歸之,年穀時熟,日長炎炎。及 吾猶可以戰也,為虺弗摧,為蛇將若何?」 吳王曰:「大夫奚隆于越,越曾足以為大虞乎?若無越,則吾何以春秋曜吾軍士?」乃許之成。 將盟,越王又使諸稽郢辭曰:「以盟為有益乎?前盟口血未乾,足以結信矣。以盟為無益乎?君王舍甲兵之威以臨使之,而胡重於鬼神而自輕也。」吳王乃許之,荒成不盟。 ○春王正月隱公元年《公羊傳》 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後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 公 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將平國而反之桓。曷為反之桓?桓幼而貴,隱長而卑,其為尊卑也微,國人莫知。隱長又賢,諸大夫扳隱而立之。隱於 是焉而辭立,則未知桓之將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則恐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隱之立,為桓立也。隱長又賢,何以不宜立?立適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 長。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 ○宋人及楚人平宣公十五年 《公羊傳》 外 平不書,此何以書?大其平乎己也。何大其平乎己?庄王圍宋,軍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於是使司馬子反乘堙而<門規>宋城,宋華 元亦乘堙而出見之。司馬子反曰:「子之國如何?」華元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司馬子反曰:「嘻!甚矣憊!雖然,吾 聞之也:圍者,柑馬而秣之,使肥者應客,是何子之情也?」華元曰:「吾聞之:君子見人之厄則矜之,小人見人之厄則幸之。吾見子之君子也,是以告情於子 也。」司馬子反曰:「諾,勉之矣。吾軍亦有七日之糧爾,盡此不勝,將去而歸爾。」揖而去之。 反於庄王。庄王曰:「何如?」司馬 子反曰:「憊矣!」曰:「何如?」曰:「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庄王曰:「嘻!甚矣憊!雖然,吾今取此,然後而歸爾。」司馬子反曰:「不可。臣已告之 矣。軍有七日之糧爾。」庄王怒曰:「吾使子往視之,子曷為告之?」司馬子反曰:「以區區之宋,猶有不欺人之臣,可以楚而無乎?是以告之也。」庄王曰: 「諾,舍而止。雖然,吾猶取此,然後歸爾。」司馬子反曰:「然則,君請處於此,臣請歸爾。」庄王曰:「子去我而歸,吾孰與處於此?吾亦從子而歸爾。」引師 而去之。故君子大其平乎己也。此皆大夫也。其稱「人」何?貶。曷為貶?平者在下也。 ○吳子使札來聘襄公二十九年《公羊傳》 吳 無君、無大夫,此何以有君、有大夫?賢季子也。何賢乎季子?讓國也。其讓國奈何?謁也、餘祭也、夷昧也,與季子同母者四。季子弱而才,兄弟皆愛之,同欲立 之以為君。渴曰:「今若是迮而與季子國,季子猶不受也。請無與子而與弟,弟兄迭為君,而致國乎季子。」皆曰:「諾。」故諸為君者,皆輕死為勇,飲食必祝 曰:「天苟有吳國,尚速有悔於予身。」故謁也死,餘祭也立;餘祭也死,夷昧也立;夷昧也死,則國宜之季子者也。 季子使而亡焉。 僚者,長庶也,即之。季子使而反,至而君之爾。闔廬曰:「先君之所以不與子國而與弟者,凡為季子故也。如不從先君之命與,則我宜立者也。僚惡得為君乎?於 是使專諸刺僚,而致國乎季子。季子不受曰:「爾弒吾君,吾受爾國,是吾與爾為篡也。爾殺吾兄,吾又殺爾,是父子兄弟相殺,終身無已也。」去之延陵,終身不 入吳國。故君子以其不受為義,以其不殺為仁。 賢季子,則吳何以有君、有大夫?以季子為臣,則宜有君者也。札者何?吳季子之名也。春秋賢者不名,此何以名?許夷狄者,不一而足也。季子者,所賢也,曷為不足乎季子?許人臣者必使臣,許人子者必使子也。 ○鄭伯克段於鄢隱公元年《穀梁傳》 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殺也。何以不言殺?見段之有徒眾也。 段,鄭伯弟也。何以知其為弟也?殺世子、母弟目君,以其目君,知其為弟也。段,弟也而弗謂弟,公子也而弗謂公子,貶之也。段失子弟之道矣。賤段而甚鄭伯也。何甚乎鄭伯?甚鄭伯之處心積慮,成於殺也。 於鄢,遠也,猶曰取之其母之懷中而殺之云爾,甚之也。 然則為鄭伯者宜奈何?緩追逸賊,親親之道也。 ○虞師晉師滅夏陽僖公二年 《穀梁傳》 非國而曰「滅」,重夏陽也。虞無師,其曰「師」,何也?以其先晉,不可以不言師也。其先晉何也?為主乎滅夏陽也。夏陽者,虞、虢之塞邑也,滅夏陽而虞、虢舉矣。 虞 之為主乎滅夏陽,何也?晉獻公欲伐虢,荀息曰:「君何不以屈產之乘、垂棘之璧,而借道乎虞也?」公曰:「此晉國之寶也。如受吾幣,而不借吾道,則如之 何?」荀息曰:「此小國之所以事大國也。彼不借吾道,必不敢受吾幣。如受吾幣,而借吾道,則是我取之中府而藏之外府,取之中而廄置之外廄也。」公曰:「宮 之奇存焉,必不使受之也。」荀息曰:「宮之奇之為人也,達心而懦,又少長於君。達心則其言略,懦則不能強諫,少長於君,則君輕之。且夫玩好在耳目之前,而 患在一國之後,此中知以上乃能慮之。臣料虞君,中知以下也。」公遂借道而伐虢。 宮之奇諫曰:「晉國之使者,其辭卑而幣重,必不便於虞。」虞公弗聽。遂受其幣而借之道。宮之奇又諫曰:「語曰:『唇亡則齒寒。』其斯之謂與?」挈其妻子以奔曹。 獻公亡虢──五年──而後舉虞。荀息牽馬操璧而前曰:「璧則猶是也,而馬齒加長矣。」 ○晉獻公殺世子申生檀弓上《禮記》 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公子重耳謂之曰:「子蓋言子之志於公乎?」世子曰:「不可。君安驪姬,是我傷公之心也。」曰:「然則蓋行乎?」世子曰:「不可。君謂我欲弒君也,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吾何行如之?」 使人辭於狐突曰:「申生有罪,不念伯氏之言也,以至於死。申生不敢愛其死。雖然,吾君老矣,子少,國家多難。伯氏不出而圖吾君,伯氏苟出而圖吾君,申生受賜而死。」再拜稽首乃卒。是以為恭世子也。 ○曾子易簀檀弓上《禮記》 曾子寢疾,病。樂正子春坐於床下,曾元、曾申坐於足,童子隅坐而執燭。 童 子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子春曰:「止!」曾子聞之,瞿然曰:「呼!」曰:「華而睆,大夫之簀與?」曾子曰:「然斯季孫之賜也,我未之能易也。元,起 易簀。」曾元曰:「夫子之病革矣,不可以變。幸而至於旦,請敬易之。」曾子曰:「爾之愛我也不如彼。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 得正而斃焉,斯已矣。」舉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沒。 ○有子之言似夫子檀弓上《禮記》 有子問於曾子曰:「問喪於夫子乎?」曰:「聞之矣。『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參也聞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參也與子游聞之。」有子曰:「然。然則夫子有為言之也。」 曾 子以斯言告於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於宋,見桓司馬自為石槨,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 欲速朽,為桓司馬言之也。南宮敬叔反,必載寶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貨也,喪不如速貧之愈也。』喪之欲速貧,為敬叔言之也。」 曾子以子游之言告於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於中者,四寸之棺,五寸之槨。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魯司寇,將之荊,蓋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貧也。」 ○公子重耳對秦客檀弓下《禮記》 晉 獻公之喪,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且曰:「寡人聞之,亡國恆於斯,得國恆於斯。雖吾子儼然在憂服之中,喪亦不可久也,時亦不可失也,孺子其圖之。」以告舅 犯。舅犯曰:「孺子其辭焉。喪人無寶,仁親以為寶。父死之謂何?又因以為利,而天下其孰能說之?孺子其辭焉。」 公子重耳對客曰:「君惠吊亡臣重耳,身喪父死,不得與於哭泣之哀,以為君憂。父死之謂何?或取有他志,以辱君義!」稽顙而不拜,哭而起,起而不私。 子顯以致使於穆公。穆公曰:「仁夫,公子重耳!夫稽顙而不拜,則未為後也,故不成拜。哭而起,則愛父也。埃埃梆而不私,則遠利也。」 ○杜蕢揚觶檀弓下《禮記》 知悼子卒,未葬。平公飲酒,師曠、李調侍,鼓鍾。杜簣自外來,聞鐘聲,曰:「安在?」曰:「在寢。」杜簣入寢,歷階而升。酌曰:「曠飲斯。」又酌曰:「調飲斯。」又酌,堂上北面坐飲之。降,趨而出。 平 公呼而進之,曰:「蕢,曩者爾心或開予,是以不與爾言。爾飲曠,何也?」曰:「子卯不樂。知悼子在堂,斯其為子卯也大矣!曠也,太師也。不以詔,是以飲之 也。」「爾飲調,何也?」曰:「調也,君之褻臣也。為一飲一食亡君之疾,是以飲之也。」「爾飲,何也?」曰:「簣也,宰夫也,非刀匕是共,又敢與知防,是 飲之也。」平公曰:「寡人亦有過焉。酌而飲寡人。」杜簣洗而揚觶。公謂侍者曰:「如我死,則必無廢斯爵也。」 至於今,既畢獻,斯揚觶,謂之「杜舉」。 ○晉獻文子成室檀弓下《禮記》 晉獻文子成室,晉大夫發焉。張老曰:「美哉輪焉,美哉奐焉。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文子曰:「武也,得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於九京也。」北面再拜稽首。君子謂之善頌、善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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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秦文 ○蘇秦以連橫說秦《國策》 蘇 秦始將連橫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郩、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 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並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願大王少留 意,臣請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煩大臣。今先生儼然不遠千里而庭教之,願以異日。」 蘇 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農伐補遂,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堯伐驩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湯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紂,齊桓任戰而霸天下。 由此觀之,惡有不戰者乎?古者使車轂擊馳,言語相結,天下為一;約從連橫,兵革不藏,文士並飭,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科條既備,民多偽態;書策 稠濁,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無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辯言偉服,戰攻不息;繁稱文辭,天下不治;舌敝耳聾,不見成功;行義約信,天下不親。於是,乃 廢文任武,厚養死士,綴甲厲兵,效勝於戰場。夫徒處而致利,安坐而廣地,雖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賢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勢不能,故以戰續之。寬則兩軍 相攻,迫則杖戟相撞,然後可建大功。是故兵勝於外,義強於內;威立於上,民服於下。今欲並天下,凌萬乘,詘敵國,制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今之 嗣主,忽於至道,皆於教,亂於治,迷於言,惑於言,沈於辯,溺於辭。以此論之,王固不能行也。」 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贏縢履蹻,負書擔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愧色。歸至家,妻不下糹任,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然嘆曰:「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 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期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 於是乃摩燕烏集闕,見說趙王於華屋之下,抵掌而談。趙王大悅,封為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錦繡千純,白璧百雙,黃金萬鎰,以隨其後,約從散橫,以抑強秦。故蘇秦相於趙而關不通。 當 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欲決蘇秦之策。一費斗糧,未煩一兵,未戰一士,未絕一弦,未折一矢,諸侯相親,賢於兄弟。夫賢人在而 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從。故曰:「式於政,不式於勇;式於廊廟之內,不式於四境之外。」當秦之隆,黃金萬鎰為用,轉轂連騎,炫煌於道,山東之國,從風而 服,使趙大重。且夫蘇秦特窮巷掘門、桑戶棬樞之士耳,伏軾撙銜,橫歷天下,庭說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 將說楚王, 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飲,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側耳而聽;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後卑也?」嫂曰:「以季 子之位尊而多金。」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厚,蓋可忽乎哉!」 ○司馬錯論伐蜀《國策》 司馬錯與張儀爭論於秦惠王前。司馬錯欲伐蜀,張儀曰:「不如伐韓。」王曰:「請聞其說。」 對 曰:「親魏善楚,下兵三川,塞轘轅、緱氏之口,當屯留之道,魏絕南陽,楚臨南鄭,秦攻新城、宜陽,以臨二周之郊,誅周主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救, 九鼎寶器必出。據九鼎,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此王業也。今夫蜀,西僻之國,而戎狄之長也,敝兵勞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 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而王不爭焉,顧爭於戎狄,去王業遠矣。」 司馬錯曰:「不然。臣 聞之,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三資者備,而王隨之矣。今王之地小民貧,故臣願從事於易。夫蜀,西僻之國也,而戎狄之 長也,而有桀、紂之亂。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繕兵不傷眾,而彼已服矣。故拔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 西海,諸侯不以為貪。是我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止亂之名。今攻韓劫天子,劫天子,惡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義之名,而攻天下之所不欲,危!臣請謁 其故:周,天下之示室也;韓,周之與國也。周自知失九鼎,韓自知亡三川,則必將二國并力合謀,以因乎齊、趙,而求解乎楚、魏。以鼎與楚,以地與魏,王不能 禁。此臣所謂『危』不如伐蜀之完也。」 惠王曰:「善!寡人聽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蜀主更號為侯,而使陳庄相蜀。蜀既屬,秦益強富厚,輕諸侯。 ○范雎說秦王《國策》 范雎至,秦王庭迎范雎,敬執賓主之禮。范雎辭讓。是日見范雎,見者無不變色易容者。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秦王跪而進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間,秦王復請,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范 雎謝曰:「非敢然也。臣聞始時呂尚之遇文王也,身為漁父而釣於渭陽之濱耳。若是者,交疏也。已一說而立為太師,載與俱歸者,其言深也。故文王果收功於呂 尚,卒擅天下而身立為帝王。即使文王疏呂望而弗與深言,是周無天子之德,而文、武無與成其王也。今臣,羈旅之臣也,交疏於王,而所願陳者,皆匡君臣之事、 處人骨肉之間,願以陳臣之陋忠,而未知王心也,所以王三問而不對者是也。」 「臣非所畏而不敢言也,知今日言之於前,而明日伏誅 於後,然臣弗敢畏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為臣患,亡不足以為臣憂,漆身而為厲,被發而為狂,不足以為臣恥。五帝之聖而死,三王之仁而死,五霸之賢而 死,烏獲之力而死,奔、育之勇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處必然之勢,可以少有補於秦,此臣之所大願也,臣何患乎?」 「伍子胥 橐載而出昭關,夜行而晝伏,至於氵菱水,無以糊其口,膝行蒲伏,乞食於吳市,卒興吳國,闔閭為霸。使臣得進謀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不復見,是臣說之行也, 臣何憂乎?箕子、接輿,漆身而為厲,被發而為狂,無益於殷、楚。使臣得同行於箕子、接輿,可以補所賢之主,是臣之大榮也,臣又何恥乎?」 「臣 之所恐者,獨恐臣死之後,天下見臣盡忠而身僵也,是以杜口裹足,莫肯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嚴,下惑奸臣之態;居深宮之中,不離保傅之手;終身闇惑,無與照 奸;大者宗廟滅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窮辱之事,死亡之患,臣弗敢畏也。臣死而秦治,賢於生也。」 秦王跪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國僻遠,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至此,此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廟也。寡人得受命於先生,此天所以幸先王而不棄其孤也。先生奈何而言若此!事無大小,上及太后,下至大臣,願先生悉以教寡人,無疑寡人也。」范雎再拜,秦王亦再拜。 ○鄒忌諷齊王納諫《國策》 鄒 忌八尺有餘,而形貌昳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 而復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吾與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 來。熟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 於 是入朝見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今齊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宮婦有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 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有求於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過者,受上賞;上書諫寡人者,受中賞; 能謗議於市朝,聞寡人之耳者,受下賞。」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數月之後,時時而間進;年之後,雖欲言,無可進者。燕、趙、韓、魏聞之,皆朝於齊。 此所謂戰勝於朝廷。 ○顏斶說齊王《國策》 齊 宣王見顏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說。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可乎?」斶對曰:「夫前為慕 勢,王前為趨士。與使為慕勢,不如使王為趨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貴乎,士貴乎?」對曰:「士貴耳,王者不貴。」王曰:「有說乎?」斶曰:「有。昔者 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五十步而樵採者,死不赦。』今曰:『有能得齊王頭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鎰。』由是觀之,生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也。」 宣 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願請受為弟子。且顏先生與寡人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車,妻子衣服麗都。」顏斶辭去曰:「夫玉生於山,制則破 焉,非弗寶貴矣,然太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選則祿焉,非不得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斶願得晚,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貴,清凈貞正以自虞。」 則再拜而辭去。 君子曰:「斶知足矣,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 ○馮諼客孟嘗君《戰國策》 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使人屬孟嘗君,願寄食門下。孟嘗君曰:「客何好?」曰:「客無好也。」曰:「客何能?」曰:「客無能也。」孟嘗君笑而受之,曰:「諾。」 左 右以君賤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左右以告。孟嘗君曰:「食之,比門下之客。」居有頃,復彈其鋏,歌曰:「長 鋏歸來乎!出無車。」左右皆笑之,以告。孟嘗君曰:「為之駕,比門下之車客。」於是乘其車,揭其劍,過其友曰:「孟嘗君客我。」後有頃,復彈其劍鋏,歌 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左右皆惡之,以為貪而不知足。孟嘗君問:「馮公有親乎?」對曰:「有老母。」孟嘗君使人給其食用,無使乏。於是馮諼不復 歌。 後孟嘗君出記,問門下諸客:「誰習計會,能為文收責於薛者乎?」馮諼署曰:「能。」孟嘗君怪之,曰:「此誰也?」左右曰: 「乃歌夫『長鋏歸來』者也。」孟嘗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負之,未嘗見也。」請而見之,謝曰:「文倦於事,憒於憂,而性懦愚,沈於國家之事,開罪於先 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為收責於薛乎?」馮諼曰:「願之。」於是約車治裝,載券契而行,辭曰:「責畢收,以何市而反?」孟嘗君曰:「視吾家所寡有者。」 驅而之薛,使吏召諸民當償者,悉來合券。券遍合赴,矯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 長 驅到齊,晨而求見。孟嘗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見之,曰:「責畢收乎?來何疾也!」曰:「收畢矣。」「以何市而反?」馮諼曰:「君雲『視吾家所寡有者』。臣竊 計,君官中積珍寶,狗馬實外廄,美人充下陳。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竊以為君市義。」孟嘗君曰:「市義奈何?」曰:「今君有區區之薛,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 利之。臣竊矯君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孟嘗君不說,曰:「諾,先生休矣!」 後期年,齊王謂孟嘗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為臣。」孟嘗君就國於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攜幼,迎君道中,終日。孟嘗君顧謂馮諼:「先生所為文市義者,乃今日見之。」 馮 諼曰:「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請為君復鑿二窟。」孟嘗君予車五十乘,金五百斤,西遊於梁,謂惠王曰:「齊放其大臣孟嘗 君於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強。」於是,梁王虛上位,以故相為上將軍,遣使者,黃金千斤,車百乘,往聘孟嘗君。馮諼先驅,誡孟嘗君曰:「千金,重幣也;百 乘,顯使也。齊其聞之矣。」梁使三反,孟嘗君固辭不往也。 齊王聞之,君臣恐懼,遣太傅齎黃金千斤,文車二駟,服劍一,封書謝孟 嘗君曰:「寡人不祥,被於宗廟之祟,沈於諂諛之臣,開罪於君,寡人不足為也。願君顧先王之宗廟,姑反國統萬人乎!」馮諼誡孟嘗君曰:「願請先王之祭器,立 宗廟於薛。」廟成,還報孟嘗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為樂矣。」 孟嘗君為相數十年,無纖介之禍者,馮諼之計也。 ○趙威后問齊使《國策》 齊王使使者問趙威后。書未發,威後問使者曰:「歲亦無恙耶?民亦無恙耶?王亦無恙耶?」使者不說,曰:「臣奉使使威後,今不問王,而先問歲使民,豈先賤而後尊貴者乎?」威後曰:「不然。苟無歲,何有民?苟無民,何有君?故有問舍本而問末者耶?」 乃 進而問之曰:「齊有處士曰鍾離子,無恙耶?是其為人也,有糧者亦食,無糧者亦食;有衣者亦衣,無衣者亦衣。是助王養其民也,何以至今不業也?葉陽子無恙 乎?是其為人,哀鰥寡,恤孤獨,振困窮,補不足。是助王息其民者也,何以至今不業也?北宮之女嬰兒子無恙耶?撤其環瑱,至老不嫁,以養父母。是皆率民而出 於孝情者也,胡為至今不朝也?此二士弗業,一女不朝,何以王齊國,子萬民乎?於陵子仲尚存乎?是其為人也,上不臣於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 而出於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乎?」 ○庄辛論幸臣《國策》 臣聞鄙語曰:「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而補牢,未為遲也。」臣聞昔湯、武以百里昌,桀、紂以天下亡。今楚國雖小,絕長續短,猶以數千里,豈特百里哉? 王獨不見夫蜻蛉乎?六足四翼,飛翔乎天地之間,俛啄蚊虻而食之,仰承甘露而飲之,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五尺童子,方將調飴膠絲,加己乎四仞之上,而下為螻蟻食也。 夫蜻蛉其小者也,黃雀因是以。俯噣白粒,仰棲茂樹,鼓翅奮翼,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公子王孫,左挾彈,右攝丸,將加己乎十仞之上,以其類為招。晝游乎茂樹,夕調乎酸醎,倏亻忍之間,墜於公子之手。 夫雀其小者也,黃鴣因是以。游乎江海,淹乎大沼,俯噣卷鯉,仰嚙{艹陵}衡,奮其六翮,而氵夌清風,飄搖乎高翔,自以為無患,與人無爭也。不知夫射者,方將修其碆廬,治其矰繳,將加己乎百仞之上。彼監刂磻,引微繳,折清風而抎矣。故晝游乎江河,夕調乎鼎鼐。 夫黃鴣其小者也,蔡靈侯之事因是以。南遊乎高陂,北陵乎巫山,飲茹溪流,食湘波之魚,左抱幼妾,右擁嬖女,與之馳騁乎高蔡之中,而不以國家為事。不知夫子發方受命乎靈王,系己以朱絲而見之也。 蔡靈侯之事其小者也,君王之事因是以。左州侯,右夏侯,輦從鄢陵君與壽陵君,飯封祿之粟,而載方府之金,與之馳騁乎雲夢之中,而不以天下國家為事。不知夫穰侯方受命乎秦王,填黽塞之內,而投己乎黽塞之外。」 ○觸詟說趙太后《國策》 趙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趙氏求救於齊。齊曰:「必以長安君為質,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強諫。太后明謂左右:「有復言令長安君為質者,老婦必唾其面。」 左 師觸詟願見。太后盛氣而揖之。入而徐趨,至而自謝,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見久矣。竊自恕,而恐太后玉體之有所郄也,故願望見。」太后。」太后 曰:「老婦恃輦而行。」曰:「日食飲得無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於身。」曰:「老婦不能。」 太后之色稍解。 左師公曰:「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願令得補黑衣之數,以衛王官。沒死以聞。」太后曰: 「敬諾。年幾何矣?」對曰:「十五歲矣。雖少,願及未填溝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對曰:「甚於婦人。」太后曰:「婦人異甚。」對 曰:「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後賢於長安君。」曰:「君過矣,不若長安君之甚。」左師公曰:「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媼之送燕後也,持其踵為之泣,念悲其 遠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豈非計久長,有子孫相繼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師 公曰:「今三世以前,至於趙之為趙,趙王之子孫侯者,其繼有在者乎?」曰:「無有。」曰:「微獨趙,諸侯有在者乎?」曰:「老婦不聞也。」「此其近者禍及 身,遠者及其子孫。豈人主之子孫則必不善哉?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而挾重器多也。今媼尊長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於 國。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於趙?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後。」太后曰:「諾。恣君之所使之。」於是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於齊,齊兵 乃出。 子義聞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而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 ○魯仲連義不帝秦《國策》 秦圍趙之邯鄲。魏安釐王使將軍晉鄙救趙。畏秦,止於盪陰,不進。 魏王使客將軍辛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謂趙王曰:「親所以急圍趙者,前與齊閔王爭強為帝,已而復歸帝,以齊故。今齊閔王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貪邯鄲,其意欲求為帝。趙誠發使尊秦昭王為帝,秦必喜,罷兵去。」平原君猶豫未有所決。 此 時魯仲連適游趙,會秦圍趙。聞魏將欲令趙尊秦為帝,乃見平原君曰:「事將奈何矣?」平原君曰:「勝也何敢言事?百萬之眾折於外,今又內圍邯鄲而不去。魏王 使客將軍辛垣衍令趙帝秦。今其人在是,勝也何敢言事?」魯連曰:「始吾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請為君 責而歸之」平原君曰:「勝請召而見之於先生。」 平原君遂見辛垣衍曰:「東國有魯連, , 先生,其人在此,勝請為紹介而見之於將軍。」辛垣衍曰:「吾聞魯連先生,齊國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職。吾不願見魯連先生也。」平原君曰:「勝已泄之矣。」辛垣衍許諾。 魯 連見辛垣衍而無言。辛垣衍曰:「吾視居此圍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視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曷為久居此圍城之中而不去也?」魯連曰: 「世以鮑焦無從容而死者,皆非也。今眾人不知,則為一身。彼秦,棄禮儀上首功之國也。權使其士,虜使其民。彼則肆然而為帝,過而遂正於天下,則連有赴東海 而死耳。吾不忍為之民也!所為見將軍者,欲以助趙也。」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魯連曰:「吾將使梁及燕助之。齊、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則吾 請以從矣。若乃梁,則吾乃梁人也,先生惡能使梁助之耶?」魯連曰:「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稱帝之害,則必助趙矣。」辛垣衍曰:「秦稱帝之害將奈 何?」魯仲連曰:「昔齊威王嘗為仁義矣,率天下諸侯而朝周。周貧且微,諸侯莫朝,而齊獨朝之。居歲余,周烈王崩,諸侯皆吊,齊後往。周怒,赴於齊曰:『天 崩地坼,天子下席。東藩之臣田嬰齊後至,則斮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為天下笑。故生則朝周,死則叱之,誠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 其無足怪。」 辛垣衍曰:「先生獨未見夫仆乎?十人而從一人者,寧力不勝,智不若耶?畏之也。」魯仲連曰:「然梁之比於秦若仆 邪?」辛垣衍曰:「然。」魯仲連曰:「然則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辛垣衍怏然不悅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惡能使秦烹醢梁王?」魯仲連曰: 「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於紂,紂以為惡,醢鬼侯。鄂侯爭之急,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 嘆,故拘之於牖里之庫,百日,而欲舍之死。曷為與愛人俱稱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 齊閔王將之魯,夷維子執策而從,謂魯人曰: 『子將合一待吾君?』魯人曰:『吾將以十太牢待子之君。』維子曰:『子安取禮而來待吾君?彼吾君子,天子也。天子巡狩,諸侯辟舍,納於管鍵,攝衽抱幾,視 膳於堂下,天子已食,退而聽朝也。』魯人投其籥,不果納。不得入於魯,將之薛,假途於鄒。當是時,鄒君死,閔王欲入吊。夷維子謂鄒之孤曰:『天子吊,主任 必將倍殯柩,設北面於南方,然後天子南面吊也。』鄒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將伏劍而死。』故不敢入於鄒。鄒、魯之臣,生則不得事養,充當則不得飯含。然且 欲行天子之禮於鄒、魯之臣,不果納。今萬乘之國,梁亦萬乘之國。俱據萬乘之國,交有稱王之名,賭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是使三晉之大臣不如鄒、魯之仆妾 也。 「且秦無已而帝,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謂不肖,而予其所謂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既,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 於是,辛垣衍起,再拜謝曰:「始以先生為庸人,吾乃近日而知先生為天下之士。吾請去,不敢復言帝秦。」 秦 將聞之,為卻軍五十里。適會魏公子無忌奪晉鄙軍,以救趙擊秦,秦軍引而去。於是平原君欲封魯仲連。魯仲連辭讓者三,終不肯受。平原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 金為魯連壽。魯連笑曰:「所貴於天下者士者,為人披患、釋難、解紛亂而無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賈之人也,仲連不忍為也。」遂辭平原君而去,重申不復 見。 ○魯共公擇言《戰國策》 梁 王魏嬰觴諸侯於范台,酒酣,請魯君舉觴。魯君興,避席擇言曰:「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遂疏儀狄,絕旨酒,曰:「後世必有以酒亡 其國者。」齊桓公夜半不嗛,易牙乃煎、敖、燔、炙,和調五味而進之,桓公食之而飽,至旦不覺,」曰:「後世必有以味亡其國者。」晉文公得南之威,三日不聽 朝,遂推南之威而遠之。曰:「後世必有以色亡其國者。」楚王登強台而望崩山,左江而右湖,以臨彷徨,其樂忘死,遂盟強台而弗登,曰:「後世必有以高台、陂 池亡其國者。今主君之尊,儀狄之酒也;主君之味,易牙之調也;左白台而右閭須,南威之美也;前夾林而後蘭台,強台之樂也。有一於此,足以亡其國。今主君兼 此四者,可無戒與?」梁王稱善相屬。 ○唐雎說信陵君《國策》 信 陵君殺晉鄙,救邯鄲,破秦人,存趙國,趙王自郊迎。唐雎謂信陵君曰:「臣聞之曰,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信陵君曰: 「何謂也?」對曰:「人之憎我也,不可不知也;我憎人也,不可得而知也。人之有德於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於人也,不可不忘也。今君殺晉鄙,救邯鄲,破秦 人,存趙國,此大德也。今趙王自郊迎,卒然見趙王,願君之忘之也。」信陵君曰:「無忌謹受教。」 ○唐雎不辱使命《國策》 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寡人慾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許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雖然,受地於王,願終受之,弗敢易。」秦王不說。安陵君因使唐雎使於秦。 秦 王謂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聽寡人,何也?且秦滅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為長者,故不錯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請廣於君, 而君逆寡人者,輕寡人與?」唐雎對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於先王而守之,雖千里不敢易也,豈直五百里哉?」 秦王怫然 怒,謂唐雎曰:「公亦嘗聞天子之怒乎?」唐雎對曰:「臣未嘗聞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秦王 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頭搶地耳。」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 也,倉鷹擊於殿上。此三子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休祲降於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挺劍而起。 秦王色撓,長跪而謝之曰:「先生坐,何至於此!寡人諭矣。夫韓、魏滅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樂毅報燕王書《國策》 昌固君樂毅為燕昭王合五國之兵而攻齊,下七十餘城,盡郡縣之以屬燕。三城未下,而燕昭王死。惠王即位,用齊人反間,疑樂毅,而使騎劫代之將。樂毅奔趙,趙封以為望諸君。齊田單詐騎劫,卒敗燕軍,復收下七十城以復齊。 燕 王悔,懼趙用樂毅承燕之弊以伐燕。燕王乃使人讓樂毅,且謝之曰:「先生舉國而委將軍,將軍為燕破齊,報先王之仇,天下莫不振動,寡人豈敢一日而忘將軍之功 哉!會先王棄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誤寡人。寡人之使騎劫代將軍者,為將軍久暴露於外,故召將軍且休計事。將軍過聽,以與寡人有隙,遂捐燕而歸趙。將軍自 為計則可矣,而亦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意乎?」 望諸君乃使人獻書報燕王曰:「臣不佞,不能奉承先王之教,以順左右之心,恐抵斧質之罪,以傷先王之明,而又害於足下之義,故循逃奔趙。自負以不肖之罪,故不敢為辭說。今王使使者數之罪,臣恐侍御者之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而又不白於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 「臣 聞賢聖之君,不以祿私其親,功多者授之;不以官隨其愛,能當者處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論行而結交者,立名之士也。臣以所學者觀之,先王之舉 錯,有高世之新,故假節於魏王,而以身得察於燕。先王過舉,擢之乎賓客之中,而立之乎群臣之上,不謀於父兄,而使臣為亞卿。臣自以為奉令承教,可以幸無罪 矣,故受命而不辭。 「先王命之曰:『我有積怨深怒於齊,不量輕弱,而欲以齊為事。』臣對曰:『夫齊,霸國之餘教而驟勝之遺事 也,閑於兵甲,習於戰攻。王若欲攻之,則必舉天下而圖之。舉天下而圖之,莫徑於結趙矣。區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同願也。趙若許,約楚、魏、宋儘力,四 國攻之,齊可大破也。』先王曰:『善。』臣乃口受令,具符節,南使臣於趙。顧反命,起兵隨而攻齊。以天之道,先王之靈,河北之地,隨先王舉而有之於濟上。 濟上之軍,奉令擊齊,大勝之。輕卒銳兵,長驅至國。齊王逃遁走莒,僅以身免。珠玉財寶,車甲珍器,盡收入燕。大呂陳於元英,故鼎反乎曆室,齊器設於寧台。 薊丘之植,植於汶皇。自五伯以來,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為順於其志,以臣為不頓命,故裂地而封之,使之得比乎小國諸侯。臣不佞,自以為奉令承教,可以 幸無罪矣,故受命而弗辭。 「臣聞賢明之君,功立而不廢,故著於《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毀,故稱於後世。若先王之報怨雪 恥,夷萬乘之強國,收八百歲之蓄積,,及至棄群臣之日,遺令詔後嗣之餘義,執政任事之臣,所以能循法令,順庶孽者,施及萌隸,皆可以教於後世。「臣聞善作 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者伍子胥說聽乎闔閭,故吳王遠跡至於郢。夫差弗是也,賜之鴟夷而浮之江。故吳王夫差不悟先論之可以立功,故沉子胥而弗 悔。子胥不蚤見主之不同量,故入江而不改。 「夫免身全功,以明先王之跡者,臣之上計也。離毀辱之非,墮先王之名者,臣之所大恐也。臨不測之罪,以幸為利者,義之所不敢出也。 「臣聞古之君子,交絕不出惡聲;忠臣之去也,不潔其名。臣雖不佞,數奉教於君子矣。恐侍御者之親左右之說,而不察疏遠之行也。故敢以書報,唯君之留意焉。」 ○李斯諫逐客書秦文 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間於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 斯乃上書曰:「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 「昔 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求丕豹、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穆公用之,並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 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強,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強。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並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漢中,包九 夷,制鄢、郢,東據城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廢穰侯,逐華陽,強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與,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強大之名也。 今陛 下致崐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 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魏之女不充後宮,而駿馬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後宮、充下陳、娛心意、 說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擊瓮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 嗚嗚、快耳目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間、韶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瓮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 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 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強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 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盜糧』者 也。 「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仇,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 ○卜居《楚辭》 屈原既放,三年不得復見。竭知盡忠,而蔽鄣於讒;心煩慮亂,不知所從。乃往見太卜鄭詹尹曰:「余有所疑,願因先生決之。」詹尹乃端策拂龜曰:「君將何以教之?」 屈 原曰:「吾寧悃悃款款,朴以忠乎?將送往勞來,斯無窮乎?寧誅鋤草茆以力耕乎?將游大人以成名乎?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寧超然高舉以 保真乎?將哫訾粟斯,喔咿嚅唲,以事婦人乎?寧廉潔正直以自清乎?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以絜楹乎?寧昂昂若千里之駒乎?將泛泛若水中之鳧,與波上下,偷 以全吾軀乎?寧與騏驥亢軛乎?將隨駑馬之跡乎?寧與黃鵠比翼乎?將與雞鶩爭食乎?此孰吉孰凶?何去何從?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 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吁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 詹尹乃釋策而謝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龜策誠不能知此事!」 ○宋玉對楚王問《楚辭》 楚襄王問於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 宋玉對曰:「唯,然。有之。願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 「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 「故鳥有鳳而魚有鯤。鳳凰上擊九千里,絕雲霓,負蒼天,足亂淳雲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鯤魚朝發崑崙之墟,暴鬐於碣石,暮宿於孟諸;夫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 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鯤也,士亦有之。夫聖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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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秦文 ○五帝本紀贊《史記》 太 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 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予觀《春秋》、《國語》,其發明 《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非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余並論次,擇其 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書首。 ○項羽本紀贊《史記》 太 史公曰:吾聞之周生曰「舜目蓋重瞳子」,又聞項羽亦重瞳子。羽豈其苗裔邪?何興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傑蜂起,相與並爭,不可勝數。然羽非有尺 寸,乘埶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及羽背關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 怨王侯叛己,難矣。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 之罪也」,豈不謬哉! ○秦楚之際月表《史記》 太史公讀秦楚之際,曰:初作難,發於陳涉;虐戾滅秦,自項氏;撥亂誅暴,平定海內,卒踐帝祚,成於漢家。五年之間,號令三嬗,自生民以來,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 虞、夏之興,積善累功數十年,德洽百姓,攝行政事,考之於天,然後在位。湯、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義十餘世,不期而會孟津八百諸侯,猶以為未可; 其後乃放弒。秦起襄公,章於文、繆,獻、孝之後,稍以蠶食六國,百有餘載,至始皇乃能並冠帶之倫。以德若彼,用力如此,蓋一統若斯之難也。 秦 既稱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諸侯也,於是無尺土之封,墮壞名城,銷鋒鏑,鉏豪桀,維萬世之安。然王跡之興,起於閭巷,合從討伐,軼於三代,鄉秦之禁,適足以 資賢者為驅除難耳。故憤發其所為天下雄,安在無土不王?此乃傳之所謂大聖乎!豈非天哉?豈非天哉?非大聖孰能當此受命而帝者乎! ○高祖功臣侯年表《史記》 太史公曰: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廟、定社稷曰勛,以言曰勞,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積日曰閱。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帶,泰山若厲。國以永寧,爰及苗裔。」始未嘗不欲固其根本,而枝葉稍陵夷衰微也。 余 讀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異哉新聞!《書》曰「協和萬國」,遷於夏、商,或數千歲。蓋周封八百,幽、厲之後,見於春秋。尚書有唐、虞之侯 伯,歷三代千有餘載,自全以蕃衛天子,豈非篤於仁義,奉上法哉?漢興,功臣受封者百有餘人。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 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後數世,民咸歸鄉里,戶益息,蕭、曹、絳、灌之屬或至四萬,小侯自倍,富厚如之。子孫驕溢,忘其先,淫嬖。至太初,百年之間,見侯 五,餘皆坐法隕命亡國,耗矣。罔亦少密焉,然皆身無兢兢於當世之禁雲。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鏡也,未必盡同。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要以成功為統紀,豈可緄乎?觀所以得尊寵及所以廢辱,亦當世得失之林也,何必舊聞?於是謹其終始,表見其文,頗有所不盡本末,著其明,疑者闕之。後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覽焉。 ○孔子世家贊《史記》 太 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低 回留之,不能去雲。天下君王至於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自天子王侯 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聖 矣!」 ○外戚世家序《史記》 自 古受命帝王及繼體守文之君,非獨內德茂也,蓋亦有外戚之助焉。夏之興也以塗山,而桀之放也以妹喜;殷之興也以有娀,紂之殺也嬖妲己。周之興也以姜原及大 任,而幽王之禽也淫於襃姒。故《易》基《乾坤》,《詩》始《關雎》,書美釐降,春秋譏不親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夫樂調而四 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可不慎與?人能弘道,無如命何。甚哉,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於臣,父不能得之於子,況卑下乎!既渼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 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終:豈非命也哉?孔子罕稱命,蓋難言之也。非通幽明之變,惡能識乎性命哉? ○伯夷列傳《史記》 夫 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 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 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雲。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 孔 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 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 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謂孝乎?以臣殺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採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 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無親,常 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 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 富厚累世不絕。或擇地而蹈之,時然後出言,行不由徑,非公正不發憤,而遇禍災者,不可勝數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舉世混獨,清士乃見。豈以其重若彼,其輕若此哉? 「君 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賈子曰:「貪夫徇財,烈士徇名,誇者死權,眾庶馮生。」同明相照,同類相求。「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伯夷、叔齊雖 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附驥尾而行益顯。岩穴之士,趨舍有時;若此類名堙滅而不稱,悲夫!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 哉! ○管晏列傳《史記》 避仲夷吾者,穎上人也。少時,常與鮑叔牙游,鮑叔知其賢。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糾。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遂進管仲。管仲既用,任政於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管 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 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 恥功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鮑叔既進管仲,以身下之。子孫世祿於齊,有封邑者十餘世,常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管 仲既任政相齊,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故其稱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國乃滅 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故論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桓公 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於柯之會,桓公欲背曹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 齊。故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 管仲富擬於公室,有三歸反坫;齊人不以為侈。管仲卒,齊國遵其政,常於諸侯。後百餘年而有晏子焉。 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事齊靈公、庄公、景公,以節儉力行重於齊。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即危行。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以此三世顯名於諸侯。 越 石父賢,在縲紲中,晏子出,遭之塗,解左驂贖之,載歸。弗謝,入閨,久之。越石父請絕。晏子懼然,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於厄,何子求絕之速也?」 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於不知己,而信於知己者。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夫於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晏子於是延 入為上客。 晏子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門規>其夫;其夫為相御,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揚,甚自得也。既 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 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後,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對。晏子薦以為大夫。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 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箸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管仲世 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及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豈管仲之謂乎?方晏子伏庄公 屍,哭之成禮然後去,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思盡忠,退思補過」者哉!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屈原列傳《史記》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與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王怒而疏屈平。 屈 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 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 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上稱帝嚳,下道齊桓,中述湯、武,以刺世事。明道德 之廣崇,治亂之條貫,靡不畢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潔,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潔,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 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 屈平既絀,其後秦欲 伐齊,齊與楚從親,惠王患之,乃令張儀詳去秦,厚幣委質事楚,曰:「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原獻商、於之地六百里。」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 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楚使怒去,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秦發兵擊之,大破楚師於丹、淅,斬首八萬,虜 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於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 年,秦割漢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願得地,願得張儀而甘心焉。」張儀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 詭辯於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是時屈平既疏,不復在位,使於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 其後諸侯共擊楚,大破之,殺其將唐昧。 時秦昭王與楚婚,欲與懷王會。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無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柰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後,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復之秦,竟死於秦而歸葬。 長子頃襄王立,以其弟子蘭為令尹。楚人既咎子蘭以勸懷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 平既嫉之,雖放流,眷顧楚國,繫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興國,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終無可柰何,故不可以反,卒 以此見懷王之終不悟也。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聖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 也。懷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內惑於鄭袖,外欺於張儀,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蘭。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於秦,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禍也。易曰: 「井泄不食,為我心惻,可以汲。王明,並受其福。」王之不明,豈足福哉! 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 屈 原至於江濱,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歟?何故而至此?」屈原曰:「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 見放。」漁父曰:「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屈原 曰:「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誰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溫蠖乎!」乃作 《懷沙》之賦。 於是懷石遂自沉汨羅以死。 屈原既死之後,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 自屈原沉汨羅後百有餘年,漢有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過湘水,投書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服鳥賦》,同生死,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酷吏列傳序《史記》 孔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老氏稱:「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法令滋章,盜賊多 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濁之源也。昔天下之網嘗密矣,然奸偽萌起,其極也,上下相遁,至於不振。當是之時,吏治若救火揚 沸,非武健嚴酷,惡能勝其任而愉快乎!言道德者,溺其職矣。故曰「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下士聞道大笑之」,非虛言也。漢興,破觚而為圜,斫 雕而為朴,網漏於吞舟之魚,而吏治烝烝,不至於奸,黎民艾安。由是觀之,在彼不在此。 ○遊俠列傳序《史記》 韓 子曰:「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二者皆譏,而學士多稱於世雲。至如以術取宰相、卿大夫,輔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固無可言者。及若季次、原憲, 閭巷人也,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苟合當世,當世亦笑之。故季次、原憲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死而已四百餘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遊俠,其行雖不 軌於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且緩急,人之所時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於井廩,伊尹負於鼎俎,傅說匿於傅險,呂尚困於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飯牛,仲尼畏匡,菜色陳、蔡。此皆學士所謂有道仁人也,猶然遭此菑,況以中材而涉亂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勝道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義,已饗其利者為有德。」故伯夷丑周,餓死首陽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貶王;跖、蹻暴戾,其徒誦義無窮。由此觀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侯之門,仁義存」,非虛言也。 今 拘學或抱咫尺之義,久孤於世,豈若卑論儕俗,與世沈浮而取榮名哉!而布衣之徒,設取予、然諾,千里誦義,為死不顧世,此亦有所長,非苟而已也。故士窮窘而 得委命,此豈非人之所謂賢豪間者邪?誠使鄉曲之俠,予季次、原憲比權量力,效功於當世,不同日而論矣。要以功見言信,俠客之義又曷可少哉! 古 布衣之俠,靡得而聞已。近世延陵、孟嘗、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親屬,借於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賢者,顯名諸侯,不可謂不賢者矣。比如順風而 呼,聲非加疾,其勢激也。至如閭巷之俠,修行砥名,聲施於天下,莫不稱賢,是為難耳。然儒、墨皆排擯不載。自秦以前,匹夫之俠,湮滅不見,余甚恨之。以余 所聞,漢興有朱家、田仲、王公、劇孟、郭解之徒,雖時扞當世之文罔,然其私義,廉絜退讓,有足稱者。名不虛立,士不虛附。至如朋黨宗強,比周,設財役貧, 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遊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與暴豪之徒同類而共笑之也。 ○滑稽列傳《史記》 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義。」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 淳 於髡者,齊之贅婿也。長不滿七尺,滑稽多辯,數使諸侯,未嘗屈辱。齊威王之時,喜隱好為淫樂長夜之飲,沈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亂,諸侯並侵,國且危 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淳于髡說之以隱曰:「國中有大鳥,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鳴,王知此鳥何也?」王曰:「此鳥不蜚則已,一蜚衝天;不鳴則已,一 鳴驚人。」於是乃朝諸縣令長七十二人,賞一人,誅一人,奮兵而出。諸侯振驚,皆還齊侵地。威行三十六年。語在《田完世家》中。 威 王八年,楚大發兵加齊。齊王使淳于髡之趙請救兵,齎金百斤,車馬十駟。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纓索絕。王曰:「先生少之乎?」髡曰:「何敢!」王曰:「笑豈有 說乎?」髡曰:「今者臣從東方來,見道傍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而祝曰:『甌窶滿篝,污邪滿車,五穀蕃熟,穰穰滿家。』臣見其所持者狹而所欲者奢, 故笑之。」於是齊威王乃益齎黃金千溢,白璧十雙,車馬百駟。髡辭而行,至趙。趙王與之精兵十萬,革車千乘。楚聞之,夜引兵而去。 威 王大說,置酒後宮,召髡賜之酒。問曰:「先生能飲幾何而醉?」對曰:「臣飲一斗亦醉,一石亦醉。」威王曰:「先生飲一斗而醉,惡能飲一石哉!其說可得聞 乎?」髡曰:「賜酒大王之前,執法在傍,御史在後,髡恐懼俯伏而飲,不過一斗徑醉矣。若親有嚴客,髡帣韝鞠巹,待酒於前,時賜餘瀝,奉觴上壽,數起,飲 不過二斗徑醉矣。若朋友交遊,久不相見,卒然相睹,歡然道故,私情相語,飲可五六斗徑醉矣。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 無罰,目眙不禁,前有墮珥,後有遺簪,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參。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 襟解,微聞薌澤,當此之時,髡心最歡,能飲一石。故曰酒極則亂,樂極則悲;萬事盡然,言不可極,極之而衰。」以諷諫焉。齊王曰:「善。」乃罷長夜之飲,以 髡為諸侯主客。宗室置酒,髡嘗在側。 ○貨殖列傳序《史記》 《老子》曰:「至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必用此為務,挽近世、塗民耳目,則幾無行矣。 太史公曰:夫神農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詩》《書》所述虞、夏以來,耳目欲極聲色之好,口欲窮芻豢之味,身安逸樂,而心誇矜。勢能之榮,使俗之漸民久矣,雖戶說以眇論,終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 夫 山西饒材、竹、谷、纑、旄、玉、石,山東多魚、鹽、漆、絲、聲色,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連、丹、沙、犀、瑇瑁、珠璣、齒、革,龍門、碣石北多馬、 牛、羊、旃、裘、筋、角,銅、鐵,則千里往往山出奇置:此其大較也,皆中國人民所喜好,謠俗被服飲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農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 之。商而通之。此寧有政教發徵期會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賤之徵貴,貴之徵賤,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不召而自來, 不求而民出之。豈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驗邪? 《周書》曰:「農不出則乏其食,工不出則乏其事,商不出則三寶絕,虞不出則財匱 少。」財匱少而山澤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則饒,原小則鮮。上則富國,下則富家: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故太公望封於 營丘,地瀉鹵,人民寡。於是太公勸其女功,極技巧,通魚鹽,則人物歸之,至而輻奏。故齊冠帶衣履天下,海岱之間,斂袂而往朝焉。 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而管氏亦有歸,位在陪臣,富於列國之君。是以齊富至於威宣也。故曰:『倉廩實而佑禮節。衣食足而佑榮辱。』 「禮 生於有,而廢於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諺 曰:「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 民乎! ○太史公自序《史記》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 上 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 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錶,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 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 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谿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立,故長於和;《春秋》辯是非, 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春秋》文成 數萬,其指數千。萬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 豪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弒君,子弒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漸久矣』。故有國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讒而弗見,後有賊而不知。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 秋》,守經事而不知其宜,遭變事而不知其權。為人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蒙首惡之名。為人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者,必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其實皆以 為善,為之不知其義,被之空言而不敢辭。夫不通禮義之旨,至於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則犯,臣不臣則誅,父不父則無道,子不子則不孝。 此四行者,天下之大過也。以天下之大過予之,則受而弗敢辭。故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 知。 壺遂曰:「孔子之時,上無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斷禮義,當一王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職,萬事既 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論,欲以何明?」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 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襃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漢興以來,至明天子,獲符瑞,封禪,改正朔,易服色,受命於穆清,澤流罔極,海 外殊俗,重譯款塞,請來獻見者,不可勝道。臣下百官力誦聖德,猶不能宣盡其意。且士賢能而不用,有國者之恥;主上明聖而德不布聞,有司之過也。且余嘗掌其 官,廢明聖盛德不載,滅功臣、世家、賢大夫之業不述,墮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謬矣。」 於 是論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禍,幽於縲紲。乃喟然而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 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 《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來者。」於是卒述陶唐以 來,至於麟止,自黃帝始。 ○報任少卿書司馬遷 太 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慎於接物,推賢進士氣為務。意氣勤勤墾墾,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是也;僕雖罷駑, 亦嘗側聞長者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抑鬱而無誰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 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若仆大質已虧缺矣,雖才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書辯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 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 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 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丑於辱先,而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 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中材之人,事關於宦豎,莫不傷氣,況慷慨之士 乎!如今朝庭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明主; 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穴之士;外之,又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又不累日積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 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向者,仆亦常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茸之中,乃欲卯首 信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材,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衛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灰之業,日夜竭其不肖之材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守。 夫 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酒,接殷勤之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 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 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餘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 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徵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李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飲 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向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 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凄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 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 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視;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 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者,此正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邪?李陵既生降頹其家聲,而仆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 俗人言也。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閑,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 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而世俗又不與能死節者次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人固有一死,死有重於泰山,或輕於鴻 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菙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 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 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 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此,言不辱者,所謂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牖里;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鄉稱 孤,系獄具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加,不能 引決自載,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弱,形也。審矣,曷足怪乎?且人不能蚤自財繩墨之外,已稍陵夷,至於鞭之閑,乃欲 吊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親戚,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蚤失二親,無兄 弟,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纍紲之辱哉!猶能 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 可勝記,唯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 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氐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 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上計軒轅, 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 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 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 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藏穴邪!筆且從俗浮湛,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賢進士, 無乃與仆之私指謬乎!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謹再拜。,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盡意,故略陳固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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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漢文 ○高帝求賢詔《西漢文》 蓋 聞王者莫高於周文,伯者莫高於齊桓,皆待賢人而成名。今天下賢者智能豈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進?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 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亡絕也。賢人已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利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肯從我游者,吾能尊顯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御史大夫昌下 相國,相國酇侯下諸侯王,御史中執法下郡守,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詣相國府,署行、義、年,有而弗言,覺免。年老癃病,勿遣。 ○文帝議佐百姓詔《西漢文》 間 者數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災,朕甚憂之。愚而不明,未達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與?乃天道有不順、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廢不享與?何 以致此?將百官之奉養或費,無用之事或多與?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計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於古猶有餘,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無乃百 姓之從事於末以害農者蕃,為酒醪以靡谷者多,六畜之食焉者眾與?細大之義,吾未能得其中,其與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議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遠 思,無有所隱! ○景帝令二千石修職詔《西漢文》 雕 文刻鏤,傷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害女紅者也。農事傷,則飢之本也;女紅害,則寒之原也。夫饑寒並至,而能亡為非者寡矣。朕親耕,後親桑,以奉宗廟粢盛、祭 服,為天下先;不受獻,減太官,省繇賦,欲天下務農蠶,素有畜積,以備災害,強毋攘弱,眾毋暴寡,老耆以壽終,幼孤得遂長。今歲或不登,民食頗寡,其咎安 在?或詐偽為吏,吏以貨賂為市,漁奪百姓,侵牟萬民。縣丞,長吏也,奸法與盜盜,甚無謂也。其令二千石各修其職;不事官職,耗亂者,丞相以聞,請其罪。布 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武帝求茂材異等詔《西漢文》 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 ○賈誼過秦論上《西漢文》 秦孝公據郩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當是時,商君佐之,內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備,外連衡而斗諸侯。於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 公既沒,惠文、武、昭襄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 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當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 趙、齊、楚、宋、衛、中山之眾。於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昭滑、樓綏、翟景、蘇厲、欒毅之徒通其意,吳起、 孫臏、帶佗、兒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而攻秦。秦人開關延敵,九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秦無亡矢遺鏃之 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於是從散,爭割地而賂秦。秦有餘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屍百萬,流血漂櫓;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國日淺,國家無事。 及 至始皇,奮六世之餘烈,振長策而御宇內,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捶拊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首系頸, 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而報怨。於是廢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墮名城,殺豪俊,收天 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後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淵以固。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 兵而誰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始皇既沒,餘威震於殊俗。 然而陳涉,瓮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而倔起阡陌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百之眾,轉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而響應,嬴糧而景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且 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郩函之固,自若也;陳涉之位,非尊於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棘矜,非於鉤戟長鎩也;謫戍之眾,非沆於九 國之師也;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曩時之士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相反也。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然秦以區區之 地,致萬乘之權,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餘年矣;然後以六合為家,郩函為宮,一夫作難而七廟墮,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賈誼治安策一《西漢文》 夫 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鄉而擊,今吳又見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 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 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黃帝曰:「日 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早為,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 以亂為治,假設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設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 趙,貫高為相,盧綰王燕,陳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淆亂,高皇帝與諸公並起,非有仄 室之勢以豫席之也。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高皇帝以明聖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餘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 渥也,然其後十年之間,反者九起。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 尚有可諉者,曰疏。臣請試言其親者。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共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亡恙,當是時陛下即 位,能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黃屋,漢法令非行也。雖 行不軌如厲王者,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啟其口,匕首已陷其期矣。陛下雖 賢,誰與領此?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其異姓負強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徵矣,其勢盡又復然。殃禍之 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後世將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也。至於髖髀之所,非斤則斧。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 臣 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豨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 盧綰最弱,最後反。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已殘,可也;令信、 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 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 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製,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它國皆然。其分地眾而 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償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 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一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叛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 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之計不萌,細民鄉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後世誦聖。一 動而五業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瘇。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失 今不治,必為錮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跖戾。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惠王之子,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 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逼天子,臣故曰非病瘇也,又苦跖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晁錯論貴粟疏《西漢文》 聖 王在上而民不凍飢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今海內為一, 土地人民之眾,不避禹、湯,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地有餘利,民有餘力,生谷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游食之民未盡歸農也。民 貧則姦邪生。貧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夫寒之於衣,不待輕;飢不得食 則飢,終歲不制衣則寒。夫腹飢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居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於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 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無擇也。夫珠玉金銀,飢火可食,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 之故也。其為物輕微易藏,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內而無饑寒之患。北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粟米布帛生於地,長時,聚於 市,非可一日成也。數石之重,中人弗勝,不為姦邪所利,旦弗得而饑寒至。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 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 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 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來,弔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征暴賦,賦斂不時,朝今而暮改。有者,半價而賣; 無者,取倍稱之息;於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矣!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嬴,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 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無農夫之苦,阡陌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游遨,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此商人所以兼并農 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 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欲民務農,在於貴粟。貴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為賞罰。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 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農民有錢,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餘者也。取於有餘,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餘,補不足,令出而 民利者也。順於民心,所補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功。 今令民有車騎馬匹者,復卒三人。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 為復卒。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無粟,弗能守也。」以是觀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復一人 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爵者,上之所擅,出於口而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於地而不乏。夫得高爵與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於邊,以受爵免 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 ○鄒陽獄中上樑王書《西漢文》 鄒陽從梁孝王游。陽為人有智略,忼慨不苟合,倡於羊勝、公孫詭之間。勝等疾陽,惡之孝王。孝王怒,下陽吏,凈殺之。陽乃從獄中上書曰: 臣 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 兩主,豈不哀哉!今臣盡忠竭誠,畢議願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先生復起,而燕、秦不寤也。願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竭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願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毋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願大王孰察,少加憐焉! 「語 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 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而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為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為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 秦相燕,人惡之於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以駃騠;白圭顯於中山,人惡之於魏文侯,文侯投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 「故 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司馬喜臏腳於宋,卒相中山;范睢拉脅折齒於魏,卒為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 交,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身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道路,繆公委之以政;寧戚 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素官於朝,借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堅如膠漆,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故偏聽生奸,獨任成 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國, 齊用越人子臧而強威、宣。此二國豈系於俗,牽於世,系奇偏之浮辭哉?公聽並觀,垂明當世。故意合則胡越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為讎敵,朱、 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後宋、魯之聽,則五霸不足侔,而三王易為也。 「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 常之賢,封比干之後,修孕婦之墓,故功業覆於天下。何則?欲善無厭也。夫晉文親其讎,強霸諸侯;齊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 以虛辭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強天下,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霸中國,遂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 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 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於道,眾莫不按劍相眄 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為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隨珠和璧,祗足結怨而不見德;故有人先游,則枯木朽 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欲開忠於當世之君,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 忠信,輔人主之治,則人主必襲案劍相眄之跡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辭之語,不奪乎眾多之 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之說,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而歸,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拘攣之語, 馳域外之議,獨觀於昭曠之道也。今人主沈諂諛之辭,牽於帷牆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皂,此鮑焦所以忿於世而不留富貴之樂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污義,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脅於位勢之貴,回面污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岩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司馬相如上書諫獵《西漢文》 相如從上至長楊獵。是時天子方好自擊熊豕,馳逐野獸。相如因上疏諫曰: 「臣 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逸才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 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為難矣。是胡、越起於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無患,然本 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後行,中路而馳,猶時有銜橛之變,況乎涉豐劃,騁邱墟,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為害也不亦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而樂出於萬有一危之塗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 「蓋明者遠見於未萌,而智者得避危於無形。禍固多藏於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喻大,臣願陛下之留意幸察。」 ○李陵答蘇武書《西漢文》 子卿足下: 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休暢,幸甚,幸甚! 遠托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遺,遠辱還答,慰誨勤勤,有逾骨肉,陵雖不敏,能不慨然! 自 從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韋韝毳幕,以御風雨;膻肉酪漿,以充饑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 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嗟乎,子卿!陵獨何心,能不悲哉! 與 子別後,益復無聊,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並為鯨鯢,身負國恩,為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禮義之鄉,而入無知之俗,違棄君親 之恩,長為戀夷之域,傷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區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難刺心以自明,刎頸以 見志,顧國家於我已矣,殺身無益,適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輒復苟活。左右之人,見陵如此,以為不入耳之歡,來相勸勉。異方之樂,秖令人悲,增忉怛耳。 嗟 乎,子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前書倉卒未盡所懷,故復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絕域,五將失道,陵獨遇戰,而裹萬里之糧,帥徒步之師,出天漢 之外,入強胡之域,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滅跡掃塵,斬其梟帥,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陵也不才,希當 大任,意謂此時,功難堪矣。 匈奴既敗,舉國興師,更練精兵,強逾十萬,單於臨陣,親自合圍。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馬之勢,又 甚懸絕。疲兵再戰,一以當千,然猶扶乘創痛,決命爭首,死傷積野,餘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創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兵盡矢 窮,人無尺鐵,猶復徒首奮呼,爭為先登。當此時也,天地為陵震怒,戰士為陵飲血,單於謂陵不可復得,便欲引還,而賊臣教之,遂便復戰,故陵不免耳。 昔 高皇帝以三十萬眾,困於平城,當此之時,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然猶七日不食,僅乃得免,況當陵者,豈易為力哉!而執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 也。子卿視陵,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寧有背君親、捐妻子、而反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為也。故欲如前書之言,報恩於國主耳。誠以虛死不如立節,滅名 不如報德也。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曹沫不死三敗之辱,卒複句踐之讎,報魯國之羞。區區之心,竊慕此耳。何圖志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 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漢與功臣不薄。」子為漢臣,安得不云爾乎!昔蕭、樊囚縶,韓、彭菹醢,晁錯受戮,周魏見辜。其餘 佐命立功之士,賈誼、亞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讒,並受禍敗之辱,卒使懷才受謗,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舉,誰不為之痛心哉!陵先將 軍,功略蓋天地,義勇冠三軍,徒失貴臣之意,剄身絕域之表。此功臣義士所以負戟而長嘆者也。何謂「不薄」哉? 且足下昔以單車之 使,適萬乘之虜,遭時不遇,至於伏劍不顧,流離辛苦,幾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歸,老母終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蠻貊之人尚猶 嘉子之節,況為天下之主乎?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受千乘之賞。聞子之歸,賜不過二百萬,位不過典屬國,無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 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廊廟宰。子尚如此,陵復何望哉? 且漢厚誅陵以不死,薄賞子以守節,欲使遠聽之臣,望風馳命,此實難矣,所 以每顧而不悔者也。陵雖孤恩,漢亦負德。昔人有言:「雖忠不烈,視死如歸。」陵誠能安,而主豈復能眷眷乎?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誰復能屈身稽 顙,還向北闕,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邪?願足下勿復望陵。 嗟乎,子卿!夫復何言?相去萬里,人絕路殊,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長與足下,生死辭矣。幸謝故人,勉事聖君。足下胤子無恙,勿以為念。努力自愛。時因北風,復惠德音。李陵頓首。 ○路溫舒尚德緩刑書《西漢文》 昭帝崩,昌邑王賀廢,宣帝初即位,路溫舒上書,言宜尚德緩刑。其辭曰: 「臣 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近世趙王不終,諸呂作亂,而孝文為太宗。由是觀之,禍亂之作,將以開聖人也。故桓、文扶微興壞, 尊文、武之業,澤加百姓,功潤諸侯,雖不及三王,天下歸仁焉。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梁,一遠近,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內恕情 之所安,而施之於海內,是以囹圄空虛,天下太平。夫繼變化之後,必有異舊之恩,此賢聖所以昭天命也。往者,昭帝即世而無嗣,大臣憂戚,焦心合謀,皆以昌邑 尊親,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淫亂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禍變之故,乃皇天之所以開至聖也。故大將軍受命武帝,股肱漢國,披肝膽,決大計,黜亡義,立有德, 輔天而行,然後宗廟以安,天下咸寧。 「臣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統,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天意。 「臣 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故盛服先生不用於世,忠良切 言,皆郁於胸,譽諛之聲,日滿於耳;虛美熏心,實禍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賴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饑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 洽者,獄亂之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生,絕者不可復屬。《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驅,以刻為明;深者獲 公名,平者多後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此仁聖之所以傷也。太 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視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練而 周內之。蓋奏當之成,雖咎繇聽之,猶以為死有餘辜。何則?成練者眾,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獄吏專為深刻,殘賊而亡極,媮為一切,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故 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故天下之患,莫深於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 者也。 「臣聞烏鳶之卵不毀,而後鳳凰集;誹謗之罪不誅,而後良言進。故古人有言:『山藪藏疾,川澤納污,瑾瑜匿惡,國君含 詬。』唯陛下除誹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寬刑罰,以廢治獄,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永履和樂,與天亡極, 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 ○楊惲報孫會宗書《西漢文》 惲既失爵位家居,治產業,起室宅,以財自娛。歲餘,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孫會宗,知略士也,與惲書諫戒之,為言大臣廢退,當闔門惶懼,為可憐之意,不當治產業,通賓客,有稱譽。惲宰相子,少顯朝廷,一朝晻昧語見廢,內懷不服,報會宗書曰: 「惲 材朽行穢,文質無所底,幸賴先人餘業,得備宿衛;遭遇時變,以獲爵位,終非其任,卒與禍會。足下哀其愚蒙,賜書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竊恨足下不深惟 其終始,而猥隨俗之毀譽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過;默而息乎,恐違孔氏「各言爾志」之義,故敢略陳其愚,唯君子察焉。 「惲 家方隆盛時,乘朱輪者十人,位在列卿,爵為通侯,總領從官,與聞政事,曾不能以此時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與群僚同心并力,陪輔朝廷之遺忘,已負竊位 素餐之責久矣。懷祿貪勢,不能自退,遭遇變故,橫被口語,身幽北闕,妻子滿獄。當此之時,自以滅夷不足以塞責,豈意得全首領,復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聖主 之恩,不可勝量。君子游道,樂以忘憂;小人全軀,說以忘罪。竊自思念,過已大矣,行已虧矣,長為農夫以沒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園治產,以給公 上,不意當復用此為譏議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聖人弗禁,故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 苦,歲時伏臘,亨羊炰羔,斗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拊缶而呼烏烏。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 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是日也,拂衣而喜,奮袖低昂,頓足起舞,誠淫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惲幸有餘祿,方糴賤販貴,逐什一 之利,此賈豎之事,污辱之處,惲親行之。下流之人,眾毀所歸,不寒而慄。雖雅知惲者,猶隨風而靡,尚何稱譽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 者,卿大夫之意也;明明求財利,尚恐睏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責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興,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遺風,漂然皆有節概,知去就之分。頃者,足下離舊土,臨安定,安定山谷之間,昆戎舊壤,子弟貪鄙,豈習俗之移人哉?於今乃睹子之志矣。方當盛漢之隆,願勉旃,毋多談。」 ○光武帝臨淄勞耿弇《東漢文》 車 駕至臨淄,自勞軍,群臣大會。帝謂弇曰:「昔韓信破歷下以開基,今將軍攻祝阿以發跡,此皆齊之西界,功足相方。而韓信襲擊已降,將軍獨拔勍敵,其功乃難於 信也。又田橫烹酈生,及田橫降,高帝詔衛尉不聽為仇。張步前亦殺伏隆,若步來歸命,吾當詔大司徒釋其怨,又事尤相類也。將軍前在南陽建此大策,常以為落落 難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馬援誡兄子嚴敦書《東漢文》 援兄子嚴、敦並喜譏議,而通輕俠客。援前在交趾,還書誡之日: 「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好議論人長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願聞子孫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惡之甚矣,所以復言者,施衿結縭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 「龍 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吾愛之重之,願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父喪致客,數郡畢至。吾愛之重 之,不願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訖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將 下車輒切齒,州郡以為言,吾常為寒心,是以不願子孫效也。」 ○諸葛亮前出師表《後漢文》 臣 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 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姦犯科,及為 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治,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 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於昔日,先帝 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陣和睦,優劣得所也。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於人,遠賢臣, 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嘆息痛恨於桓、靈也。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良死節之臣也,願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 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諮臣以當世 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後值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間,爾來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 嘆,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凶,興復漢室,還於舊都;此臣所以 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至於斟酌損益,進盡忠言,則攸之、禕、允之任也。願陛下托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德之言,則 責攸之、禕、允之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謀,以咨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今當遠離,臨表涕零,不知所云。 ○諸葛亮後出師表《後漢文》 先 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托臣以討賊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故托臣而弗 疑也。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不可偏安於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 遺意。而議者謂為非計。今賊適疲於西,又務於東。兵法乘勞,此進趨之時也。謹陳其事如左: 高帝明並日月,謀臣淵深;人然陟險被 創,危然後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謀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長策取勝,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劉繇、王朗各據州郡,論安言計,動引聖人;群疑滿腹,眾難塞 胸;今歲不戰,明年不征;使孫策坐大,遂並江東,此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計,殊絕於人,其用兵也,拂孫吳;然困於南陽,險於烏巢,危於祁連,逼於黎陽,幾 敗北山,殆死潼關,然後偽定一時爾。況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圖之;策任夏侯而夏侯 敗亡。先帝每稱操為能,猶有此失,況臣駑下,何能必勝?此臣之未解四也。自臣到漢中,中間年耳;然喪趙雲、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 曲長、屯將七十餘人,突將無前,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餘人: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複數年,則損三分之二也,當何以圖敵?此 臣之未解五也。今民窮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則住與行,勞費正等;而不及早圖之,欲以一州之地,與賊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 難平者,事也。昔先帝敗軍於楚,當此時,曹操拊手,謂天下已定。然後先帝東連吳、越,西取巴、蜀,舉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計而漢事將成也。然後吳更 違盟,關羽毀敗,秭歸蹉跌,曹丕稱帝。凡事如是,難可逆料。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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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六朝、唐文 ○陳情表李密 臣 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凶。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愍臣孤弱,躬親撫養。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孤苦,至於成立。既無叔伯,終 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煢煢子立,形影相弔。而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嘗廢離。 逮 奉聖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後刺史臣榮,舉臣秀才;臣以供養無主,辭不赴命。詔書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猥以微賤,當侍東 宮,非臣隕首所能上報。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詔書切峻,責臣逋慢。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急於星火。臣欲奉詔賓士,則似劉病日篤;欲苟順私情則 告訴不許;臣之進退,實為狼狽。 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猶蒙矜育;況臣孤苦,特為尤甚。且臣少事偽朝,歷職郎署,本圖 宦達,不矜名節。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過蒙拔擢,寵命優渥,豈敢盤桓,有所希冀?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 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區區不能廢遠。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劉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報養劉之日短也。烏鳥 私情,願乞終養! 臣之辛苦,非獨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所見明知,皇天后土,實所共鑒。願陛下矜愍愚誠,聽臣微志;庶劉僥倖,保卒餘年,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 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 ○蘭亭集序王羲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 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取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 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歸去來辭陶淵明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揚,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憩,時矯首而遐觀。雲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羨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乎矣!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桃花源記陶淵明 晉 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 山。山有小口,彷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 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雲先世 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於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 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五柳先生傳陶淵明 先 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 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嘗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 失,以此自終。 贊曰:黔婁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志,無懷氏之民歟?葛梆天氏之民歟! ○北山移文孔稚珪 鍾山之英,草堂之靈,馳煙驛路,勒移山庭。 夫 以耿介拔俗之標,蕭灑出塵之想,度白雪以方潔,干青雲而直上,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盼,屣萬乘其如脫。聞鳳吹於洛浦,值薪歌於 延瀨,固亦有焉。豈期終始參差,蒼黃反覆,淚翟子之悲,慟朱公之哭,乍回跡以心染。或先貞而後黷,何其謬哉!嗚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載誰 賞? 世有周子,俊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然而學遁東魯,習隱南郭,竊吹草堂,濫巾北嶽,誘我松桂,欺我雲壑。雖假容於江皋,乃纓情於好爵。 其始至也,將欲排巢父,拉許由,傲百氏,蔑王侯,風情張日,霜氣橫秋。或嘆幽人長往,或怨王孫不游,談空空於釋部,核玄玄於道流。務光何足比,涓子不能儔。 及其鳴騶入谷,鶴書赴隴,形馳魄散,志變神動。爾乃眉軒席次,袂聳筵上,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風雲凄其帶憤,石泉咽而下愴,望林巒而有失,顧草木而如喪。 至 其紐金章,綰墨綬,跨屬城之雄,冠百里之首,張英風於海甸,馳妙譽於浙右。道帙長擯,法筵久埋,敲扑喧囂犯其慮,牒訴倥傯裝其懷。琴歌既斷,酒賦無續,常 綢繆於結課,每紛綸於折獄。籠張趙於往圖,架卓魯於前錄。希蹤三輔豪,馳聲九州牧。使其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松落蔭,白雲誰侶?磵石摧絕無與歸,石逕荒 涼徒延佇。至於還飈入幕,寫霧出楹,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昔聞投簪逸海岸,今見解蘭縛塵纓。 於是南嶽獻嘲,北壟騰笑,列壑爭譏,攢峰竦誚。慨遊子之我欺,悲無人以赴吊。故其林慚無盡,磵愧不歇,秋桂遣風,春蘿罷月,騁西山之逸議,馳東皋之素謁。 今 又促裝下邑,浪拽上京,雖情投於魏闕,或假步於山扃。豈可使芳杜厚顏,薜荔蒙恥,碧嶺再辱,丹崖重滓,塵游躅於蕙路,污淥池以洗耳。宜扃岫幌,掩雲關,斂 輕霧,藏鳴湍,截來轅於谷口,杜妄轡於郊端。於是叢條瞋膽,疊庸怒魄,或飛柯以折輪,乍低枝而掃跡。請回俗士駕,為君謝逋客。 ○諫太宗十思疏魏徵 臣 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望流之遠,根不固而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治安,雖在下愚,知其 不可,而況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不念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也。 凡昔元首,承天景命,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豈其取之易守之難乎?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胡越之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振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 誠 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而下百川,樂盤游則思三驅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 思虛心以納下,懼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以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弘茲九得。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 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並用垂拱而治。何必勞神苦思,代百司之職役哉! ○為徐敬業討武曌檄駱賓王 偽 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 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 竊神器。君之愛子,幽於別宮;賊之宗盟,委翚以重任。之鳴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後,識夏庭之遽衰。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 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複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 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還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 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滕王閣序王勃 南 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彩星馳。台 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 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迴;桂殿蘭宮,列岡巒之體勢。 披綉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盱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軸。虹銷雨霽,彩徹雲衢。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遙 吟俯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並。窮睇眄於中天,極娛游於暇日。天 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指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儘是 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嗚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 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安貧,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夫搖可接;東隅已 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懷報國之心;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 宗愨之長風。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里。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晨捧袂,喜托龍門。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 流水以何慚?嗚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邱墟。臨別贈言,幸承恩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群公。敢竭鄙誠,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 成。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與韓荊州書李白 白 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於此?豈不以周公之風,躬吐握之事,使海內豪俊,奔走而歸之,一登龍門,則 聲價十倍!所以龍蟠鳳逸之士,皆欲收名定價於君侯。願君侯不以富貴而驕之,寒賤而忽之,則三千之中有毛遂,使白得脫穎而出,即其人焉。 白 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皆王公大人許與氣義,此疇曩心跡,安敢不盡於君侯哉?君侯 製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幸願開張心顏,不以長揖見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 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雲耶? 昔王子師為豫州,未下車即辟荀 慈明,既下車又辟孔文舉。山濤作冀州,甄拔三十餘人,或為侍中、尚書,先代所美。而君侯亦一薦嚴協律,入為秘書郎。中間崔宗之、房習祖、黎昕、許瑩之徒, 或以才名見知,或以清白見賞。白每觀其銜恩撫躬,忠義奮發。白以此感激,知君侯推赤心於諸賢之腹中,所以不歸他人而願委身於國士。倘急難有用,敢效微軀。 且人非堯舜,誰能盡善?白謨猷籌畫,安敢自矜?至於製作,積成捲軸,則欲塵穢視聽,恐雕蟲小技,不合大人。若賜觀芻蕘,請給紙筆,兼之書人,然後退掃閑軒,繕寫呈上。庶青萍、結綠,長價於薛卞之門,幸推下流大開獎飾,唯君侯圖之。 ○春夜宴桃李園序李白 夫 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 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弔古戰場文李華 浩浩乎平沙無垠,敻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亭長告余曰:「此古戰場也。嘗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 吾聞夫齊魏徭戍,荊韓召募。萬里奔走,連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臆誰訴?秦漢而還,多事四夷。中州耗斁,無世無之。古稱戎、夏,不抗王師。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異於仁義,王道迂闊而莫為。嗚呼噫嘻! 吾 想夫北風振漠,胡兵伺便,主將驕敵,期門受戰。野豎旄旗,川回組練。法重心駭,威尊命賤。利鏃穿骨,驚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聲析江河,勢崩雷電。 至若窮陰凝閉,凜冽海隅,積雪沒脛,堅冰在須,鷙鳥休巢,征馬踟躕,繒纊無溫,墮指裂膚。當此苦寒,天假強胡,憑陵殺氣,以相翦屠。徑截輜重,橫枚士卒。 都尉新降,將軍覆沒。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可勝言哉!鼓衰兮力竭,矢竭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降矣哉?終 身夷狄。戰矣哉?骨暴沙礫。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冪冪。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傷心慘目,有如是耶? 吾聞之:牧用趙卒,大破林胡,開地千里,遁逃匈奴。漢傾天下,財殫力痡。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獫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師而還。飲至策勛,和樂且閑,穆穆棣棣,君臣之間。秦起長城,竟海為關;荼毒生靈,萬里朱殷。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遍野,功不補患。 蒼 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其存其沒,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悁悁心 目,寢寐見之。布奠傾觴,哭望天涯。天地為愁,草木凄悲。弔祭不至,精魂無依?必有凶年,人其流離。嗚呼噫嘻!時耶?命耶?從古如斯。為之奈何?守在四 夷。 ○陋室銘劉禹錫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阿房宮賦杜牧 六 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各抱 地勢,鉤心鬥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其幾千萬落。長橋卧波,未云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台暖響,春光融融;舞殿 冷袖,風雨凄凄。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 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姘,縵立遠 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取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金塊 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 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弦嘔啞,多於 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原道韓愈 博 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 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 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雲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雲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 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於楊,則入於墨;不入於老,則入於佛。入於彼,必出於此。入者主之,出者奴 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 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嘗師之云爾。」不惟舉之於其口,而又筆之於其書。噫!後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其孰從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 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欲聞。 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 古 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飢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 然後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湮;郁,為之政以率其 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 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 是 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 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凈」,「寂滅」者。 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 之與王,其號名殊,其所以為聖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飲而飢食,其事雖殊,所以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亦責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 之易也?」責飢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 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 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今之舉夷狄 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 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 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 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 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 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 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 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原毀韓愈 古 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為人也,仁義人也。求其所以為舜者,責於己曰:「彼, 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聞古之人有周公者,其為人也,多才與藝人也。求其所以為周公者,責於己 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周公,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是人 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責於身者重以周乎?其於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為藝人矣。」取其一, 不責其二;即其新,不究其舊。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於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 矣。」不亦待於人者輕以約乎! 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人也詳,其待已也廉。詳,故人難於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 「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於人,內以欺於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於人也,曰:「彼雖能是, 其人不足稱也。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舉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是不亦責於人者已詳乎!夫是之謂不以眾人待其 身,而以聖人望於人,吾未見其尊己也。 雖然,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嘗試之矣,嘗試語 於眾曰:「某良士。某良土。」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怒於言,儒者必怒於色矣。又嘗語於 眾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土。」其不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說於言,懦者必說於色矣。是故 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嗚呼!土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 將有作於上者,得吾說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 ○獲麟解韓愈 麟之為靈,昭昭也,詠於《詩》,書於《春秋》,雜出於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 然 麟之為物,不畜於家,不恆有於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鬛者,吾知其 為馬;犬、豕、豺、狠、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雖然,麟之出,必有聖人在乎位,麟為聖人出 也。聖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 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聖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 ○雜說一韓愈 龍噓氣成雲,雲固弗靈於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陵谷。雲亦靈怪矣哉! 雲,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雲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雲從龍。」既曰龍,雲從之矣。 ○雜說四韓愈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祇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 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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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八 唐文 ○師說韓愈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進學解韓愈 國 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凶邪,登崇俊良。佔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 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於業,可謂勤矣。 牴 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勞矣。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 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庄》騷,太史所錄,子 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 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疐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反教人為?」 先 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 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姘,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 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 今 先生學雖勤而不由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糜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 途之役役,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 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圬者王承福傳韓愈 圬 之為技賤且勞者也。有業之,其色若自得者。聽其言,約而盡。問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為京兆長安農夫。天寶之亂,發人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勛,棄之 來歸,喪其土田,手鏝衣食,餘三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視時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償之。有餘,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 又 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市與帛。必蠶績而後成者也;其他所以養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後完也,吾皆賴之。然人不可遍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 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夫鏝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 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強而有功也,心難強而有智也,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擇其易為而無愧者取焉。「嘻!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 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孫不能有也。或曰:死 而歸之官也。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強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為之者邪?將富貴難守、 薄功而厚饗之者邪?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聖者石可為也。 愈 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賢者也,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楊朱之道者邪?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 而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於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 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為之傳,而自鑒焉。 ○諱辯韓愈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倡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律 曰:「二名不偏諱。」釋之者曰:「謂若言『征』不稱『在』,言『在』不稱『征』是也。」律曰:「不諱嫌名。」釋之者曰:「謂若『禹』與『雨』,『丘』與 『蓲』之類是也。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為犯二名律乎?為犯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夫 諱始於何時?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釗之孫、實為昭王。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 「昔」。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將諱其嫌,遂諱其姓乎?將不諱其嫌者乎?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為某字 也。諱呂后名「雉」為「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機」也。惟宦者宮妾,乃不敢言「諭」及 「機」,以為觸犯。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於經,質之於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為可邪,為不可邪? 凡事父 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於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 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於宦者宮妾。則是宦者宮妾之孝於其親,賢於周公、孔子、曾參者邪? ○爭臣論韓愈 或問諫議大夫陽城於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廣而聞多,不求聞於人也。行古人之道,居於晉之鄙。晉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大夫。人皆以為華,陽子不色喜。居於位五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豈以富貴移易其心哉! 愈 應之曰:「是《易》所謂恆其德貞而夫子凶者也。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 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之患生, 曠官之刺興。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而未嘗一言及於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 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土,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 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云: 『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謂祿仕者也。』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擊柝者可也。蓋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 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以為名者,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入告爾後於內,爾乃順之於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後之德」。』夫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 應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夫陽子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 擢在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後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亻朁賞從諫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髮,願進於闕下而伸 其辭說,致吾君於堯舜,熙鴻號於無窮也。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變,何子過之深也?」 愈 曰:「自古聖人賢士皆非有求於聞、用也。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後已。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 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聖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誠畏天命而悲人窮也。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豈使自有餘而已?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耳目之於身 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後身得安焉。聖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聖賢之身也。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若果賢,則固 畏天命而閔人窮也,惡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無乃傷於德而費於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吾子其亦聞乎?」 愈 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非以為直而加人也。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於亂國,是以見殺。《傳》 曰:『惟善人能受盡言。』謂其聞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道之士也,今雖不能及已,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 ○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韓愈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向上書及所著文後,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復敢自納於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於左右。 愈 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將有介於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 於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髮,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 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 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 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矣,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於閣下者曰:「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乎 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 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 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 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間於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舉於管庫。今布衣雖賤,猶足以方乎此。情隘辭蹙, 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愈再拜。 ○後廿九日復上宰相書韓愈 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 愈 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於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發。當是時,天下之賢才皆已舉用,姦邪讒佞欺負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 服之外者皆已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 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聖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其所求進見之士,豈復有賢於周公者哉?不惟不賢於周公而 已,豈復有賢於時百執事者哉?豈復有所計議、能補於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於 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聖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髮為勤而止哉?惟其如是,故於今頌 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姦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 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豈盡 得宜?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於百執事,豈盡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 發,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餘日矣。書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惟 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復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之。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吊,故出疆必載質。然所以重於自進者,以其於周不可則去之魯,於魯不可則去之齊, 於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舍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 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 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惶恐無已。愈再拜。 ○與於襄陽書韓愈 七月三日,將仕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謹奉書尚書閣下。 士 之能享大名、顯當世者,莫不有先達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後世者,亦莫不有後進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後焉。莫為之前,雖美而不 彰;莫為之後,雖盛而不傳。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可推歟?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負 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其位不肯顧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未嘗干之,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嘗求之,不可謂下無其 人。愈之誦此言久矣,未嘗敢以聞於人。 側聞閣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行,道方而事 實,卷舒不隨乎時,文武唯其所用,豈愈所謂其人哉?抑未聞後進之士,有遇知於左右、獲禮於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邪?將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邪?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 愈 雖不才,其自處不敢後於恆人,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芻米仆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 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焉。」則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齪齪者既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則信乎命之窮也!謹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 如賜覽觀,亦足知其志之所存。愈恐懼再拜。 ○與陳給事書韓愈 愈 再拜。愈之獲見於閣下有年矣。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貧賤也,衣食於奔走,不得朝夕繼見其後閣下位益尊,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於 門牆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 者之心,而聽忌者之說,由是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 去年春,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若閔其窮也。退而喜也,以告於人。其後如東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懼也,不敢復進。 今 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不敢遂進,輒自疏其所以,並獻近所為《復志賦》以下十 首為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不加裝飾,皆有揩字、注字處,急於自解而謝,不能竢更寫,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再拜。 ○應科目時與人書韓愈 月、 日,愈再拜。天池之濱,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彙匹儔也。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 陵、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世,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獱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 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俛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 ○送孟東野序韓愈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盪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郁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惟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 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 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 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 害、韓非、昚到、田駢、鄒衍、屍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 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耶?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 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 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游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 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 ○送李願歸盤谷序韓愈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願居之。 願 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坐於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 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 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污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倖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 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 復。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送董邵南序韓愈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童生舉進士,連不得志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送楊少尹序韓愈 昔疏廣、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於時公卿設供張,祖道都門外,車數百兩。道路觀者,多嘆息泣下,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後世工畫者又圖其跡,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國子司業楊君巨源,方以能《詩》訓後進,一旦以年滿七十,亦白丞相去歸其鄉。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今楊與二疏,其意豈異也? 予 忝在公卿後,遇病不能出,不知楊侯去時,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兩?馬幾匹,道邊觀者亦有嘆息知其為賢以否,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繼二疏蹤跡否,不落 莫否。見今世無工畫者,而畫與不畫,固不論也。然吾聞楊候之去,丞相有愛而惜之者,白以為其都少尹,不絕其祿。又為歌詩以勸之,京師之長於詩者,亦屬而和 之。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于歸。楊侯始冠,舉於其鄉,歌《鹿鳴》而來也。今之歸,指其樹曰:「某樹吾先人之所種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時所釣游也。」鄉人莫不加敬,誡子孫以楊候不去其鄉為法。古之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於社者,其在斯人歟?其在斯人歟? ○送石處士序韓愈 河 陽軍節度、御史大夫烏公為節度之三月,求士於從事之賢者。有薦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 飯一盂、蔬一盤。人與之錢,則辭;請與出遊,未嘗以事免;勸之仕,不應;坐一室,左右圖書。與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 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大夫曰:「先生有以自老,無求於人,其肯為某來邪?」從事曰:「大夫文武忠 孝,求士為國,不私幹家。方今寇集於恆,師環其疆,農不耕收,財粟殫亡。吾所處地,歸輸之塗,治法征謀,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強委重焉,其何 說之辭?」於是撰書詞,具馬幣,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 先生不告於妻子,不謀於朋友,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於門內。 宵則沐浴,戒行李,載書冊,問道所由,告行於常所來往。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酒三行,且起,有執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 就。為先生別。」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處何常?惟義之歸。遂以為先生壽。」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恆無變其初,無務富其家而飢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 士,無昧於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又祝曰:「使先生無圖利於大夫,而私便其身圖。」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早夜以求從祝規!」 於是東都之人士咸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為歌詩六韻,遣愈為之序雲。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韓愈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群邪?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焉。苟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 東 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溫生。大夫烏公以鈇鉞鎮河陽之三月,以石生為才,以禮為羅,羅而致之幕下。未數月 也,以溫生為才,於是以石生為媒,以禮為羅,又羅而致之幕下。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執事, 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諮而處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處者,誰與嬉遊?小子後生於何考德而問業焉?搢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無所禮於 其廬。若是而稱曰:大夫烏公一鎮河陽,而東都處士之廬無人焉,豈不可也? 夫南面而聽天下,其所託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為天 子得人於朝廷,將為天子得文武士於幕下,求內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於茲,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於懷邪?生既至,拜 公于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後所稱,為吾致私怨於盡取也。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祭十二郎文韓愈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 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 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 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 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 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與相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祿。誠 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 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 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 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 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 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致斯乎?汝之書,六月十 七日也;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 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 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 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 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 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 ○祭鱷魚文韓愈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 昔 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 間,去京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今天子嗣唐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揜,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 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抗拒,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邪?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 鱷 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久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徙於海,以避 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 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柳子厚墓志銘韓愈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游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 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州司馬。居門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泛濫停蓄,為深 博無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間。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邪?」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 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尤貧力不能者,令書其佣,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 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 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 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 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 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藉,謂功業可立就,故坐廢 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台、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 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 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 六,始四歲;季曰周七,予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 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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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九 唐、宋文 ○駁復仇儀柳宗元 臣伏見天后時,有同州下邽人徐元慶者,父爽為縣尉趙師韞所殺,卒能手刃父仇,束身歸罪。當時諫臣陳子昂建議誅之而旌其閭,且請「編之於令,永為國典。」臣竊獨過之。 臣 聞禮之大本,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子者殺無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治者殺無赦。其本則合,其用則異,旌與誅莫得而並焉。誅 其可旌,茲謂濫,黷刑甚矣;旌其可誅,茲謂僭,壞禮甚矣。果以是示於天下,傳於後代,趨義者不知所向,違害者不知所立,以是為典可乎? 蓋 聖人之制,窮理以定賞罰,本情以正褒貶,統於一而已矣。向使刺讞其誠偽,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則刑禮之用,判然離矣。何者?若元慶之父,不陷於公 罪,師韞之誅,獨以其私怨,奮其吏氣,虐於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問,上下蒙冒,吁號不聞;而元慶能以戴天為大恥,枕戈為得禮,處心積慮,以沖仇人之 胸,介然自克,即死無憾,是守禮而行義也。執事者宜有慚色,將謝之不暇,而又何誅焉?其或元慶之父,不免於罪,師韞之誅,不愆於法,是非死於吏也,是死於 法也。法其可仇乎?仇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凌上也。執而誅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 且其議曰:「人必有子,子 必有親,親親相仇,其亂誰救?」是惑於禮也甚矣。禮之所謂仇者,蓋以冤抑沉痛,而號無告也;非謂抵罪觸法,陷於大戮。而曰「彼殺之,我乃殺之」,不議曲 直,暴寡脅弱而已。其非經背聖,不亦甚哉!《周禮》:「調人掌司萬人之仇。」「凡殺人而義者,令勿仇,仇之則死。」「有反殺者,邦國交仇之。」又安得親親 相仇也?《春秋公羊傳》曰:「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父受誅,子復仇,此推刃之道。復仇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斷兩下相殺,則合於禮矣。且夫不忘仇,孝也; 不愛死,義也。元慶能不越於禮,服孝死義,是必達理而聞道者也。夫達禮聞道之人,豈其以王法為敵仇者哉?議者反以為戮,黷刑壞禮,其不可以為典,明矣。 請下臣議,附於令,有斷斯獄者,不宜以前議從事。謹議。 ○桐葉封弟辨柳宗元 古之傳者有言:成王以桐葉與小弱弟,戲曰:「以封汝。」周公入賀。王曰:「戲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戲。」乃封小弱弟於唐。 吾 意不然:王之弟當封邪,周公宜以時言於王,不待其戲而賀以成之也;不當封邪,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戲,以地以人與小弱弟者為之王,其得聖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 可苟焉而已,必從而成之邪?設有不幸,王以桐葉戲婦、寺,亦將舉而從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為病;要於其當,不可使易也, 而況以其戲乎!若戲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過也。 吾意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樂,要歸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為之辭。又不當束縛之,馳驟之,使若牛馬然,急則敗矣。且灰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況號為君臣者邪!是直小丈夫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箕子碑柳宗元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難,二曰法授聖,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實具茲道,以立於世。故孔子述六經之旨,尤殷勤焉。 當 紂之時,大道悖亂,天威之動不能戒,聖人之言無所用。進死以並命,誠仁矣,無益吾祀,故不為;委身以存祀,誠仁矣,與亡吾國,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 矣。是用保其明哲,與之俯仰,晦是謨范,辱於囚奴,昏而無邪,隤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之明夷」,正蒙難也。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為聖 師,周人得以序彝倫而立大典。故在《書》曰「以箕子歸,作《洪範》。」法授聖也。及封朝鮮,推道訓俗,惟德無陋,惟人無遠,用廣殷祀,俾夷為華,化及民 也。率是大道,藂於厥躬,天地變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歟? 於虖!當其周時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紂惡未稔而自斃,武庚念亂以圖存,國無其人,誰與興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則先生隱忍而為此,其有志於斯乎? 唐某年,作廟汲郡,歲時致祀,嘉先生獨列於《易·象》,作是頌雲。 ○捕蛇者說柳宗元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人,無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宛、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 余 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如何?」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 向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餓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 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即徙爾,而吾以捕蛇獨 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卧。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 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邪?」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於是蛇者乎!敵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種樹郭橐駝傳柳宗元 郭 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舍其名,亦自謂橐駝雲。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 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蚤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 有 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 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 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殷,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 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仇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 已,官理非吾業也。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勖爾植,督爾穫,蚤繅而緒,蚤織而縷,字而幼孩,遂 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安吾性邪?故病且殆。若是,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 問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也。 ○梓人傳柳宗元 裴 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門,願佣隟宇而處焉。所職尋引、規矩繩墨,家不居礱斫之器。問其能,曰:「吾善度材,視棟宇之制,高深圓方短長之宜,吾指 使而群工役焉。舍我,眾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祿三倍;作於私家,吾收其直大半焉。他日,入其室,其床闕足而不能理,曰:「將求他工。」余甚笑之, 謂其無能而貪祿嗜貨者。 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余往過焉。委群材,會眾工,或執斧斤,或執刀鋸,皆環立向之。梓人左持引,右執 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彼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鋸者趨而左。俄而斤者斫,刀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 敢自斷者。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畫宮於堵,盈尺而曲盡其制,計其毫而構大廈,無進退焉。既成,書於上棟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則其姓字 也。凡執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視大駭,然後知其術之工大矣。 繼而嘆曰:彼將舍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 人,勞力者役於人。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為天下者本於人。其執役者,為徒隸,為鄉師、里 胥;其上為下士;又其上為中士、,為上士;又其上為大夫、為卿、為公。離而為六職,判而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連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 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嗇夫、版尹以就役焉,猶眾工之各有執技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條其綱紀而盈縮焉,齊其法制而整頓焉,猶梓人 之有規矩、繩墨以定製也。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居天下之人,使安其業。視都知野,視野知國,視國知天下,其遠邇細大,可手據其圖而究焉,猶梓人畫宮於堵 而績於成也。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慍。不炫能,不矜名,不親小勞,不侵眾官,日與天下之英下才討論其大經,猶梓人之善運眾工而 不伐藝也。夫然後相道得而萬國理矣。 相道既得,萬國既理,天下舉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跡而慕曰:「彼相之才 也。」士或談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執事之勤勞而不得紀焉,猶梓人自名其功而執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謂相而已矣。其不知體 要者反此。以恪勤為公,以簿書為尊,衒能矜名,親小勞,侵眾官,竊取六職百役之事,聽聽於府庭,而遺其大者、遠者焉,所謂不通是道者也。猶梓人而不知繩墨 之曲直、規矩之方圓、尋引之短長,姑奪眾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又不能備其工,以至敗績、用而無所成也。不亦謬歟? 或曰:「彼 主為室者,儻或發其私智,牽制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雖不能成功,豈其罪邪?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繩墨誠陳,規矩誠設,高者不可抑而 下也,狹者不可張而廣也。由我則固,不由我則圮。彼將樂去固而就圮也,則卷其術,默其智,悠爾而去。不屈吾道,是誠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貨利,忍而不能舍 也,喪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棟橈屋壞,則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謂梓人之道類於相,故書而藏之。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雲。余所遇者,楊氏,潛其名。 ○愚溪詩序柳宗元 灌 水之陽有溪焉,東流入於瀟水。或曰:「冉氏嘗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予以愚觸罪,滴瀟水上,愛是溪,入二 三里,得其尤絕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予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土之居者猶齗齗然,不可以不更也,故更之為愚溪。 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合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累石,塞其隘,為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者,以予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樂也。今是溪獨見辱於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溉灌,又峻急,多坻石,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雲雨。無以利世,而適類於予,然則雖辱而愚之,可也。 寧武子「邦無道則愚,」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睿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今予遭有道,而違於理,悖於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予得專而名焉。 溪雖莫利於世,而善鑒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予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於是作《八愚詩》,紀於溪石上。 ○永州韋使君新堂記柳宗元 將為穹谷嵁岩淵池於郊邑之中,則必輦山石,溝澗壑,凌絕險阻,疲極人力,乃可以有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狀,咸無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難,今於是乎在。 永州實惟九疑之麓,·其始度上者,環山為城。有石焉,翳於奧草;有泉焉,伏於土塗。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游,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號為穢墟。 韋 公之來既逾月,理甚無事,望其地,且異之。始命芟其蕪,行其塗,積之丘如,蠲之瀏如。既焚既釃,奇勢迭出,清濁辨質,美惡異位。視其植,則清秀敷舒;視其 蓄,則溶漾紆餘。怪石森然,周於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竅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棟宇,以為觀游。凡其物類,無不合形輔勢,效伎於堂廡之下。外之連山 高原,林麓之崖,間廁隱顯。邇延野綠,遠混天碧,咸會於譙門之內。 已乃延客入觀,繼以宴娛。或贊且賀曰:「見公之作,知公之 志。公之因土而得勝,豈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擇惡而取美,豈不欲除殘而佑仁?公之蠲濁而流清,豈不欲廢貪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遠,豈不欲家撫而戶曉?夫 然,則是堂也,豈獨草木、土石、水泉之適歟?山、原、林麓之觀歟?將使繼公之理者,視其細,知其大也。」 宗元請志諸石,措諸壁,編以為二千石楷法。 ○鈷鉧潭西小丘記柳宗元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羆之登於山。 邱 之小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予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 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 下。枕席而卧,則清泠之狀與目謀,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灃、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小石城山記柳宗元 自 西山道口徑北,逾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之形,其旁出堡塢,有 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埃埃頒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儻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予未信之。 ○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柳宗元 得楊八書,知足下遇火災,家無餘儲。仆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吊而更以賀也。道遠言略,猶未能究知其狀,果若盪焉泯焉而悉無有,乃吾所以尤賀者也。 足下勤奉養,樂朝夕,惟恬安無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煬赫烈之虞,以震駭左右,而脂膏滫氵隨之具,或以不給,吾是以始而駭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虛倚伏,去來之不可常。或將大有為也,乃始厄困震悸,於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慍,勞苦變動,而後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遼闊誕漫,雖聖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 以足下讀古人書,為文章,善小學,其為多能若是,而進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顯貴者,蓋無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積貨,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獨自得之,心蓄之,銜忍而不出諸口,以公道之難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則嗤嗤者以為得重賂。 仆 自貞元十五年見足下之文章,蓄之者蓋六七年未嘗言。是仆私一身而負公道久矣,非特負足下也。及為御史尚書郎,自以幸為天子近臣,得奮其舌,思以發明足下之 鬱塞,然時稱道於行列,猶有顧視而竊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譽之不立,而為世嫌之所加,常與孟幾道言而痛之。 乃今幸為天火 之所滌盪,凡眾之疑慮,舉為灰埃。黔其廬,赭其垣,以示其無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顯白而不污。其實出矣,是祝融、回祿之相吾子也。則仆與幾道十年之相 知,不若茲火一夕之為足下譽也。宥而彰之,使夫蓄於心者,鹹得開其喙,發策決科者,授於而不栗,雖欲如向之蓄縮受侮,其可得乎?於茲吾有望於子!是以終乃 大喜也。 古者列國有災,同位皆相吊。許不弔災,君子惡之。今吾之所陳若是,有以異乎古,故將吊而更以賀也。顏、曾之養,其為樂也大矣,又何闕焉? ○待漏院記王禹偁 天 道不言,而品物亨、歲功成者,何謂也?四時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氣矣。聖人不言,而百姓親、萬邦寧者,何謂也?三公論道,六卿分職,張其教矣。是知君逸於 上,臣勞於下,法乎天也。古之善相天下者,自咎、夔至房、魏,可數也。是不獨有其德,亦皆務於勤耳。況夙興夜寐,以事一人,卿大夫猶然,況宰相乎! 朝廷自國初因舊制,設宰相待漏院于丹鳳門之右,示勤政也。乃若北闕向曙,東方未明,相君啟行,煌煌火城。相君至止,噦噦鸞聲。金門未辟,玉漏猶滴。撤蓋下車,於焉以息。待漏之際,相君其有思乎! 其 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來之;兵革未息,何以弭之;田疇多蕪,何以辟之;賢人在野,我將進之;佞人立朝,我將斥之;六氣不和,災眚薦至,願 避位以禳之;五刑未措,欺詐日生,請修德以厘之。憂心忡忡,待旦而入。九門既啟,四聰甚邇。相君言焉,時君納焉。皇風於是乎清夷,蒼生以之而富庶。若然, 則總百官,食萬錢,非幸也,宜也。 其或私仇未復,思所逐之;舊恩未報,思所榮之;子女玉帛,何以致之;車馬玩器,何以取之;奸 人附勢,我將陟之;直士抗言,我將黜之;三時告災,上有憂色,構巧詞以悅之;群吏弄法,君聞怨言,進諂容以媚之。私心慆慆,假寐而坐。九門既開,重瞳屢 回。相君言焉,時君惑焉。政柄於是乎隳哉,帝位以之而危矣。若然,則死下獄,投遠方,非不幸也,亦宜也。 是知一國之政,萬人之命,懸於宰相,可不慎歟?復有無毀無譽,旅進旅退,竊位而苟祿,備員而全身者,亦無所取焉。 棘寺小吏王禹備為文,請志院壁,用規於執政者。 ○黃岡竹樓記王禹偁 黃岡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節,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價廉而工省也。 子城西北隅,雉堞圮毀,蓁莽荒穢,因作小樓二間,與月波樓通。遠吞山光,平挹江瀨,幽闃遼敻,不可具狀。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和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皆竹樓之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鶴氅衣,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雲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 彼齊雲、落星,高則高矣;井幹、麗譙,華則華矣。止於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事,吾所不取。 吾 聞竹工云:「竹之為瓦,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歲,自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廣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歲除日,有齊安之命;己亥 閏三月,到郡。四年之間,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後之人與我同志,嗣而葺之,庶斯樓之不朽也。 ○書洛陽名園記後李格非 洛陽處天下之中,挾殽、邑之阻,當秦、隴之襟喉,而趙、魏之走集,蓋四方必爭之地也。天下當無事則已,有事則洛陽必先受兵。予故嘗曰:「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也。」 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於東都者,號千有餘邸。及其亂離,繼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蹴,廢而為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唐共滅而俱亡,無餘處矣。予故嘗曰:「園囿之興廢,洛陽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亂,候於洛陽之盛衰而知;洛陽之盛衰,候於園囿之興廢而得。則《名園記》之作,予豈徒然哉? 嗚呼!公卿大夫方進於朝,放乎一己之私,自為之,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得乎?唐之末路是已。 ○嚴先生祠堂記范仲淹 先 生,光武之故人也。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乘六龍,得聖人之時,臣妾億兆,天下孰加焉?惟先生以節高之。既而動星象,歸江湖,得聖人之清,泥塗軒冕, 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禮下之。在《蠱》之上九,眾方有為,而獨「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在《屯》之初九,陽德方亨,而能「以貴下賤,大得民也」, 光武以之。蓋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於名教也。 仲淹來守是邦,始構堂而奠焉。乃復為其後者四家,以奉祠事。又從而歌曰: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岳陽樓記范仲淹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嶽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耀金,靜影沈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皆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諫院題名記司馬光 古者諫無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無不得諫者。漢興以來始置官。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眾,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當志其大,舍其細,先其急,後其緩,專利國家,而不為身謀。彼汲汲於名者,猶汲汲於利也,其間相去何遠哉? 天禧初,真宗詔置諫官六員,責其職事。慶曆中,錢君始書其名於版,光恐久而漫滅,嘉祐八年,刻著於石。後之人將歷指其名而議之曰:『某也忠,某也詐,某也直,某也曲。嗚呼!可不[B14F]哉? ○義田記錢公輔 范 文正公,蘇人也,平生好施與,擇其親而貧、疏而賢者,咸施之。方貴顯時,置負郭常稔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養濟群族之人。日有食,歲有衣,嫁娶節葬皆 有贍。擇族之長而賢者主其計,而時其出納焉。日食人一升;歲衣,人一縑;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三十千;娶婦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數,葬幼 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歲入給稻八百斛;以其所入,給其所聚,沛然有餘而無窮。仕而家居俟代者與焉;仕而居官者罷其給。此其大較也。 初,公之未貴顯也,嘗有志於是矣,而力未逮者二十年。既而為西帥,及參大政,於是始有祿賜之入,而終其志。公既歿,後世子孫修其業,承其志,如公之存也。公雖位充祿厚,而貧絡其身。歿之日,身無以為斂,子無以為喪。惟以施貧活族之義,遺其子而已。 昔 晏平仲敝車羸馬,桓子曰:「是隱君之賜也。」晏子曰:「自臣之貴,父之族,無不乘車者;母之族,無不足於衣食者;妻之族,無凍餒者;齊國之士,待臣而舉火 者三百餘人。如此,而為隱君之賜乎?彰君之賜乎?」於是齊侯以晏子之觴,而觴桓子。予嘗愛晏子好仁,齊侯知賢,而桓子服義也。又愛晏子之仁有等級,而言有 第次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後及其疏遠之賢。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晏子為近之。今觀文正之義田,賢於平仲,其規模遠舉,又疑過 之。 嗚呼!世之都三公位,享萬鍾祿,其邸第之雄、車輿之飾、聲色之多、妻孥之富,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不得其門者,豈少也哉?況於施賢乎!其下為卿為大夫,為士,廩稍之充、奉養之厚,止乎一己而已,而族之人,瓢為溝中者,又豈少哉?況於它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 公之忠義滿朝廷,事業滿邊隅,功名滿天下,後世必有史官書之者,予可無錄也。獨高其義,因以遺其世雲。 ○袁州州學記李覯 皇帝二十有三年,制詔州縣立學。惟時守令有哲有愚。有屈力殫慮,祗順德意;有假官借師,苟具文書。或連數城,亡誦弦聲。倡而不和,教尼不行。 三 十有二年,范陽祖君無澤知袁州。始至,進諸生,知學宮闕狀,大懼人材放失,儒效闊疏,亡以稱上意旨。通判潁川陳君侁,聞而是之,議以克合。相舊夫子廟狹隘 不足改為,乃營治之東。厥土燥剛,厥位面陽,厥材孔良。殿堂門廡,黝堊丹漆,舉以法。故生師有舍,庖廩有次。百爾器備,並手偕作。工善吏勤,晨夜展力,越 明年成。 舍菜且有日。旴江李覯諗於眾曰:惟四代之學,考諸經可見已。秦以山西鏖六國,欲帝萬世,劉氏一呼而關門不守,武夫健將 賣降恐後,何耶?《詩》、《書》之道廢,人惟見利而不聞義焉耳。孝武乘豐富,世祖出戎行,皆孳孳學術。俗化之厚,延於靈、獻,草茅危言者,折首而不悔。功 烈震主者,聞命而釋兵。群雄相視,不敢去臣位,尚數十年。教道之結人心如此。今代遭聖神,爾袁得聖君,俾爾由庠序踐古人之跡。天下治,則譚禮樂以陶吾民; 一有不幸,尤當仗大節,為臣死忠,為子死孝。使人有所賴,且有所法,是惟朝家教學之意。若其弄筆墨以僥利達而已,豈徒二三子之羞,抑亦為國者之憂。 ○朋黨論歐陽修 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 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則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祿也;所貪者,貨財也。當其同利之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 反相賊害,雖其兄弟親戚,不能相保。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 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喂朋,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堯之時,小人共工、 驩兜等四人為一朋,君子八元、八愷十人為一朋。舜佐堯,退四凶小人之朋,而進元、愷君子之朋,堯之天下大治。及舜自為天子,而皋、夔、稷、契等二十二人並 列於朝,更相稱美,更相推讓,凡二十二人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書》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紂之時,億萬人各異 心,可謂不為朋矣,然紂以亡國。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為一大朋,而周用以興。後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為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悔悟,盡 解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或投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 夫 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為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為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莫如舜之 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後世不誚舜為二十二人朋黨所欺,而稱舜為聰明之聖者,以能辨君子與小人也。周武之世,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為一朋,自古為 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興者,善人雖多而不厭也。 嗟呼!治亂興亡之跡,為人君者可以鑒矣! ○縱囚論歐陽修 信 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刑入於死者,乃罪大惡極,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寧以義死,不苟幸生,而視死如歸,此又君子之尤難者也。方唐太宗之六年,錄大 辟囚三百餘人,縱使還家,約其自歸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難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歸無後者,是君子之所難,而小人之所易也,此豈近於人 情哉? 或曰:罪大惡極,誠小人矣。及施恩德以臨之,可使變而為君子。蓋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為 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縱之去也,不意其必來以冀免,所以縱之乎?又安知夫被縱而去也,不意其自歸而必獲免,所以復來乎?夫意其必來而縱之,是上賊下 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復來,是下賊上之心也。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烏有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於茲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 為極惡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視死如歸,而存信義,此又不通之論也。 然則何為而可?曰:縱而來歸,殺之無赦。而又縱之,而又 來,則可知為恩德之致爾。然此必無之事也。若夫縱而來歸而赦之,可偶一為之爾。若屢為之,則殺人者皆不死,是可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為常者,其聖人之法 乎?是以堯、舜、三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干譽。」 ○釋秘演詩集序歐陽修 予少以進士游京師,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然猶以謂國家臣一四海,休兵革,養息天下以無事者四十年,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販,必有老死而世莫見者,欲從而求之不可得。 其後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為人,廓然有大志。時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無所放其意,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幾狎而得之,故嘗喜從曼卿游,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 浮 屠秘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以氣節自高。二人歡然無所間。曼卿隱於酒,秘演隱於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為歌詩以自娛。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 呼,以適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願從其游,予亦時至其室。十年之間,秘演北渡河,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曼卿已死,秘演亦老病。嗟夫!二 人者,予乃見其盛衰,則予亦將老矣。 夫曼卿詩辭清絕,尤稱秘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秘演狀貌雄傑,其胸中浩然,既習於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於世,而懶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 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諲聿江濤洶湧,甚可壯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於其將行,為敘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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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宋文 ○梅聖俞詩集序歐陽修 予 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 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 予 友梅聖俞,少以蔭補為吏,累舉進士,輒抑於有司。困於州縣凡十餘年,年今五十,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奮見於事業。其家宛陵,幼習於詩,自為童 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乎六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苟說於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聖俞。聖俞亦自以其不得志 者,樂於詩而發之。故其乎生所作,於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於上者。昔王文康公嘗見而嘆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 用於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於蟲魚物類、 羈愁感嘆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聖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 自洛陽至於吳興以來所作,次為十卷。予嘗嗜聖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其後十五年,聖俞以疾卒於京師,余既哭而銘之,因索 於其家,得其遺稿千餘篇,並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於聖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雲。 ○送楊寘序歐陽修 予嘗有幽憂之疾,退而閑居,不能治也。既而學琴於友人孫道滋,受宮聲數引,久而樂之,不知其疾之在體也。 夫 琴之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為宮,細者為羽。操弦驟作,忽然變之,急者凄然以促,緩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風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婦之嘆 息,雌雄雍雍之相鳴也。其憂深思遠,則舜與文王、孔子之遺音也;悲愁感憤,則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嘆也。喜怒哀樂,動人必深,而純古淡泊,與夫堯舜三代 之言語、孔子之文章、《易》之憂患、《詩》之怨刺無以異。其能聽之以耳,應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鬱,寫其幽思,則感人之際,亦有至者焉。 予 友楊君,好學有文,累以進士舉,不得志。及從蔭調,為尉於劍浦,區區在東南數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醫藥,風俗飲食異宜。以多疾 之體,有不平之心,居異宜之俗,其能鬱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養其疾,於琴亦將有得焉。故予作琴說以贈其行。且邀道滋酌酒,進琴以為別。 ○五代史伶官傳序歐陽修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於廟。其所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及凱旋而納之。 方 其系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見賊而 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髮,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於人歟? 《書》曰:「滿招損,謙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 ○五代史宦者傳論歐陽修 自古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於女禍。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蓋 其用事也近而習,其為心也專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親之。待其已信,然後懼以禍福而把持之。雖有忠臣、碩士列於朝廷,而人主 以為去己疏遠,不若起居飲食、前後左右之親為可恃也。故前後左右者日益親,則忠臣、碩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勢日益孤。勢孤,則懼禍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 牢。安危出其喜怒,禍患伏於帷闥,則向之所謂可恃者,乃所以為患也。患已深而覺之,欲與疏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緩之則養禍而益深,急之則挾人主以為質。雖 有聖智,不能與謀。謀之而不可為,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則俱傷而兩敗。故其大者亡國,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藉以為資而起,至抉其種類,盡殺以快天下之心 而後已。以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為人主者,非欲養禍於內而疏忠臣、碩士於外,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則禍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為禍,雖欲悔悟,而勢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於女禍」者,謂此也。可不戒哉? ○相州晝錦堂記歐陽修 仕 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蓋士方窮時,困厄閭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禮於其嫂,買臣見棄於其妻。一旦高車駟 馬,旗旄導前,而騎卒擁後,夾道之人相與駢肩累跡,瞻望咨嗟,而所謂庸夫愚婦者,奔走駭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於車塵馬足之間。此一介之士得志於當時,而 意氣之盛,昔人比這衣錦之榮者也。 惟大丞相魏國公則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為時名卿。自公少時,已擢高科,登顯士。海內 之士聞下風而望餘光者,蓋亦有年矣。所謂將相而富貴,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窮厄之人僥倖得志於一時,出於庸夫愚婦之不意,以驚駭而誇耀之也。然則高牙大纛, 不足為公榮;桓圭褒裳,不足為公貴。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聲詩,以耀後世而垂無窮,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於公也。豈止誇一時而榮一鄉 哉? 公在至和中,嘗以武康之節,來治於相,乃作晝錦之堂於後圃。既又刻詩於石,以遺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譽為可薄,蓋不以 昔人所誇者為榮,而以為戒。於此見公之視富貴為何如,而其志豈易量哉?故能出入將相,勤勞王家,而夷險一節。至於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 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其豐功盛烈所以銘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閭里之榮也。 余雖不獲登公之堂,幸嘗竊誦公之詩,樂公之志有成,而喜為天下道也。於是乎書。 ○豐樂亭記歐陽修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問諸滁人,得於州南百步之近。其上則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於是疏泉鑿石,闢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往游其間。 滁 於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於清流山下,生擒其將皇甫暉、姚鳳於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 以望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者,蓋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內分裂,豪傑並起而爭,所在為敵國者,何可勝數?及宋受天命,聖人出 而四海一。向之憑恃險阻,剗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今滁介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 安於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於百年之深也。 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閑。既得斯 泉于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萌喬大,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游也。因為 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 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遂書以名其亭焉。 ○醉翁亭記歐陽修 環 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迴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 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 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 於負者歌於塗,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餚野蔌,雜然而前陳者, 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髮,頹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秋聲賦歐陽修 歐 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 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予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予 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 也,凄凄切切,呼號奮發。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籠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餘烈。 夫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象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於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予之嘆息。 ○祭石曼卿文歐陽修 維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易攵於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於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嗚呼曼卿!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此自古聖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冊者昭如日星。 嗚 呼曼卿!吾不見子久矣,猶能佛子之平生。其軒昂磊落,突兀崢嶸,而埋藏於地下者,意其不化為朽壤,而為金玉之精。不然,生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奈何 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凄露下,走磷飛螢?但見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與夫驚禽駭獸,悲鳴躑躅而咿嚶。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與鼯 鼪?此自古聖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 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怠念疇昔,悲涼凄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愧夫太上之忘情。尚饗! ○瀧岡阡表歐陽修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也。 修 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至於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 『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耶?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 父之能養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吾之始歸也,汝父免於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 閑御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於喪適然耳。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 汝父之能養也。汝父為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嘆。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 無恨也。矧求而有得耶?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也常求其死也。』回顧乳者抱汝而立於旁,因指而嘆曰:『術者謂我歲行在 戌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後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早熟焉,故能詳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而 所為如此,是真發於中者邪!嗚呼!其心厚於仁者耶!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 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咸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為泰州判官,享年五 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時,治 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後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 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又十有二年,烈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 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故自嘉佑以來,逢 國大慶,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 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於 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 命。是足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乃列其世譜,具刻於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並揭於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 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路安 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管仲論蘇洵 管仲相威公,霸諸侯,攘夷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敢叛。管仲死,豎刁、易牙、開方用,威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 夫 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 管仲。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威公也。夫有舜而後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也?顧其使威公得用三子 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問之相。當是時也,吾意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嗚 呼!仲以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威公處幾年矣,亦知威公之為人矣乎?威公聲不絕於耳,色不絕於目,而非三子者則無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 以有仲焉耳。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而相慶矣。仲以為將死之言可以縶威公之手足耶?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有仲,則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 下豈少三子之徒哉?雖威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餘者,仲能悉數而去之耶?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仲雖死,而齊國 未為無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伯莫盛於威、文。文公之才,不過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靈公文虐,不如孝公之寬厚。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襲文公之餘威,猶得為諸侯之盟主百餘年。何者?其君雖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威公之薨也,一敗塗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 夫 天下未嘗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書,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胥無之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為數子 者皆不足以托國。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以不能進蘧伯玉,而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諫。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 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後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辨奸論蘇洵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 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 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奸,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文,容貌不足以動 人,言語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 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 哉!夫面垢不忘先,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 豎刁、易牙、開方是也。 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嘆,孰禍之至於此哉?不然,於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心術蘇洵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凡兵上義,上義,雖利勿動。非一動之為利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 凡 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謹烽燧,嚴斥堠,使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豐犒而優遊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 厲,所以養其氣;用人不盡其所欲為,所以養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怒不盡則有餘勇,欲不盡則有餘貪。故雖並天下,而士不厭兵,此黃帝之所以七 士戰而兵不殆也。不養其心,一戰而勝,不可用矣。 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後可與之皆死。 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後可以動於險。鄧艾縋兵於蜀中,非劉禪之庸,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嘗敵,而又以敵自嘗,故去就可以決。 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後有以支大處大患。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於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 兵有長短,敵我一也。敢問:「吾之所長,吾出而用之,彼將不與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將強與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卻;吾之所長,吾陰而養之,使之狎而墮其中。此用長短之術也。」 善 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於必敗。尺箠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徒手遇蜥蜴,變色而卻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 以將矣。袒裼而案劍,則烏獲不敢逼;冠胄衣甲,據兵而寢,則童子彎弓殺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則力有餘矣。 ○張益州畫像記蘇洵 至 和元年秋,蜀人傳言有寇至邊。邊軍夜呼,野無居人。妖言流聞,京師震驚。方命擇帥,天子曰:「毋養亂,毋助變,眾言朋興,朕志自定。外亂不作,變且中起。 既不可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競,惟朕一二大吏。孰為能處茲文、武之間,其命往撫朕師。」乃推曰:「張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親辭,不可,遂行。 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歸屯軍,撤守備。使謂郡縣:「寇來在吾,無爾勞苦。」明年正月朔旦,蜀人相慶如他日,遂以無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於凈眾 寺。公不能禁。 眉陽蘇洵言於眾曰:「未亂易治也,既亂易治也。有亂之萌,無亂之形,是謂將亂。將亂難治。不可以有亂槐,亦不可 以無亂弛。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墜於地。惟爾張公,安坐於其旁,顏色不變,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無矜容。為天子牧小民不倦,惟爾張公。爾繄以 生,惟爾父母。且公嘗為我言:『民無常性,惟上所待。人皆曰蜀人多變,於是待之以待盜賊之意,而繩之以繩盜賊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碪斧令,於是民始忍 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賴之身,而棄之於盜賊,故每每大亂。夫約之以禮,驅之以法,惟蜀人為易。至於急之而生變,雖齊、魯亦然。吾以齊、魯待蜀人,而蜀人亦自 以齊、魯之人待其身。若夫肆意於法律之外,以威劫齊民,吾不忍為也。』嗚呼!愛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見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蘇 洵又曰:「公之恩在爾心,爾死,在爾子孫。其功業在史官,無以像為也。且公意不欲。如何?」皆曰:「公則何事於斯?雖然,於我心有不釋焉。今夫平居聞一 善,必問其人之性名與其鄰里之所在,以至於其長短、小大、美惡之狀,甚者或詰其平生所嗜好,以想見其為人。而史官亦書之於其傳,意使天下之人,思之於心, 則存之於目。存之於目,故其思之於心也固。由此觀之,像亦不為無助。」蘇洵無以詰,遂為之記。 公南京人,為人慷慨有大節,以度 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屬。系之以詩曰:天子在祚,歲在甲午。西人傳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謀夫如雲。天子曰嘻,命我張公。公來自東,旗纛舒舒。西 人聚觀,於巷於塗。謂公暨暨,公來於於。公謂西人:「安爾室灰,無敢或訛。訛言不祥,往即爾常。春爾條桑,秋爾滌場。」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 木駢駢。公宴其僚,伐鼓淵淵。西人來觀,祝公萬年。有女娟娟,閨闥閑閑。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來,期汝棄捐。禾麻芃芃,倉庾崇崇。嗟我婦子,樂此歲 豐。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歸,公敢不承?作堂嚴嚴,有廡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纓。西人相告,無敢逸荒。公歸京師,公像在堂。 ○刑賞忠厚之至論蘇軾 堯、 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嘆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 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歡休慘戚,見於虞、夏、商、周之書。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 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 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 也。罰疑從去,所以慎刑也。」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四岳曰:「鯀可用。」堯 曰:「不可。鯀方命圮族。」既而曰:「試之。」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岳之用鯀也?然則聖人之意,蓋亦可見矣。《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 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嗚呼!盡之矣。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故仁 可過也,義不可過也。 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之以爵祿,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鋸, 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 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亂,豈有異術哉?制其喜怒,而無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范增論蘇軾 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歸卒伍。」歸未至彭城,疽發背死。蘇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獨根其不早耳。 然 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曬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於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曬沛公,人臣之公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為以此去哉?《易》 曰:「知幾其神乎!」《詩》曰:「相彼雨雪,先集維霰。」增之去,當於羽殺卿子冠軍時也。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扶蘇。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而諸 侯叛之也,以弒義帝。且義帝之立,增為謀主矣。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 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之本也,豈必待陳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後讒入之。陳平雖智,安能間無疑之主哉? 吾 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不遺項羽;識卿子冠軍於稠人之中,而擢以為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 殺羽。不待智者而後知也。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必 自是始矣。 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嗚呼!增亦人傑也哉! ○留侯論蘇軾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夫 子房受書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 矣。且其意不在書。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雖有賁、育,無所復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勢未 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發,蓋亦危矣。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者?其身可愛,而盜賊 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倖於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 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迎。庄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 之。句踐之困於會稽,而歸臣妾於吳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 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以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於詞色。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其志氣。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 ○賈誼論蘇軾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 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 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聖人,歷試於天下,苟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 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後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 棄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捨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後知 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 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十 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 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遊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後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 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賦以吊屈原,縈紆鬱悶,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後以自傷哭泣,至於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 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智不 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苻堅得王猛於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 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哉! ○晁錯論蘇軾 天 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則恐至於不可救。起而強為之,則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 傑之士,為能出身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強期月之間,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天下治平,無敵而發大難之端。吾發之,吾能收之,然後有辭於天下。 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責。則天下之禍,必集於我。 昔者晁錯盡忠為漢,謀弱山東之諸侯。山東諸侯並起,以誅錯為名。而天子不之察,以錯為之說。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不知錯有以取之也。 古 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鑿龍門,決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蓋亦有潰冒衝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當然,事 至不懼而徐為之圖,是以得至於成功。夫以七國之強,而驟削之,其為變豈足怪哉?錯不於此時捐其身,為天下當大難之沖而制吳、楚之命,乃為自全之計,欲使天 子自將而己居守。且夫發七國之難者誰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之至安,己為難首,擇其至安,而遺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義士所以憤 怨而不平者也。當此之時,雖無袁盎,亦未免於禍。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難之矣,而重違其議,是以袁盎之說得行於其間。使吳、 楚反,錯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礪,東向而待之,使不至於累其君,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雖有百盎,可得而間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之計。使錯自將而討吳、楚,未必無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悅,奸臣得以乘其隙。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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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一 宋文 ○上梅直講書蘇軾 軾 每讀《詩》至《鴟鴞》,讀《書》至《君奭》,常竊悲周公之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於陳、蔡之間,而弦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夫子曰:「 『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耶?吾何為於此?」顏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 爾多財,吾為爾宰。」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乃今知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親,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 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足以樂乎此能。 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 孟軻、韓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從之游,而與之上下其議論。其後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為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方學為對偶聲律之 文,求升斗之祿,自度無以進見於諸公之間。來京師逾年,未嘗窺其門。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於禮部,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軾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執 事愛其文,以為有孟軻之風,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非左右為之先容,非親舊為之請屬,而向之十餘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 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苟其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讚歎之,亦何以易此樂 也!傳曰:「不怨天,不尤人」,蓋「優哉游哉,可以卒歲」。執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品,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樸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道 也,軾願與聞焉。 ○喜雨亭記蘇軾 亭以雨名,誌喜也。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勝敵,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予 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為亭於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於岐山之陽,其佔為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越三 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忭於野,憂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於 是舉酒於亭上,以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是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藨飢,獄訟繁興而盜賊 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遊以樂於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遊而樂於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飢者不得以為粟。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凌虛台記蘇軾 國於南山之下,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於終南,而都邑之麗山者,莫近於扶風。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然者。此凌虛之所為築也。 方 其未築也,太守陳公杖履逍遙於其下,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累累如人之旅行於牆外而見其髻也,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為方池,以其土築台,高出於屋 之薝而止。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恍然不知台之高,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公曰:「是宜名凌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 軾 復於公曰:「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凌虛台耶?廢興成毀,相尋於無窮,則台之復為荒草野 田,皆不可知也。嘗試與公登台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 不可動者,豈特百倍於台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後,欲求其彷彿,而破麗頹垣無復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台歟!夫台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 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既以言於公,退而為之記。 ○超然台記蘇軾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 夫 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於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 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游於物之內,而不游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 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斗,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 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牆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 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發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於是治其園囿,潔其誕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苟完 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台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廬山,秦人盧敖 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威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大息,思淮陰之功,而吊其不終。台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 朝,風月之夕,予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游乎!」 方是時,予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見予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游於物之外也。 ○放鶴亭記蘇軾 熙 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於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 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 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表,暮則傃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客僚吏往見山人,飲酒 於斯亭而樂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不可與易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詩》曰:『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蓋 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於塵垢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武 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 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 山人忻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婉將集兮,忽何所見,矯然而復擊。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 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飽汝。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石鐘山記蘇軾 《水 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鐘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 唐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枹止響騰,餘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余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 也,而此獨以鍾名,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鍾者。寺僧 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硿硿然。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人棲鶻聞人 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欬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 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 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曰:「汝識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窾坎鏜鞳者,魏莊子之歌鐘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余是以記之,蓋嘆酈元之簡,而李渤之陋也。 ○潮州韓文公廟碑蘇軾 匹 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故申、呂自岳降,傅說為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孟子曰: 「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 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嶽,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 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蓋三百年年於此 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 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鎛、李 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之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 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為艱。前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佑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里,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也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 元豐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於石,因為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詞曰: 公 昔騎龍白雲鄉,手抉雲漢分天章。天孫為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粃糠,西遊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 僵,滅沒倒影不能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嶷吊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犦牲雞卜 羞我觴,於粲荔丹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發下大荒。」 ○乞校正陸贄奏議御札子蘇軾 臣等猥以空疏,備員講讀。聖明天縱,學問日新。臣等才有限而道無窮,心欲言而口不逮,以此自愧,莫知所為。竊謂人臣之納忠,譬如醫者之用藥。葯雖進於醫手,方多傳於古人。若已經效於世間,不必皆從於己出。 伏 見唐宰相陸贄,才本王佐,學為帝師,論深切於事情,言不離於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則過,辨如賈誼而術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但其不幸,仕不 遇時。德宗以苛刻為能,而贄諫之以忠厚;德宗以猜忌為術,而贄勸之以推誠;德宗好用兵,而贄以消兵為先;德宗好聚財,而贄以散財為急。至於用人聽言之法, 治邊御將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過以應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數。可謂進苦口之藥石,針害身之膏肓。使德宗盡用其言,則 貞觀可得而復。 臣等每退自西閣,即私相告,以陛下聖明,必喜贄議論。但使聖賢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時。昔馮唐論頗、牧之賢,則 漢文為之太息。董之對,則孝宣以致中興。若陛下能自得師,則莫若近取諸贄。夫六經三史,諸子百家,非無可觀,皆足為治。但聖言幽遠,末學支離,譬如山海之 崇深,難以一二而推擇。如贄之論,開卷瞭然,聚古今之精英,實治亂之龜鑒。臣等欲取其奏議,稍加校正,繕寫進呈。願陛下置之坐隅,如見贄面,反覆熟讀,如 與贄言。必能發聖性之高明,成治功於歲月。 臣等不勝區區之意,取進止。 ○前赤壁賦蘇軾 壬 戍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 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蕭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 客 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郁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 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 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 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 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 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先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後赤壁賦蘇軾 是 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坂。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 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 時之需!」 於是攜酒與魚,復游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戈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 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元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俛而不答。鳴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三槐堂銘蘇軾 天 可必乎?賢者不必貴,仁者不必壽。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後。二者將安取衷哉?吾聞之申包胥曰:「人定者勝天,天定亦能勝人。」世之論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 之,故以天為茫茫。善者以怠,惡者以肆。盜跖之壽,孔、顏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於山林,其始也,困於蓬蒿,厄於牛羊,而其終也,貫四時、閱千歲 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惡之報,至於子孫,則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見所聞考之,而其可必也審矣。國之將興,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報,然後其子孫能與守文 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故兵部侍郎晉國王公,顯於漢、周之際,歷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於時。 蓋嘗手植三槐於庭,曰:「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國文正公,相真宗皇帝於景德、祥符之間,朝廷清明、天下無事之時,享其福祿榮名者十有八年。今 夫寓物於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晉公修德於身,責報於天,取必於數十年之後,如持左契,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 不及見魏公,而見其子懿敏公。以直諫事仁宗皇帝,出入侍從將帥三十餘年,位不滿其德。天將復興王氏也歟?何其子孫之多賢也?世有以晉公比李棲筠者,其雄才 直氣,真不相上下。而棲筠之子吉甫、其孫德裕,功名富貴略與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觀之,王氏之福,蓋未艾也。 懿 敏公之子鞏與吾游,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銘之。銘曰:嗚呼休哉!魏公之業,與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歸視其家,槐陰滿 庭。吾儕小人,朝不及夕,相時射利,皇恤厥德?庶幾僥倖,不種而獲。不有君子,其何能國。王城之東,晉公所廬,鬱郁三槐,惟德之符。嗚呼休哉! ○方山子傳蘇軾 方 山子,光、黃間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稍壯,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遁於光、黃間,曰岐亭。庵居蔬食,不與世 相聞。棄車馬,毀寇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 於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環堵蕭 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聳然異之。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游西山,鵲起於前,使 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得之。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時豪士。今幾日耳,精悍之色,猶見於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勛閥,當得官,使從事於其間,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儻見之歟? ○六國論蘇轍 嘗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夫 秦之所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郊。諸侯之所與秦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野。秦之有韓、魏,譬如人之有 腹心之疾也。韓、魏塞秦之沖,而蔽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昔者范睢用於秦而收韓,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 以攻齊之剛、壽,而范睢以為憂,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 秦之用兵於燕、趙、秦之危事也。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於 前,而韓、魏乘之於後,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則韓、魏之附秦故也。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耶? 委區區之韓、魏,以當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韓、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禍。 夫 韓、魏不能獨當秦,而天下之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秦人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完於其間 矣。以四無事之國,佐當寇之韓、魏,使韓、魏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出身以當秦兵。以二國委秦,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夫無窮。彼秦者將何 為哉?不知出此,而乃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秦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至於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國,可不悲哉! ○上樞密韓太尉書蘇轍 太 尉執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 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盪,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 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與游者,不過其鄰里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里之間,無高山大 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跡,不足以激發其志氣。恐遂汨沒,故決然捨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過秦、漢之故都, 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 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游,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 周公、召公,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 且夫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於山見終南、嵩、華之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筆願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向之來,非有取於斗升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優遊數年之前,將歸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苟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黃州快哉亭記蘇轍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漢沔,其勢益張;至於赤壁之下,波流浸灌,與海相若。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勝,科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蓋 亭之所見,南北百里,東西一舍,濤瀾洶湧,風雲開闔;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幾席之上,舉目 而足。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此其所以為「快哉」者也。至於長洲之濱,故城之墟,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 睨,周瑜、陸遜之所馳騖,其流風遺迹,亦足以稱快世俗。 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於蘭台之宮,有風颯然至者,王披襟當之,曰:「快 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獨大王之雄風耳,庶人安得共之!」玉之言蓋有諷焉。夫風無雄雌之異,而人有遇不遇之變。楚王之所以為樂,與庶 人之所以為憂,此則人之變也,而風何與焉?士生於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今張君不以謫為患,收會稽之 餘,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瓮牖,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雲,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山絕壑,長林古木, 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者,烏睹其為快也哉! ○寄歐陽舍人書曾鞏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反覆觀誦,感與慚並。 夫 銘志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於廟,或 存於墓,一也。苟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於見傳,則勇於自立;惡人無有所紀, 則以愧而懼。至於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嘉言善狀,皆見於篇,則足為後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將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孫 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誇後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於是乎銘始不實。後之 作銘者當觀其人。苟托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後。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於里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蓋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書之非 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蓋有道德者之於惡人則不受而銘之,於眾人則能辨焉。而 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於名,有名侈於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作辨之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 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於是又在其文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 雖或並世而有,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銘其公與 是,其傳世行後無疑也。而世之學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於所可感,則往往[B192]然不知涕之流落也,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 以傳之之由,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而及其三世。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之?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閎豪傑不 世出之士,其誰不願進於門?潛遁幽抑之士,其誰不有望於世?善誰不為?而惡誰不愧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 此數美者,一歸於先生。 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論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愧甚,不宣。 ○贈黎安二生序曾鞏 趙郡蘇軾,予之同年友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予,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予。讀其文,誠閎壯雋偉,善反覆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頃之,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將行,請予言以為贈。予曰:「予之知生,既得之於心矣,乃將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與安生之學於斯文,里之人皆笑以為迂闊。今求子之言,蓋將解惑於於里人。」余聞之,自顧而笑。 夫 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平俗。此予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迂,特文不近俗, 迂之小者耳,患為笑於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得罪,庸詎止於笑乎?然則若余之於生,將何言哉?謂余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謂為不善, 則有以合乎世,必偉乎古;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矣。生其無急於解里人之惑,則於是焉必能擇而取之。 遂書以贈二生,並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讀孟嘗君傳王安石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 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同學一首別子固王安石 江 之南有賢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賢人焉,字正之,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賢人者,足未嘗相過也,口未嘗相語也,辭幣 未嘗相接也,其師若友,豈盡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學聖人而已矣。學聖人,則其師若友必學聖人者。聖人之言行,豈有二哉?其相似也適 然。 予在淮南,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還江南,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為然。予又知所謂賢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子 固作《懷友》一首遺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庸而後已。正之蓋亦嘗云爾。夫安驅徐行,轥中庸之庭而造於其室,舍二賢人者而誰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亦 願從事於左右焉爾,輔而進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系,會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學》一首別子固,以相警,且相慰雲。 ○游褒禪山記王安石 褒 禪山亦謂之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褒禪。今所謂慧空禪院者,褒之廬冢也。距其院東五里,所謂華山洞者,以其乃華山之陽名 之也。距洞百餘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也。 其下平曠, 有泉側出,而記游者甚眾,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問其深,則其好游者不能窮也,謂之「後洞」。予與四人擁火以入,入之愈 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蓋予所至,比好游者尚不能什一,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者已少。蓋其又深,則 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時,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則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極夫游之樂也。 於是予 有嘆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之奇偉、瑰怪、非常之 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 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予之所得也! 予於仆碑,又以悲夫古書之不存,後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何可勝道也哉!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廬陵蕭君圭君玉,長樂王回深父,予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 ○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志銘王安石 君 諱平,字秉之,姓許氏。余嘗譜其世家,所謂今秦州海陵縣主簿者也。君既與兄元相友愛稱天下,而自少卓犖不羈,善辯說,與其兄俱以智略為當世大人所器。寶元 時,朝廷開方略之選,以招天下異能之士,而陝西大帥范文正公、鄭文肅公爭以君所為書以薦,於是得召試,為太廟齋郎,已而選泰州海陵縣主簿。 貴人多薦君有大才,可試以事,不宜棄之州縣。君亦嘗慨然自許,欲有所為。然終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其可哀也已。 士 固有離世異俗,獨行其意,罵譏、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無眾人之求而有所待於後世者也,其齟齠固宜。若夫智謀功名之士,窺時俯仰以赴勢物之會,而輒不遇 者,乃亦不可勝數。辯足以移萬物,而窮於用說之時;謀足以奪三軍,而辱於右武之國,此又何說哉?嗟乎!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楊子縣甘露鄉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男褱,不仕;璋,真州司戶參軍;琦,太廟齋郎;琳,進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進士周奉先、泰州泰興令陶舜元。 銘曰:有拔而起之,莫擠而止之。嗚呼許君!而已於斯,誰或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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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明文 ○送天台陳庭學序宋濂 西 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萬里,陸有劍閣棧道之險,水有瞿唐灧澦之虞。跨馬行,則竹間山高者,累旬日不見其巔際,臨上而俯視,絕壑萬仞,杳莫測其所 窮,肝膽為之掉栗。水行,則江石悍利,波惡渦詭,舟一失勢尺寸,輒糜碎土沉,下飽魚鱉。其難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縱游無所得;非 壯強者,多老死於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陳君庭學,能為詩,由中書左司掾,屢從大將北征,有勞,擢四川都指揮司照磨,由水道 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揚子云、司馬相如、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傑戰攻駐守之跡,詩人文士游眺、飲射、賦詠、歌呼之所,庭學無不歷覽。既覽必發為 詩,以紀其景物時世之變,於是其詩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歸。會予於京師,其氣愈充,其語愈壯,其志意愈高,蓋得于山水之助者侈者。 予甚自愧,方予少時,嘗有志於出遊天下,顧以學未成而不暇。及年壯可出,而四方兵起,無所投足。逮今聖主興而宇內定,極海之際,合為一家,而予齒益加耄矣。欲如庭學之游,尚可得乎? 然吾聞古之賢士,若顏回、原憲,皆坐守陋室,蓬蒿沒戶,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於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無有出於山水之外者乎?庭學其試歸而求焉?苟有所得,則以告予,予將不一愧而已也。 ○閱江樓記宋濂 金 陵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於南唐,類皆偏據一方,無以應山川之王氣。逮我皇帝,定鼎於茲,始足以當之。由是聲教所暨,罔間朔南,存神穆清,與天同體,雖一豫 一游,亦可為天下後世法。京城之西北,有獅子山,自盧龍蜿蜒而來,長江如虹貫,蟠繞其下。上以其以雄勝,詔建樓於巔,與民同游觀之樂,遂錫嘉名為「閱江」 雲。 登覽之頃,萬象森列,千載之秘,一旦軒露,豈非天造地設,以俟大一統之君而開千萬世之偉觀者歟?當風日清美,法駕幸臨,升 其崇椒,憑闌遙矚,必悠然而動遐思。見江漢之朝宗,諸侯之述職,城池之高深。關阨之嚴固必曰:「此朕櫛風沐雨,戰勝攻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廣,益思有以保 之。」見波濤之浩蕩,風帆之上下,番舶接跡而來庭,蠻琛聯肩而入貢,必曰:「此朕德綏威服,覃及內外之所及也。四陲之遠,益思有以柔之。」見兩岸之間、四 郊之上,耕人有炙膚皸足之煩,農女有捋桑行饁之勤,必曰:「此朕拔諸水火,而登於衽席者也。萬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觸類而思,不一而足。臣知斯樓之 建,皇上所以發舒精神,因物興感,無不寓其致治之思,奚止閱夫長江而已哉! 彼臨春、結綺,非不華矣;齊雲、落星,非不高矣。不 過樂管弦之淫響,藏燕、趙之艷姬,一旋踵間而感慨系之,臣不知其為何說也。雖然,長江發源岷山,委蛇七千餘里而入海,白涌碧翻。六朝之時,往往倚之為天 塹。今則南北一家,視為安流,無所事乎戰爭矣。然則果誰之力歟?逢掖之士,有登斯樓而閱斯江者,當思聖德如天,蕩蕩難名,與神禹疏鑿之功同一罔極。忠君報 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興耶? 臣不敏,奉旨撰記。欲上推宵旰圖治之功者,勒諸貞眠。他若留連光景之辭,皆略而不陳,懼褻也。 ○司馬季主論卜劉基 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 季 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卧者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蓄極則池,悶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 伏,無往不復。』仆竊有疑,願愛教焉。」季主曰:「若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仆未究其奧也,願先生卒教之」。 季 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有昔必有今日。是故 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蠶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磷螢火,昔日之金缸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丹楓 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秋一春,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 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賣柑者言劉基 杭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出之燁然,玉質而金色。剖其中,乾若敗絮。予怪而問之曰:「若所市於人者,將以實籩豆,奉祭祀,供賓客乎?將衒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為欺也!」 賣 者笑曰:「吾業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嘗有言,而獨不足子所乎?世之為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 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托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而 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 以察吾柑。」 予默然無應。退而思其言,類東方生滑稽之流。豈其憤世嫉邪者耶?而托於柑以諷耶? ○深慮論方孝孺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與?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當 秦之世,而滅六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方以為兵革可不復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而卒亡秦 之社稷。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弒之謀。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 祚。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備之外。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 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因於敵國。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負蓋世之才,其於治亂存亡之幾,思 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於此而禍興於彼,終至於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良醫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豈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 哉?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 古之聖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惟積至誠、用大 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夫苟不能自結於天,而欲以區區之 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也,而豈天道哉! ○豫讓論方孝孺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則當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於未形,保治於未然,俾身全而主安。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扶危於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於既敗之後,釣名沽譽,眩世炫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 蓋 嘗因而論之。豫讓臣事智伯,及趙襄子殺智伯,讓為之報仇,聲名烈烈,雖愚夫愚婦,莫不知其為忠臣義士也。嗚呼!讓之死固忠矣,惜乎處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 何也?觀其漆身吞炭,謂其友曰:「凡吾所為者極難,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也。」謂非忠可乎?及觀斬衣三躍,襄子責以不死於中行氏而獨死於智 伯,讓應曰:「中行氏以眾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即此而論,讓有餘憾矣。段規之事韓康,任章之事魏獻,未聞以國士待 之也,而規也、章也,力勸其主從智伯之請,與之地以驕其志,而速其亡也。郄疵之事智伯,亦未嘗以國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韓、魏之情以諫智伯,雖不用其言以至 滅亡,而疵之智謀忠告,已無愧於心也。讓既自謂智伯待以國士矣,國士,濟國之士也。當伯請地無厭之日,縱慾荒暴之時,為讓者,正宜陳力就列,諄諄然而告之 曰:「諸侯大夫,名安分地,無相侵奪,古之制也。今無故而取地於人,人不與,而吾之忿心必生;與之,則吾之驕心以起。忿必爭,爭必敗;驕必傲,傲必亡。」 諄切懇告,諫不從,再諫之;再諫不從,三諫之;三諫不從,移其伏劍之死,死於是日。伯雖頑冥不靈,感其至誠,庶幾復悟,和韓、魏,釋趙圍,保全智宗,守其 祭祀。若然,則讓雖死猶生也,豈不勝於斬衣而死乎?讓於此時,曾無一語開悟主心,視伯之危亡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之報曾若是 乎?智伯既死,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甘自附於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 雖然,以國士而論,豫讓固不足以當矣。彼朝為仇敵,暮為君臣,靦然而自得者,又讓之罪人也。噫! ○親政篇王鏊 《易》 之《秦》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蓋上之情達於下,下之情達於上,上下一體,所以為「秦」。下之情壅閼而不得上聞, 上下間隔,雖有國而無國矣,所以為「否」也。交則秦,不交則否,自古皆然,而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君臣相見,止於視朝數刻;上下之間,章奏批答相 關接,刑名法度相維持而已。非獨沿襲故事,亦其地勢使然。何也?國家常朝於奉天門,未嘗一日廢,可謂勤矣。然堂陛懸絕,威儀赫奕,御史糾儀,鴻臚舉不如 法,通政司引奏,上特視之,謝恩見辭,惴惴而退,上保嘗治一事,下何嘗進一言哉?此無他,地勢懸絕,所謂堂上遠於萬里,雖欲言無由言也。 愚 以為欲上下之交,莫若復古內朝之法。蓋周之時有三朝:庫門之外為正朝,詢謀大臣在焉;路門之外為治朝,日視朝在焉;路門之內曰內朝,亦曰燕朝。《玉藻》 云:「君日出而視朝,退適路寢聽政。」蓋視朝而見群臣,所以正上下之分;聽政而適路寢,所以通遠近之情。漢制:大司馬、左右前後將軍、侍中、散騎諸吏為中 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為外朝。唐皇城之北南三門曰承天,元正、冬至受萬國之朝貢,則御焉,蓋古之外朝也。其北曰太極門,其西曰太仍殿,朔、望則坐而視朝, 蓋古之正朝也。又北曰兩儀殿,常日聽朝而視事,蓋古之內朝也。宋時常朝則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則垂拱殿,正旦、冬至、聖節稱賀則大慶殿,賜宴則紫宸殿或集英 殿,試進士則崇政殿。侍從以下,五日一員上殿,謂之輪對,則必入陳時政利害。內殿引見,亦或賜坐,或免穿靴,蓋亦有三朝之遺意焉。蓋天有三垣,天子象之。 正朝,象太極也;外朝,象天市也;內朝,象紫微也。自古然矣。 國朝聖節、正旦、冬至大朝會則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日則奉天 門,即古之外朝也。而內朝獨缺。然非缺也,華蓋、謹身、武英等殿,豈非內朝之遺制乎?洪武中如宋濂、劉基,永樂以來如楊士奇、楊榮等,日侍左右,大臣蹇 義、夏元吉等,常奏對便殿。於斯時也,豈有壅隔之患哉?今內朝未復,臨御常朝之後,人臣無復進見,三殿高閟,鮮或窺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 由是而積。孝宗晚年,深有慨於斯,屢召大臣於便殿,講論天下事。方將有為,而民之無祿,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為恨矣。 惟 陛下遠法聖祖,近法孝宗,盡鏟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華、武英二殿,仿古內朝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從、台諫各一員上殿輪對;諸司有事咨 決,上據所見決之,有難決者,與大臣面議之;不時引見群臣,凡謝恩辭見之類,皆得上殿陳奏。虛心而問之,和顏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盡。陛下雖深居九 重,而天下之事燦然皆陳於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內朝所以通遠近之情。如此,豈有近時壅隔之弊哉?唐、虞之時,明目達聰,嘉言罔伏,野無遺賢,亦不過是 而已。 ○尊經閣記王守仁 經,常道也。其在於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通 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亘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則為父 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 也、命也。 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亘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則謂之 《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則謂之《書》;以言其歌詠性情之發,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則謂之《禮》;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則謂之《樂》; 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辨,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息之行也,以至於誠偽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 通人物,達四 海,塞天地,亘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 也,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 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於六經也,求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 時發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誠偽邪正而時辨焉,所以 尊《春秋》也。 蓋昔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猶之富家者之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其子孫者或至於遺亡散失、卒困窮而 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則具於吾心。猶之產業庫藏 之實積,種種色色,具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牽制於文義之末,硜硜然以為是六經 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亡散失,至為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 嗚 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詞,競詭辯, 飾奸心盜行,逐世壟斷,而猶自以為通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並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毀之矣,寧復知所以為尊經也乎? 越城舊 有稽山書院,在卧龍西岡,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於民,則慨然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山陰令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 之閣於其後,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則亦庶乎 知所以為尊經也已。 ○象祠記王守仁 靈 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尉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祠屋,而請記於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 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舉而不改廢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 唐之人蓋嘗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斥於唐,而猶存於今;坏於有鼻,而猶盛於茲土也,胡然乎?」 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也,攜主於其屋之烏,而況於聖人之弟乎哉?然則祠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後乎?不然,古之驁桀者剴少哉?而象之祠獨延於世。吾於是蓋有以見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 象 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於舜也?《書》不云乎:「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瞽瞍亦允若」。則已化而為慈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為諧。 進治於善,則不至於惡。不底於奸,則必入於善。信乎象蓋已化於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之詳,所以扶持 輔導之者之周也。不然,周公之聖,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見化於舜,故能任賢使能,而安於其位,澤加於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於天子, 蓋《周官》之制,其殆仿於舜之封象歟? 吾於是蓋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則唐人之毀之也,據象之始也;今之諸苗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鈄以表於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這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而猶可以化之也。 ○瘞旅文王守仁 維 正德四年秋月二日,有吏目雲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仆,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 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蚣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 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屍三焉。」則其仆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噫!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只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 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逾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 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仆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 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沖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饑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 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仆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 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苟能 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遇兮莫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 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仆,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參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 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仆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麋鹿,暮猿與兮。爾安 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信陵君救趙論唐順之 論 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余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 障也,趙、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 分六國之災,夫奚不可者?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 耳,魏固有王也。趙不請救於王,而諄諄焉請救於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 不知有王也。其竊符也,非為魏也,非為六國也,為趙焉耳。非為趙也,為一平原君耳。使禍不在趙,而在他國,則雖撤魏之障,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 無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 幸而戰勝,可也,不幸戰不勝,為虜於秦,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 夫竊符之計,蓋出於侯生,而如 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為公子竊符於王之卧內,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為信陵之自為計,曷若以唇齒之勢激諫於王,不聽,則以其欲死 秦師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為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於報信陵,曷若乘 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不聽,則以其欲為公子死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信陵君。何為計不出此? 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則幸戶,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 嗚呼!自世之 衰,人皆習於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仇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久 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系乎符之竊不竊也。其為魏也,為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為趙也,為一親戚也,縱求符於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雖 然,魏王亦不得為無罪也。兵符藏於卧內,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徑請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於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 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權於上,而內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樹私交於趙?趙安得私請救於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於如姬?履霜之漸,豈一 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為贅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為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為人君失權之戒。《春秋》書葬原仲、翚帥師。嗟夫!聖人之為慮深矣! ○報劉一丈書宗臣 數千里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 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 且 今之所謂孚者何哉?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婦人狀,袖金以私之。即門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見,立廄中仆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寒 毒熱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即明日又不敢不來。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櫛,走馬推門,門者怒 曰:「為誰?」則曰:「昨日之客來。」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客心恥之,強忍而與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門者又得所贈 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幸主者出,南面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起則上所上壽金。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 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納之。則又再拜,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無阻我也!」門者答揖。大喜,奔出,馬上 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適自相公家來,相公厚我,厚我!」且虛言狀。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也賢!」聞者亦心計交贊 之。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長者謂仆能之乎? 前所謂權門者,自歲時伏臘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間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則仆之褊衷。以此長不見悅於長吏,仆則愈益不顧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長者聞之,得無厭其為迂乎? ○吳山圖記歸有光 吳、長洲二縣,有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諸山,皆在吳縣,其最高者,穹窿、陽山、鄧尉、西脊、銅井。而靈岩,吳之故宮在焉,尚有西子之遺迹。若虎丘、劍池及天平、尚方、支硎,皆勝地也。而太湖汪洋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峰沉浸其間,則海內之奇觀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為吳縣,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為給事中。君之為縣有惠愛,百姓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於其民,由是好事者繪《吳山圖》以為贈。 夫 令之於民誠重矣。令誠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澤而有榮也;令誠不賢也,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於吳之山川,蓋增重矣。異時吾民將擇勝於岩 巒之間,尸祝於浮屠、老子之宮也,固宜。而君則亦既去矣,何復惓惓於此山哉?昔蘇子瞻稱韓魏公去黃州四十餘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為思黃州詩,子瞻為黃人刻之 於石。然後知賢者於其所至,不獨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於其人也。 君今去縣已三年矣,一日與余同在內庭,出示此圖,展玩太息,因命余記之。噫!君之於吾吳,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滄浪亭記歸有光 浮圖文瑛,居大雲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滄浪亭記,曰:「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余 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吳中,治南園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於其偏。迨淮南納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後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 大雲庵也。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復子美之構於荒殘滅沒之餘,此大雲庵為滄浪亭也。夫古今之變,朝市改易,嘗登姑蘇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 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之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鏐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 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於千載,不與其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游,呼之為滄浪僧雲。 ○青霞先生文集序茅坤 青 霞沈君,由錦衣經歷上書詆宰執。宰執深疾之,方力構其罪,賴天子仁聖,特薄其譴,徙之塞上。當是時,君之直諫之名滿天下。已而君累然攜妻子出家塞上。會北 敵數內犯,而帥府以下束手閉壘,以恣敵之出沒,不及飛一鏃以相抗。其且話敵之退,則割中土之戰沒者與野行者之馘以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 其弟者,往往而是,無所控吁。君既上憤疆場之日弛,而又下痛諸將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國家也。數嗚咽欷歔,而以其所憂鬱發之於詩歌文章,以泄其懷,即集中所 載諸什是也。 君故以直諫為重於時,而其所著為詩歌文章又多所譏刺,稍稍傳播上下震恐,始出死力相煽構,而君之禍作矣。君既沒, 而一時閫寄所相與讒君者,尋且坐罪罷去。又未幾,故宰執之仇君者亦報罷。而君之門人給諫俞君,於是裒輯其生平所著若干卷,刻而傳之。而春子以敬,來請予序 之首簡。 茅子受讀而題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遺乎哉?孔子刪《詩》,自《小弁》之怨親,《巷伯》之刺讒以下,其忠臣、寡 婦、幽人、懟士之什,並列之為「風」;疏之為「雅」,不可勝數。豈皆古之中聲也哉?然孔子不遽遺之者,特憫其人,矜其志,猶曰「發乎情,止乎禮義」,「言 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焉耳。予嘗按次《春秋》以來,屈原之《騷》疑於怨,伍胥之諫疑於脅,賈誼之疏疑於激,叔夜之詩疑於憤,劉蕡之對疑於亢,然推孔 子刪《詩》之旨, 而裒次之,當亦未必無錄之, 者。君既沒,而海內之薦紳大夫至今言及君,無不酸鼻而流涕。嗚呼!集中所載《鳴劍》、《籌邊》諸什,試令後之人讀之,其足以寒賊臣之膽,而躍塞垣戰士之 馬,而作和之愾也,固矣。他日國家採風者之使出而覽觀焉,其能遺之也乎?予謹記之。 ○藺相如完璧歸趙論王世貞 藺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為信也。 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璧,是時言取璧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復挑其怒也! 且 夫秦欲璧,趙弗予璧,兩無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歸,曲在趙。欲使曲在秦,則莫如棄璧;畏棄璧,則莫如弗予。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 又設九賓,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則前請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趙璧也;而十五城秦寶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 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紿趙璧,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請就死於國,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 舍人懷而逃之,而歸直於秦?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令秦王怒,而僇相如於,武安君十萬眾壓邯鄲,而責璧與信,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吾故曰,藺 相如之獲全於璧也,天也。若其勁澠池,柔廉頗,則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完趙者,天固曲全之哉! ○徐文長傳袁宏道 徐 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 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胄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雲。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 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士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 文長既已不 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麴櫱,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雲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 一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 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沉而法嚴,不以摸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 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奴之,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 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者也。間以其餘,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 卒 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 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餘,竟不得死。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鈔錄,今未至。余所見者,徐文 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於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 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 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 分段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詩。」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 ○五人墓碑記張溥 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於義而死焉者也。至於今,郡之賢士大夫請於當道,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於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為。嗚呼!亦盛矣哉! 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為時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貴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沒不足道者,亦已眾矣。況草野之無聞者歟!獨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 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斂資財以送其行,哭聲震動天地。緹騎按劍而前,問:「誰為哀者?」眾不能堪,抶而仆之。是 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吳之民方痛心焉,於是乘其厲聲以呵,則噪而相逐,中丞匿於溷藩以免。既而以吳民之亂請於朝,按誅五人, 曰:顏佩韋、楊念如、馬傑、沈揚、周文元,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 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揚揚,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談笑以死。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有賢士大夫發五十金,買五人之脰而函之,卒與屍合。故今之墓中,全乎為五人也。 嗟 夫!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之顧,亦曷故哉?且矯詔紛出,鉤黨之捕,遍 於天下,卒以吾郡之發憤一擊,不敢復有株治。大閹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於猝發。待聖人之出,而投繯道路,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 由 是觀之,則今之高爵顯位,一旦抵罪,或脫身以逃,不能容於遠近,而又有剪髮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之死,輕重固何如哉?是以蓼洲周公, 忠義暴於朝廷,贈謚美顯,榮於身後;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姓名於大堤之上。凡四方之士,無有不過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 領,以老於戶牖之下,則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傑之流,扼腕墓道,發其志士之悲哉?故予與同社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為之記,亦以明 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稷也。 賢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吳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長姚公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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